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人物：小翠、大牛、骡子、盼盼、六爷、村长、五婶、买地、狗子、虎子、村民们。
第一场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村路边的大树下，骡子与盼盼相距数步，面面相觑、各怀心事。
（伴唱）残阳片片西天坠，
情人相会两无语。
揪心的泪呀流肚里，
谁解其中是与非？
盼盼 你来了？
骡子 哎。
盼盼 这十年来，你为甚不跟我说话呢？
骡子 你呢？
盼盼 我？怎能说得清呢？
骡子 对着，我也是。
盼盼 你知道我今日个为甚要找你呢？
骡子 不知道。
盼盼 我明早就要走了。
骡子 到哪去？
盼盼 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坐车得五天。
骡子 真的？
盼盼 不哄你。你看，这是车票。（递与骡子）
骡子 盼盼！
（唱）听说盼盼就要走，
心中有话难出口。
盼盼呀，
小时你我光屁股，
两小无猜多自由。
我爸你妈相厮守，
咱陪大人玩不够。
玉米地咱耍娶媳妇，
空窑里我给你揭盖头。
到后来，
两相十年话虽无，
咱心儿何时不相投？
仰头见面低头走，
只把那，
心中的恩爱悲伤压在喉。
盼盼 （唱）他是悲是伤还是怒？
一旁不语低着头。
骡子哥呀，
你爸我妈情相投，
明白人在糊涂路上停不了步。
天不顾来地不顾，
给咱后人把骂名留。
有手难捂众人口，
你我今生今世怎能共白头？
与其断肠图虚有，
不如趁早两分手。
骡子 盼盼，这步路是老人们给咱命里筑就的，你走吧。
盼盼 那明早你不送送我？
骡子 众人大眼看小眼的，我不愿当我爸那号没骨气的男人！
盼盼 那我把这纱巾还给你……
骡子 你还留着它？
盼盼 我一直没舍得戴。
骡子 拿来。（猛拽过纱巾欲撕）
盼盼 你、你恨我？
骡子 我恨的是你妈，恨的是我爸，恨我自己错投了胎！
盼盼 你！
骡子不顾盼盼阻挡，赌气将纱巾撕破。
（伴唱）断丝易，断情难，
扯不掉心中情一片。
当分手，别离难，
人去心留情丝连。
灯暗。
第二场
大牛家。
大牛 （唱）做熟了饭，腾开了手，
端起酒瓶抿几口。
人说喝酒为解愁，
我愿酒后变糊涂。
想起往事心发抖，
独自个暗地把泪流。
娶了个婆姨守不住，
跟人私奔出山沟。
光棍的日子好难受，
我糊糊涂涂眼看就要白了头。
为日月抬轿埋人四方走，
我把那人间的哭哭啼啼、热热闹闹、酸辣苦甜全看透。
任凭他世人说黑道白，指脊梁，骂祖先，
我闭着眼睛，明明白白，权当只在梦中游。
六爷边喊边拄棍上。
六爷 买地家，买地家！……大牛！
大牛 哎，六叔？进来。
六爷进屋四下寻找。
大牛 六叔，喝酒。
六爷 买地家没来？
大牛 没，没见。
六爷 唉，疯疯癫癫的，又不知跑哪去了！（欲离去）
大牛 六叔，走呀？
六爷 买地家，买地家！
大牛目送六爷远去。
大牛 哎！
（唱）夜幕降，星儿稠，
莫不是骡子投宿在外头？
扫净了毡，铺开了褥，
大窑空空独自守。
大牛上炕睡觉，小翠怀抱红布包袱翩翩而来。
小翠 （唱）翻垴畔，绕墙外，
三跷两步下坡来。
看门的老狗是祸害，
死死盯住她姑奶奶。
不怕你老狗有能耐，
奶奶照样把心开。
轻步步移来慢步步迈，
只怕把骡子惊起来。（近前叩门三下）
叩门三下门不开，（轻声而叫）
牛、牛、牛！
低叫三声无人来。
是不是打猛子把病害？
是不是外出埋人没回来？
小翠透过门缝瞅去。
大牛闻声轻轻下炕。
大牛 （唱）门儿三响轻轻拍，
我知道谁到门前来。
有心上前把门开，
又只觉，
心儿咚咚上下摆。
不见面时苦难耐，
欲见面时我犯了呆。
小翠 （唱）独站门前无人睬，
眼冒星星泪挂腮。
不喊不叫不痛快，
干干脆脆唱起来：（民歌小曲）
哥哥把门开，
哥哥把门开。
大牛开门急出，按住了小翠的口。
大牛 呀！我的乖乖，你喊甚哩？
小翠 你在家呢？
大牛 我死不了，进窑里说。
小翠 （进家揭后窑门帘张望）骡子睡了？
大牛 大概不回来！
小翠 你这个坏了良心的，诚心想把我关在门外。
大牛 唉，翠翠呀！
（唱）骡子盼盼长起来，
不是以往两小孩。
咱俩依旧不悔改，
老小世上头难抬。
小翠 咦？
（唱）这阵想把奶奶甩，
当初咱就大不该。
猫儿吃腥性本在，
何况半世已过来。
来来来，别犯呆，
快把这红洋表褂褂穿起来。
快脱，还等我动手呢？
大牛 噢，脱。（脱掉上衣，袒露出宽厚的身躯，小翠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抚摸着）
小翠 （唱）抬轿压平这宽肩膀，
埋人练下这铁手掌。
男子汉全说个身子壮，
遮风挡雨的一堵墙。
大牛 （唱）白手手绵来圆脸脸光，
摸着摸着我心痒痒。
婆姨私奔已无望，
偏遇翠翠好心肠。
明来暗去的假鸳鸯，
二十年好似梦一场。
叹又叹，
光阴似水任流淌，
露水夫妻收不了场。
不思不想倒舒畅，
越思越想愁断肠。
小翠 你看甚哩，快穿呀！
大牛 穿。
小翠 （唱）黑边边宽来正身身长，
越显得你大牛好俊样。
要不是世上的恶狗把人伤，
咱二人死死活活结一场。
大牛 唉，还结甚哩，你不看世人这眼光？
小翠 嚼甚、淌甚随便，我觉着这些年才将人活成个人了。（说着抚摸着大牛的双手）
骡子进院，听见窑内有人，发出暗示。
骡子 咳，咳咳。
大牛 骡子，锅里给你留饭着，快吃去。
骡子 不！
大牛 吃了？
骡子 没！
大牛 那怎不吃？
骡子 我有气也吃饱了！
小翠 哎哟，骡娃子好大的火，朝谁来的？
骡子 就朝你来的！
小翠 我？
骡子 哼！
（唱）夜已深，更已晚，
你二人罕求淡话没个完。
不顾名，不顾脸，
事情做得已够酸。
小翠 （唱）你愿看，你就看，
不看了往后窑快滚蛋。
我家的看门老狗也难把我管，
你骡娃子算条什么汉？
骡子 （唱）走走走，你滚外边。
小翠 （唱）老娘不走你怎办？
骡子 你走不走？
小翠 我不走，今夜里还就这儿睡哩！
骡子 唉，你！
小翠 大牛，你死那儿了？吹灯，睡！
大牛 好你哩，快回去吧！
小翠 回？来了就没打算回！（急去吹灯）
大牛 呀，快别！
骡子 你走不走？不走了给你来个硬的！
小翠 硬的？哈哈，你姑奶奶就爱个硬的！
骡子 哎——（拿着擀面杖）不信今儿把个疯子没法！（欲打）
大牛 骡子，你做甚哩？来，把老子先打上几把子。
骡子 你！
小翠 哎，骡娃子，甭和你老子递搭。来，就往这儿打！
骡子 咹！（一把子打在小翠腿上）
小翠 哟——（神经失控，哭笑难分，嚎唱难辨）“银盘大脸脸，胡椒花眼眼，两个人一天不见面，就像那鬼来撵。”
大牛 （泣不成声）骡子、骡子呀，你狗入的有胆量把老子和那除灭在一达，打嘛，你怎不打？
骡子 唉！（丢下擀面杖）
六爷边叫边上。
六爷 噢——买地家，买地家！
骡子 黑天半夜叫魂哩？
六爷 买地家，你狗死这儿做甚哩？
小翠 哈哈，老狗，你来做甚？
六爷 给我往回走！
小翠 往回走？回去和你睡觉哩？
六爷 咹！（举起棍子）
小翠 咦，咦，我怕你，我怕你？
六爷 你走不走？
小翠 奶奶就这儿睡哩。
六爷 哎！给你说，盼盼出门起身了！
小翠 啊？盼盼！（一声长嚎向外跑去）
六爷出门，大牛跟着走出。
大牛 六叔，走呀？
六爷 唉，买地家疯着，你该不疯嘛！
大牛 我……
六爷 哼，把你个没血性的东西！（下）
骤起的乐曲声中，屋内的骡子与屋外的大牛呆若木鸡。
大牛
骡子 （唱）耳闻六叔
爷一句话，
我心中好似钢针扎。
骡子 （唱）千怪万怪怪我爸，
活人硬往地下爬。
惹得世人指着骂，
三代的声誉全被砸，全被砸。
大牛 （唱）毛布袋装不下我心里的话，
满肚子愁肠车难拉。
只怪自己事做差，
身陷泥中难自拔，难自拔。
骡子 （唱）今天的骡子已长大，
治家该把主意拿。
大牛 （唱）难自拔呀没办法，
却只有，
黑在哪里歇在哪。
骡子取来行李卷。
大牛 骡子，你到哪去？（急夺过行李）
骡子 爸！
（唱）从前你把事做差，
至今悬崖不拉马。
不孝的儿子没办法，
只好出走远离家。
大牛 啊？
（唱）头发麻呀腿打战，
面对骡子口难言。
怎能忘，
你落地百天娘出走呀，
我既当娘来又当爹。
多亏翠翠将你怜，
天天喂奶搂怀间。
夜数星辰盼儿大呀，
多少苦衷埋心田。
风风雨雨二十年，
如今落得讨儿嫌。
骡子呀，
只要你堂堂正正能站人面前，
爸爸我，
给你让路无怨言。
骡子复拿起行李，大牛死死将之挡住。
大牛 骡子！（细看骡子）这些年来爸爸是有些难为你了，你想和爸爸分离，爸也没意见。今日个就让爸离开这个家吧。
骡子 你……
大牛 我只有一句话想安顿给你。
骡子 你说。
大牛 你千万不能和盼盼结婚！
骡子 为甚？
大牛 她本来就不是你的个人呀！
骡子 啊？
大牛拿起行李卷，向门外走去。
骡子 爸，你到哪去？
大牛 爸会有去处。（投向骡子最后一瞥，疾步走下）
骡子 爸——
切光。
第三场
小翠家的写意景。
短暂的乐曲声中小翠疯疯癫癫跑上。
小翠 盼盼！盼盼！
盼盼 妈，我在这儿。
小翠 盼盼，你没走？
盼盼 哎。
小翠 你真的没走？
盼盼 妈，你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
小翠 认得，认得。哎呀，那条骗人的老狗赶死也不会说真话！
盼盼 妈，他不好也是我的爷爷哩。
小翠 你的爷爷，是我这辈子的仇人！
盼盼 妈，你别生气，一生气又要犯病哩。
小翠 你说甚？
盼盼 咱不说这些，明儿一早我就要走了，来，让女儿再给你梳梳头。（取来梳子）
小翠 唉，半夜梳头，没好兆头。
盼盼 妈，你都说些甚嘛！
小翠 盼盼，你不信？
（唱）娘来世上生得苦，
爹娘早死独苗留。
结婚时无亲又无友，
只有婶娘送我走。
侄女不是她心头肉，
半夜给我梳了头。
至此进了周家的门，
倒霉倒得永不休。
盼盼 妈，那都是你心里的事。来，坐好，叫女儿给你梳个时新样子。
小翠 唉，还时新甚呢！
乐曲声中盼盼为母亲梳头，环境和条件反射，小翠突然犯病。
小翠 啊？老狗，你瘫儿子死了，你还为甚要捆我？
盼盼 妈！妈！
小翠 哈哈哈……放开我！放开我！
灯光变化中环境暗转，小翠三十年前结婚时的旧景重现。
一阵爆竹唢呐声后，五婶和六爷来到新房前。
五婶 老六，总算是了结了你的这桩心愿。
六爷 不遇这吃钱的主，还不是无法？
五婶 嘿嘿，还是你德高望重的老六有本事。
胸戴大红花的大牛由洞房走出。
六爷 咦，你怎出来了？
大牛 时间不早，快把买地找来。
五婶 我去。（下）
六爷 大牛，就照我说的办。
大牛 那……
六爷 那甚哩，误下事操心着。
两手撑小木墩的买地，矮着步随五婶上。大牛急将自己胸前的花戴给买地。
买地 爸，你说进去怎闹哩？
六爷 给你狗教了几天还没会？
买地 噢，解开了。
五婶 来，快跟我进去。（买地随五婶向洞房走去）
六爷有意转向一旁。大牛心慌意乱地站在门前，注视着事态的发展。少顷，一声惊叫，小翠由洞房闯出。
小翠 （一眼盯着大牛）你！
大牛 我……
小翠 你做的好事！
大牛 这，这都是他们硬叫我这样做的。
五婶 （急出）大牛，把人挡住！
小翠 你敢！
小翠夺路而逃，被一旁闪出的六爷拉住。
六爷 大牛，呆甚哩，捆！
大牛 我，我干不了这事。
五婶 唉，就算瞎完了。（急去相伙）
小翠 放开我，我不愿和这瘫子过！
六爷 哼，进了我周家的门，就甭想出周家的院！
小翠 早死的爸，早死的妈呀！
环境在灯光变化中还原。
盼盼 妈，妈，你怎啦？
小翠 老狗，你还捆？你害了我一辈子！
盼盼 妈，妈！
小翠 你，你是盼盼？
盼盼 我是盼盼。
小翠 盼盼，妈这辈子命好苦呀！
盼盼 妈，都是我不好，不该这时候给你梳头。来，咱收拾睡吧。
小翠 妈睡不着，你先睡，明早还要赶车。
盼盼 睡吧，妈。
小翠 妈看着你睡，啊？
小翠望着盼盼入睡，取出鞋垫纳开，灯光渐暗。
一侧灯亮，大牛挟着行李卷，慢步向小院走来。
（伴唱）冷月西斜星儿稀，
含泪来在小院里。
大牛 （唱）灯儿亮，门儿闭，
翠翠是醒还是睡？
有心叩门叫叫你，
怕只怕惊起老狗惹是非。
（伴唱）面对小窑空叹息，
独在院中自徘徊。 （灯暗）
窑内灯亮。
小翠 （唱）银针针穿来细线线密，
一针一线我惦记着你。
为了我，
你和骡子拌了嘴，
我挨打，
你一颗心儿快撕碎。
窄心肠的人呀你在哪里？
这时怎能会入睡？ （灯暗）
窑外灯亮。
大牛 （唱）走熟了的路来站惯了的地，
明来暗去多少回。
往日来了复又归，
今日一别长辞去。
（伴唱）好心的翠翠你蒙鼓里，
今夜是最后一次来看你。
大牛 （唱）难忘记，
你当初打上这主意，
哄我来到玉米地。
音乐声中场景暗转，小翠站在玉米地畔，大牛急急走来——
大牛 你叫我来这儿有甚事？
小翠 地畔拉话多扎眼，走，跟我进玉米地。
大牛 不，咱就这儿拉。
小翠 唉，把你个没出息的，走！（一把拉住大牛进玉米地，绿色的玉米遮盖了他们）
（伴唱）地当褥子天当被，
月儿羞进云雾里。
旱苗苗盼来及时雨，
人世间多了一对奇夫妻。
依稀可见的玉米地里坐着小翠和大牛，小翠抚摸着大牛结实的身躯。
小翠 大牛，你想甚哩？
大牛 我，我真后悔呀！
小翠 鳖脑，这有甚后悔的？
大牛 你不是我的女人。
小翠 那我该是谁的女人呢？
大牛 是买地的。
小翠 那个瘫子死了半年啦，还能准我的男人？
大牛 ……
小翠 大牛，你把我娶了吧。
大牛 不，这是不可能的。
小翠 为甚？
大牛 六爷不是夸出海口，你活着是他家的人，死了也是他家的鬼。
小翠 不，我不是他家里人，我要走，我要走！
音乐声中灯光暗转，还原原来气氛。
大牛 （唱）自从去罢玉米地，
搅活我心中一河水。 （灯暗）
窑内灯亮。
小翠 （唱）自从去罢玉米地，
我一颗心儿全交给了你。
两束追光各照小翠与大牛。
大牛 （唱）睡觉想你盖不住被，
小翠 （唱）吃饭想你咽不下米。
大牛 （唱）掏地想你砍烂了腿，
小翠 （唱）面对面拉话还想你。
大牛
小翠 （唱）想你念你疼着你。
咱二人死死活活不分离。
大牛小翠紧紧拥抱。
（伴唱）难分离，不分离，
死死活活在一起，在一起。
小翠忽然隐去，独留大牛孤单一人。
大牛 （唱）看眼前，
万般无奈我丢了义，
早走一步要离开你。
身边无啥好东西，
垫身的羊皮褥子留给你。
铺着它，
阴阳两间常相记，
铺着它，
权当你我在一起。
翠翠呀，
我在阴间等着你，
来世你我结夫妻。（远处传来狗叫声）
照门的狗呀莫狂吠，
今生总算领教了你。
但愿来生不相遇，
尘世上少一张咬人的嘴。
音乐声中大牛解下捆行李的绳子，面对小窑默站片刻，突然跪地磕头。远处传来鸡叫声。
大牛 翠翠，我在九泉下等你……
大牛手拿绳子，步履沉重地向一旁走去。
（伴唱）鸡叫三遍明星启，
浓雾漫漫四野迷。
与其不人也不鬼，
老槐树上作归宿。
灯暗。
第四场
幕后侧的老槐树上空悬一条绳索，骡子抱头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沉思。
（伴唱）喳喳乌鸦放声啼，
老槐低头暗自悲。
故人长辞已离去，
绞人的绳啊，
逍逍遥遥谁来取？
大牛心声 骡子，你盘算甚哩？
骡子 爸？
大牛心声 骡子，小翠你婶子是个可怜人，你可再不能亏待她呀！
骡子 爸，爸！（猛向老槐扑去，幻觉中的大牛忽然化为乌有）爸！你怎能走这条路呀！（垂头坐下）
盼盼急上。
盼盼 骡子哥，骡子哥！
骡子 你，还没走？
盼盼 唉，我怎能走得了呀！
（唱）骡子你把事做错，
顶拿刀子把我母女的心来戳。
父母世上算有过，
你岂能，
强套绳索把他们往死路上拖？
我只说，
与其老小两代被链锁，
倒不如我一走了事免折磨。
谁知一夜酿大祸，
里外事叫我怎走脱？
骡子呀，
眼下死人炕上搁，
你还在这儿痴痴呆呆想什么？
你怎不说话呀，啊？
骡子 唉！
盼盼 我问你，大牛叔的事你管不管？
骡子 我管！
盼盼 这丧事你办不办？
骡子 办！
盼盼 那你不走还呆甚哩？
骡子 走！
音乐声中骡子疾步走向老槐，取下绳索。
灯暗。
第五场
当天中午。
小翠家院。
音乐声中小翠坐在石床上纳鞋底，耳边传来锣鼓唢呐声。
小翠 （唱）唢呐吹，锣鼓敲，
一阵价低来一阵价高。
后院里打猛子好热闹，
响吹细打为哪条？（欲出院门）
哎哟哟，
大门二门把锁子套，
单丢下她姑奶奶坐大牢。
盼盼！盼盼！老狗！开门来！给姑奶奶死哪了？
（唱）哎呀呀，
好不气来好不恼，
奶奶我翻墙往出跑。（取来凳子欲上墙，六爷由外边进来）
六爷 买地家！
（唱）你少规无矩缺家教，
跌下来不死也活不了。
小翠 （唱）要死该把你死掉，
全庄人会把祸害少。
六爷 哎，你到哪去？
小翠 （唱）我到哪去我知道，
奶奶不要你管教。
六爷 你甭出去！
小翠 （唱）老狗你要再挡道，
我两鞋底砸烂你的后脑勺。（欲打，被盼盼挡住）
盼盼 妈！
小翠 盼盼，你不是走啦？
盼盼 我不走了。
小翠 为甚？
盼盼 不为甚，我舍不得丢下你。
小翠 听妈的话，你还是走吧。
盼盼 对，我听你的话，再盛几天就走呀。
六爷 盼盼，你该哪也别去。（下）
盼盼 哎。
小翠 盼盼，后院里响吹细打做甚哩？
盼盼 是……结婚哩。
小翠 谁结婚哩？
盼盼 是……狗蛋结婚哩。
小翠 狗蛋该不在家么？
盼盼 回来了。
小翠 回来了？
盼盼 妈，跟我做活去。
小翠 做甚哩？
盼盼 做花呢。
小翠 哟，你怎打猛子记起个做花？
盼盼 人家结婚用呢。
小翠 哎，妈就会这手艺，早先村里闹秧歌的花都是我做哩。来，妈做给你看看。
二人坐石床上，盼盼从兜里拿出各色纸张。
盼盼 妈，你看这纸的颜色怎样？
小翠 哟，结婚还做白花呢？
盼盼 为添个色彩嘛！
小翠 盼盼，你看妈做得好不好？
盼盼 妈呀，做得真好！
小翠 妈闹秧歌那阵，两手拿这大红花，嘿，可足劲哩！
阵阵唢呐锣鼓声传入院内，小翠手拿红花不由得扭唱起来。
小翠 （唱）二月里来刮春风，三姑娘看上了小长工，一时不见像掉魂，揩眼泪揩烂了奴的丝手巾。
眼盼 妈，你扭得真好！
小翠 后院这锣鼓唢呐递打不上。你乍听，这哪像娶媳妇哩，一满打的是埋人鼓嘛！
盼盼 那是你解不开。
小翠 屁！闹秧歌的鼓点子娘熟得不能再熟了，五锤子，七锤子，三锤子加五锤子，可多哩。
盼盼 妈，咱快做。
小翠 哎。
母女做花，五婶疾步走来。
五婶 六兄弟！老六！
盼盼 五婶，有甚事？
五婶 吹手吹打开半天了，大牛的灵堂——
盼盼 五婶！（急暗示）
小翠 甚？大牛？
盼盼 妈，五婶说狗蛋的花堂还没搭好。
五婶 对对对，是花堂还没搭好。
盼盼 五婶，我爷没在家，你去旁处找。
五婶 噢。唉！（下）
小翠风风火火欲走。
盼盼 妈，你去哪？
小翠 你甭管！
盼盼 妈，花还没做完。（欲拉母亲）
小翠 你甭缠我行不行？
盼盼 妈，妈！
小翠 你！（忽然失去自控，一把揪住盼盼头发）
盼盼 哎哟，妈，妈！
小翠 你给我说不说实话？
盼盼 啊？爷爷，快来呀！
小翠 你不说，看我揪死你！
盼盼疼痛难忍，万般无奈。
盼盼 放开我，放开我，我给你说。
小翠 说！
盼盼 妈呀，他死啦！
小翠 啊？（软瘫地坐在石床上）
（伴唱）山欲倒，地欲陷，
小院欲似塌了天，塌了天。
盼盼 妈，妈呀！
小翠 哈哈哈，哈哈哈！（欲去院口突又返向屋子走去）
六爷上。
盼盼 爷爷！
六爷 盼盼，你怎啦？
盼盼 我妈她全知道了！
六爷 唉！
盼盼 怎办呀？
六爷 去，把骡子叫来！
盼盼 做甚哩？
六爷 叫死人连夜下葬，锣鼓长了没好戏。
盼盼 噢。（下）
小翠穿白戴孝走上。
小翠 哈哈哈，哈哈哈！
六爷 买地家！买地家！你！
小翠 老狗，你闪开！
六爷 哼，你男人死的时候你穿过白戴过孝没？
小翠 哈哈，他能算我的男人吗？哈——
六爷 你把人还没丢尽？往回滚！
小翠 你能管得了老娘？哈哈！
六爷 看老子管你！（举起手中棍子）
小翠 打，打呀！
六爷 哎！（一棍下去）
小翠 哟！（失控唱开）“银盘大脸脸，胡椒花眼眼……”
六爷 （狠打）你唱，你再唱！
小翠 哟！哟！（满地乱转）
骡子、盼盼上。
骡子 住手！
盼盼 妈呀，妈呀！
骡子 你和病人较的什么量？
六爷 不打又有甚法？
骡子 你还想叫死一个？
六爷 骡子，你！
小翠由地上猛起。
小翠 骡子，你是骡子？
骡子 我是骡子。
小翠 你过来！
骡子 哎。（走近小翠）
小翠 嗯。（举拳打去，忽又停住）
骡子从六爷手里拿过棍子，双手向小翠递去。
骡子 婶子，你打我吧！
盼盼 骡子哥！
骡子 叫她打吧。
六爷见之气呼呼地向屋内走去，小翠面对骡子辨认着。
小翠 你是骡子？
骡子 我是骡子！
小翠 不，你不是骡子，你是大牛，大牛！（抱住骡子不放）
骡子 婶子，我是骡子，我是骡子！
小翠 骡子？（推开骡子四下寻找）大牛，大牛！（放声嚎叫中疯疯癫癫地向院口走。盼盼疾步撵去）。
骡子 唉！
灯暗。
第六场
骡子家院。
偌大的遗像立于灵棚内的香案上。
骡子跪地守灵。
（伴唱）窖盆声声敲，
灵前紫烟绕。
满目来客皆戴孝，
大牛出殡在今朝。
五婶挑亮灵前灯火，六爷一旁走来。
六爷 老五家，时间不早了，愿烧纸的叫快烧。
五婶 噢。（吆喊）哎，来客听着，老六说话了，时间不早，愿烧纸的快烧！
虎子、狗子等村邻先后由一旁走来烧纸叩头，骡子一一还头。村长来到灵前烧纸叩头。
村长 大牛哥，你走得好快呀！唉，好人活不长哟！
五婶 村长，你也顾得上来？
村长 一个周字掰不开，不来能行？骡子，死的死了，活的人要好好过日月，甭难过！
骡子 噢。
五婶 骡子，这阵没人烧纸，你也该起来歇歇。
骡子 噢。
村长、五婶下。骡子由地上起立，点香烧纸，敲响窖盆，三叩九拜。
骡子 （唱）点着了香把纸烧，
三声窖盆响响敲。
爸爸呀，
儿虽未把泪水掉，
心中却是滚油浇。
为什么，
生前世人把你下眼瞧，
死后灵前都说好。
人世间的事多微妙，
儿好似，
一夜之间全明了。
只怪骡子不尽孝，
逼着爸爸你赴阴曹。
恨世上不卖后悔药，
儿千悔万悔也难补回这一遭。
五婶由一旁走来。
五婶 骡子，还呆甚哩？老六说能家祭了。
骡子 噢。
五婶 你这少人没手的，祭时谁来嚎呢？
骡子 没人嚎就不嚎了！
五婶 哟，憨娃呀，老人们传说灵堂上不嚎养哑巴儿子呢。
骡子 哼，那阵嘴少些。
五婶 哎，娃娃呀，敢哩？要不到时候婶子来嚎上两声。
六爷、村长一起走来。
六爷 唉，忙忙乱乱连个先生也叫不齐，你顶上一个。
村长 咦，我能做那个活？
六爷 人家村长还当庙会的会长哩，顶一下有甚不能的。老五家，安顿一下，开始家祭了。
五婶 噢。哎，都听着，老六说话了，开始家祭，都不敢误事！吹手听见了没？
一旁 听见了。
五婶 端盘的！
一旁 听见了。
五婶 听见了就好。
六爷 开始。
六爷与村长立于灵堂两侧。
六爷 （放声唱喊）孝子入灵——
五婶 骡子，快往中间站嘛！
六爷 俯伏——
五婶 往下跪。
骡子跪下。
六爷 兴——
五婶 往起站。
骡子起立。
六爷 拜——
五婶 跪下磕头。
骡子跪地磕头。
六爷 轮你哩！
五婶 村长，快喊嘛！
村长 唔……（一时不知唱喊什么）
六爷 念！
村长 （忽然明白，照纸宣读）维——公元一九××年×月×日，谨以香楮庶馐之仪，致祭于周大牛灵前，曰：呜呼——大牛一生清白，务农为本、红白喜事多种经营，不抢不偷，修桥铺路，一心为公，精神文明！呜呼哀哉；尚飨——
六爷 呈馔——
五婶 哎，端盘的！
狗子 （端盘急上）来了。
五婶 要喊哩！
狗子 哎。油——喽——（进入灵堂）
五婶 献完就往出走。
狗子 哎。看——着——
五婶 （牙痒地）唉，现在的年轻人今日个成龙呀，明日个变虎呀，就连这么些门路脚道都解不下嘛，没人指点，再过几年不是失传了？
六爷 哎，干正事呢，还是听你说呢？
村长 孝子哭灵——
五婶酝酿了一下情绪，熟练地走进灵堂，放声干嚎起来。
五婶 有想有念的大牛呀，你怎走得这么快呀，哎嗨嗨。（忽然想起什么，揭起掩衫）骡子，出灵要丧棍哩，弄好了没？
骡子 好啦！
五婶 （继续前面的情绪）哎嗨嗨，没吃没喝的大牛呀，再也见不上个你呀，哎嗨嗨，（自觉疲乏）这像歪好再没人来顶替一下，这……
六爷 往出走，不要洋巴结尿了！
五婶 噢。乍下来再做甚？
六爷 还做甚？出殡！
五婶 哎，老六说了，出殡！
虎子急上。
虎子 六爷，买地家我嫂来了！
六爷 啊？人还往这儿丢呀？狗子！
狗子 哎。
六爷 把门把住！
狗子 哎。（下）
六爷 虎子，寻绳，把这个赖货给我捆回家！
虎子 哎！（欲走，骡子起立阻挡）
骡子 慢着！虎子，把她放进来！
六爷 啊？虎子，你敢！
骡子 虎子，听见没有？放进来！
六爷 哼，进来就得折一条腿！
骡子 敢！谁要动她一下我就和他不得罢休！
六爷 哎？我管儿媳与你有何相干？
骡子 管儿媳也不能在我院里管！
村长 看看看，有话好说，何必呢？
六爷 哎，你该算是村长哩，你评评这个理。
骡子 哼，村长也是人，也该通情达理的。
村长 哎，你说得怎那么对来！
六爷 呸！你算什么鸡巴毛村长？骡子，你要放她进来，我就当不了你这家长了。
骡子 随你的便。
六爷 呸，有那老子就有这儿，怎这么一样没血性来！
骡子 你说甚？你再说一遍看我敢不敢往倒放你？
六爷 呸！
村长 好六爷，行了，行了！
六爷 唉，我倒图的个甚？（欲走）
五婶 哎哎哎，老六，你哪去呀？
六爷 这家长我是当不了啦，走呀！
五婶 哎哟，你走了不是凉摆下啦？
六爷 我管他着！（下）
五婶 唉，这乍乱成个甚啦！
骡子 虎子！
虎子 哎。
骡子 把婶子扶进来！
虎子 哎。（随众下）
音乐声中盼盼扶着穿白戴孝的小翠上场。小翠甩脱了盼盼，独自慢步向灵堂走去，突然一声“大牛！”软瘫在灵前。
盼盼 妈！
骡子 婶子！（急近前搀扶）
小翠 （唱）身儿虚，腿儿颤，
浑身的筋骨尽发软。
只要能见大牛面，
气儿不断心不甘。
大牛呀，
做下的新鞋你没沾脚，
缝下的裤子你没往上穿。
临走时没把我看一眼，
一颗心叫你全撕烂。
一团烟雾簇拥着遗像上的大牛慢步走来。
（伴唱）翠翠声声把我唤，
我一颗心如同钢刀剜。
翠翠呀，
人间辛酸我尝够，
早走一步心便安。
恨今生未结终身伴，
但愿是，
来世鸳鸯永不散。
小翠终于看清了大牛，急忙扑上，烟雾中的大牛化为乌有，小翠双手触摸的仍是大牛遗像。
小翠 （唱）一样样的眉来一样样的眼，
却怎么不哼不哈不动弹？
适才的音容犹还在，
霎时怎又进了棺？
大牛呀，
你若有灵将我等，
我要随你赴阴间。
大牛，你等着，我也来了！（突然一头向灵堂撞去，昏于地上）
盼盼 妈！
骡子 婶子，婶子！（扶起鲜血染鬓的小翠）
小翠 盼盼。
盼盼 妈。
小翠 骡子。
骡子 婶子。
小翠 你俩千万不能结婚，你们都是，是大牛的骨血啊！
盼盼
骡子 啊？
小翠 我死后，你们就把我和大牛埋在一起，啊？
盼盼 妈……
骡子 婶子……
小翠 你们够得上是他的儿女就答应吧。
骡子 婶子！
盼盼 妈，你放心。
小翠闭目而死。
（伴唱）借问人生能多久？
恰似那一叶小舟随水流。
灯暗。
尾声
黄土坡上一堆新坟。
音乐声中骡子与盼盼烧香磕头。
（伴唱）黄土山啊黄土情，
黄土有情堆新坟。
生不成双死成对，
新坟一堆省后人。
骡子盼盼垂立墓侧，音乐声中大幕徐徐落下。
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