在流传后世的手抄本杂记《浮生列国志》中,记载有一篇杂谈——
大梁国临观十七年四月十五日,享誉江湖的千影歌姬忽然出现在盛京庙堂之上,乘着黄鹤拉着的肩舆,高歌离去,泪洒长空。
据说,那日凡是听见她歌声的盛京百姓,无不潸然泪下,无不断尽肝肠。
一日之间,千影歌姬的俗世之名“月如初”也被传开……
四月的这个月圆夜,月满人缺。
苍陵侯府从这日开始便闭门谢客,再也不见苍陵侯本人出府,宛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百姓们都私下里议论,想必这苍陵侯是因为痛失爱妻,精神不振,便成了沮丧自闭之人。
无人得知,苍陵侯再不出府的原因其实是——宿疾。
“鬼医前辈,这些果子还有多长时间才能成熟?”
在侯府后院的客房中,陈列着两排尸体,一排是青壮年男子的,另一排则是死婴。长在青壮年尸体上的藤蔓所结出的果子如血鲜红,而婴儿尸体上的果子,则是深海般的蓝色。
鬼医从草药堆里抬起头,仔细观察了这些果子的生长情况,又看向已经憔悴的长了胡渣的雷驰,回道:“以老朽的推测,这些果子至少还有一个月才能成熟。须知医药的精髓不在于斩杀病情,而在于阴阳调理,因此总归是个长期过程。老朽也理解你急切的心情,但是此事,真是急不得。”
雷驰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叹道:“不管怎么说,真的很谢谢前辈能搬到侯府中住着,这个恩情,我们真不知道要如何感谢。”
鬼医道:“这话说的就太客气了,老朽原本就答应过月姑娘要为苍陵侯除去宿疾,所以自然是要善始善终、不遗余力。”
一提到自家夫人,雷驰的心便沉了下去。
自从那日夫人被逼离开后,晋无颜讨了没趣,只得向东方临天赔了罪,回晋国去了。而东方临天也因为忌惮夫人临走前的警告,没有找侯府和俞家的麻烦。
可是,侯爷的情况却让整个侯府都如陷在阴霾之中。
四月十五那日,不知为何侯爷的宿疾提前发作,狂烈的剧痛从上午持续到第二天寅时。原本侯爷还能以内力压制,却因为夫人的事情乱了气息,最后晕在了议政大殿,被送回侯府后,还在晕晕醒醒中被剧痛整整折磨到第二天天亮!
原以为折磨终于过去了,谁料自此之后,素来少病的侯爷竟一病不起,连连发烧咳血,侯府请来了盛京最好的郎中,却依旧是药石罔效。
就在侯府众人都急得团团转时,雷驰猛然想到鬼医,于是派人查到了鬼医所在的翠微山,亲自去将鬼医请到侯府。
鬼医在给东方承昱摸脉诊断后告诉雷驰,这个四月较往常湿度高了很多,导致这月东方承昱的宿疾发作时超出控制,伤及了东方承昱的心脉。鬼医还说,若是自己再晚来一天,只怕东方承昱都会有性命危险。
如今,一想到这里,雷驰便心有余悸。
鬼医将一篓子药材挑拣好,装入砂罐之后,在罐下点了火,拿着蒲扇控制火力,一边对雷驰道:“其实,就算老朽真能成功驱除侯爷的宿疾,但终究是……心病还须心药医。”
“唉,可不是吗?”雷驰颓然道:“从前我总看夫人不顺眼,觉得她太过自私,可直到听说她在临走前威胁临观帝时,我便对夫人彻底改观了。只是……唉,要是夫人能回来多好!侯爷在昏迷间还闹着要去月见谷,可是咱们都心知肚明,月见谷外的那个阵法根本没人能闯进去,何况就算能进去,谁知道月见谷谷主那个老妖婆放不放人!”
鬼医道:“这一任的月见谷谷主叫千夜明,她自接任谷主一职后,十几年都不曾离开月见谷半步。老朽也曾拜访过她,老实说,她虽然为人严厉,但却是个难得的好心肠。”
雷驰道:“不信。”若那千夜明真是个好心肠,又干什么非要抓他们的夫人回谷去?她的行为令他们的侯爷痛苦了这么久!谁也不知道往后这二人还能否再团聚。
过了好一会儿,鬼医熬好了药,两人一起将草药送去卧房。
刚走到门口时,就听见里面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夹杂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雷驰一惊,冲到门口,正好这时门开了,他赶紧错身躲过。
只见两名婢女脸色发白的跑了出来,一看见雷驰,赶忙道:“侯爷的宿疾又发作了,他非要下床,说是要去月见谷……”
话还没说完,雷驰和鬼医两道身影便飞速闪了进去,像是风一样的刮到房内的床边。
此刻,枯荷正在床边,双手已经被摔破在地的花瓶划出了好几道伤痕,鲜血还在不断的淌下。可她完全无法顾及自己的伤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拉着床上的人,不让他下床。
“枯荷姑娘,让老朽来。”
听到鬼医的声音,枯荷只觉得盼到了救星,连忙给鬼医让位。
鬼医迅速点了东方承昱的穴道,迅速将汤药喂下,片刻后总算是让他镇定下来,再度沉沉睡了去。
枯荷和雷驰大松一口气,一起将东方承昱的身子放低,回到枕上,并拢好了被子,这才发觉脖颈后竟已经是冷汗淋淋。
再望向床上的男人,两人皆叹了口气。
从前那个俊美非凡、凌厉霸气的男人,似乎在四月十五那日便死去了,只留下眼前这具空壳。一次次的剧痛,将他折磨得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而心被撕下的那一半,更是一并带走了他的喜怒哀乐。他仿佛已经不再完整,时而如死灰枯槁一般,时而却又疯癫狂躁甚至暴虐。而这一切,也深深刺着雷驰和枯荷的心。
如今,五月将至,外面的世界繁花似锦,一片璀璨。而这座曾经生意盎然的侯府,却像是步入了残冬时节……
枯荷的眼角掉下一滴泪,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老天爷能把他们的夫人送回来。这世界有太多缺憾之事,可唯有这一件,应该圆圆满满才对啊……
在一片苍老的山峦前,女子们矗立于此,望着连绵群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她们拍拍一路随行的黄鹤,示意它们任务已经完成,得了令的黄鹤们这便自由飞入山中。只有黄鹤舆上的女子,迟迟不愿站起,还坐在月见草编织而成的肩舆上。
她不是不想站起来,而是她站不起来。
十多天的时间,在旅行中一点一滴的流逝,她从没有这样鲜明的感觉到何谓度日如年,那缓慢流走的时间,每分每秒都是粗糙坚硬的砂砾划在她心口上,任那胸腔里已然血肉模糊。
这一路上,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少次,只知道脸上的泪痕始终被风刃摧残得剧痛,只知道每次睡过去后,醒来时脸上都是湿的。
整整一路,她不想喝水,也食不下咽。如今终于到了这片月见山,她亦如瘫软的泥人一般,眼底没有一丝生机。
“千影姑娘,接下来就要徒步进谷了,你还站的下来吗?”有使女体贴的问道。
月如初惨惨笑着,在两名使女的搀扶下竟还是站着走下了黄鹤舆,她自嘲一笑,自己,竟然还有力气呵,为何不直接哭死、饿死、渴死呢?
“姑娘,先把眼泪擦干吧。”使女们劝道。
月如初机械的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一双眼却仍旧红肿的吓人。
她就这样在使女们的搀扶帮助下,沿着她一年前出谷时所走的那条路,一点一点的深入山峦,走到深谷之中。
一汪清澈的水湄边,开满了月见草花,如一片月黄色的海洋,随着山谷的起伏而呈现出温柔的姿态。
谷内的使女们闻声而出,开启了护谷阵法,所有的使女都来谷口迎接月如初。而她,就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像个行尸走肉般的走了进去,沿着一条蜿蜒的、两侧皆是月见草的小路,一直走到尽头,走到了一座小屋前。
推门进去,一室的压迫笼罩而来。
月如初低垂着头,怔怔的跪下,没说一字。
“回来了?”有人冷冷的问着,走到月如初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没有抬头,竟是那般平静的道了一声:“师父。”
她的师父,月见谷主人,千夜明,是月见谷中唯一一位穿着白衣之人,就如她的名字一般,那刺眼的白色将千百个夜晚都照得明亮炫目。
千夜明的嘴角挂着冰冷而严厉的笑,厉声道:“还知道我是你师父?当初你留书出走,我只当你是思念亲人回去探视,便顺着你去了。可我是万万没料到啊,你竟然一去就是一年,我屡屡让她们去劝你回来,你倒是理直气壮的一次次推拒我,最后竟逼得我请出月见谷的圣物黄鹤舆!千影,你真是我带出的好徒弟,翅膀长硬了,便开始目无尊长!千影,你可知错?”
月如初缓缓磕下一个头,近似麻木的回道:“徒儿知错,愿受任何惩罚。”
千夜明冰冷的声音在头顶飘开:“去花海,给我跪到明天早上。”
“是。”麻木的站起,平静的朝外走去,那毫无生气的背影投射在千夜明的眼底,漾起两圈狐疑的涟漪。
千夜明的目光随着月如初移动,看着月如初消失在视线尽头时,高声道:“千回!”
一名使女闻声而至,“主人请吩咐。”
千夜明眯了眯眼,指着月如初方才离去的方向,道:“你看好千影,如有意外,立刻报我。”
“是,主人。”
***
花海,便是初进谷的那一片月见谷之海,一半在谷外,一半在谷内,中间有着一道看不见的阵法护持。
花香扑鼻,芳菲似锦,这里的一切美的像是一幅画。可此刻跪在花谷中的女子,萧索单薄,一如黄昏时的漓江烟雨,竟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她跪得挺直而优雅,双袖荡漾在花海中,如蝴蝶的一双翅膀轻轻拂动。
脸上是苍白的娴静,就这么淡淡的看天边云卷云舒,或许,这偌大的月见谷,这所有的好姐妹,都不曾知道她已经是——心如死灰。
“千影姐姐。”一名纤小柔弱的女子从花海中走了过来,轻轻唤了月如初。
她转眸,浅浅笑道:“千回,是你啊。一年不见,你好像长高了。”
千回前几日刚刚及笄,身上兼具女人的娇美和女孩的灵动稚嫩,她陪着月如初一起跪着,笑道:“是主人让我看好你的,怕你出事。其实主人很关心你,等到晚上了我去替你求情,主人是豆腐心,一定不会让你跪到明天早上的。”
月如初由衷一笑:“谢谢,其实,这样跪着,也好。”若是面对大家一起询问这一年多的经历,她还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千回眨眨眼,眼中单纯的波光流闪,她偏头侧脑,好奇的问道:“千影姐姐,可不可以给我讲讲你这一年都在忙什么啊?说说话,时间打发得也会快一些嘛。”
“我……”月如初只觉得欲语泪先流,只得将眼泪吞回肚里,笑道:“对不起,千回,就让这些事都烂在我自己的心里吧。”
千回愣愣的点点头,“噢”了一声,沉默了好长时间,忽然又问道:“千影姐姐,外面的世界好玩吗?还有,外面的男人,真的和师父说的那样,都是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吗?”
月如初心尖一颤,酸酸回道:“外面的世界,精彩的让人眼花缭乱,可那些人性的黑暗一面也会暴露出来,让人防不胜防。若想独善其身,便要承受太多的痛苦和压力;而若要随波逐流,便又丧失了纯真的本性。”
千回听得似懂非懂,仍是点点头。
而月如初浅浅一笑,沉默下来,回眸望了眼月见谷深处,心头一个疑问也愈加的鲜明——
师父,或许真的是就是……阿雪。
后来,到了傍晚时分,天边的那一大片红霞像是有谁用毛笔蘸着朱砂色随意挥上那一大笔,边边角角处的朱砂晕染成一片模糊,时而可见有苍鹰冲上天际,发出那雄壮的嘶鸣。
千回果然去求千夜明的宽恕去了,后来月如初才听说,千回是跪在千夜明脚下求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得到应允。
提前结束惩罚的月如初,在千夜明的****下,被几名使女迎去水轩沐浴,好洗去她那一身风尘。由于大家都知道月如初畏水,所以单独为她准备了一个狭窄的木桶,还会有人帮着她一起洗浴,免得她害怕。
里间内的水正在烧着,月如初在外间褪下了衣衫,披上一条绒毯,将满头长发披散在肩上。
这时有个使女跑过来,顽皮的笑道:“哎呀,千影你怎么还是这么苗条?还以为你出去一年能够变胖呢!”说着就要扯开月如初的绒毯。
月如初连忙护着绒毯,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使女道:“哎呀不要挡着,让我看看你的身材啦!”
两人一拉一护,这么闹了半天,终于那个使女得逞的拽掉月如初的绒毯,月如初连忙将绒毯捞回来,雪白柔嫩的臂膀暴露在使女的眼前。
使女陡然倒抽一口凉气,那眼神震惊的盯着月如初,眼中的波光十分复杂。当月如初对上她的目光时,忽然觉得像是被看穿心中的秘密般,颇为不安。
“怎……么了?”她只得先问道。
使女一怔,连忙笑着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好美丽的身子,我看呆了。”
月如初脸上一红,心中却总觉得有些奇怪,又想想自己可能多疑了,便没再问。而那使女闹够了,也嬉皮笑脸的跑出了水轩。
里间的水仍旧在烧,月如初等在外间,时而缓缓踱步。
等着等着,外间的门竟然被狠狠推开,只见方才那使女又回来了,而她身后跟着的是千夜明。
“师父?”月如初喃喃,在接触到千夜明那两道愤怒而充满诘责的目光时,骤的有些心虚。
千夜明不发一语,冲上来一手扯下月如初的绒毯,月如初避之不及,只能任雪白光莹的身段毫无遮拦的暴露在千夜明的眼底。
里间烧水的使女们听到不寻常的响动,纷纷出来,当看见月如初的玉体时,全都捂着嘴大吃一惊。
“师父,您为什么……”月如初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千夜明厉声打断。
“闭嘴!”只见千夜明的眼底激起愤怒的狂涛,她厉声质问道:“你的守宫砂呢?!那个男人是谁,说!”
月如初早就想到这一刻会来到。师父素来有一颗慧眼,自己瞒不了多久。只是如今这么快被发现,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丝不挂,月如初还是有些无措。
她望着被千夜明扔到地上的绒毯,想要捡起,却在众人尖锐的目光下难以动弹。
月如初动动嘴角,终于还是笑了出来:“纸包不住火,我无话可说。既然师父想要知道,就让我单独向您说说这一年的事情吧。”
千夜明冷哼一声,道:“没逼我对你严刑拷打,你还算聪明。”
月如初无奈一笑,这才从地上捡起绒毯,包裹住身躯,道:“走吧,师父。”
千夜明没好气的指了指里间的方向,“先去洗好了再来!”
月如初微微一怔,心知自己的师父素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不由的心下有些酸楚,只得好好洗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