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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五十一、更改“祖制”“听张先生这么一说,奴才还可分别领会。”李太后抿嘴一笑,旋即说道,“你们两个,一个给皇上管家,一个给皇上治国,从这两年的实绩来看,先帝选你们当顾命大臣,没有选错。”“蒙太后夸奖,愚臣愧不敢当。”这一回是张居正抢先表态。李太后接着说:“今天是龙抬头的日子,咱把你们两个召到隆福寺来,原是想避开皇上,跟你们说说体己话儿。钧儿已当了两年皇帝,已经十二岁了,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一天天长大,开始有一些自己的念头儿了。张先生,你知道那一天,皇上在平台召见你以后,回到东暖阁中做了什么吗?”“臣不知道。”“他命孙海,把所有从文华殿内书房中搬来的诗词集又都搬了回去,说是你张先生要他少学这些雕虫小技,多学经邦济世的学问。”“皇上小小年纪,能克服玩盚之心,从谏如流学习致治之本,实天下苍生有幸。”张居正说着眼圈红了。“还有哪,”李太后白皙的脸庞上挂着的笑意,此时又倏然消失,“今儿早上起床,皇上又弄了个惊人之举。侍衣太监给他找了件八成新的玄色纟熏裳,他却不肯穿,闹着要太监给他找一件旧的。”“这是为何?”张居正茫然问道。“他说,上午要练书法,穿新衣服恐污上墨迹。其实,这孩子的心思咱做娘的知道,他是觉得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尚无结果,便一心想着节俭,以为节俭了,就是圣君作为。”李太后说着已是泪花闪闪。看着她揪心的样子,因受到奚落而枯坐了半晌的冯保,这时又找到了说话的机会:“皇上万乘之尊,穿衣服还这么受委屈,奴才听了,心口上像是扎着一把刀子,”冯保极会演戏,说着就抹出了眼泪,恨恨地说,“奴才去年底就拟了条陈,安排杭州织造局给皇上多制几套龙衣,偏工部尚书朱衡硬顶着不办,拖至今日还决断不下,惹得皇上伤心。”冯保不愧有移花接木的手段,不显山不显水就把话题引到朱衡身上。张居正知道现在谈的才是今天的“正戏”,好在早有准备,因此接腔说道:“在杭州织造局用银一事上,朱衡虽有些意气用事,但臣以为,朱衡此举,实乃是为皇上着想,只是方法欠妥。”“依奴才看,朱衡不仅仅是方法欠妥,他是存心刁难呢,不然,莫文隆的折子是怎么出来的?”“莫文隆的折子与朱衡无关,是仆让他写的,”张居正坦然回答,“那天,莫文隆到内阁述职,仆就杭州织造局日常运作向他咨询,他便说出一些外人不知的隐情,仆思虑皇上秉政,应多知道真实情况,就鼓励他向皇上写了那道折子。”“你觉得那道折子所言属实吗?”李太后问。“莫文隆为人持重,捕风捉影之事他不会言及。”“可是……”冯保正想争辩,李太后却伸手制止他。她晶亮的眸子扑闪了几下,说道:“咱正想就这件事儿听听张先生的主张,请你讲下去。”“莫文隆讲到织造局用银中的弊端,不可不引起重视,历朝制造龙衣,一些当事中官借机贪墨,导致民怨沸腾。皇上初登大宝,百事更新,若制造龙衣仍按旧法,则新政从何体现?”张居正一言政事,口气就咄咄逼人,但他并没有忘记安抚冯保,话锋一转又道,“仆身历三朝,嘉隆期间,眼见内廷二十四监局竞相侈靡,当路大挟私固谬,假其威权惟济己私,心中无不忧虑。自冯公公掌印司礼监以来,内廷风气为之一新,各监局清明自守,去年仅用纸用瓷两样,就省下了一万八千多两银子,奉俭去侈,拨乱反正,冯公公功不可没。这次织造局用银,之所以引发衅端,一是工部尚书朱衡沟通有差,二是杭州织造局工价银计算有误。莫文隆折子上已讲得很清楚,制造一件龙衣,实际工价与申请用银工价,悬殊太大。”尽管张居正言语上尽量不伤及冯保,但因利益所致,冯保仍气鼓鼓地说:“莫文隆折子中有许多不实之词,他计算的工价,有多样没有列入,比方说衣上所缀之珍珠宝石。他都没能列出,这项开支,几乎占了龙衣工价银的一多半。”“这正是问题症结所在,”张居正反应极快,立马答道,“杭州织造局归内廷管辖,其用银却是内廷与户部分摊各出一半。历来编制预算都由织造局钦差太监负责,户部插不上手。既出了钱,又不知这钱如何一个用法,因此户部意见很大,为这工价银的问题,几乎年年扯皮。依仆之见,这种管理体制,现在是非改不可了。”“怎么改呢?”李太后问。“既是内廷织造局与工部共同出银,这每年的申请用银额度,亦应由两家共同派员核查,编制预算,然后联合呈文至御前,由皇上核实批准。”李太后觉得张居正这建议不错,既照顾了户部面子,又堵塞了漏洞,最后的控制权还在皇上手中,便问冯保:“冯公公,你意如何?”冯保正在心里头盘算这事儿的得失:他不得不佩服张居正的厉害,如此一更改,虽然名义上是皇上定夺此事,但内阁却可以通过“拟票”来干预。自洪武皇帝到现在,这件事都是司礼监说了算,如今却大权旁落,内阁成了大赢家。冯保心有不甘,却又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得回道:“一切听太后裁夺。”“好,冯公公既无异议,这件事儿,就按张先生的建议办。”李太后一锤定音,国朝这一坚持了两百年的“祖制”,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更改了。张居正心里头大大松了一口气。但还谈不上高兴,毕竟这件事得罪了冯保。偏这时候,李太后又道:“今年杭州织造局的增额用银,亦可让工部参与重新审核。”张居正略一迟疑,答道:“今年织造局的用银,就不必增额了。”“为何?”冯保不高兴地问。“皇上还是个孩子,每年都长个儿,他现在比登极的时候,差不多长高了半个头,如果现在给他多制龙袍,恐怕到明年,穿着又不合身了,这不是白费银子么?”“这么说,皇上今年的龙袍制作,不是要增多,而是应该减少,原来的工价银是多少?”“四十万两。”冯保答。“咱看就砍一半吧,二十万两怎么样?”从八十万两一下子降为二十万两,这么大的降幅,连张居正都感到吃惊,因此迎着李太后探询的目光,他答道:“臣谨遵太后懿旨。”李太后又问张居正,“张先生,朱衡申请致仕,究竟是恩准还是慰留,你意如何?”

张居正朝冯保看了一眼,答道:“臣以为,皇上可恩准朱衡致仕。”李太后犹豫答道:“朱衡毕竟是三朝老臣,就这么让他走了,天下人会不会说皇上无情?”张居正答:“臣也虑着这一点,因此,臣建议皇上开恩,晋朱衡太子太傅,袭一品勋衔致仕,另外再加荫一子,这样,朱衡风光体面的告老回乡,对皇上岂不感激涕零?”李太后想了想,道:“就依你说的办,朱衡这一走,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谁来接任?”“臣让吏部举荐三人,再请皇上定夺。”五十二、误闯**堂刚过午时,户部员外郎金学曾也乘了一顶四人抬青呢大轿来到了大隆福寺。自李太后“微服私访”进了寺后,东厂番役即把了寺门,一应闲杂人等都挡在门外不得入内。这金学曾大摇大摆跨门而入,番役们以为他是李太后传旨召见的,倒也没有拦他,任他兴抖抖昂头而去。其实,金学曾并不知道李太后、张居正与冯保等一干要人在寺里头,他来这里乃是别有所因。却说前年秋上,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并捐给太仓后,这金学曾一夜之间就成了京师名人,不但同侪官员对他刮目相看,就连首辅张居正与户部堂官王国光也觉得他心眼灵透大可造就。因此委以重任,派他去礼部查账。半年下来,他把礼部几十年的陈账翻了个底朝天,剔假求真锱铢必较,活活地提溜出一窝子硕鼠来。张居正靠着他提供的确凿证据,惩治了十几名贪墨官吏。在清流习气浓得化不开的官场,张居正好不容易发现这样一位“循吏”,于是对他破格提拔,才两年多工夫,他即从一个九品观政跃升为从四品的户部员外郎。升官的速度,比三月天的竹笋蹿得还快。官位骤升,他最怕的就是担心别人说他“占着茅坑不拉屎”,所以,只要部里碰上犯难事,别人躲着不肯干的,他都主动请缨。正因为如此,去年冬上,他又接下一件鬼见愁的差事———去宛平县稽查三宫子粒田的收成。金学曾得到这差事后,便雇了一头驴子骑到宛平县署,向县令沈度说明来意,沈度听后一笑,说道:“金大人奉旨行事,咱县衙该如何配合,你吱声儿就是。”除了表示热情,这沈度是多一句话都不肯讲。这种调查表面上看起来并不是难事,找宫庄佃户一问便知。但若深入进去,才知道个中隐情甚多。金学曾在底下转了二十来天,因要过春节了才不得不回到县衙。与沈度作别时,他并没有说及自己的调查结果,只留下一句充满同情的话:“你这个县太爷难当。”他如此感慨,是因为他发现过多过滥的赠田赏地,实际上已成为一宗危及邦本压迫地方的弊政。就说这宛平县,各类赏赐庄田达一千多顷,占去全县田土的十分之三。这些庄田分别属于三百七十一人,有的是前朝勋戚世袭而下,有的是当朝权贵泽亲之惠,查起来个个都得罪不起。这些庄田的子粒银,一经核定就得如数交纳,倘若遇上天灾人祸田亩歉收,碰上说理的庄田主尚可通融酌情减免,若碰上蛮横的,哪怕敲骨吸髓他也不肯减少一分一厘。这种情况一旦发生,宛平的一县之令,真是一百二十个为难。若是帮着勋贵催租,则无异于夺人性命;若帮着农户诉苦,则要备受勋贵们的**。就说这个沈度,去年冬月就因为帮佃户说了几句话,竟当众挨了前来催租的世袭勋爵杜继祖的耳光。金学曾在调查中获得大量详情,春节期间,趁着到部堂大人王国光家拜年的机会,将子粒田的种种弊端作了大略汇报。王国光感到事情重大,便带着他到张居正府上再作禀报。王国光的意思很明显,如果首辅有决心解决子粒田的弊政,金学曾就可以继续调查,如果没有,这个马蜂窝就赶紧不要去捅它。正思着财政改革的张居正,哪肯将这等污糟事弃之不管?当即就表态要金学曾继续调查。有了首辅与部堂大人的支持,金学曾一过罢春节就立刻精神百倍地继续他的差事。他从宛平县署钱粮房的档录中查到,京城中的大隆福寺在宛平马房庄也有六十顷赠地,每年收子粒银近千两。按记载,这是当年英宗皇帝的恩赐———权当是皇室赏给的灯油钱。金学曾便想查一查大隆福寺的和尚们拿这一千两银子干什么。昨天,他从宛平县回来,上午到部点过卯,处理了一些手头要紧事务,便登轿到了大隆福寺。他在各殿里闲逛了一趟,问了问收受香火钱的情况。不觉已穿过四重大殿,来到第五重的**堂。他正在法堂里与值殿的和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便回头瞻望,只见一行人在寺中主持的引领下,已是走到了门前那一座英宗皇帝敕建的白石栏台上,主持指着头顶上的藻井,开始向一干人众讲述上面绘就的天龙八部故事。内中有一个身着青布道袍的中年男子,胸前一部飘然长须引起他的注意。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心中忖道:“这不是首辅大人么,他怎么会穿上便服来到这里呢?看他边上的那位妇人仪态万方,又不知是谁。”既然邂逅相遇,金学曾情知无法回避,于是一步跨出门来,迎着张居正高喊一声:“首辅大人!”张居正一个愣怔,他没想到此时此地会有官员出现,更没有想到这个官员会是金学曾。说话间金学曾已走到跟前,一个长揖到地,却没有行庭参之礼———这也是规矩:再大的官若是只穿便服,便不能以官礼相见。看着金学曾执礼甚恭的样子,站在张居正身边的李太后也是感到奇怪,怎么**堂里会跑出一个四品官员来。用过午膳后,是她提议要往寺中各处走走消消胃气的。她本想车身回避,强烈的好奇心又驱使她留了下来,她问张居正:“这个人是谁?”张居正正愁没法介绍,见李太后主动问起,连忙回道:“这位是户部员外郎金学曾。”报过名衔,张居正又特别补充一句,“他正在奉旨调查三宫子粒银欠缴一事。”

“啊,”李太后秀眉一挑,顿时来了兴趣,吩咐道,“带他到客堂参见。”李太后一行回到客厅,都按原位坐下,万和领金学曾进屋觐见。此时金学曾已知道了贵妇人就是李太后,心里头激动非常。万历朝真正当家的就是这位李太后,这已是路人皆知的公开秘密。她所倚重的内臣外相冯保与张居正两人,今天一并儿都到了,此等机遇更属难得。他觉得刚才在**堂前,张居正是有意把他介绍给李太后的。他揣摩张居正的心思,是要他借此机会把调查所得的子粒银实情,向李太后和盘托出,因此心里作好了准备。一进屋,他就向李太后行了觐见大礼。李太后给他赐座,金学曾却是跪在地上不起来,答道:“在太后面前,下官不敢落座。”“这是为何?”“为的是朝廷礼仪,只有二品以上的部院大臣,面见皇上与皇太后,才有赐座之理。我一个四品蚂蚱官,只能长跪。”李太后笑道,“前年,你在秋魁府斗蛐蛐儿赢了一万两银子,都捐给了太仓,你为何要这样做?”“为皇上分忧。”“唔,”李太后觉得这回答太甜,又问,“你方才说,你今日来大隆福寺,是公干?”“是。”“庙里头是焚香拜佛之地,有何公干?”“当然有,因为这是座皇家寺院,自英宗皇帝时起,就赐给子粒田六十顷,每年租课收入约计一千两银子,用来支付寺中日常用度。下官今日就是来查查,这每年的一千两银子,究竟是怎么用的。”“查出来了吗?”李太后关注地问。“今天,下臣到这大隆福寺一看,真是百感交集。”金学曾长跪在地,挺直身子问道,“方才,寺里主持陪侍太后,他身上穿的那件袈裟,不知太后是否留意。”“袈裟怎么了?”李太后不解地问。“这袈裟是用上等的西洋布制作的,依下官估计,少说也值五六十两银子。”“和尚衣服也这么贵?”张居正故意问道。五十三、政治智慧“是啊,这也正是下臣纳闷之处,”金学曾从容答道,“下臣从小就听说,一入空门六根俱净。贪嗔痴一应人间毛病,一概为佛地宝刹所不容。大和尚身着华美之服,这本身就不是出家人所为。今天,下臣进到这大隆福寺,倒像是进了钟鸣鼎食之家。”金学曾言辞犀利却又占理,李太后睨着他,问道:“你的意思是,大隆福寺把皇上赐给的子粒银,都给挥霍掉了?”“有这等嫌疑,”金学曾回答得很干脆,“这大隆福寺本是京城寺庙中香火最旺的,城里许多勋贵都是它的施主。我听说宫里头许多中官,每年都向这里捐香火钱,前些时‘畏罪自杀’的吴和,大年初一赶来这里烧头香,一次就捐了五百两银子……”“有这等事吗?”李太后打断金学曾的话,问专注听着谈话的冯保。“有,宫里头的老人,或多或少,都喜欢做点功德。”冯保据实回答。“有这么多大施主,大隆福寺还用得着子粒银么?”金学曾一个设问,引得在座的人都屏神静气听他说下去,“皇上赏赐田地,说穿了,赏的是民脂民膏。天下财富额有定数,此处赏得多了,彼处就会减少。如今这天下的财富,上不在朝廷,下不在百姓,都让一些豪强权势大户控制了。”冯保一听金学曾的话已是说离了谱,担心李太后听不入耳,于是赶紧制止道:“金学曾,让你奉旨稽查三宫子粒银缺额一事,你怎么扯起这些野棉花来了?”金学曾虽然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滑溜角色,却颇能审时度势掌握分寸。他刚才放了一个“二踢脚”,原意是想探探虚实。见冯保出面阻拦,便顺着他的话头答道:“三宫子粒银一事,臣已稽查明白。去年欠缴的原因,乃是因为春上地里遭了虫灾。论收成,三宫庄田的麦子只有前年的三成,农户们交出的子粒银,连总数的一半都不到,差额部分县衙想法筹措。”“县衙又上哪儿筹措呢?”张居正追问。“宛平除了例赐私人的子粒田,还有一些用作县学与祭护山林的官田。这部分收入由县衙掌握使用,算起来该项进银也是入不敷出,但县令沈度担心三宫庄田子粒银欠缴太多会引起圣怒,故只好临时调剂。即便这样拆东墙补西墙,也无法凑足定额。”“他们凑了多少?”李太后沉着脸问。“仅慈宁宫一处,他们就凑了整整三千两银子。”“谁让他们凑的?”李太后霍地站起身来,发髻上斜簪的闹蛾儿,其翡翠吊坠一片晃动,她眼睛睁得圆圆的,逼视着金学曾,怒气冲冲地问,“宛平县令是谁?”“沈度。”“你方才所言,都是他告诉你的?”“不是,沈度讳莫如深,什么都不肯讲,臣方才所言,都是自己调查所得。”金学曾从容答对,没有一丝推卸责任的意思。冯保好长时间没有看到太后发这大的脾气,连忙欠身劝道:“请太后息怒,金学曾一派胡言,原不足为据。金学曾,还不退下去!”金学曾正要磕头谢恩退下,只见李太后摆摆手,喘着气儿说:“慢!”“太后。”冯保紧张喊了一声。李太后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望着金学曾,口气缓和下来:“你下午就找他冯公公,从内廷供用库中支银,宛平县衙填补的银两,一厘一毫都退回去,你明天就去宛平办这件事。”李太后态度的突然转变,金学曾不知是祸是福,小心答道:“太后,臣奉旨办差,只是说明所查的实情,并没有要太后退还子粒银的意思。”“要咱退子粒银,你有这个胆吗?你自己说过,你还是个蚂蚱官!”李太后说着又动了火气,转向张居正言道,“张先生,宛平县令沈度,给他革职处分,永不叙用!”张居正犹豫着没有回答,跪在地上的金学曾,却肆无忌惮地嚷了起来:“太后,下官有话要禀奏。”冯保怕金学曾火上添油,急得跺着脚嚷道:“你闭嘴!”李太后瞪了冯保一眼,问金学曾:“你要禀奏什么?”“下臣要为沈度辩解几句,”金学曾涨红着脸说,“沈度实心为朝廷办事,在宛平县令任上,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这样的好人不但不能提拔,反而要遭受撤职处分,如此处置,有失朝廷公正!”“放肆!”这一次是张居正吼了起来,他指着金学曾怒斥道,“你在官场呆了几天,懂得什么叫朝廷公正,嗯?在太后面前如此张狂,凭你刚才这几句话,本辅就可以将你撤职查办!”金学曾因为一时性急而直言犯上,经张居正这一骂才清醒过来。他虽然承认自己情绪偏激,却不认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此刻勾头跪在那里,满脸沮丧一声不响。他哪里知道,张居正的怒不可遏,其实有一多半儿是在做戏。这位首辅明里骂他,暗里却是为了保他。张居正已经看到李太后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怕她按捺不住发作起来。如果从她嘴中说出“撤职查办”四个字来,那就是不可更改的懿旨。金学曾刚刚开始的仕途生涯立马儿就会终结,因此张居正抢先发言。他知道金学曾不服气,便也想借此机会敲打这头“叫驴”,于是继续斥道:“太后要将沈度革职,这是英明之举。连这一点你都看不出来,还充什么能人!依本辅来看,将沈度革职的理由,至少有三:第一,三宫子粒银因天灾难以收齐,沈度竟胆敢将学宫银与养马银挪用贴补。这件事设若传了出去,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太后强要,这不是陷太后于不义么?第二,身为朝廷命官,不敢作端直之士,谨于法令以治县,而是唯唯诺诺委曲求全,挨了前朝勋爵杜继祖的耳批子也不敢上奏朝廷,这是十足的庸官;第三,这沈度已在宛平县当了四年县令,对子粒田的种种弊端,应该说早就是了如指掌。可是,皇上何时见他就此事写过只言片语?身穿官袍就禄食俸之人,不敢为朝政直谏建言,这样心中只有自家得失而无皇上的官员,留着他又有何用!”李太后要将沈度革职本是一句气话,没想到张居正居然深察幽微说出这一番深刻道理。在对张居正大加赞赏的同时,又增强了对自己处事能力的信心,她问金学曾:“首辅的话,你听进去了吗?”金学曾早就听“懂”了首辅的宏论———明里是在训斥他暗里抨击的却是子粒田的弊政———顿时间他对首辅炉火纯青的政治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答道:“首辅的话,下臣听了如醍醐灌顶,经首辅点拨,下臣才悟出了太后的英明睿断。”几句奉承话,让李太后心情转好。她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子粒田对朝廷的危害,究竟有多大?”金学曾本想回答,但看到张居正有启奏的意思,便自谦地说:“下臣奉旨去宛平县调查,所知情况终是一孔之见,不敢妄奏。”五十四、“子粒田”每亩加征三分银张正觉得这正是他向李太后陈述财政改革的好机会,略略打了一下腹稿,缓缓言道:“国朝自圣祖皇帝以来,已历九帝,每个皇帝在位时,都曾对皇亲国戚近侍功臣赏赐土地。前些时,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过簿册,截至隆庆六年止,在籍皇室宗亲有八千二百零三人。其中亲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长子四十一位,镇国将军四百三十八位,辅国将军一千零七十位,奉国将军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镇国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辅国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国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这些宗亲,每个人名下皆有赏赐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顷,最少的也有八十多亩。全部加起来有四百多万田亩。这仅是宗亲,若加上外戚、勋贵、功臣、内侍、寺观等赐子粒田,数字之庞大,一时还难以统计出来。去年户部统计,天下所有州府税银,大约二千六百六十八万四千石。而领食朝廷俸禄者,计有文官二万四千人,吏五万五千人,武官十万人,卫所七百七十二个,旗军八十九万六千人,廪膳生员三万五千八百人。朝廷所收税银,根本无法应付这庞大开支。两相比较,每年所缺税粮大概一千多万石。眼下的情况是京衙缺禄米,卫所缺月粮,各边缺军饷,名省缺俸廪。户部尚书王国光出掌天下财政,不过两年时间吧,那满头乌发倒是白了一多半。不为别的,就为一个入不敷出,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说到这里,只见万和探头朝里看了一下,冯保踅到门边同他耳语几句,万和又轻手轻脚走了。李太后一眼瞥见金学曾还直挺挺跪在那里,便说道:“这里没你的事儿了,去吧。”金学曾难得有机会听到首辅关于国家财政的长篇大论,本极有兴趣听下去,却没想到李太后要他退下,他只得叩首谢恩,怏怏退了下去。客厅里,张居正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言道:“国家兴亡,重在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财政。我万历皇上登极两年以来,虽垂髫少年,却天纵英姿,决心开拓新政,当一位垂范后世的英明君主。这实乃社稷之大幸,苍生之大幸。自前年京察始,臣每有建议,皇上都虚心采纳,并颁旨例行天下。正因为有皇上的全力支持,臣才能审事量权,揣情谋断。且喜今日,普天之下,百端补治清慎勤明的吏治新局面已经出现。这是盛世的好兆头,但还不是盛世。因为,时下国家的财政,尚在非常艰难的境地。”李太后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如此意气风发地议论国事,包括她的已经大行的丈夫隆庆皇帝,也包括她的一言九鼎的儿子万历小皇上。趁张居正喝茶润嗓子之机,她插话问道:“如何扭转国家财政的困境,想必张先生早已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了。”“臣自隆庆二年入阁担任辅臣,就一直关注财政问题,”张居正怕说嗦了李太后不耐烦,故尽量言简意赅,“江南三大政,漕政、盐政、河政,都是财政,北边之屯田、茶马交易,也都是财政,方才太后问及的子粒田问题,就更是财政了。天下田亩,额有定数,勋贵手中多一亩子粒田,朝廷就少一亩田赋。臣算过一下,如果仅从宗室所有子粒田中,每亩抽三分税银上交国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这相当于一个蓟辽总督麾下十万将士一年的开支。如果全国所有的子粒田都如此办理,则北方九边的军费几可解决一半。”“有这么多吗?”李太后问。“臣认真计算过,误差不会太大。”李太后立刻盘算起来:慈宁宫在宛平县的子粒田一百七十多公顷,若征三分银上交国库,一年差不多要拿出五千多两银子,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带了这个头,天下所有子粒田的拥有者,则都不敢违抗。仅此一项,朝廷一年就多了几百万两银子的收入。张先生为天下计,方有此议,自己断不可为些小私利而不支持他,何况这天下又攥在自己儿子手中。主意既定,她便对张居正说:“张先生心忧财政,本是替皇上操心,哪一个想当英明君主的人,不想实现富国强兵的愿望?一个丁门小户的人家,打开门来尚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大事,何况一个国家?手上没有银子,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咱看你提议的财政改革,就从子粒田改起。每亩加征三分银,这数码儿不大。你回去让户部拟条折子送给皇上,让皇上批旨允行就是。”张居正没想到李太后答应得这么爽快,感动地说:“太后如此通情达理,臣唯有披肝沥胆报效皇上。国家财政,只要开源节流,一方面杜绝贪墨侈靡之风,另一方面针尖削铁广开财路,臣保证不出两年,财政拮据的状况,就会根本转变。”玄妙观门前菜市出事时,荆州税关堂官金学曾正在城南铁券巷。两个多月前,金学曾还在户部员外郎任上调查宛平子粒田,为何又突然跑来荆州当上了巡税御史?这里头有一段故事:开国初年,朝廷在重要通商口岸及南北要冲富庶之地如南京、扬州、苏州、松江、杭州、荆州、大同、德州以及北京近畿通州张家湾等处设立十大税关。这些税关堂官,都由所在州府的佐贰官同知担任。前年,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履职之初,鉴于十大税关征税不力,税政受制于地方不易展布等弊病,就向张居正建议将这十大税关的官员改由户部直接任命,张居正欣然同意。十大税关不但脱离地方政府而单独建制,而且行政级别也提高到四品衙门。税关堂官职衔巡税御史,与知府平级,都身着四品云雁补服。这一改弦更张,效果立竿见影,去年一年,大部分税关所收税银增幅过半,但也有税关水行旧路不尽如人意,一年排榜下来,绩效最差的就是这个荆州税关。正在大张旗鼓推行财政改革的张居正,看到设在他老家的税关得了个倒数第一,自觉脸上无光,一怒之下,责成王国光把仅仅当了一年的荆州巡税御史撤掉,亲自提名让刚刚结束了宛平子粒田稽查差事的金学曾接任。金学曾赴任之前,张居正专门在内阁接见了他,户部尚书王国光同时在座。张居正对他讲了一番勉励的话,最后叮嘱道:“荆州是不谷的老家,虽不及苏杭松扬等处繁华,但亦是长江边上的重要商埠,要不然国初朝廷设立税关时也不会想到它。多少年来,荆州税关所征银两,总是个中不溜秋,说不上好,但亦不算太坏。自前年税关改制,这荆州竟急转直下,不说和苏杭松扬这几个州比,竟是比德州、大同还要差。别处改制都绩效斐然,为何单单就荆州大掉价?个中必有蹊跷,不可不察。你的前任,如今已撤了,他赴任时信誓旦旦,表示要先察而后行。这一年来,他察了什么,又是如何行的?古人云‘察而以达理明义,则察为福矣;察而以饰非惑愚,则察为祸矣’。不幸的是,你这前任恰恰就是饰非惑愚。他遇事不敢作主,整天这个衙门那个衙门穿进穿出会揖讨教,到头来一事无成。我这样说,不是要你到任后专和地方官作对,但所有官员都得各司其职。你的职责就是收税,这差事不好作,由于利益关系,地方官多有掣肘,你如果一味迁就,前怕狼后怕虎,到头来恐怕还是一事无成。我给你一年时间,做好了,我在皇上面前给你请功,做砸了就得革职查办,你可明白了?”张居正一席话恩威并施,金学曾铭记在心,当下就告辞出来去吏部取了关防,雇了一头骡子,离了京城望荆州而来。五十五、荆州最大的偷税户是谁?不知不觉,金学曾到荆州已一月有余。来的头半个月,他先把荆州城中各衙门堂官拜访了一遍,接着就是清查历年纳税账册。熬了多个通宵,金学曾大致搞清楚了欠税的症结所在,但查归查,若真的摆上桌面儿解决它也断非易事,因此心下忧虑。这一**起了个绝早,身着便服踱步到了城南铁券巷。在巷口,他问扫街的老汉:“劳驾,远安知县李大人府上何处?”老汉答道:“往里走十几家,门口挂了一盏灯笼的便是。”金学曾前行走了几十步,走到挂了灯笼的门口停下。来荆州不久,金学曾就听说过远安知县李顺的为人,便想着与他结识,只因李顺住在远安县隔了两百多里路,一时找不着机会。昨天他听说李顺回荆州述职,今儿就要回县,他就起了个绝早,寻到这铁券巷来与李顺见面。他端详这位李顺,四十过半的年纪,大概小时候挨饿多了,故身材矮小,全然不像个北方之人,尖下巴颏上一绺胡须也是稀稀疏疏的,只一双眼睛不浮不肿,透出的光芒深沉有力。心里头对他生了几分敬意,言道:“李大人,愚职一到荆州就听说你的大名,早想结识你。”

李顺对这位金学曾也不陌生,他斗蟋蟀赢一万两银子捐给国库以及去礼部查账等事都上了邸报,最近一期邸报上,还登了他去宛平县稽查子粒田得到李太后嘉奖的事,算是官场上的闻人,只是不知他为何大清早登门拜访,便回道:“下官是个懵懂人,总免不了闹笑话,金大人这早跑来,不知有何事承教?”金学曾说:“实不相瞒,是为税关的事。”“税关的事?”李顺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听说金大人一来,就一头扎在账房里,可查出什么蹊跷来了?”“查是查出了一些,”金学曾说着就从袖笼里摸出几张纸来,递给李顺说,“你看看,这是历年来欠银情况。”李顺接过翻了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姓名,挂寄在诸如榷场税、交易税、田亩税、匠班税等各种税种之下,张三欠几两几钱李四欠几两几钱都标得清楚明白。底下汇总了一个数字:历年积欠总额叁拾贰万肆仟柒佰余两。李顺把清单还给金学曾,说道:“金大人不愧是查账高手,把税关的一本乱账都理顺了,就这一点,你就比你的前任要强。”“你在税关管了三年账,为何从来没想到要把账清理一下?”“我一个属吏有多大的胆子,敢冒这个险?”李顺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何况,你就是把账查清楚了,又济什么事?”“你是说……”“金大人,你在京城做的那些事,下官从邸报上都看到了,你实心为朝廷办事,不掺一点私心杂念,下官非常钦佩,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来荆州当这个巡税御史。”“这是为何?”“荆州税关去年征税在十大税关中倒数第一,巡税御史撤职,这个邸报上都登了。金大人,你难道就没有想到,你的前任为何落到这个下场?”“我怎么没想到,”金学曾沉下脸来,皱着眉头说道,“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这荆州城虽小,但要想做点事,却是比京城里头还费周折。”“不然,怎么叫庙小妖风盛,池浅王八多?”李顺说着苦笑了起来,“金大人,及早打退堂鼓吧。”“这怎么成,我向首辅大人立过军令状,大丈夫做事,怎么能半途而废。”李顺心里暗暗高兴,他说:“金大人,你既下决心捅这个马蜂窝,下官送你三句话。”“在下承教。”金学曾挪了挪凳儿。“第一句话,打蛇不要被蛇咬。”见金学曾愣怔,李顺解释道,“税关里的巡拦承差,大部分屁股底下坐的有屎,你若翻老账,这些人要么打横炮搅你的局,要么使绊子制造麻烦。”“在下记住了,第二句话呢?”“荆州真正的逃税漏税,并不在什么田赋银和匠班银这些常设科目上,这些税牵涉千家万户,朝廷额有定规,想逃也不容易。再说,此中税制多有不合情理之处,官府逼收,苦的是老百姓。”“依你说,真正的逃税漏税在哪里?”“榷场税。”凡官府专控物品指定交易者,称为榷场,真正的大宗利润都产自榷场商贾,因此,这税关也称为榷关。金学曾一直对榷商逃税心存怀疑,但几个月查下来却不见一点蛛丝马迹,李顺一提,金学曾叹道:“在下知道榷场猫腻甚大,但账上却查不出来。”“如果账上查得出来,你的前任也不会被革职了。我送你第二句话,要查账外账。”

“账外账,”金学曾眼睛一亮,问,“上哪儿查去?”“查榷商的来往账目,”李顺沉吟了一下,又道,“常言道,十商九奸,商贾之至奸者,莫过于勾结官府。你金大人名声在外,恐怕还没到荆州,这些榷商们就早有防范了。”“谢谢李大人指点,我金某就是钻天入地,也要设法查出一个账外账来。”“好,但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李顺也兴奋起来,“再说第三句话,不过,下官先得申明,这件事你可做可不做。”“做何事?”“牵住牛鼻子。”“牛鼻子,”金学曾咂摸了半天,又问,“谁是牛鼻子?”李顺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四下里瞧瞧看清了无人偷听,这才压低声音问道:“金大人,你知道荆州城中最大的偷税户是谁?”“是谁?”“是当今首辅大人张居正的父亲。”“你是说张文明张老太爷?”“正是。”李顺的口气不容置疑,“隆庆二年,当时的江陵知县赵谦把长江边上一片无人认领的荒田作为礼物送给张文明,这片荒田有一千二百亩,张老太爷得了这块田,只收谷米不交赋税,也不摊丁,这是多大的一块肥肉哇。”金学曾倒吸一口冷气,愣了半天,才喃喃自语道:“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怎么,为难吧?”“是。”金学曾点头承认。李顺摇摇头,说道:“你一进咱家,咱就劝你找门路回京城,为的就是这层。你想想,首辅家里的事,谁敢乱插手,太岁头上动土,那后果是什么?话又说回来,若真的把张老太爷这块骨头啃动了,其他的难题儿,还不是小菜一碟?”李顺的话句句在理,金学曾不住地点头,这时候大门外有人高喊:“这里可是李大人的家?”“正是。”李顺起身答道。只见一个人气喘吁吁跨进门来,焦急地问:“请问李大人,金大人在不在贵府上?”

金学曾认出是税关承差,连忙踅出客堂,问:“你有何事?”承差一见他,连忙禀道:“金大人,出了大事了。咱税关的人要打人群中一个违抗的欠税者,那人躲到了张文明身后,结果一闷棍把张老太爷打得血流满面,当街昏死了过去。”五十六、蝎心施毒计张文明被税关差人乱棍打成重伤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荆州城。第一个赶到大学士府来看望的,是荆州知府赵谦。他惶惶如丧家之犬赶到张老太爷的床前,看到老太爷头上包扎着的白绫尚有血丝渗出,顿时就抹起眼泪来:“哎哟哟,老太爷,你痛得很吧?”张文明敷了金枪药,火辣辣的痛已是止住了,只是血流得多了点,脑子昏沉周身酸软无力。他靠在垫高了的枕头上,哼哼唧唧答道:“郎中看过,只伤着皮肉,静养几天就会好的。”“老太爷,你可不能这么说,堂堂首辅大人的高堂竟挨了承差的闷棍儿,国朝两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棍子打在您老头上,我的心里头也好像被人剜了一刀。”赵谦一副伤心的样子,接着又吊起嗓门,跺脚骂道,“金学曾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唆使差人对您下此毒手,这一回,我饶不了他!”张文明摇摇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您难道还没看清,金学曾是一匹中山狼!”赵谦满脸怒气,一个劲儿地煽呼,“平常他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其实,他满肚子杂碎,坏得很哪!依咱说,干脆利用这件事,把这姓金的赶出荆州!”“赶他走?”张文明一愣,觑着赵谦,嗔道,“为什么要赶他走?”赵谦半跪半蹲地趴在床前,撺掇着说:“老太爷你还没估透?这姓金的打来荆州城那一天起,就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所作所为,都是冲着您和我来的。”“这,不会吧?”张文明狐疑地说,“他可是咱叔大亲自挑选来的。”“嗨,有什么不会,愚职方才说过他是匹中山狼,逮着谁咬谁,首辅大人器重他,是没看清他这副德性。”赵谦阴一句阳一句煽风点火,数落了金学曾一大堆的不是,倒把张老太爷弄得没了主意。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他并不会太在意,但赵谦如此说,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了。这赵谦与张老太爷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何又如此痛恨金学曾?说起来却是有一段隐情:隆庆二年的时候,赵谦尚在江陵县令任上。境内长江改道,淤出一片荒田约有一千二百多亩,赵谦利用县衙名义招了一些流民前往耕种。两年过去,那片田已被培植成上等沃土。那年七月间,赵谦借口游海子湖赏荷花,把张老太爷请出大学士府。赏荷归来途中,在那一大片田亩跟前落下轿子,赵谦指着眼前这一片已抹了青籽儿的稻田,问张文明:“老太爷,您觉着这片稻田怎么样?”张文明看着和风吹拂下的青青稻浪,随口答道:“好哇,这可是上等的好田。”赵谦爽快地说:“老太爷既然喜欢,这块田就送给您了。”“送给我?”张文明一惊,问,“这田是谁的?”赵谦道:“荒田,现由咱县衙暂管。”张文明一听连忙摇头答道:“既然是县衙管着的,那就是官田,我怎敢要。”赵谦察言观色,试探着说:“只要老太爷肯赏脸收下,下官就帮你办妥一应手续,把这田过继到您的名下。”张文明迟疑了一下,不免兴奋起来,也顾不得毒日头晒人,竟绕着那一块田亩走了一圈,然后担心地问:“拿下这块田,会不会犯事儿?”赵谦大包大揽回道:“犯啥事儿?下官想好了,这是你家的祖业田,被水淹了几年,现水退泥现,合该归还。”说着就从衣袖里抽出早已办好的田契,恭恭敬敬送到张老太爷手上,原来他早就办好了这件事。张老太爷意外获得这价值上万两银子的田产,实乃大喜过望,从此对赵谦刮目相看。第二年,由于他写信向儿子极力举荐,赵谦升任荆州府同知,专管税关,这算是对赵谦奉送田产的回报。自得了这一肥缺,赵谦对张老太爷感激涕零,心里头也就越发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人间至理。自主政税关以后,赵谦真正开始了他一脚踏金一脚踏银的宦海生涯。他生性贪啬,在江陵县令任上,过手的银钱太少,想贪墨也弄不到多大甜头。再加上那时他还在打垫铺底寻靠山,行事还守几分本分。到了税关却不同,一来他觉得自己多年媳妇熬成婆,是该索取回报的时候了,二来这税关银钱进出像大河里淌水。仅榷场交易税一项,就有多少油水可捞?赵谦自恃有张老太爷这个大后台,大小事情有恃无恐,上任不到半年,家中的门槛几乎被大小商贾们踏破了,这些商人都是挖窟窿生蛆的主儿,为了逃税,什么样的事情干不出来?那些时究竟在他家中做成了多少笔肮脏的交易,只有天知道。可是好景不长,他管了两年税关之后,户部一道咨文下来,把税关收为部属,主关的巡税御史改由户部直接任命。赵谦本想再请张老太爷出面找张居正求情继续留任,怎奈户部尚书王国光早就作出议决,全国十大税关的老堂官一个不留,咨文下达之日,新任命的十大巡税御史姓名都上了邸报。不过张居正还是给了家父的面子,将赵谦官升一级,改授荆州知府。以往税关隶属知府衙门管辖,如今却与荆州知府平级,都是四品衙门,这种改变冲消了赵谦升官的喜悦。以往坐在税关衙门值房里,他的感觉是坐在金铺里。如今坐在府衙的正位上,权力虽然大了,但过手的银钱却少了许多,因此心下常常怏怏不乐。所以,当新任巡税御史李大人前来荆州与他交接,半是敷衍半含诚意向他这位前任讨教时,他竟毫不客气地向那位李大人送了四字机宜:“无为而治”。李大人情知自己斗不过赵谦,索性就当一个吃喝玩乐逍遥自在的散仙,一年以后,终落得个革职回籍的下场。当接任的金学曾来到荆州时,赵谦本想如法炮制,但碍于金学曾是首辅跟前的红人,正扯着顺风旗,加之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揭短参邪,因此不敢贸然行事。那一日,金学曾例行公事前来府衙拜会,赵谦特意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官袍走到廨房与他相见。行过礼后分宾主坐定,约略寒暄,接着说起公务,金学曾实心实意想得到帮助,赵谦却一味地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金学曾心里头老大不高兴,讪讪问道:“听说我的前任李大人来,赵大人赠给他‘无为而治’四个字,愚职此次到任,不知赵大人又有何真言相送。”赵谦听出金学曾话含嘲讽,便反唇讥道:“金大人,你前程远大,焉用本官提醒。”

“前程远大,就不会从北京跑到荆州来了,”金学曾一笑,又道,“愚职到荆州的第二天,就去看了那座大学士牌坊,听说是赵大人倡议修建的,功德无量啊!”赵谦脸色一红。自宋师爷去北京带回消息,说首辅大人要拆毁这座牌坊时,这事儿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现在听到金学曾的奚落,他回道:“湖广官员以及荆州地方百姓,莫不都以首辅为荣。本官此举,乃是顺应官心民心,难道做错了么?”“愚职并没有说你做错,作为首辅家乡的父母官,赵大人可是行事有方啊!”就在双方暗中较劲儿时,突然发生了张老太爷挨打的事件,正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整垮金学曾的赵谦,乍一听这个消息,立刻感到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匆匆登轿,赶来大学士府中探望。明里是探视张老太爷的伤势,暗中却是想说服老太爷,借此机会向儿子张居正告金学曾的刁状。五十七、抨新政京城传谤画张居正今天散班回来得晚,到家天已黑了。平常回家,他都会先到后院看看夫人说几句家常话,检查一下儿子们的学业,今儿个却都免了。他一回来就一头扎进书房,援笔伸纸,写下《请裁抑外戚疏》一行字,眼睛瞄着它却半天写不出下文。这当儿,他吩咐游七安排厨下做了一碗葱花挂面端进书房,他胡乱扒下去充饥,心思还在那道待写的奏疏上。自那次在大隆福寺受到李太后的便服召见,这两三个月来,随着财政改革的正式实施,京城里头已是风声鹤唳物议沸腾。经过两年多吏治,十八大衙门已在张居正牢牢掌握之中。一令既出争相响应,这固是可喜之事,但因财政改革触动的都是大户利益,对这些皇亲国戚戚畹膏粱,各衙门官员也莫可奈何,这正是张居正心忧之处。

大约在三月份,皇上对全国各地公侯贵戚的子粒田每亩征收三分税银的圣旨公布,立刻就引起轩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驸马都尉许从成,他是嘉靖皇帝的女婿,当今小皇上的嫡亲姑父。在宛平、大兴等京畿县份,他名下的子粒田有四百多顷。此项加征,他每年须得拿出一万二千两银子,与他拥有的巨大财富相比,这个数字算是九牛一毛。但为富者多不仁,让他放这一点点血,却如同剜了他的心头肉。他逢人就发牢骚:“对皇上的赏赐也得抽分拿彩头,这是哪门子王法?照这样下去,早晚得打嗝认捐,放屁缴税。”不单是说,他还写了揭帖送进内宫,要求觐见皇上与圣母,面陈“苦处”。李太后与许从成的夫人嘉阳公主本是姑嫂关系,隆庆皇帝在时,两人过从甚密。这两年虽然疏淡一些,但逢年过节,李太后仍不忘给嘉阳公主家中送去一些礼品,春节时也会宣召她进宫住上一天两天,说说体己话儿。小皇上的至亲没有几个,所以对嘉阳公主一家格外眷顾。许从成正是依仗这一点,所以聚敛钱财有恃无恐。前年秋上为胡椒苏木折俸事,他曾到昭宁寺找到正在那里敬香的李太后告刁状,逼使李太后下旨,免去公侯勋贵的胡椒苏木折俸。他从这件事情上尝到了甜头,认为只要闹一闹,李太后还会松口,谁知这一次那招法儿不灵,李太后收到揭帖后并不宣旨见他,也没有只言片语传出来予以安慰。他感到拳头打在棉花上,劲儿都白使了。但他并不甘心,又到处联络公侯戚畹,一起具名上奏,希望皇上能够收回征收子粒田税银的圣旨。他这边折子还没上去,一部由刑部制订的《万历问刑条例》,又由皇上批准布告天下,其中《户律》第四十七条第一款写道:凡宗室置买田产,恃强不纳差粮者,有司查实,将管庄人等问罪。仍计算应纳差粮多寡,抵扣禄米。若有司阿纵不举者,听抚、按官参奏重治。紧接着的第二款,对不法权贵的惩治更加清楚:凡功臣之家,除拨赐子粒田需征簿税之外,但有私买之田土,从管庄人尽数报官,入籍纳粮当差。违者,一亩至三亩,杖六十。每三亩,加一等。罪只杖一百,徙三年。罪坐管庄之人,其田入官。所隐税粮,依数复纳。若里长及有司官吏,踏勘不实,及知而不举者,与同罪。各处势豪大户,无故恃顽,不纳本户秋粮,五十担以上,问罪。监追完日,发附近;二百石以上,发边工,俱充军。如三月之内,能完纳者,照常发落。各处势豪大户,敢有不行运赴官仓,逼军私兑者,比照不纳秋粮事例,问拟充军。如各府州县掌印,不即按时催收田赋,纵容迟误,一百石以上者,提问,住俸一年。二百石以上者,提问,降二级。三百石以上者,一律罢黜,不得开恩。除了开国皇帝朱元璋对于勋贵大户多有抑制之外,此后的皇帝特别是正统年间以来,几乎所有制定颁行的法律,都没有对豪强势力真正作出有效的限制和惩罚的措施。张居正为天下理财,首先向这些巨室挑战,对那些敢于偷漏国赋,与官府勾结纵庇以分肥的不法大户,进行严厉制裁绳之以法。如此行事,已是一百五十年来所仅见。因此,这部《万历问刑条例》一颁布,立刻博得丁民小户的一致赞扬。但是,在全国的势豪大户特别是两京的勋贵巨室中,却引起了极度的恐慌与不满,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时间,明里上折子的,暗里写谤书的,请大仙跳神念魔咒的,走胡同串宅子泄愤闹事的,目标全都对准张居正这位内阁首辅。大前天早上,他刚到内阁,新任不到半年的五城兵马司堂官的刘江俞,就赶来紧急求见,紧张兮兮地呈上一张谤画让他过目。张居正摊开一看,这张谤画上画了三个人,当中一个人吊着一双眼,满嘴吐出的都是毒蛇,官服上写着“张大学士”四个字,左边一个人吹胡子瞪眼,手拿狼牙大棒,写在官服上的名字是“刑部尚书王之诰”,右边一个人手提一杆大秤,标名为“户部尚书王国光”,三人坐在“阎王殿”中,都是穷凶极恶之相。谤画上还配了一首打油诗:此是当朝三结义阎王一个两哼哈皇朝骨血全收拾直叫朱衣变袈裟不难看出,这首打油诗乃是攻击他为天下理财的种种措施,实质是打击皇室宗藩。“直叫朱衣变袈裟”一句,更是暗指他要让朱明王朝遁入“空”门。如此露骨地挑拨君臣关系,可谓刻毒之极。他问刘江俞:“这谤画在何处发现的?”刘江俞答:“在东华门外的牌坊上。”“那里是百官入值的必经之地,把这谤画贴在那儿,无非是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张居正轻蔑地笑了笑,问道:“这是何人所为,有无踪迹?”刘江俞摇摇头,答话时已是口齿紧张:“约略五更天,巡城兵士经过那里,发现谤画后就立刻揭了下来,当时糨糊还是湿的,贴上去没有多久,所以,没有几个人见到。至于是谁张贴谤画,目前尚无线索,卑职已命人加紧追查。”张居正鼻子一哼,鄙夷地说:“此等小人所为,若是追查反而抬举了他,不必理会。”话虽这样说,张居正却不敢大意,他怕皇上通过别的渠道知道这件事而横生枝节,当即就写了揭帖说明事情原委,连同谤画一起送进内宫。这一主动果然产生了效果,当天下午,就有小皇上的谕旨批出:说与张先生知道:谤画究系何人所为,朕命东厂侦伺。如此侮辱大臣,挑拨君臣关系,定不能轻饶,钦此。读罢这道谕旨,张居正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但事隔一天,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让他感到棘手:年初的时候,皇上的外公武清伯李伟提出要修坟,李太后命冯保将此事告诉了张居正。当时张居正的答复是“按祖制办事”。他责令钦天监派员去武清伯在沧州选定的“吉壤”实地踏勘。大约一个月后,这块“吉壤”便由钦天监的官员正式确定了下来。李太后的父亲武清伯李伟立即上折请拨国帑修造坟茔,这类事情按例由工部负责,已于月前正式出任工部尚书的李义河派员再次前往沧州踏勘估价,核算出造坟银价为二万两,便据实上奏。今日下午,小皇上又派太监到内阁口传旨意:“该部折价太薄,从厚拟来,钦此。”李义河就此事上奏之前,先来内阁与他商量过,二万两的工价银,是一笔笔仔细算出来的,既无水份,亦无扣,应该是合理允当。但皇上要他“从厚拟来”,便让他好生踌躇———这些时京城的形势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他所做每一件事情,都不得不权衡利弊三思而行。五十八、一连三封信通过东厂的密报与五城兵马司的访单,张居正已知晓因子粒田征税的问题犯了“众侮”,京城中的戚畹大户,以许从成为首,几乎是不间天地前往武清伯府中游说,要他挑头出来闹事。这位武清伯本是个钱窟眼里翻筋斗的人物,从他手里抠出一文钱来,比从猴嘴里抠枣子还要难。这七八年来,他历次受赐的子粒田,加起来比许从成的还要多一百多顷。新政一出,他每年就得往外多拿一万五千多两银子,圣旨颁布之日,他气得在床上躺了三天,窝了一肚子闷气,只差没吐血。儿子李高到处都有耳报神,打听后回来告诉他,说这都是张居正的主意。他因此在心里头把张居正咒了千遍万遍,但当许从成登门要他领衔给皇上写折时,他却抵死不肯领这个头。他的顾忌有二:一是那次在隆福寺前的花市上,儿子李高的仆役居然挥金如土的摆谱,正巧被女儿李太后碰上,当时没说什么,回来后就宣他们父子进宫,夹枪夹棒把李高骂了个狗血淋头。并警告他们,如果以后还敢这样胡作非为,就再也休想得到她这个太后的照拂;第二,他从冯保处打听到,子粒田征税,虽然是张居正的建议,却是他的女儿李太后拍板定夺的。如果自己带头反对,岂不是要和女儿翻脸?这个女儿是他的富贵根基,他对她更多的不是慈爱,而是敬畏。别看这位武清伯是个泥瓦匠出身,遇到大事却从来不糊涂。他知道,在子粒田问题上是闹不出名堂来的,倒不如打别的主意,把这部分损失补回来。所以,一俟修坟的“吉壤”确定,他立马儿就上折要钱。他原以为可以借机大捞一把,谁知户部只批了二万两银子,不单是他嫌少,就是李太后也觉得从国库里支出这么一点钱来,实在是有损老国丈的脸面,因此让皇上到内阁传了那道旨意。放在平常光景,多支出一万二万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碰在这个勋贵豪强与他较劲儿的节骨眼上。这件事情就不能等闲视之。如果能把这个“当朝国丈”的私欲抑制住,那帮子只管自己锦衣玉食不管天下苍生疾苦的猢狲君子就再也闹腾不起来了。想好了这“擒贼擒王”之术,张居正再三权衡,把各方面的形势作了通盘分析,这才决计冒一次险,直接向皇上建言裁抑外戚。思路一旦理清,张居正下笔如有神:臣等看得李伟乃皇家至亲,与众不同。皇上仰体圣母笃念外家之意,礼宜从厚。但昨工部尚书李义河等见臣等言,先朝赉赐外戚恩典,唯玉田伯蒋轮家为最厚,正与今圣母家事体相同。及查嘉靖二年,蒋轮乞恩造坟,原系差官盖造,未曾折价。该部处办木石等料,当时估计该银二万两,卷案俱存。该部因本爵自比蒋轮例,故即查蒋轮例题复。其做工班军,及护坟田土,另行拨给,原不在此数。今奉圣谕,欲令从厚,臣等敢不仰体皇上孝心。且臣等犬马之情,亦欲借此少效微悃于圣母之家。但该部查照旧例,止于如此。今欲从厚,惟在皇上奏知圣母,发自宸衷,特加优赉,固非臣下所敢擅专也……写完这篇《请裁抑外戚疏》,张居正又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两遍,自觉无一字不妥,这才感到完成了一件大事,他长吁一口气,正想起身到院子里走走,一抬头,却见游七仍木桩似的站在门口,便问他:“你有何事?”游七走前一步,焦灼答道:“老家出了大事,老太爷被人打成重伤。”“什么?”张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谁打的?”“听说是金学曾的手下。”“这怎么可能?你从何得到的消息?”“赵谦派人驰驿送信,一路加急,四天赶到了北京。”游七说罢,递上一只盖了荆州府关防的大信袋,张居正接过,从里面掏出两封信来,一封是父亲亲笔所写,陈述自己如何被税差打破脑袋,现卧病在床已是不能起身。另一封信是赵谦写的,就荆州税关执意当街捉人,张老太爷上前劝解反遭毒打的过程详尽描述。虽是私信,满纸透出的都是对金学曾的不满。张居正还来不及对这件事情作出判断,又有一位门子过来禀报,说是驿站的人又有急件送来,游七出去取回急件。张居正接过一看,急件上盖的是荆州税关的关防,拆开一读,是金学曾写给他的一封长信。内中不单对老太爷的误伤深表自责,同时也将赵谦私自将官田一千二百亩赠给老太爷的事抖搂了出来……一连三封信,让张居正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旋即又紧张起来。从信中可以看出,金学曾与赵谦已经交恶,两个四品衙门闹起来,荆州城中的混乱局面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父亲竟然瞒着他,私自接受赵谦贿赠的官田,这件事一旦大白于世,他张居正顷刻间就会变为众矢之的。因为子粒田征税,他得罪了所有的豪强大户,其危情之势,本来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如果他们再利用这件事情来攻击他,后果之严重……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这时候,又听得前堂有人说话,他正想询问,却见堂役来报:“老爷,亲家爷来访。”张居正踅过客堂,只见他的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已在堂中坐定,见他来,王之诰欠身一揖,说道:“叔大兄,夤夜来访,原是有一件急事。”张居正见他面前的茶几上也放了一封盖了荆州府关防的急件,便坐下问他:“可是为荆州税关的事?”“正是。”王之诰与张居正既是同乡,又是姻亲,前年京察,张居正把他从南京的闲差上调来北京执掌刑部,无论是部务还是朝政的配合,与内阁都十分默契。正是由于他的努力,一部《万历问刑条例》才这么快地制订出来。由于他为人正派处事缜密,张居正敬他三分,每逢有重大决策,事前总是要征询他的意见,王之诰也从不推诿。眼下,迎着张居正探询的目光,他拿起茶几上的那封信递过去说:“你先看看再说。”信是荆州府同知写来的,由于他分管谳狱,所以和刑部有联系,这封信内容同赵谦那封信差不多,连攻讦金学曾的词句都大致差不离。张居正看了一遍,把信还给王之诰,又问他:“荆州府在这件小事上,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这样看未免简单,”王之诰瞅了张居正一眼,思虑着说道,“老太爷被打,这算是重大事件,荆州府哪敢不加急禀报,金学曾与赵谦,都是你叔大兄当首辅后提拔的人,依我看,这两个人都有毛病。”“毛病何在?”“赵谦从江陵县令做到荆州知府,在荆州城呆了八年,对荆州方方面面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根基也打得牢靠。我听家乡来的人讲,他与老太爷的关系非同一般,对你在荆州的家人也照顾得极好。此人的特点是灵活,会办事,但有油滑之嫌。再说金学曾,这人在短短两年间,由九品观政骤升为四品御史,升官之快,在国朝中恐怕史无前例。这个人的特点是不怕得罪人,肯干事,在浑浑噩噩的官场,这种人实属难得,但他的缺点是恃人傲俗,好大喜功。我猜想,他到荆州肯定摆着京官的架子,自恃有你这位首辅支持,不把赵谦等一干地方官员放在眼里,故两人生了嫌隙。金学曾唆使属下不问青红皂白捉拿税户,以致误伤了老太爷,赵谦逮着这等机会,当然会邀约众位官员,对金学曾群起而攻之,我这只是从来信中得出的分析,至于两人的孰是孰非,派人一查便都知道,倒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现在,我最担心的,倒是老太爷的伤势。”五十九、自揭家丑“家严的伤势,我估计不会太重。”“你怎么知道?”“不谷方才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赵谦写来,另一封是家严亲笔所写,如果伤势严重,真的卧床不起,他哪里还能写信!”“家严高寿多少?”“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他七十岁的生日。”“人生七十古来稀啊,”王之诰突然间感叹起来,抚髯说道,“老太爷贵为宰辅之父,七十岁上,还要挨人一闷棍。叔大,如果这一棍让人白打了,天下人会怎么看你?”“你说该怎么办?”张居正问。王之诰不假思索,断然说道:“这事儿不用你叔大插手,我直接从刑部开出拘票,派人去荆州,把那个肇事的段升抓起来。”“不谷是想告若兄用刑部名义,发一道移文到湖广道理刑官,让他派一队缇骑兵赶到荆州。”王之诰答道:“捉拿一个段升,哪里用得着从省府调派缇骑兵,移文到荆州府办理就是。”“调缇骑兵到荆州,不是捉拿段升,而是去拆牌坊。”“叔大,这牌坊可不可以不拆?”“不行,一定得拆。”张居正的回答毫不含糊,见王之诰有些发愣,又补充道,“身居高位,如履薄冰,夹起尾巴做人尚心存惕惧,哪里还敢张扬!”姻家态度如此坚决,倒让王之诰始料不及,他哪里知道张居正此时正在气头上,要拆毁大学士牌楼,乃是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第一,上次荆州府宋师爷来京城,想请他向皇上奏讨题额,被他一口拒绝,他本以为这牌坊已经拆毁,从今日家父的来信中才得知,这牌坊不但未拆,反而请到了徐阶的亲笔赠联。赵谦对他的指示如此置若罔闻,令他十分恼火;第二,徐阶作为长期柄政枢衡的宰辅,对他的确有知遇之恩。正是由于他的荐拔,他才得以在四十二岁时进入内阁。但自徐阶下野,特别是张居正担任宅揆之后,两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徐阶闲居乡里以讲学著书为乐,但他的三个儿子却称霸地方,依靠徐阶的门生势力,大肆侵占良田。松江府官民几乎每年都有告状折子送达京城。张居正颇感为难,如果施以重惩,必然会有人攻击他忘恩负义;如果不管不问,他的有关制约“豪强大户”的一应措施岂不徒具空文?在这时候,如果把徐阶的撰联刻上大学士牌楼,无异于误导世人———徐阶家族仍在他的庇护之中。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第三,直到今天晚上,他才明白家严为何对赵谦如此垂青,原来两人之间竟有着如此骇人的内幕交易。正是家严的举荐,赵谦才升任荆州知府。他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因此对赵谦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产生了怀疑。第二天,张居正一到内阁,姚旷就给他拿来了三份揭帖,一份是江陵县令具名上奏,另两份帖子,一份写自湖广道按院荆州分院衙门,另一份写自湖广道监察御史荆南分御史衙门。三份帖子所言全都是荆州税关当街锁人打伤张老太爷一事。看过这几份帖子,张居正得到的第一个印象是金学曾已陷入四面楚歌。荆州城中几个重要衙门几乎众口一词指斥荆州税关“不恤公道,凌虐乡里”。张居正吩咐姚旷把这三份帖子拿给吕调阳过目后,再送给户部尚书王国光披览,然后择日会揖处理。他自己则取了内阁文笺,工工整整誊抄出那份《请裁抑外戚疏》,封匣之后,即时派人送进内宫。第二天下午,皇上传旨在平台召见,张居正立忙丢下手头事情赶了过去。这次,李太后慈驾亲临。刚一坐定,小皇上就说:“张先生,联已看过你的《请裁抑外戚疏》,圣母也看过,圣母有话问你。”自子粒田征税的谕旨颁布后,京城内外的一应反响,李太后从臣子们的奏折以及东厂每日密报的访单中,已是了解得清清楚楚。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出于理智,她对张居正始终都表现出极大的支持。但是,昨日张居正送上的这份《请裁抑外戚疏》,却令她感到意外,她原以为皇上谕旨到阁,张居正无论如何会买她的面子,多多少少给父亲武清伯增加一点造坟的工价银,却没想到张居正因此上疏而委婉回绝。因此,她想当面问问张居正是何动机。此时,她的心里虽然想的是这档子事,问话时,却又宕开话头先扯到别处:“张先生,听说令尊大人被人打伤?”“是的。”张居正神色黯然。李太后瞅了他一眼,接着问:“听说金学曾去主持荆州税关,同地方衙门全都闹翻?”“这也有可能。”张居正答得谨慎。“不是可能,而是事实。”李太后的口气中明显露出了不满,“今日上午,户部尚书王国光上了一道折子为金学曾辩护,附上了荆州方面寄来的那三份揭帖,咱听冯公公念过,全都指斥荆州税关的霸道,这里头虽然有一些不实之词,但所揭露之事,依咱来看,并非都是空穴来风。”张居正心下猜测:李太后对金学曾的不满,起因大概还是缘于那次在大隆福寺的邂逅。他有心替金学曾辩解,言道:“启禀太后,金学曾到荆州税关主政才一个多月,就闹出这一场风波。依臣下来看,其因在他想弄清荆州税关历年欠税之巨的隐情所在,因此,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就要千方百计阻止他的调查。”“是谁阻止?”李太后追问。张居正答:“荆州府知府赵谦。”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皇上,这时插话道:“朕记得,这个赵谦是前年京察时,由你张先生亲自提名,从荆州府同知位上荐拔为荆州府知府的。这个金学曾也是张先生欣赏的人物,两人都出自你的门下,为何还要相互攻讦?”小皇上历练政事用心用意,竟能在细微处发现问题。张居正为此感到惊喜,但就事论事又不免有些尴尬,他斟酌一番,才缓缓答道:“下臣受了赵谦的蒙蔽。”“此话怎讲?”“家父数度来信,夸赞赵谦有政声,造福桑梓尽心尽力,下臣听信了家父的举荐,便派省按院风宪官就近考察,结论也是赞赏有加。于是,下臣就向皇上推荐,将赵谦升任知府。直到最近,下臣才得知,家父之所以举荐赵谦,乃是因为赵谦在担任江陵县令时,曾将一千二百亩官田送给了家父。如此重大的受贿,发生在家父身上,下臣实在羞愧难言。”这么大的“家丑”,张居正自己道出,无论是李太后还是小皇上,都始料不及。李太后看到张居正疲倦发黑的眼眶里噙满了热泪,已是十分感动,她问道:“赵谦行贿之事,是谁发现的?”“金学曾。”“哦,原来是这样。”李太后仿佛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她对张居正安慰道,“张先生不必过分责怪令尊大人。依咱看,这件事坏就坏在那个赵谦身上,身为朝廷命官,竟拿官田行贿。如此昏官理当重惩。”张居正正想道谢,小皇上却先开口问道:“张先生,你为何要自揭家丑呢?”张居正坦然答道:“无论任何事情,下臣都不敢向圣母与皇上隐瞒。”李太后深信张居正说的不是假话,她本想褒奖几句,但看到儿子正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她,便又改口说道:“张先生,你的这份《请裁抑外戚疏》写得很好,既有前朝玉田伯蒋轮的例子比照,武清伯李伟的造坟银价,就按工部的议决执行。”六十、拆毁牌坊接官亭在荆州城东门外三里许,大凡上司官员来荆州,本地官员都会到接官亭迎接。这接官亭并不仅仅是一个亭子,旁边还有一所小院,乃接送官员临时休憩之地。如今,在接官亭与荆州东城门之间,又新添了一处建筑,这便是“张大学士牌坊”。往常,一出东城门,远远便可看见那座六角飞檐的接官亭,现在却被这座高大的牌坊挡住了视线。张大学士牌坊离接官亭大约还有一里地。金学曾经过那里的时候,却也无心流连,径直奔接官亭而来。金学曾寻思这次会见凶多吉少,故出门时尽数用上排衙。伞伕牌伕清道伕连同水火棍差人尽行用上,前前后后二三十人,也是一支不小的队伍,如此排场,对于他来说还是第一次。到了接官亭前落下轿来,才跨出桥门,便见亭子后头散放着几十匹军马,还有众多军士三个一堆,两个一伙坐在树阴下休息,看装束打扮,他认得出这都是专管刑事捕押的缇骑兵,心下当即紧张起来,也不容细想,但见接官亭的亭长走上前来打了一拱,禀道:“知会金大人,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大人在院房里等候。”金学曾整了整官袍,跟着亭长从容走进了小院,小院中间是一块闲地,正对着院门的是抬高了五级石阶的正房,一名约摸五十来岁的四品官员站在客堂门口,看到金学曾进来,连忙走下石阶迎接,抱拳一揖问道:“来者可是金大人?”“正是。”金学曾还了一礼。“愚职周显谟在此恭候,”周显谟说着就把金学曾请进客堂,双方叙礼坐定后,周显谟又道,“把金大人请到这里来相见,原是为了叙话方便。”金学曾本已作好了束手就擒戴枷上道的准备,但看周显谟的行为举止,又不似有什么恶意,心里头便有些吃不准了。两人虽然都官居四品,但周显谟是手握弹劾大权的风宪官,因其使命特殊,哪怕官阶比他高的人,也莫不对他敬畏三分。“不知周大人有何事见教?”周显谟是个老官场,他已估透了金学曾此时的心思,便笑着说:“金大人不必紧张,愚职此次来荆州,乃是奉首辅之命,与你共同完成一件差事。”“什么差事?”“拆大学士牌坊。”“啊?”“恐金大人不相信,咱这里还有两份公文。”周显谟说着,起身到了里屋,从随身带来的箧笥里拿出两份文件来,再转出房来递给金学曾,其中一份盖了刑部关防,移文很短:湖广道监察御史周显谟知道:接内阁首辅张居正指示,命你收文之日,即刻率缇骑兵五十名前往荆州,拆毁张大学士牌坊,不得有误,事毕回复。×月×日刑部尚书王之诰签另一封是张居正写给周显谟的私人信件,内容与刑部移文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张居正在信中还特别提到要周显谟到荆州后首先找到金学曾,就拆毁牌坊事与之谋划,要“排除干扰从速完成”。正是因为有这封信,周显谟才把金学曾找到这接官亭来。等到金学曾读完信件,周显谟问道:“金大人,拆毁牌坊一事,你有何高见?”拆毁牌坊之事,刑部移文与首辅的信都指示明白,周显谟偏还要征求意见,这明显是不肯担当责任。金学曾虽看出他的小心眼,但仍以事体为重,问道:“周大人此番前来,是否已知会荆州府方面官员?”周显谟回道:“除了你,愚职没有通知任何人。”金学曾眨了眨小眼睛,言道:“在湖广道,你周大人是显官。你既到了荆州,想瞒是瞒不住的,只怕这时候,就已有耳报神向荆州府报告了你的行踪。我看事不宜迟,这张大学士牌坊若是要拆,就即刻动手。”“愚职想的也是如此,”周显谟担心地说,“若是走漏风声就不好办,荆州府方面官员肯定会出面阻挠。”“官员们倒不怕,有刑部移文在此,谁敢干涉?”金学曾底气十足地答道,“要说怕,怕的倒是首辅大人的令尊,他若闻讯赶来,只怕会横生枝节。”“这倒是,咱们现在就动手。”两人说罢,就相邀出门朝大学士牌坊而来。此时已是申末时分,西斜的阳光照射下的张大学士牌坊,显得非常抢眼。这座牌坊纯用汉白玉石料凿砌而成,四根两尺见方的大石柱撑起三重石雕飞檐。石柱往上净空有一丈八尺,第一道横枋上雕的是夔纹龙饰,其上的宽大石匾上书有“大学士”三个斗字,下面一行小字:太师兼文华殿大学士张居正说是小字,每个也有汤碗口那么大。徐阶亲书的对联还没有镌刻上去,但已描了字样,几个工匠正在那里忙碌。周显谟所带的五十名缇骑兵以及随金学曾出行的衙役,加起来也有七八十号人,拆毁牌坊的人手足够了。工具也是现成的,因还没有最后完工,现场摆了许多梯子、锤、錾、钎子之类。周显谟走到跟前,先负手绕牌坊一周欣赏一遍,对金学曾叹道:“金大人,这牌坊不但做得势派,且錾工考究,你看横枋上那两只纠缠的夔龙,栩栩如生,直欲凌空而去。如今拆毁它,真是可惜!”金学曾答道:“首辅大人不肯沽名钓誉,我辈也只能奉命行事了。”“是啊!”周显谟虽然心存惋惜,却不得不下达拆毁之令。却说荆州府中有一名姓鲁的典吏,被赵谦派来这里负责现场施工。这会儿见有人拥上来要拆毁牌坊,便连忙跑过来制止,他不认得周显谟,却认得金学曾,便朝金学曾讪讪问道:“金大人,谁给了你们税关这大的胆子,敢动手拆首辅大人的牌坊?”金学曾朝周显谟挤挤眼,却也不攀他,只自答道:“咱们做事儿,还轮不到你来聒噪,快闪开,小心伤着了你。”说话间,只见缇骑兵们已是搬过几架梯子攀上了牌坊顶,七手八脚掀翻了一角飞檐,看到忽地冒出许多兵爷来,鲁典吏也不知来头,便慌忙跑回城里头报信去了。俗话说,败事容易成事难。也就大半个时辰,这座费了多少匠心才得以砌成的气势巍峨的大学士牌坊,就已被拆得只剩下四根立柱。掉在地上的那些汉白玉构件,断的断碎的碎,竟没有一件完整的。这时候,只见东城门里抬出十几顶官轿,前后护轿的衙役也有上百人,舞枪使棒,一路奔跑过来。金学曾一看那架势,猜是鲁典吏搬来了救兵,便对周显谟说:“周大人,快掸掸身上的土,荆州城中的官员,都邀齐了来迎接你了。”周显谟手搭阳篷朝东城门方向瞧了瞧,吩咐同来的缇骑兵一起上马,列队站好。他自己果真正冠整衣打理一番,静等那一队官轿的到来。大约离大学士牌坊废墟还有二三十丈远,那一队官轿都纷纷落定。打头的那顶四人抬围青大轿里,走出了荆州府知府赵谦。他抬头看了看那四根孤零零的石柱和地上的一堆乱石,又一眼瞥见了站在石堆上的金学曾,便跺着脚骂道:“金学曾,你做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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