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鸟鸣由远及近,似尖唳而婉转的箭矢射来,陆续射入满朝文武的耳中。
盛京宫城,怎么会出现这样集中的鸟鸣?
所有人朝殿外望去,一时之间,没有人再说得出话来。
那是美丽而近乎神化的一幕!
只见满空月见草飞舞,由远及近的宛如一场风暴。那无数月见草花瓣之中,二十名女子每人踏着一只黄鹤,从远空飞来。
那二十名女子中间,另有十六只黄鹤,前面八只,后面八只,共同拉着一架由月见草编织而成的肩舆。
她们渐渐飞来,飞跃宫门,朝着议政大殿的方向缓缓下落。
所有人震惊的忘了言语,死死盯着那美丽的一幕,竟是以为这不过是白日陡然生出的一道幻象。
直到东方临天踉踉跄跄的朝前奔了几步,口中喊着:“阿雪!阿雪!”之时,众人才如梦初醒。
“陛下,小心啊!”群臣一哄而上,拦住了东方临天。
在众人之中的他仍在挣扎呼喊,歇斯底里的瞪着两只眼睛,陡然间又甩脸看向月如初,凄厉的吼道:“她们是不是知道阿雪在哪儿?是不是?!你告诉朕,告诉朕!否则朕就把你交给南王殿下,朕还要、还要灭了苍陵侯府,灭了俞家全家!你告诉朕!快说!”
月如初说不出话,她只凝视着东方承昱,见他决绝的拉起她的手,就要向外冲去,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她知道这样不行!
就算他有能力带着她安全逃离盛京,就算连侯府众人也能迅速闻风撤走,可俞家怎么办?俞家定要因为逃跑不及而被满门抄斩!
这些,都是她引起的!
而如今,月见谷的姐妹们带着黄鹤舆亲自来接她,她不能背叛月见谷,不能背叛她的师父……这注定了她根本无法与他去逃亡!
眼泪如洪水般冲下,这十七年来全部的痛苦都在这一刻全数演来,无情的摧残她纤弱的身躯。
她哭着,阻止了东方承昱的动作,泪眼滂沱的直视他错愕的眼光。
“如初,跟我走!”他一字字决绝的低吼,再也无视场中众人。
可是她不行啊,她不能只为了自己,而罔顾他母家的那么多条人命!那都是他的亲人,就算是他也一定会舍不得的,不能让他为了她而犯下这样的大错!
影影绰绰、诅咒谩骂之间,她望着他,眼神是月光般的朦胧,冰雪般的纯洁,以及……源源不断涌出的爱意。
轻轻的瞥了眼殿外已然静静等着她归去的月见谷众人,月如初凄惨一笑,凝视着面前高大的男人,然后,攀上他的颈项,贴上他冰冷的唇。
这是迄今为止,她主动献上的第一个深吻,或许,这个吻对他而言,太迟太迟。
从去年的十一月邂逅他开始,到今年芳菲四月的绝望拥吻,半年的点点滴滴在脑中飞速演过,每一幕都过得那样快,却又深深的刻入她的灵魂骨髓之中,永世不得泯灭。
她吻着、啜泣着,滑入四片唇瓣中的泪水被吞入彼此的口中,在交缠的舌尖上滑过,那样酸甜苦辣咸交织的五味被鲜明的品尝。
回首这一个月短暂的幸福,那不过是从时间的手中偷来的一场梦啊。
如今,美梦到了尽头,就如夜空中烟花炸开的那一刻——在转瞬的缤纷绮丽之后,便是彻底消亡于黑暗之中!
而她所最后能做的,只是用自己全部的力量,保住他,保住侯府和俞家。
绝望而深情的吻吻到了尽头,难分难舍的四片唇瓣,终于在月如初的泪眼中硬生生的分离。她发现自己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这般贪恋他的温度,贪恋他的抱拥和他的亲吻,贪恋他的气息,贪恋他的一切。
原来,他的所有所有,都已经渗入了她的血脉,融入了她的呼吸,终此一生,她都不会忘记这个男人,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
她只但愿,这段美梦在醒来之后,能够留下最后的一缕馨香。
轻轻的启唇,月如初含着绝美深情的浅笑,柔声呢喃。
“承昱,我爱你。”
轻盈的话语像是蝴蝶的触须,在东方承昱的心上触碰开一片酥麻,柔软的激动像涟漪一样开满了心湖。他说不出话,只望着月如初,心中久久以来的那个结轰然碎去,一片开朗。
可是旋即,他便看明白了月如初的意图,顿时如同坠入万丈深谷,他将即将咳出的一口血硬是吞了下去,将全部的力气灌注在手上,想要拉住月如初的手绝不放开。
然而,她却在眼花缭乱间挪动到了大殿门口!
背对日光,月如初的全身披着金色的薄屑,她是那样冰冷的、疏离的望着所有逼迫她的人。
“你、你是怎么到那儿去的?”有重臣颤抖的指着月如初,不能置信的发问:“你这是……轻功?!”
东方承昱奋力的追了过去,他有预感,如果他不能拉住她的手,那她就会永远的离开他!事到如今,他再也做不到去恨谁,却只恨自己竟然提前发了病,以至于所有的内力都要用来压制伤痛而无法为了她而动武!若非如此,他真想将这屋子里的狼虫虎豹杀光!
忽然间,东方承昱体内气血一涌,一口血咳了出来,他再也无法压制强烈的异常的痛苦,他几乎要跪倒在地!
他强自站住,一手捂着胸口,想要动,却再也无法朝着月如初移动一步!
月如初透过影影绰绰,远远的,看到了他的痛苦。
心在这一刻碎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今日的他没有发狂,却在一遍遍的安慰她。原来,他是因为宿疾,才和她一样的无能为力!
为什么会这样凑巧?这都是天意吗?
月如初只能笑,就这样残忍的,惨笑连连。
重臣们纷纷踏了过来,口中问着:“你、你……到底是谁?”
然后,月如初听到东方绍云的声音:“如初,你……难道你真的是……千影歌姬?!”
晋无颜随之也变了脸色,“什么,当初是你在晋梁战争中唱歌助阵?”
众人爆发出滔天哗然,所有人都表情扭曲的盯着月如初,死死的盯着。
而她,却只是淡淡的将目光移向东方绍云,惨惨回道:“绍云,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你了。没错,我是月见谷谷主的亲传弟子,我的江湖姓名叫作,千影。”
“如初!”东方绍云这一刻震惊的忘了一切,他喊道:“如初,你要去哪儿?不要去我看不到你的地方!不要!”
呵,不要吗?可是,这不是她能决定的啊。何况,将她逼到如此境地的人,不也有绍云一个吗?
月如初望着这一张张面孔,轻翘嘴角,柔美的面庞上显出一道极致疏冷的笑意,转眸看向晋无颜,冰冷道:“我确实曾见过你晋国太子,那时他从河中漂来,浑身是血,我不能见死不救,才将他救起照顾到他清醒为止。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他是晋国太子,至于他往什么地方去了,我更不清楚!”
接着,转眸望向东方临天,眼神冰冷,语调铿锵道:“东方临天,你不是想知道阿雪在哪儿吗?那你就牢牢记得我千影今日对你说的每一个字!你若敢动我夫君分毫,若敢动侯府分毫,若敢动俞家分毫,你就永远别想找到阿雪!永远都别想!”
话音落下,只见纤影逆着日光微微一晃,似天光云影落下凡尘,只一个瞬间便如影子一样远远飞出了议政大殿,落在长长的驰道之道。
然后,她朝着那月见草花瓣飞舞的地方,一步一步的,戚戚走去。
这刹那,东方临天像是发疯般的推开左右重臣,狂奔出议政大殿,跌跌撞撞的追着月如初。大殿中的众人高喊“陛下”二字,纷纷涌出。他们拦着东方临天,而他却不断的挣脱、再跑、再被拦着、再跑……
所有的嘈杂都被月如初甩在身后,透过这些杂乱的呼喊,她好像听到了东方承昱的咳嗽声,他在歇斯底里的呼喊着她的名字,可他却那样无力的连动一下都万分困难,每说一个字就会咳出无数摊血!
“如初!回来!如初!!”
那无力的呼喊像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穿透残酷的现实,直射入月如初的深心。
脚下,仿佛已经没有了知觉,只是在机械性的重复着迈步的动作。
月如初惨惨而笑,在泪海中似是看到那名名为“阿雪”的女子。
那名女子,阿雪,当年是不是也曾在万般痛苦与无奈之下离开所爱的人,无力的就像是那朝生夕死的蜉蝣?所以,阿雪才会在月见谷隐居不出;才会一遍遍的教导自己的徒弟“天下男子皆是口是心非的负心之人”;亦才会唱着自己亲自书写的那首《别来》……别来别来,别去不再来,字字是血,字字是泪,字里行间似将一颗心都随着鲜血呕出来了!
月如初仰天而笑,情难自已,将那《别来》所余下的半阙含泪唱出——
“可笑手中仅余残生一寸,终是执迷不悟,断了掌上命痕。
情作茧自困,只留此心空余恨。
轻掷后世来生,去主当年浮沉,终这一次求不得有缘无份。
忘我坎坷满身,悲苦全做旧听闻,镜中韶华已冷……”
她原是偷偷出谷一场,却一走一年多,惹下了诸多大祸,欠下那万般情债。作茧自缚,余恨满腔……如今再一身坎坷的回到月见谷姐妹们面前,是否才知道,其实这整整一年,自己不过是在做着一场虚空大梦!
“千影姑娘,该回去了。”
使女们淡淡的说着,那十六只黄鹤拉着肩舆,就停靠在月如初面前。
她没有对她们说任何话语,就这样轻飘飘的飞到肩舆之上,直到坐下的那一刻才发现原来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
黄鹤嘶鸣,月见草花瓣飞舞,使女们驾着黄鹤再度腾起,簇拥着中间坐在黄鹤舆之上的月如初。
她仰头望着苍天赤日,任泪水将一切氤氲成过往的种种!
“爱别离,苦痴嗔,空做笑谈舆论。
别又一年,春来草木深……”
这一刻,她好像听见后面有人在歇斯底里的喊着她的名字,怆然的像是心都已经被雪水浇烂了。
他还在咳嗽,还在呼喊,猛然间却又不知为何戛然而止。接着是无数宫女内侍们呼喊着“侯爷”二字,她明白,他终究是在身心的巨大折磨打击之下不省人事……
无力、痛楚、绝望、泪水甚至流落到麻木,月如初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回头的勇气都已经消失殆尽。
她只能唱,就只能唱啊,唱啊,像是在麻痹自己一样的唱着——
“醒一夜,醉一生,只鉴一场情真,最有幸擦肩那丝余温。
你不忘,我长存,且许华发相赠,描你眉目秋水化无痕……”
就这样一路远去,将承载了整整一年回忆的地方逐渐抛远。任这歌声响彻碧空,任由那天长地久有时尽,任由那此恨绵绵无绝期!
别了,盛京,这座让她欢笑、让她流泪,却永远容不下她的城市。
别了,承昱,这个迟来的爱人,也是她一生最爱的男人。
别了,都别了……别来别来,此次别去,又还会有重来之日吗?
没有了,再没有了……
泪水渐渐的被风吹干,残留的泪痕如刀割一样的刺着双颊。
月如初转过头去,望着那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的盛京,听着自己的心脏在无力的跳着,仿佛看着自己的魂灵还被留在那座城市里,留在那人的身上。
她颤抖着唇,用着脸上最后的一丝颜色,吟出那最后一句词——
“君若不渝,我自去遗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