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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故里三丑

故乡山水美,田园美,一块石头,一朵野花,一间茅屋,一条小径,都能上画,随便朝任何一个地方看去,都是好风景。人却特别,女孩家个个身材苗条,或苹果脸儿,或瓜籽面儿,皆有胭脂色,一笑一颦都楚楚动人,即便长到四五十岁,依然风韵不减当年。而男子,却要么个儿矮小,要么面皮黧黑,长相丑陋者似乎不少。每看大戏,或开大会,朝男人群中一看,往往如庙里的五百罗汉,什么模样儿都有,就是没有一表人才的。我常纳罕,难道故乡山水灵秀之气只钟于女子?

为那些女子,我曾一一作传,寄给报刊发表;人美,作品也增色。对那些男子,却几乎一个也没写过。今日得宽余,细想想,丑人儿身上也有不少文章呢。

五疙瘩

他,个儿低,却胖,走起路来,如一个圆圆的东西在滚动,因排行第五,人们便叫他五疙瘩。他的本名怕只有村里管户口册子的人知道。大人小孩,不论辈分尊卑,都叫他五疙瘩;对这外号,他也认可,谁人叫,都笑眯眯地答应。

五疙瘩的父亲,当年是村里的社火头儿,负责迎神赛会的事儿。那年正月十九,火神爷生日,大庙前唱神戏,赶会人无边无沿,香客也多,火神爷的泥胎前,香火直冒一丈高,火焰竟烧着了卷棚,烧着了殿宇,一时间,大火弥天,哔哔剥剥,砰砰叭叭,响声直传五里开外。社火头儿为抢救火神爷面前的金供桌(其实是铁的,外面包了一层黄铜),一头扎进火里,供桌没救出,他自己倒被活活烧死,只留下一堆炭也似的骨头下葬。每提及此事,乡亲们都感叹不已。后来,五疙瘩继承了父亲衣钵,逢年过节,春秋二季,忙不迭地操办社火。可只组织了两次春社,一次秋社,上级要破除迷信,神拉倒了,庙拆掉了,社火自然停办了。

旧日的迎神赛会,为敬神,也为娱乐。农民劳苦一季子,也要乐一乐。神戏其实是唱给人看的,迎神祭神也不过是将神作道具的文娱活动。新社会里,不敬神了,却还要娱乐,看戏,看电影。五疙瘩便自然而然地包揽了这方面的事儿。

村里来了剧团、电影队,都去找五疙瘩,就是来了玩把戏的,耍猴儿的,走江湖卖膏药的,也要先去和五疙瘩接头,而后在村中央的大柳树下敲锣作场。他不是村干部,却有权威。三十多年来,村里的领导人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五疙瘩却始终是文娱活动的负责人。时兴造反时候,党政财文大权人们夺来夺去,却从没人夺他的权。他每月都收戏份子,大人一角,小孩五分,或大人一斤玉米,小孩半斤玉米,怀抱的婴儿和卧床的老人不在内。村民们总是如数交纳,连最吝啬抠索的人家也不敢稍有怠慢。他从未公布过账目,可人们也从不怀疑他沾了大伙儿的光。剧团来了,挨户派饭,而且规定,至少要炒两盘菜。开初,人们去叫演员吃饭,总爱叫女演员,特别是那些出名的坤角儿,一来吃得少。二来名角在自己家吃过饭也是一种光荣。一次,太阳偏西了,那个管叠戏衣的瘦老头儿还没人叫,竟饿了一顿。自那以后,五疙瘩兴了个新规矩,叫吃饭必须一男一女搭配,如果是单数,剩了一个,他则留自己家,宾客相待。

他没有妻儿,却有祖上留下的五间空房,那便是演员的住处。墙角靠着枪刀剑戟,绳上搭着蟒袍玉带,床前放着锣鼓家什,女演员咿咿呀呀练嗓子,男演员呼呼噜噜睡大觉,一会儿这个拉胡琴,一会儿那个吹唢呐,每日价乱哄哄,闹嚷嚷的。五疙瘩却不烦,出来进去,总欣欣然面有笑意。待要演出了,他总爬上木板搭起的戏台,站在正中,厉声宣布道:“男坐左边,女坐右边!”大家都听他的,男女界限分明。开戏了,他仍站在台角,并不看演出,只死死地看着台下,哪里有了骚动,不管剧中人正唱到有情有义处,或正打到紧锣密鼓时,便大声骂着“龟儿子”,将长长的带叶的青竹竿在人头上掠过。有时,戏唱到精彩处,外边站的青年人想凑近点看,便一步步往里挤,一挤两挤,戏台前顿如一锅开水似的翻滚起来。五疙瘩连连骂着“龟儿子”,用竹竿在人头上打,好一会儿,才镇压下去。老人、妇女都称颂五疙瘩。小伙子们却恨他,不仅因为曾挨过他的竹竿,更因为他那“男左女右”的规矩,使新婚的小两口儿不能一块儿看戏,刚交上了女朋友不能在台前聚会,想蹭蹭磨磨给姑娘说句话儿、拉拉关系也没了机会,青年人岂不气煞!有人当面质问他,他淡淡一笑,说:“这是古来的规矩,当年我爹管庙会时候就是这样。要是男女混杂,一挤起来,你碰到我身上,我撞到你怀里,有些坏小子趁机动手动脚,那还了得。”于是,年轻人背地里总骂他:“五疙瘩眼看着断子绝孙了,还不干好事。”“他咋还不死呢?”

演员们却喜欢五疙瘩,在他家住了三天五天,觉得比亲爹还好。于是,往往认他做干爹,人前人后“爹呀”“爹呀”叫得好亲热。临别时,说着“有空儿来看您”,还扑簌簌落泪呢。五疙瘩到底有多少个干儿子干闺女,他自己也算不出一个数来。没有剧团来演出的日子,和乡亲们闲谈时,他总掰着指头告诉大家,某剧团唱红脸的是他干儿子,某剧团唱花旦的是他干闺女。唱老生的干儿子去省城演出,起一声花腔满座叫好,唱青衣的干闺女在县剧院演《情探》,看戏的都听迷了。收音机里正播放豫剧《破洪洲》,他说;“听听,我干儿子唱的杨宗保。”他床边的墙上贴一张从画报上撕下的剧照,人们去串门儿,他指着画儿:“这个唱老旦的是我干闺女,其实才二十二岁,前几天还捎信儿问候我呢。”只要提起那些演员,他总是满鼻子满眼的喜气,心里小虫子爬着似的舒服。

那年,树叶落时候,五疙瘩病了三天,遽然死了,留下五间空房。他虽无儿无女,却比子孙满堂的逝者得到的花圈多十倍,有人数了数,整整一百个,其中,九十五个是他的干儿子、干闺女送的。下葬时候,两个在邻村演出的干闺女泪流巴巴地赶来,跪在坟前,披头散发,呼天叫地,哭得好伤心哩。

别的老人,死了便死了,没人再提起。五疙瘩坟头的黄土还没干,人们便念叨他了。为啥?他一死,村里再也没戏看,没电影看,连耍猴儿的、玩把戏的也因没人出面收钱、收粮食而去邻村了。陡然间,生活如一日三餐少了油盐,没味了。他死后,大家才知道这个丑老头子不该死,连生前咒他快死的青年人也说:“要是五疙瘩还活着,这个月又看两台戏了……”似乎已忘却了他那打在头上的青竹竿,和“男左女右”的老规矩。

老六儿

据说,老六儿一周岁时,他娘请走江湖的算命先生给他批“八字儿”,批罢,那瞎子忽然站起,朝他娘深深一揖,连声说道:“恭喜,恭喜!少东家长大要当官呢!”女主人自然高兴,杀鸡置酒,款待先生,临走,送了一大把钱。消息传出,村人半信半疑,有人说:“看他那尖嘴猴腮的模样儿,根本没有官相。”有人说:“不,明朝朱洪武是个丑八怪,不是还坐了江山吗?”

他家贫,自然上不起学,朝耕暮耘之余,便跟着父亲学编筐编篓。小伙子长相不俊,却心灵手巧,白生生的柳条儿到他手里如面条儿似的柔瓤,编出的柳货坚固耐用,又精致好看,年集上,庙会上,人们争着买,如北京城里的王麻子,其貌不扬,做的剪刀却人人称道。

还在襁褓中,老六儿和东村一个姑娘订了“娃娃亲”。岳丈是个老学究,平生好讲天命,坚信老六儿日后要做官,女儿将掉进福窝里。姑娘长到豆蔻年华,出脱得花枝儿一样标致,听说女婿甚丑,宁愿老死春闺,执意不嫁。老学究读过旧小说《施公案》,便向女儿讲施世伦驼背鸡胸,又是个瘸子,人称“施不全”,却做了内阁大学士,后为钦差巡按,坐着八抬大轿巡察五省,威风得很哩。老六儿十八岁上,择吉日,用红麻绳扎的席篷大车接来了那美人儿,拜罢天地,入洞房,盖头一揭,新娘子只瞟了他一眼,便呜呜地哭起来,蜜月里,竟每日以泪洗面。元宵佳节,老六儿领妻子去城里观灯。走在十里长街上,那么多看灯人竟不再看灯,只一个劲儿看他们两口儿,一个如花似玉,一个形容猥琐,却近近地走在一起,人们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妻子受不了,咕嘟着小嘴儿,倏地钻进了人群。老六儿找遍了大街小巷,不见踪影,正焦急,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她正茕茕地站在一棵树下抹眼泪呢。三月三,老六儿送妻子回娘家,一进村,小伙子们都跑出大门外看姑爷,一些姑娘隔着墙头窃窃地笑,嘴里没说,对老六儿的评价全体现在脸上。更有两个留木梳背儿头发的娃娃,跟在老六儿身后唱那首老辈人传下的儿歌:

马齿菜,

开黄花,

女婿是个搐把儿瓜,

罗圈腿,

外龅牙,

脊梁上长个肉疙瘩……

老六儿听后像没听到一样,那佳人儿羞惭得几乎要钻进地缝儿中去。从此以后,长住娘家,再不见老六儿的面。老学究仍想着女婿有朝一日必然发迹,力逼闺女去婆家。逼急了,那女子表示愿意归去,梳妆打扮,穿戴一新,谁知走到半路,竟投河自尽了。老六儿不是薄情郎,闻讯忙将遗体拉回安葬,哭得泪人儿一般。

老六儿确实精能,白日里随大伙儿干农活挣工分,夜晚编筐编篓,又学会木匠、泥水匠手艺,还会磨粉、做豆腐、阉牛、劁猪,钱没少挣,一时间成了全村仅有的富裕户。不久,南村上老舅做媒,娶了个待嫁十年的老姑娘。那姑娘不嫌弃人样儿,只图吃好穿好。结婚后,一日三餐煎煎炒炒,鱼啦肉啦,吃得脸蛋儿上闪着油光;并不干活儿,闲来打扮得花蝴蝶似的,乐悠悠坐在村头的林中看蚂蚁上树。只二年,碰上了“割资本主义尾巴”,老六儿空有一身技艺,却不能挣钱,只能挣工分,而工分,也一天比一天不值钱了。眼看着日子走了下坡路,往往三月不尝肉味,那女人受不了这份苦,屁股一拍,改嫁了。

老六儿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白天,“大呼隆”干活儿,倒也热闹。晚上,独坐家中,对一灯荧然,看四壁萧然,委实难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难成眠,偏有那种不识时务的鸟儿,落在院里的老枣树上,一声声叫着:“光棍好苦!光棍好苦!”

困厄中,愁苦里,熬日子。终于,政策变了,政府号召发家致富。老六儿忽地又有了精神,收拾家伙,重理旧业,竟搞了个柳制品公司,自任经理。不二年,挣下了万元家产,方圆数十里颇有名气。去年,全乡的专业户推举他当了乡经联社的副主任。丑人老六儿竟好几次气气派派地坐在县政府办公大楼的会议室里,滔滔不绝地讲生财之道呢。

西村一个寡妇,也算柳编专业户,因常和老六儿打交道,一来二去,竟爱上了他。那女人,以貌美能干闻名乡里,多少男子托人求婚,她都不动心,却独独看中了那丑人儿。成亲那天,乡长亲自证婚,村人都去贺喜,酒宴摆了十八桌。酒过三巡,乡长陶然大醉,即席讲话说:“老六儿是大能人,新娘子是大美人,能人配美人,这叫珠联璧合。”第二年,已过了五十岁生日的老六儿竟得了个胖小子。那孩子,聪明伶俐,酷似其父,长相却如他妈,大眼睛,高鼻梁,皮肤细嫩,像鸡蛋的二层皮儿。左邻右舍,无不惊异。莫非村里的地气风水变了?

又一度八月中秋,一镜团的圆月早早地挂上蓝得滴水的夜空。老六儿阖家坐在老枣树下赏月。甜蜜蜜、乐滋滋的话儿说够了,老六儿忽忆及当年听他娘说的算命先生批“八字儿”的事儿,说给妻子。女人嫣然一笑,说:“你今天不是当了官吗?管着几百号人马哩。”老六儿仿佛顿有所悟,狡黠地笑笑:“难道那算命瞎子胡诌的话应验了?”

叫天子

爹妈给了他一副丑模样儿,却也给了他一副好嗓子。那声带,仿佛是金做的或铜做的,一说话,即使不用多大气力,也如撞钟似的亮飒飒、颤悠悠的,十分好听,就连打个喷嚏,那声音似乎也入音律。光屁股时代,妈做好饭,爹不在家,他站门口高喊一声:“爹,吃饭喽!”那喊声便立即传到全村每个地方,在空中久久回荡不绝。因此,村人都叫他“叫天子”。

叫天子年岁渐长,模样儿依旧,嗓音儿却越发高亢,清脆,圆润。老爷爷老奶奶们都说:“这孩子啊,长大学戏吧,准能唱成名角儿。”叫天子也真爱唱,除了吃饭、睡觉时候,总是曲不离口。他天资聪颖,记性儿特别好,每看罢一出戏,总能记住全部唱词和过场,竟学得分毫不差。吴家寨的“福庆班”里一个铜锤花脸,艺名“响十里”,嗓门儿大,吐字儿清,唱野台子时候,即使十万观众闹哄哄一片,他一声“叫板”,如一声响雷,便能立即震住,哑悄悄都屏了气息。叫天子学“响十里”在《二进宫》中唱的杨延昭,模仿得惟妙惟肖,几可乱真。县豫剧团招生,叫天子兴冲冲去应考,先试嗓子,唱一段《南阳关》,开腔只一声“马来”,便使四座皆惊。剧团看中了他的嗓音,却看不中他的长相。结果,落选了。回家后,仍然唱,日子是在唱中打发的。一日,在青纱帐里打高粱叶,边打边唱,脆嘣嘣的一板“流水”,竟吸引了地头的行人驻足偷听,听迷了,倒想看看是谁在唱,便在地头等他出来。半个时辰过去,叫天子背一捆青叶乐悠悠唱着出了高粱棵,路人一看都呆了;唱腔如此好听,而长相却如此难看,不禁感叹世间事真是不能善尽善美。

几个热心人一撺掇,村里成立了戏班子,叫天子当然在份儿。不过,凭他那长相,扮生、旦、净、末都不行,只能鼻梁骨上抹一块儿白粉唱丑角儿。他演的小丑儿,唱念做逗俱妙,一招一式,一言一笑,都使人笑得捧腹。在《双射雁》中,演穆桂英的马童穆瓜,仅四句唱,十句白,却演活了,看戏的一个劲儿拍巴掌,嗷嗷大叫喝彩,竟使英武妩媚的穆桂英黯然失色。人们传诵多年的是那一次在吴家寨唱对戏。“福庆班”早唱红了方圆数十里。二月十九,观音庵起庙会,高高地搭起两座戏台,偏请了我们村的戏班子去对着唱。头一天,我们败得好惨。第二天,“福庆班”唱《大保国》,我们演《刘二串怕老婆》,叫天子主演,出尽了怕老婆者的洋相,活脱脱扮出了一个在老婆面前卑躬屈膝而又滑稽可爱的趣人儿。刘二串头顶灯台跪在老婆面前那段二百句“垛子板”,叫天子一口气唱下来,真唱绝了:

你不笑,我光跪着,

直跪到油尽灯干星星落,

明清早跪到晌午错,

晌午错跪到鸡上窝,

地跪塌,房跪破,

跪干坑,跪干河,

跪到咱儿子成家娶老婆,

叫儿子跟我学一学,

一字字,一句句,都掺足了笑料儿,台下人一个个都像被搔了胳肢窝儿,笑得直叫肚疼。刘二串那二百句戏词儿只唱了一半,《大保国》的观众像赶羊似的拥来了一半,没唱完,“福庆班”的台下只剩了几个卖花生、瓜籽儿的,连那些弯腰拄杖的老爷爷老奶奶也蹒蹒跚跚走过来,想凑近看看刘二串怕老婆怕到何等地步。“福庆班”的“响十里”扯足嗓子,再也叫不回一个看客了。吴家寨的戏班子有史以来第一次败北。煞戏后,叫天子下了台,人们仍围着他看。有人说:“这人在家一定怕老婆,不然会演得那么像?”

其实,叫天子在家中倒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家务琐事概不沾手,闲来总美滋滋地唱,口渴了,腹饥了,便学着舞台上的道白:“娘子,打茶来!”

“贤妻,为夫我要用饭!”他妻子确也温厚贤淑,百依百顺,乐得拿他当皇帝侍奉,私下里常和知心的女伴儿说丈夫的趣事儿,言谈间,颇为自豪。因此,日子虽清苦,他们却过得舒坦坦、滋润润的,泥墙小院里,常传出叫天子的清唱和妻子喜滋滋的笑声。

“文革”开始,旧戏不能再唱,戏班子散了,叫天子闲居在家,往往急得嗓子冒火,只能趁没人听见时小声哼唱,或更深夜半,闩上门,在幢幢灯影里比试一番,观众只有妻子和女儿。不久,样板戏大兴,村里成立宣传队,叫天子自然仍在份儿。可凭他那长相,不能演正面人物,更不能演英雄人物,只能演反面人物。《红灯记》里,演鸠山,《智取威虎山》里,演一撮毛,《沙家浜》里演刁德一。这些角色,戏词都不多,他却演得够味儿,一出场,浑身上下都是戏。县里搞会演,公社派我们村的宣传队去演《沙家浜》。大家都说,稳稳地能拿回一面锦旗。谁知,演到《智斗》一场,叫天子陡地心血来潮,给刁德一加了两句台词,加了一个动作(其实,加得并不离谱儿,倒更表现了刁参谋长的阴险奸诈,大礼堂里的三千观众禁不住拍手叫好),想不到竟使阿庆嫂手足无措,顿时忘了台词。冷场三分钟,会演的主持人气咻咻走上舞台,当即宣布,叫天子破坏了样板戏,并揭了他过去大演“黑戏”“坏戏”的老底。接着,蹿上几个人,高呼“把牛鬼蛇神赶下舞台”的口号,趁叫天子不防,真的一脚把他踢下了舞台。叫天子哎哟一声,一条腿断了。

叫天子跛着一条腿终于熬到了传统戏开禁的时候,却不能登台了,听到锣鼓响,常暗暗掉泪。可他装有一肚子戏,便有些剧团请他去教戏。县文化局为了汇辑传统戏剧本,派人带着录音机找他,已经录了一个月,问他:“还有多少?”他答:“还不到一半呢。”

所幸他的女儿被招进了县剧团,专攻刀马旦,已颇有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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