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
孟子曰:“怨慕也。”
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
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①,‘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②,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③,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
①长息问于公明高曰:长息,公明高的弟子,公明高,曾参的弟子。
②恝(jiá):不经心,不在意。
③妻帝之二女:传说尧把自己两个女儿娥皇和女英嫁给了舜。
万章问道:“舜走到田里,对着天诉说、哭泣,他为什么要诉说、哭泣呢?”
孟子说:“因为他对父母既抱怨又眷念。”
万章说:“‘父母喜欢自己,高兴而不忘记;父母讨厌自己,忧愁而不抱怨父母。’按您这么说,那么舜是抱怨父母吗?”
孟子说:“以前长息曾问公明高,‘舜到田里去,我听您解说过了对天诉说、哭泣,这样对父母,我还不理解。’公明高说:‘这不是你所能明白的了。’公明高认为,孝子的心是不能像这样无忧无虑的,我竭力耕田,恭敬地尽到做儿子的职责就行了,要是父母不喜欢我,我有什么责任呢?舜却不是这样。帝尧让自己的九个儿子两个女儿,带着大小官员、牛羊、粮食,到田野中侍奉舜。天下的士人投奔他的也很多,帝尧还将把整个天下让给他。舜却因为不能使父母顺心,而像走投无路的人无所归宿似的。天下的士人喜欢他,这是人人想得到的,却不足消除他的忧愁;漂亮的女子,这是人人想得到的,舜娶了帝尧的两个女儿,却不足以消除他的忧愁;财富,是人人想得到的,舜富有天下,却不足以消除他的忧愁;地位尊贵,是人人想得到的,舜尊贵到当了天子,却不足以消除他的忧愁。士人的喜欢、漂亮的女子、财富和尊贵,没有一样足以消除忧愁的,只有顺了父母心意才能消除忧愁。人在幼小的时候,就依恋父母;懂得找对象了,就倾慕年轻美貌的女子;有了妻子,就眷念妻子;做了官就思念君主,得不到君主信任,心里就热辣辣地难受。具有最大孝心的人,才能终身眷念父母。到了五十岁上还眷念父母的,我在伟大的舜的身上看到了。”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①。’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
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发人之大伦,以怼②父母,是以不告也。”
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
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
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③,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④之。象⑤曰:‘谟盖都君咸我绩⑥,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⑦朕,二嫂使治朕栖⑧。’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⑨思君尔。’忸怩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
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曰:“然则舜伪喜者与?”
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
①“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是《诗经·齐风·南山篇》第三章(全诗共四章)中的诗句。
②怼(duì或zhuì):怨恨。
③捐阶:撤掉梯子。
④揜(yǎn):通“掩”,覆盖,堵塞。
⑤象:人名,舜同父异母之弟。
⑥谟盖都君咸我绩:谟,谋。盖,通“害”。都君,指舜。《史记·五帝本纪》:舜“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因而有“都君”之称。绩,功劳。
⑦弤(dǐ):彫弓也。舜使用的弓名。
⑧栖:床。
⑨郁陶:思念的样子。
⑩忸怩:惭愧的状态。
惟:思,浮泛之思。
于:为替助。
校人:管池沼的小吏。
圉圉(yǔ yǔ):鱼在水中死气沉沉的样子。
万章问道:“《诗经》上说过,‘该怎么娶媳妇?一定要禀告父母。’相信此话的人,按理说没有谁赶得上舜。然而,舜却没有事先禀告父母,竟娶了媳妇,这是什么道理?”
孟子说:“禀告了就娶不成。男女间结婚,是人间的常理成规。如果事先禀告了,那么这常理成规会受到阻碍,导致对父母的怨恨,所以干脆不禀告。”
万章又问:“舜不禀告父母而娶妻,我已经听懂其中的缘由。帝尧把女儿嫁给舜,也不跟舜的父母打个招呼,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尧也知道如果打了招呼,就嫁不成女儿了。”
万章说:“舜的父母命他去修缮粮仓,等舜爬上屋顶就抽掉梯子,他父亲瞽瞍还放火烧粮仓。后来又让舜去淘井,他不知舜已从井旁洞穴逃出,还用土把井堵死。舜的异母弟象说:‘谋害舜都是我的功绩,牛羊分给父母,仓廪分给父母,干戈归我,琴归我,彫弓归我,让两位嫂嫂替我收拾床铺。’象便走向舜的住宅,舜却安坐在床上弹琴。象说:‘您让我好思念啊!’但愧容满面,神色慌张。舜说:‘我心里想的是这些臣子和百姓,你替我管理吧!’我弄不清楚,舜究竟知道不知道象要谋杀他?”
孟子说:“怎能不知道呢?他的异母弟弟象发愁,他也发愁;象高兴,他也高兴。”
万章说:“那么,舜是假装成高兴的样子吗?”
孟子说:“不!从前有人送了活鱼给郑国的子产,子产叫管池沼的小吏把鱼养在池塘里。这小吏却把它做熟吃了,却回报说:‘刚把鱼放进池塘里,半死半活的样子不一会,神气洋洋地活跃起来很快就悠然游往水深处而找不见了。’子产说:‘它找到好地方啊!它找到好地方啊!’小吏退出后,对人说:‘谁说子产很聪明呢?我已经把鱼弄熟吃进肚子里了,他还一个劲说,它找到好地方啊,它找到好地方啊。’——因此,对于君子,也可以想方设法以常情捉弄他,但却不能用违背道理的手腕蒙骗他。象装扮成敬兄爱兄的姿态,舜才真信不疑并喜欢他,怎么可能是假装的呢?”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
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
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①,放兜于崇山②,杀三苗于三危③,殛鲧于羽山④,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⑤。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
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下,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
“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
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
①流共工于幽州:共工,水官名。幽州,约当今天北京密云县东北部。
②放兜于崇山:,尧、舜时大臣。崇山,在湖北崇阳县南部。
③杀三苗于三危:三苗,国名。三危,在甘肃敦煌县东南。
④殛鲧于羽山:鲧(ɡǔn),传说中夏禹的父亲。羽山,在江苏赣榆县。
⑤有庳(bì):《水经注》引王隐之说,认为在湖南道县北,但距离舜都蒲阪三千多里,有太行山之阻,阎若璩认为此说有疑问。
万章问道:“舜的异母兄弟象成天盘算谋杀舜的事,等舜被立为天子,仅仅是流放他,这是为什么?”
孟子说:“实际是封他为诸侯,有人说是流放他。”
万章说:“舜流放共工到幽州,发配兜到崇山,驱赶三苗到三危,诛杀鲧于羽山。处置四个罪犯使天下归服,这是惩办不仁者。而象是最不仁者,却封到有庳国。有庳国的百姓到底造了什么孽?难道仁人竟然可以这样处理大事情吗:对外人,严加惩处;对弟弟,却封赏国土?”
孟子说:“仁人对于弟弟,心里不藏怒,胸中不积怨,只能对他亲爱罢了。亲他,要他显贵;爱他,要他富足。封他到有庳,正是使他既富且贵。本身是天子,弟弟是平民,能够算亲爱吗?”
万章说:“敢再请教,有人说是流放。是什么意思?”
孟子说:“象不能够在他的国土上自行其是,天子派官吏治理他的国家,缴纳赋税,因此被认为是流放。象怎能够随心所欲对百姓暴虐?尽管这样,舜还想经常见到他,他也不断地前来都城。所谓:‘不一定要等朝贡,因政治需要而加强与有庳的联系’,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咸丘蒙①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
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②。’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③。’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
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④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⑤。’此之谓也。《书》曰:‘祗载见瞽瞍,夔夔斋栗,瞽瞍亦允若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
①咸丘蒙:姓咸丘,名蒙,孟子弟子。
②八音:中国古代对乐器的统称。指金、石、土、革、丝、木、匏、竹八种材料制成的乐器。这里指代音乐。
③以上四句出自《诗经·小雅·北山》。
④《云汉》:《诗经·大雅》中的一篇。
⑤以上两句出自《诗经·大雅·下武》。
⑥以上三句是《尚书》逸文。
咸丘蒙问道:“俗话说,‘很有道德的人,君主不能把他当作臣下,父亲不能把他当做儿子。’舜做了天子,尧率领诸侯朝见他,他父亲瞽瞍也朝见他。舜见了瞽瞍,神色很不安。孔子说:‘在这个时候呀,天下真是危险到极点啦!’不知真这么说过这句话吗?”
孟子说:“不,这不是君子说的话,是齐国东边乡下人说的话。尧老了,舜代行天子职权。《尧典》上说:‘舜代行天子职权二十八年,尧才去世,群臣如同死了父母一般,服丧三年,天下不闻音乐之声。’孔子说:‘天上没有两个太阳,人间没有两个帝王。’如果舜当时已经做了天子,却又率领天下诸侯为尧服丧三年,这就同时有两个天子了。”
咸丘蒙说:“舜没有把尧当做臣,我已领教了您的解释了。《诗经》上说:‘普天之下,没有哪里不是天子的;土地四海之内,没有哪个不是天子的臣民。’舜已经做了天子了,瞽瞍却不是他的臣民,请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孟子说:“这首诗,不是说的这个意思,是说作这首诗的人公事劳碌以至于不能奉养父母。意思是说,‘这些没有一件不是公事,却只有我最劳碌’。所以解说诗的人,不能因为字面的解释而损害词句的意思,不能因为词句的解释而损害全诗的意思要用自己的体会去揣度作者的原意,这样才能把握住诗意。如果只拘泥于词句的解释,那么《云汉》这首诗说:‘周朝剩下的百姓,没有一个留存。’相信了这句话,这就成了周朝没有一个人留存了。孝子最大的孝,莫过于使父母尊贵;使父母尊贵的最高标准,莫过于用天下奉养父母。做了天子的父亲,这是最尊贵的地位了;用天下奉养父亲,这是最高的奉养了。《诗经》上说:‘永远行孝道,孝道就是法则。’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尚书》上说:‘舜恭恭敬敬地去见瞽瞍,谨慎而又畏惧,瞽瞍也就真的顺心了。’这是父亲不能把他当儿子吗?”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
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
“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
曰:“天与之。”
“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
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
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
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
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①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泰誓》曰②:‘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
①南河:即漯河,因在尧都濮州的南面,故称南河。
②《泰誓》:《尚书》篇名。下引两句是《泰誓》译文。
万章问道:“尧把天下送给舜,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没有。天子不能把天下送给人。”
万章问:“那么,舜拥有的天下是谁给的呢?”
孟子说:“天给他的。”
万章问:“所说天给他的,是天反复告诉他的吗?”
孟子说:“不,天不说话,凭舜的行动和办事表明是天给了他天下罢了。”
万章问:“凭舜的行动和办事表明天给了他天下,这怎么说?”
孟子说:“天子能把人推荐给天,不能让天把天下给这个人;诸侯能把人推荐给天子,不能让天子把诸侯的职位给这个人;大夫能把人推荐给诸侯,不能让诸侯把大夫的职位给这个人。从前,尧把舜推荐给天,天接受了;把舜介绍给百姓,百姓接受了。所以说,天不说话,凭舜的行动和办事表明天把天下给了他罢了。”
万章问:“请问,把舜推荐给天,天接受了;把舜介绍给百姓,百姓接受了,为什么这么说?”
孟子说:“叫舜主持祭祀,百神都来享用祭品,这表明天接受了他;叫舜主持政事,政事办得妥帖,百姓对他放心,这表明百姓接受了他。天授给他,人授给他,所以说,天子不能把天下送给人。舜帮助尧治理天下二十八年,不是人的意愿所能决定的,而是天的旨意。尧去世了,三年服丧结束,舜避开尧的儿子,到了南河的南面,可是天下诸侯来朝见天子的,却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去,而到舜那里;去打官司的,不到尧的儿子那里;去,而到舜那里去讴歌的人,不讴歌尧的儿子而讴歌舜,所以说,这是天的旨意。舜这才回到国都,登上天子的位子。(如果他当初)搬住进尧的宫室,逼迫尧的儿子让位,这就是篡位了,不是天授给他的了。《泰誓》上说:‘天的看法来自我们下民的看法,天的听闻来自我们下民的听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①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②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③,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丹朱④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⑤未立,外丙⑥二年,仲壬四年,太甲⑦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⑧,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已也,复归于亳⑨。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孔子曰:‘唐虞⑩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
①益:古代嬴姓各族的祖先,因助禹治水有功,被选为继承人。
②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县东南。
③启:禹的儿子。禹死后,他即继位,从此确立了传子制度。
④丹朱:传说中尧之子,名朱,因居丹水,名为丹朱。传说他傲慢荒淫,尧因禅位给舜。
⑤太(tài)丁:即太丁,汤的长子。
⑥外丙:太丁的弟弟。下句仲壬,外丙的弟弟。
⑦太(tài)甲:即太甲,汤的嫡长孙,太丁之子。
⑧桐:地名,在今河南虞城县南,一说在山西荣河县。
⑨亳:地名,商汤的国都,故址在今河南商丘县北。
⑩唐虞:相传尧建立的朝代叫“唐”,舜建立的朝代叫“虞”。
万章问道:“人们有这样的说法,‘到了禹的时候道德就衰败了,帝位不传给贤人却传给儿子。’有这种情况吗?”
孟子说:“不,不是这样的。天要传给贤人,就传给贤人;天要传给儿子,就传给儿子。从前,舜把禹推荐给天,十七年后,舜去世了,三年丧期完后,禹避开舜的儿子到阳城,天下百姓都跟随着他,就像尧去世后百姓不跟随尧的儿子却跟随舜一样。禹把益推荐给天,七年后,禹去世了,三年丧期完后,益避开禹的儿子,到了箕山北面。来朝见的诸侯及打官司的人不到益那里去,而到启那里去,他们说:‘他是我们君主的儿子。’讴歌的人不讴歌益而讴歌启,说:‘他是我们君主的儿子。’尧的儿子丹朱不成器,舜的儿子也不成器,继承不了帝位。舜辅佐尧、禹辅佐舜,经历了很多年,施给百姓恩泽的时间也长。启很贤明,能恭敬地继承禹的做法。益辅佐禹的年数少,施给百姓恩泽的时间不长。舜、禹、益之间相距的时间有长有短,他们的儿子有好有差,这都出自天意,不是人的意愿所能决定的。没有人能做到的却做到了,这是天意;没有人招致它来却来到了,这是命运。一个普通百姓却能得到天下,他的德性必然像舜和禹那样,而且还要有天子推荐他,所以仲尼虽然圣贤,没有天子推荐不能够得到天下。继承上代而得到了天下,天意却要废弃的,必然是像桀、纣那样的君主,所以益、伊尹、周公虽然圣贤,但他们所辅佐的不是这样的君主,就不能够得到天下。伊尹辅佐汤称王天下,汤死后,太丁没有继位就死了,外丙在位两年,仲壬在位四年,太甲继位后破坏了汤的典章法度,伊尹把他流放到桐邑,三年后,太甲悔过,怨恨自己,改正自己,在桐邑做到心不离仁,行合乎义,三年后,已能听从伊尹的训导了,才又回到亳都做天子。周公不能得天下,原因正像益处在夏朝、伊尹处在殷朝没有可能得天下一样。孔子说:‘唐尧、虞舜让位给贤人,夏、商、周三代由子孙继位,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
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①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汤三使往聘之,既而幡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②。’”
①有莘:莘,古国名,“有”是词头。故址在今山东曹县西北。传说商汤娶有莘氏之女。
②《伊训》:《尚书》篇名。牧宫:桀所居之宫。
万章问道:“人们有这样的说法,‘伊尹以当厨子来求得汤的任用。’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不是这样的。伊尹原在有莘国的郊野耕作,喜爱尧、舜之道。如果不符合义,不符合道,即使把天下当作俸禄给他,他也不理睬;即使有四千匹马拴在那里,他也不看一眼。如果不符合义,不符合道,一根草也不拿去送人,一根草也不拿别人的。汤派人带了礼物去聘请他,他无动于衷地说:‘我要汤的聘礼干什么?哪如我生活在田野中,像这样把尧、舜之道当作快乐呢?’汤又多次派人去聘请,不久他完全改变了态度说:‘与其隐居在田野中,把尧、舜之道当作快乐,哪如使这个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君主呢?哪如使百姓成为尧、舜时代那样的百姓呢?哪如亲眼见到尧、舜那样的盛世呢?上天生育这些人民,就要使先知者帮助后知者觉悟,先觉者帮助后觉者觉悟。我,上天所生人民中的先觉者;我将用这尧、舜之道去使人民觉悟。不是我使他们觉悟,又有谁呢?’他想到天下的人民中,要是有一个男的或一个女的没有享受到尧、舜之道的恩泽的,就像是自己把他们推入了山沟似的。他就像这样把天下的重任担在自己肩上,所以到汤那里劝说他讨伐夏桀,拯救人民。我未听说自己不正却能匡正别人的,更何况侮辱自己来匡正天下呢?圣人的行为是有不同的,有的避离君主;有的接近君主,有的离开朝廷,有的不离开朝廷,但都归结到使自身洁净罢了。我只听说他是凭尧、舜之道去求汤任用的,没听说是靠当厨子去求官做的。《伊训》上伊尹说:‘上天诛灭夏桀,原因来自夏桀本人,我只是从亳都开始谋划讨伐罢了。’”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①,于齐主侍人瘠环②,有诸乎?”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③。弥子④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不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⑤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⑥,为陈侯周⑦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
①痈疽:人名,又作雍渠、雍鉏、雍睢,卫灵公宠幸的宦官。
②瘠环:人名,齐景公宠幸的宦官。
③颜雠由:卫国大夫,有贤名。
④弥子:即弥子瑕,卫灵公的宠臣。
⑤桓司马:即宋国的司马桓魋(tuí)。司马,官职名,掌管军政和军赋。
⑥司城贞子:陈国大夫。
⑦陈侯周:陈国国君,名周。
万章问道:“有人说,孔子在卫国时寄住在痈疽家里,在齐国时寄住在瘠环家里,有这回事吗?”
孟子说:“不,不是这么回事;是好事者编造出来的。孔子在卫国寄住在颜雠由家。弥子瑕的妻子与子路的妻子是姐妹。弥子瑕曾对子路说:‘孔子来住在我家,卫国卿的职位就可以得到。’子路把这话告诉给孔子。孔子说:‘由命决定。’孔子做官与不做官,根据礼义行事,能不能得到官职,说要‘由命决定’。如果寄住在痈疽和宦官瘠环那里,这便是无视礼义、命运了。孔子在鲁国和卫国感到不快,又遇到宋国的桓司马想要在半路杀他,就换了衣着悄悄离开了宋国。这个时候,孔子遇到了危险,便住到司城贞子家里,做了陈侯周的臣子。我听说过,观察在朝的臣子,看他所接待的客人;观察外来的臣子,看他所寄居处的主人。如果孔子寄住在痈疽和宦官瘠环家里,把他们当做主人,怎么还能算是孔子?”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①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②。’信乎?”
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③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汙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
①百里奚:虞国大夫,后在秦国任相,辅助秦穆公建立霸业。
②秦穆公:又作秦缪公,秦国国君,公元前659年~公元前621年在位。
③宫之奇:虞国大夫。晋国曾两次向虞国借路以攻打虢国,宫之奇用“唇亡齿寒”的道理劝告虞公拒绝晋的要求,虞公不听。结果晋灭虢后,接着灭掉了虞国。虞公,虞国国君。
万章问道:“有人说,‘百里奚用五张羊皮的代价把自己卖给秦国养牲口的人,替他喂牛,以此寻找机会求得秦穆公任用。’这是真的吗?”
孟子说:“不,不是这样。是喜欢信口胡言的人乱编的。百里奚是虞国人。当时晋国用垂棘所产的美玉和屈地所产的良马向虞国借路去攻打虢国。宫之奇劝告虞公不要答应,百里奚不劝告。他知道虞公是不会听从劝告的,于是就离开了虞国来到了秦国,当时他已经七十岁了,假如不知道要靠替人喂牛去求秦穆公的任用是污浊的,能说他是聪明吗?知道虞国君主不听从劝告,能够说他不聪明吗?假如知道虞公就要亡国而先离开,能说不聪明吗?一旦在秦国受提拔,就知道穆公是个可以同他干一番事业的君主而辅佐他,能说不聪明吗?做了秦国的相而使他君主的威望显赫于天下,并且可以流传到后世,不是贤者能做到这一步吗?卖掉自己去成全君主,乡里自爱的人也不愿干的,倒能说贤者肯这么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