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见到千夜明,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出浴的月如初,跪在千夜明座下,平静的说道:“徒儿离开这么久,让师父百般操心,是徒儿的错。”
“行了,你坐吧,让你跪着未免太不近人情。”千夜明指了指地上的一对草席,又扫了月如初一眼,冷声道:“何况,白日里你已经跪了一天,要是再来一夜,谁知道你肚子里有没有个小的禁受不住这个。”
月如初被这一席话说得不禁红了脸,蓦地又有种空荡荡的感觉袭上胸臆,小手不由的移到小腹上。是啊,那整个四月,她与承昱夜夜缠绵,肚子里会有一个小生命吗?
在月如初出神的这一会儿,千夜明已经盘膝而坐,嘲讽般的笑道:“看你的神情,是爱上那个男人了。怎么,不怪我硬生生拆散你们么?”
月如初面上一黯,缓缓坐在千夜明对面的草席上,两人之间正好摆着一盏烛灯,灯中的五支蜡烛明明晃晃的烧着,将两人的影投射到墙上。烛泪清晰的沿着烛身滑落,一滴一滴,看着是那样撕心裂肺。
她望着千夜明,淡淡的回道:“是我自己违反规定擅自出谷,要怪,也怪我作茧自缚,怨不得师父。”
“哼,随你怎么说了。”千夜明没好气的哼道,旋即目露尖锐之色,逼问道:“那个男人是谁,说。”
月如初察觉到千夜明的一丝杀气,坚定的回道:“师父想要对他怎样?以他在江湖上的势力,月见谷不是他的对手。”
千夜明一掌拍在地上,严词厉色道:“混账东西,你还威胁师父了?你以为师父不知道你那点事吗?!”
月如初心神一阵,错愕的盯着千夜明。
千夜明道:“上次派千歌、千岚、千诺她们去接你时,她们缓了你一个月的时间,从丐帮那里将你的情况调查出来,飞鸽传书给了我。我之所以一直没戳破,就是要让使女们都发现这件事,让你在她们面前无地自容,好好反省自己做过的蠢事!”
千夜明愤怒的抬起一手,看着就要抽到月如初脸上,却终究是没打下去,不甘的放下手来,怒道:“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我平日里是怎么告诫你的?这世上的男子都是薄情寡义之人,最不能信的便是他们的甜言蜜语。你倒是争气,嫁一个不成便嫁另一个,宁可给人做妾也不愿回来吗?他们帝王家的男人一个不如一个,你竟还这般执迷不悟!是有了男人就忘了师父,合着我几多年来是白养你了!”
月如初心中酸楚,垂了头去,眼底有深色的光晕流转,就在千夜明以为她要无言以对时,她却忽然抬起脸来,淡淡的、却很认真的问道:“师父,您从前的名字是不是叫……阿雪?”
千夜明身形巨颤,竟是不小心撞翻了烛台,月如初赶忙将烛台扶起来,一滴烛泪烫在她的手背上,钻心的痛令月如初的手反射性的缩了回来。
月如初道:“千歌她们或许没有告诉过您,第一次她们三人去了大梁宫城找我,顺手大闹宫城,临观帝见了满空月见草后忽然癫狂的追问‘阿雪’的下落,而我离开盛京的那天,临观帝更是一直在追问于我,他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实在令人觉得……既心疼,又可恨。”
千夜明的身躯随着月如初的话语不断的抖动,到最后她竟抄起烛台狠狠扔了出去,只听哐当的一声响,烛台撞在墙上,五根蜡烛掉了出来,全都摔灭了。
屋内顿时一片漆黑,两人的眼睛用了好一会儿才渐渐能借着月光看到彼此的眸眼。
千夜明满含愤恨悲怆的声音,在银霜般的月光中显得更为森冷憷心:“那个负心汉!负心汉!!”
月如初心中的怀疑终于得到印证,她呢喃道:“师父别太激动了,只是师父又可知,临观帝至今仍没有册立皇后,那中宫之主的位置,一直是留给您的,他不知道您是否在世,却仍将您当作他的皇后。”
千夜明冷冷一哼,道:“他立不立皇后,与我何干!我要的从来都不是皇后之位,他三妻四妾我也都忍了,我只恨他山盟海誓时说得信誓旦旦,可一遇阻碍时便说什么身不由己,最后害得我被赶出盛京,差点死在野外!”
她的拳头紧紧握住,月如初甚至能听见骨骼紧绷时发出的响声。
陡的,听千夜明又道:“他们东方家的男人全都如此,先帝辜负了唯一挚爱的俞贵妃,临观帝辜负了我,而东方绍云又辜负了你!他们用的全是一样的说辞一样的借口,这东方家的男人你还能信吗?”
月如初道:“可我相信,承昱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便是因为母妃俞贵妃的悲剧,才立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呵,你是傻吗?”千夜明自嘲的冷笑:“话都是靠嘴说的,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别看那苍陵侯现在只有你一个你便以为他永远只有你一个。听我的话,你老实呆在月见谷看清楚!看着他过不了多久就另寻新欢,将你彻底忘记!”
有种寒冬时节的冷意随着千夜明的话从月如初的袖子钻到全身,她有一瞬间的沉默,甚至有一瞬间的怀疑,怀疑承昱会不会真的像师父所说的那样,时间久了,便忘了她,而去寻找新的生活?
毕竟,是她离开他的。
何况,时间这东西,足够改变很多事。
心思百转千回,月如初仿佛听见肝肠寸断的声音那样清晰鲜明。她咬住嘴唇,缓缓又放开,唇上有着尖刻的痛楚。千头万绪,最终也只能抿作一笑,她淡淡道:“若他能获得幸福,我便平心静气的祝愿他。师父,夜已经深了,我还是将这一年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的讲给你吧。”
这一晚,小屋内的师徒二人彻夜无眠。
她们一个说着,一个听着,娴静柔美的声音尽量不带感情的回响在屋中。
她们始终没有再点蜡烛,只是借着月光看着对面模糊的人,直到黑夜尽头、黎明到来时,对面之人的轮廓才浮现在熹微的晨光中,披着一夜的疲惫。
当两人终于站起身时,千夜明只用那毫无波澜的语调说道:“你累了,去休息吧,往后就呆在月见谷,等着时间消磨掉你心中的一切杂念时,你若再想出谷,便来找我。”
之后的日子,在月见谷中平平静静的度过。
月如初再度和使女们一起,迎着朝阳到花海中练习轻功,中午和她们一起吃饭、聊天,下午在暖暖的日光下引吭高歌,黄昏时回到谷中忙各自的起居。
待到月白空高时,她会走到水湄边坐下,静静的吹着风,闭上眼睛,感受发丝温柔抚过唇边的感觉。
月见谷的风,和嘈杂的尘世是不同的,这里的风干净、纯洁、宁静而温柔,不像外面的风,夹杂着污秽、流言、和浮躁。
这里的水同样是清泠纯净的,水在指间流动时的感觉,宛如将人带到了心底最干净的那块田地。
月如初看着自己伸入水中的手,缓缓喟然。原来,自己真的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不那么害怕水了。其实,像水这样澄澈的东西,世间又能有多少呢?
这一年纷乱撩人的梦境结束后,她也该返璞归真,让自己的身心都重新回到从前的生活中了。她和承昱,注定有缘无分,所以,心底的那份情,便让它一直保持着纯洁,就这样永远的安住在心的最深处吧……
日升日落。
月升月落。
谷中的时间在流逝的时候似比外界模糊很多,月如初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过了多久,只知道春天已经过去了,谷中的温度在一点点的升高,或许,快到六月了吧。
就在这日,月如初和往常一样坐在水湄边,小手玩着水,时不时仰望澹澹月色。
这时千回找了过来,坐在她身边,低声说道:“千影姐姐,外面出事了,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你。”
月如初问道:“什么事?”
千回将声音压得更小,几乎是耳语道:“是战争。”
月如初的手陡然僵在流水之中,她讶然的问:“晋梁又爆发战争了吗?”难道会是因为……晋无颜的无礼之举惹恼了临观帝?
“不是不是。”千回说道:“是大梁北边的北魏国,忽然袭击大梁边境城市,据说来了二十万的兵马,打得大梁措手不及,现在援军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那座边境城市只能孤军奋战,城里的年轻男人全都打仗去了,真的好可怜。”
月如初问道:“北魏与大梁、河洛国三方接壤,这次北魏公然奇袭大梁,河洛国就没有什么反应?”
千回叹道:“一说到这个我就好奇怪啊,河洛国不知道为什么,从十几年起忽然就对大梁充满敌意,关系变的十分紧张。这次北魏进犯,河洛国更是直接宣布中立了。”
竟是这样,月如初不禁为那生灵涂炭感到心酸,顺口问了句:“北魏攻击的是哪一座边城?”
“噢,就是烟华城啊。”
“什么?”月如初脸色骤变。竟然是烟华城?这……
“千影姐姐你怎么了?”千回诧异的问道。
月如初脸色发白,眉梢紧锁,回道:“那是丹娘的家乡,丹娘唯一的弟弟是烟华城人,想必现在已经成为守城将士的一员,浴血奋战、生死未卜,而丹娘她……不,丹娘与我说过她对弟弟的感情,如今她一定放心不下她的弟弟,一定已经去了烟华城。丹娘的处境很危险!”
千回没有听懂月如初都说了什么,只是有一点她差不多明白了,忙问:“千影姐姐难道要去烟华城救那个……丹娘?她是你的什么人啊?”
月如初起身,回道:“她是我庶母,但却犹如我的生母一般,我不能让她和她的弟弟有事!”当即下定了决心,月如初对千回说道:“麻烦替我转告师父,我是为了保护救助亲人,才去烟华城的。”
千回也惊讶的站起身,为难的喊道:“不行呀!你刚回来没多久又跑掉了,主人会大发雷霆的!唉,我觉得我真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
“不,我要谢谢你告诉我。”月如初拉住千回的手,恳切的说道:“我知道我这样做很自私,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但是,请你能理解我想要保护亲人的心情。”
千回嘟着嘴点点头,她是孤儿,不懂得亲情是怎样的感觉,不过若是谷里的姐妹们遇到危险,她一定也会心急如焚的想要去救援吧。
想通了这点后,千回两手握住月如初的手道:“我明白了,你快些趁夜走吧,一定要小心,主人那边我会和她解释清楚的。”
月如初感动的笑了笑,两人白皙的手不由的紧紧交缠。
“谢谢你,千回。”
“不必谢我,这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