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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十一、五千两银子买你的脑袋赵谦没有想到金学曾来荆州不到两个月,就拿到了他“私赠官田贿赂权门”的把柄,更令他吃惊的是,首辅张居正得到金学曾的告状信后,不但不隐瞒,反而自个儿把这件事捅到皇上那里去。纵观历朝历代,措谋攫利怙权敛财的权相不乏其人,但如此铁面无私自揭家丑的宰辅,大明开国以来,张居正恐怕是第一人。赵谦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巴结张老太爷,实指望利用他攀上张居正这个大靠山,以利日后升官发财。应该说,这一目的他已达到,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如今惹起祸端的,还是这一块官田……俗话说,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赵谦把这些时发生的事情联起来一想,这才发觉金学曾心机变诈智数周密,硬是一步步把他往绝路上逼。他这边动员陈大毛李狗儿写状子告税关“当街打人陷民水火”,金学曾那边却把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鼓捣起来,给他送来一块《戒石铭》;他这边才把荆州城各衙门联络起来,从不同渠道上书北京当路大臣,攻讦金学曾“横行无礼欺压百姓”,金学曾那面密信一封呈上首辅,揭发他“以官田行贿”;他这边好不容易弄来徐阶的撰联题额,可是还来不及高兴,首辅就径直派周显谟前来拆毁大学士牌坊,谁又能担保,此事在后头作祟的,不是他金学曾?赵谦自认为可以出奇制胜的几步好棋,被他金学曾一搅局,竟变成了一步差过一步的臭棋。前思后想,他恨不能把金学曾生剐了。所以,当京城的神秘来客提出要除掉金学曾时,他嘴里虽然支吾着要“想一想”,心里头却早已判了一个肯字。几天来,他一直在设计除掉金学曾的方案,物色刺杀的人选,并就此事多次约见那位神秘来客。他这边暗中准备刚刚有些眉目,却不料前天晚上,又有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荆州城中的首富,漆记绸缎行的老板漆员外突然失踪了。第二天,终于有耳报神向他禀告:漆员外被金学曾设计“请”去,如今软禁在荆州税关里面。一听到这个消息,赵谦心惊肉跳,差一点惑乱失常。却说赵谦在出任府同知主政税关期间,曾大肆收受不法奸商的贿赂而任其隐瞒交易偷税漏税。虽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他收受的贿银就达十万两之多。其中,仅这位员外一人,就送给了他三万多两银子。一来是做贼心虚,二来凭直觉,他认定金学曾一定是抓住了漆员外的什么把柄。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地把这位荆州首富“请”进税关,他索取巨贿而使朝廷榷税大量流失,这一罪行若是暴露,“私赠官田”一事则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之所以对荆州税关的继任者要么拉拢要么打击,就是怕自己的秽行败露。昨儿晚上,神秘来客去府衙与他相见还催他赶紧动手,他嘴里答应心上却已变了卦。他知道此时,如果自己再走错一步路,就会性命难保。权衡再三,他决定尽弃前嫌,主动与金学曾达成和解。这就是他迫不及待要与金学曾单独会见的原因。一对仇人忽然坐到了一块儿,情形有些尴尬,听着外间客堂里忽高忽低的谈笑声,还是赵谦首先打破僵局,他咽下一口唾沫,不自然地说道:“金大人,本府今日单独见你,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向你通报。”“何事?”“有人要暗算你。”“是吗?”金学曾扑哧一笑,他总感到赵谦说话皮里阳秋的不中听,故不屑地回道,“除了你赵知府,还会有什么人暗算我?”赵谦对金学曾的讥诮并不在意,而是从袖笼里摸出一张银票来,递给金学曾说:“这是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见票即兑,金大人是造过假银票的,你看看这张银票是真是假?”这是一张京城宝祥号票庄开出的银票,金学曾一看密押与楮纸的质地,就知道是真的,便问赵谦:“知府大人拿出这张银票做甚?”赵谦隔着桌子把身子俯过去,对着金学曾小声言道:“有人愿意出五千两银子,买你的脑袋。”这一句话可谓石破天惊,金学曾一下子怔住了。他注视着赵谦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不由得狐疑说道:“不会吧,我金学曾这颗瘦不拉几的脑袋,哪里值得五千两银子!”赵谦游移不定的目光忽然深沉起来,他继续言道:“金大人不要作践自己,子粒田征税的事情,在京城里引起的巨大风波,你知道么?”“略知一二。”“这件事虽是皇上的旨意,但始作俑者,却是你金大人。如今,天下的势豪大户,哪一个不把你恨之入骨?”“你是说,是这些势豪大户要我的脑袋?”“正是。”“究竟是谁?”“来者很神秘,一会儿说武清伯李伟,一会儿说驸马都尉许从成,总不肯暴露他的真实身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来头很大。”“何以见得?”“你写信给首辅大人,说咱将一千二百亩官田送给张老太爷一事,他都知道。”赵谦不显山不显水就把金学曾的“阴损”点了出来。金学曾虽然诧异那位神秘来客的通天手眼,却并不为此事而产生些许愧意,他坦然地盯着赵谦,问道:“这么说,你是知道我已经告了你?”“知道,”赵谦本想表现出大度,但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卖弄,“首辅大人收到你的信后,采取了何等举措,你金大人大概还不知晓吧?”

“是何态度?”金学曾引而不发地问道。“他将此事禀奏了皇上。”这一点金学曾的确不知,但他不想在对手面前表现出急切想知道下文的样子,而是轻描淡写地问:“都是那位神秘来客告诉你的?”“他不说,咱哪能知道?”“如此说来,我金学曾应该是你赵知府的第一号敌人,你为何还要援手救我?”赵谦正欲回答,有人提了茶壶进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盅茶水。赵谦语调凄楚地说道:“你金大人一来荆州,必欲置我赵某于死地。咱若是以怨报怨,今天,你哪里还有命坐在这里。”“这么说,我要感激赵大人了。”赵谦拧着脸回道:“有一点,你金大人一直未曾问我,就是这一张买你人头的五千两银票,为何在我赵某的手中。”金学曾盯着眼前那一盅还在冒着热气儿的茶水,故意漫不经心地答道:“这个还用问吗?那位神秘来客肯定是想和你联手,把我金学曾除掉。”“金大人说得不差,”赵谦一激动,放在桌子上的手都有些颤抖,“起先,咱也为他的蛊惑所动,必欲将你除之而后快,但转而一想,如此泄愤仇杀戕害性命,岂是我辈读书人所为,便又打消了念头。”六十二、赵谦被人毒死此时,一向足智多谋胸怀坦荡的金学曾,反倒陷入了痛苦的抉择之中。却说数日前,金学曾就收到了张居正寄来的密札,对他揭露赵谦将官田私赠于张老太爷一事给予充分肯定。要他尽快调查赵谦主政税关期间的贪墨情况,一俟搜集到证据,立即就将赵谦枷掠到京拘谳问罪。收到张居正密札之前,陈大毛就已施展神偷手段,为他偷到了漆记绸缎行的账簿。金学曾将这账簿中所记船运布匹数量与税关纳税之数两相比较详加综核,发觉悬殊很大。于是当机立断,把漆员外“请”到税关。金学曾办过几次大案,举微发隐的功夫已是烂熟,漆员外架不住他旁敲侧击一诈一吓,不消半日,这位首富就把赵谦如何索贿中饱私囊的劣行交待得一清二楚。拿到了签字画押的笔录,金学曾大喜过望,正准备对赵谦择日采取行动,却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赵谦竟然有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将一场未遂的谋杀和盘托出。看得出来,赵谦是想真心与他和解,但他又怎能舍弃朝廷公德匡赞之规,与一个形同陌路的鄙吝之人重归于好呢?正在金学曾手衬额头想不出个头绪时,赵谦紧绷着脸,又道:“该说的咱都说了,不知金大人有何思考。”“你想要怎样?”金学曾脱口问道。“金大人,你我能否尽弃前嫌,重归于好呢?”金学曾摇摇头,回道:“知府大人,一切都晚了。”“为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漆员外眼下正在我的手中。”“我知道。”赵谦的脸色变得非常难堪,“这漆员外的话,你千万不可听。”金学曾哈哈一笑,讥道:“知府大人为何突然冒出这句话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这……”赵谦一时语塞,既是沮丧又是懊恼地说道,“金大人,你难道真的不愿意与我化干戈为玉帛么?如果不是我,那位神秘来客早就要了你的性命。”“阻挠别人的害命之举,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但我金学曾此时却救不得你。”“你要把我怎样?”“漆员外的口供,你向他索贿纹银三万多两,帮他偷逃税银高达五万两,赵大人,铁证如山,叫我如何救你。”“这口供在你手上,只要你网开一面,一切都好说,你若要银子,咱给你银子。”“你给多少?”“一万两,怎么样?”金学曾摇摇头。赵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粗大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又道:“二万两!”……金学曾仍是不吱声,赵谦恨恨地瞪着他,一咬牙说道:“罢罢罢,三万两银子都给你,这总可以了吧。”“这还差不多,”金学曾终于开了金口,笑道,“既然是贿银,自然是一厘一毫也不能少。”赵谦一声冷笑,失了魂一样说道,“说我贪,你金大人比我更贪。”金学曾冷静笑道:“赵大人不要知会错了,你这三万两贿银,我金某不会要一分,全部上交国库。”赵谦一愣:“这么说,你还要公事公办?”“赵大人,你我同为朝廷命官,总该知道性命纲常,这种事情岂能私了?何况我已于昨日向都察院寄去急件,将你贪墨之事如实禀报,如果不出意外,不出十日,都察院就会有拘票传来,届时会将你押往京城,谳审定罪。”“你金学曾铁定了心,必欲将我置于死地?”“只要你主动交清贿银,我一定上奏皇上,力陈你痛改前非,竭恭去私的悔悟之意。相信皇上念及你司牧地方也曾有过政绩,会对你格外开恩减轻处罚。”金学曾的语气中虽然含有同情,但强硬的口风却丝毫没有改变。讨好了半天换回的却是这个态度,赵谦至此已彻底绝望。刹那间,他感到满胸膛里都是烈焰腾腾,嗓子眼干得冒烟,他恨不能扑过去掐死金学曾,但他两腿发软却站不起来,他梦呓般地骂着,诅咒着,拿起面前的茶盅,将那一盅已经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金学曾正准备起身出去,却见坐在对面的赵谦突然两手抓胸,面孔扭曲痛苦不堪,挣扎少许,已是七孔流血仰面倒地,一阵痉挛后便口吐白沫而死。从春分到冬至这段时间,除开三伏天一个月,每月逢三六九日,便是经筵的日子。经筵又分大经筵与小经筵,大经筵每月一次,定在初九日。这是大讲,也称月讲。剩下的八场经筵,称为小经筵,简称日讲。除了内阁与礼部、翰林院等文臣,余者概不参加日讲。逢月讲之日,京城里头的王侯戚贵以及大小九卿,翰林院侍讲侍读,十三道御史四品以上六科言官都给事中以上的官员,都要列班参加,入殿站在两厢侍听。讲毕,皇上循例命鸿胪寺赐宴,这顿筵席不但丰盛,且恩宠异常。因此,有资格参加大经筵的官员们,到了这一天,莫不欢欣鼓舞。他们赶去参加,与其说是为了“听”,倒不如说是为了“吃”,久而久之,京城里头为这件事便有了一个说法,叫“吃经筵”。今儿个是六月初九,又是个“吃经筵”的日子。大内文华殿,为经筵举行之地。前年万历皇帝初登基时,李太后听了冯保的建议,要趁小皇上出经筵而装修文华殿。当时因国库匮乏,张居正力陈不可。此事耽搁了一些时日,一年后,国库渐有丰裕,张居正便主动提出装修了文华殿。却说今日进讲的讲官,乃翰林院侍读学士于慎行。他是隆庆二年进士,这一年的京试主考官是张居正,按士林规矩,这一年所有录取的进士与张居正都存在师生关系。于慎行学问人品都很不错,因此很得座主张居正的青睐。张居正精心为小皇上挑了六名讲官,于慎行列名其中。于慎行今日进讲《论语。微子第十八》中的第十节:“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这短短三十几个字,于慎行博征旁引,举偏发微,音韵铿锵地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当刻漏房值班火者举着“巳”字牌蹑手蹑脚进得殿来,将殿门右侧铜架上“辰”字牌换下时,殿外便传来三声响亮的鸣鞭,这是大讲结束的信号。鞭声一停,于慎行立即奏道:“臣于慎行进讲完毕,有污圣听,实乃惶恐。”小皇上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说了一句:“给赏钱。”便见一位太监双手托了一个装满了金珠银豆的木盘从丹墀下走到殿中,将木盘一倾,金珠银豆滚了一地。顿时,只见众讲官展书官侍书侍读一干词臣,都一拥而上,扑到地上争抢赏赐。就在讲官们扑地争抢的时候,小皇上已走下丹墀,到殿左临时张起的一个锦幄中休息。在他的吩咐下,张居正与冯保也同时进了锦幄。由于张居正首辅加老师的特殊身份,小皇上对他特别尊敬。每次经筵,他把张居正的座位安排在丹墀之侧,夏天身旁供着冰,还让小内侍替他打扇,冬天在他脚下铺着厚厚的毛毡,让他双脚暖和。这一切,参加经筵的大臣们都看在眼里,认为这是千古殊恩。六十三、趁机教导皇上此刻,在锦幄里,小皇上接过内侍递上的温热的银耳羹,亲手调了调,然后双手递给张居正,恭敬言道:“先生请用。”张居正起身称谢,接过银耳羹一小口一小口品尝起来。小皇上自己也品了一碗。内侍收拾碗盘退出锦幄后,小皇上问:“张先生,于慎行今天讲得如何?”“不错,于慎行是山东曲阜人,与孔子是同乡,他从小研习孔教,也算是齐鲁硕儒了。”“先生所言极是,”小皇上顿了顿,瞄了冯保一眼,又道,“朕昨天写了六幅字,想赐给六位讲官,先请先生一看。”小皇上刚说罢,冯保就从先已放在锦幄中的黄梨木匣中拿出一张折叠着四尺洒金宣纸,打开来请张居正过目。这纸上是四个亦行亦楷的斗字:学务本根这是赐给于慎行的一幅,落款处矜了一方大印:“皇帝之宝”。张居正把六幅字一一看过,见上头矜的都是同一方印,便道:“启禀皇上,臣建议,这六幅墨宝暂不要赐给讲官。”

“为何?”“用印有误。”“这是朕的印,昨天,咱让捧印太监盖上的。”“皇上一共有十三方印,什么时候该用什么印,讲究极严,一点都不能错。”“是吗?”小皇上急欲想听下去。张居正略一沉思,侃侃言道:“洪武皇帝开国之初,考查古典,稽察体制,乃造制印信大宝以昭示天下,并传承后世。天子宝印一共有十三个,第一叫‘皇帝之宝’,诏赦用也;第二叫‘皇帝行宝’,命将出师用之;第三叫‘皇帝信宝’,征兵用之;第四叫‘天子之宝’,诰告安抚四夷用之;第五叫‘天子行宝’,给四夷赐物用之;第六叫‘天子信宝’,征兵四夷用之;第七叫‘奉天之宝’,郊用之;第八叫‘恭之宝’,封印进香合用之;第九叫‘制诏之宝’,专用于制作谕诰文书;第十叫‘敕命之宝’,专用于敕谕敕文;第十一叫‘精一执中’,手书赐墨用之;第十二叫‘御府丹符’,封记符号用之。在这十二个分类御宝之上,还有一方用作颁布法令号召天下的宝印,叫‘凝命神宝唯一镇国宝藏’。这十三方大印备一朝之制,乃天子受命之符,代代相传,不可更易。陛下赐给讲臣的墨宝,循例应该用‘精一执中’,但却错用成了‘皇帝之宝’,此等谬误,切不可传出禁廷。”师相一番教诲,小皇上听得认真,深感当皇帝不容易,该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他回味一番,说道:“皇帝用错印绝非小事,这六幅字作废了,朕下昼回西暖阁重写,重钤印。”“如此甚好,”张居正满意地点点头,望了望锦幄外影影绰绰的人影,又道,“今日的讲章,陛下听过了,不知还有什么要问的?”小皇上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孔圣人讲‘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于慎行的解释已很通透。依朕来看,故旧,对于朝廷来说,就是戚畹勋贵,王公大臣。对这些人,不可求全责备。只要没有大的过错,朝廷对他们一定要宽容,要善待,这是天子施行仁政的内容,朕不但要做到,而且还要做好,元辅,朕理解得对么?”从这席话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听讲很认真,但张居正担心小皇上因“仁”乱法,便及时提醒道:“故旧无大故,朝廷的原则是不弃,不弃就是让他们得以机会效命朝廷,而不是让朝廷花民脂民膏,养一帮闲人。”“如今,戚畹勋贵、王公大臣里头,可有闲人吗?”朱翊钧目不转睛地盯着张居正。

“有,而且还不少。”张居正的口气十分笃定,“就说那个驸马都尉许从成,不单吃着朝廷的俸禄,还坐享着上万亩皇上赐给的子粒田收入。乡下有田庄,城里有店铺,已是富得流油,论资产,早在武清伯李伟之上。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但不能帮朝廷做一点实事,还到处惹是生非。太后倡议子粒田征税,他不但不支持太后,反而头一个反对。”关于子粒田征税问题,涉及到的利益群体是藩王宗室和王公勋贵。单凭俸禄吃饭的朝廷大臣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因此都积极支持这一改革。倒是那些拥有子粒田势豪的大户反对者甚众。近些时,各种传言不绝于耳。小皇上听多了,有时候也难免动恻隐之心,认为这些哭穷的王公自有可怜之处,但他深信母后的决策没有错误,他谨记张居正的教诲“圣君不可有妇人之仁”,因此对这类的告状一概不理。方才张居正说到的许从成,倒着实让他犯难。从亲情上讲,这许从成是他嫡亲姑父,但也正是他,对子粒田征税反对尤烈。据东厂呈上的访单得知,前不久在荆州城中发现的那一位神秘的刺客,可能也与这位驸马都尉有关。甚至有的官员还根据这一传闻递上奏章,要求对许从成从严惩处。小皇上心里头思忖:张居正今日对许从成的抨击,可能与这些传闻有关。他知道此时如不明确表态,任其事态扩大,必然对皇室不利,便说道:“元辅说许从成是个闲人,虽然不假,但责不在他,今后,多给他派些差事就是。至于子粒田征税,他是发了一些牢骚,突然要他往外拿银子,心里头憋气,说些难听的话也是情有可谅。最近,荆州知府赵谦被人毒死的事,居然有人说与许从成有关,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听鼓听声,听话听音,张居正一听小皇上有袒护许从成之意,也立马就地转弯,问道:“荆州刺客一事,下臣谨遵圣命,不予追究。”“如此甚好,”小皇上仿佛搬开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笑道,“赵谦被金学曾查出是一个贪官,本属死有余辜,这事查起来也无甚意义。”“圣上所言极是。”张居正附和。小皇上想了想,又回到方才的话题,又道:“先生讲朝廷勋贵多半都是闲人,但他们都是功臣之后,朝廷对于功臣,若不多加抚恤,今后,谁还肯为朝廷效力?”小皇上逮着个问题就要刨根问底寻个究竟,张居正也想趁此机会把一些施政纲领通通透透讲出来教导皇上,于是沉吟回奏道:“我朝开国以来,对于开疆拓土创建纲治的文武功臣,依其绩效之大小,分封为公、侯、伯三等爵位。这些爵位有流有世。所谓流,即受封只限于个人。所谓世,即爵位可以世袭相传,无论是流是世,一经受封,朝廷都要给付金书铁券为凭。佐高皇定天下的功臣,铁券上书‘开国辅运’四字,佐成祖登大宝者,铁券上书有‘奉天靖难’四字,自这两位皇帝之后的受封者,武臣书‘宣力功臣’,文臣书‘守正文臣’,这些都有定制。受封功臣,根据不同爵位而得不同的赏赐和岁禄。高皇帝规定,赐田最多不超过五千石。现在,这个数目已是大大超过。成祖皇帝时,虑着袭爵者无功受禄不思长进。便鼓励他们横经请业以资黻黼,对于其中的才德兼优者,武臣之后,充团营三营提督总兵或坐营官,或五军都督府掌印佥书,留都守备,出任十六镇总兵官镇守。文臣之后,幼而嗣者,送往国子监学习,与其他学生一样,穿缁衣戴平巾,不可享用特权。如果学习不认真犯下过错,则要革除冠服以示惩罚。所有世袭子弟,犯罪枉法者,轻者夺其禄,重者夺其爵,这都是高皇帝与成祖皇帝传下的好规矩,如果认真执行,王公勋贵中,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闲人。”六十四、大侠会见了玉娘张居正言简意赅,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利弊关系剖析得明明白白,小皇上暗自佩服他胸有珠玑,凡事都讲得头头是道,接着问道:“先帝订下的规矩,为何不好好执行呢?”“天长日久政务懈怠,有司监管不力,当路大臣不敢得罪权贵,故养成此等窳败之势。”朱翊钧频频点头,转头问一直侍立在侧的冯保:“大伴,张先生说的可有道理?”冯保朝张居正挤挤眼,恭维道:“张先生经纶满腹,言必有据,说的话句句在理。”

朱翊钧叹道:“宋代的赵普说过,半部《论语》治天下,此言不谬。”“谬则不谬,但后人学习《论语》,多生歧义,以至用来治国横生枝节,与孔子道义相去甚远。”“先生的话,朕记住了。”小皇上这句话有送客的意思,张居正立忙谢辞,在众位官员的注目下缓步踱出文华殿,而小皇上也从后殿走出,乘辇往乾清宫而去。待他们走后,值殿太监才站在殿前走道上扯着嗓子宣告:“散讲,列位官员,到鸿胪寺吃经筵去!”夏日的积香庐,实在是个消夏的好去处。庭院柳色参差,池沼荷花娇艳,从泡子河上吹过来的南风,筛过柳阴,清凉爽人肌肤。因此,一过六月,张居正大部分晚上都在积香庐度过。今日上午的经筵散后,下午约见户部尚书王国光和兵部尚书谭纶,就屯边和盐引换取粟米以补九边将士军需之不足的事情进行会揖。散班后半个多时辰,三人议事才告完毕,待张居正起轿前往积香庐时,已是戌末时分。夏日天长,轿子经过泡子河边时,夕阳与晚霞尚在河水上折射出一片灿烂。张居正在山翁听雨楼前落轿,走过前厅正欲上楼,忽见玉娘的贴身丫环小凤儿闪身出来,朝张居正蹲了个万福,笑道:“启禀老爷,玉娘姐姐有话给你。”“什么话?”张居正停下脚步,含笑问道。小凤儿把手上拿着的几张卷起来的洒金笺纸递给张居正,言道:“玉娘姐姐今儿个把前些时写出的几首诗改好了,她要奴婢传给老爷,并告知老爷,您须得在一炷香工夫内把这几首诗和上,否则,玉娘姐姐就不让你上楼。”“哦,是这样。”张居正感到有点意外,摇头笑了笑,径直走到楼梯口侧面的花厅,里头的书案上早已摆好了笔墨纸砚。张居正在书案前落座,将那几张笺纸展开来读。开头的题目是:消夏诗五首呈首辅张先生索和看到这行字,张居正闲雅地捋了捋飘然长须,眼底眉梢充满笑意,这是玉娘第一次称他首辅张先生,这称呼一入闺阁,便有了温温柔柔的调侃之意。他乘兴看了下来:夏日积香庐上客,玉人何处解离愁?寒凝帘底炉烟细,尘净墙阴竹色幽。……看罢这五首绝句,张居正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沉重起来。诗中渗透了红颜无奈,孤清凄婉的情绪,似乎对他也流露出一些幽怨。最后一首更是直接地表白出浓郁的思乡之情。他把这五首诗反复看过几遍,才忽然醒悟到自己对玉娘的温存太少。平常很少到积香庐来,即便来了,也是杂事缠身,要么会客,要么处理信件奏章,留给玉娘的时间并不多。对明媒正娶的夫人,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但对没有任何名分的玉娘来说,就难免让她生出许多臆想,该如何安慰她,抚平她心头的哀怨?张居正援笔伸纸,一面沉思,一面写了下来:置身宦海为孤客,最怕红颜强说愁。阁上春风岂枉度,长怀鸳梦小窗幽。……除了今年元宵节皇上赐御筵写了一首承制诗外,张居正一直没有闲情逸致吟风弄月。但今天实乃有感而发,因此并没有用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把这五首诗和出来了。他让小凤儿把这诗拿到楼上送给玉娘,看能否过关。当他听说玉娘已用过晚膳之后,便蹙过膳厅要了一壶花雕,独自品饮起来。刚喝了三杯,积香庐主管刘朴就进来禀报,说游七前来有事禀报。张居正命他唤游七进来。如今的游七,在外头也是个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的人物,但一见了主人立刻就恢复了委琐。他进门后喊了一声“老爷”,然后恭恭敬敬站在门边儿上,张居正一面呷酒,一边问他:“今日有何事?”“邵大侠又到了京城。”“邵大侠,哪个邵大侠?”“就是当年帮高拱东山再起的那位。”“啊,他又出现了?”张居正略略有些兴奋,又感到意外,“自高拱去职,这邵大侠也遁迹江南,怎么又跑来北京?”“他来了好几天了,据徐爵说,他一来,就一直处在东厂的监控之中。”“他来做什么?”“今天上午,他去了武清伯李伟的家中,下午,他在苏州会馆会见了玉娘。”“玉娘?”张居正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他知道,正是这位邵大侠当年将玉娘从南京带来北京送给高拱的,他的心中顿时充满警惕,问道,“玉娘怎么知道邵大侠到了北京?”“这个,小的也很纳闷,”游七觑了张居正一眼,回道,“这积香庐,并不是一般人进得来的,是谁把消息透给玉娘的?小的猜测,一定是邵大侠买通了积香庐里的人。”张居正觉得游七推测得有道理,便命人把刘朴叫进来,问他:“玉娘今天下午出去了吗?”“出去了。”刘朴小心回答。“出去了多长时间?”“时间不短。”“什么时间不短!”张居正一拉脸,口气严厉地问道,“究竟何时出去,何时回来,去了哪里,所见何人,你要回答明白。”首辅动怒,看他脸色,伸手就能刮下一层霜来,吓得刘朴身子筛糠一般,结结巴巴答道:“玉娘出门时,大约午时过半,回来时交了酉时,去会何人,贱职不敢打听。”刘朴说的是实话,积香庐上上下下的人,谁不知道玉娘的特殊身份?十指剪得光光的捧着她都来不及,谁还敢招惹她?张居正也知道这一点,虽是责备,却也不较真,挥挥手让刘朴退了下去。张居正再无心思饮酒,吩咐游七道:“这件事不要张扬,邵大侠那边有何消息,你随时都要给我禀报。”“是。”游七唯唯诺诺退下,出门乘轿走了。本在兴头儿上的张居正,骤然听到玉娘溜出积香庐去拜会邵大侠的消息,心里头顿时像打翻了醋罐子。这时已是戌末时分,院子里星月朦胧,影影绰绰的树丛中,偶尔飞过三两只萤火虫,高高低低明明灭灭,更增添了夏夜的静寂。张居正心情郁闷,想到院子里走走,但一走出膳厅,双腿竟鬼使神差地上得楼去。六十五、心曲解醋意楼道上宫灯璀璨,张居正反剪着手刚走到玉娘的房门前,忽见玉娘像一只燕子突然从屋子里“飞”出来,一把搂住张居正的脖子,撒娇地说:“老爷,你这一顿饭,吃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由于是夏天,又不见什么外人,玉娘只穿了一件无袖的束腰长裙,两只裸露的玉臂,温润如玉,嫩白如脂,挽在张居正的脖子上,对他产生了难以抗拒的作用,加之玉娘嘴中呼出的芬芳的气息,更使得他的身子酥软。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的不快顷刻间烟消云散,他顺势把玉娘抱了起来,一步跨进了起居间。玉娘看他要把自己抱进寝房,连忙言道:“老爷,放下我。”张居正倒也不强拗,就地把玉娘放下了。玉娘住的这套房子,进门是起居间,往里是寝房,往左是妆房,往右是琴房,玉娘拉着张居正,轻轻盈盈地走进了琴房。房子里支了一张琴,靠窗的小八仙桌上,已沏好了一壶茶,放了几样茶点。“干啥?”张居正问。“你要干啥?”玉娘娇滴滴地反问。“上床。”张居正故意调侃地说。玉娘小嘴一蹶,嗔道:“就知道上床,如此明月良宵,岂能不做些有情趣的事儿。”

“什么事儿有情趣?”“品茶呗。”玉娘说着,就把张居正按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下,摆上两只梨花盏,提起茶壶一边斟茶一边说道:“这是今年春上的碧螺春,老爷你尝尝。”张居正抿了一口,果然清香爽口,赞道:“这茶好,可惜水差了一点。”“一听这话,就知道老爷是行家,不像高阁老。”张居正像被马蜂螫了一口,立马板下脸问:“怎么,你还惦记着高胡子?”玉娘自知失言,连忙赔笑:“奴婢失口,请老爷恕罪!”望着玉娘诚惶诚恐的样子,张居正醋意稍减,但他又记起邵大侠的事儿,于是借题发挥说道:“玉娘啊,你老担心不谷不爱你,不谷又何尝不担心你用情不专呢?”“我用情不专?”玉娘一愣,旋即抿嘴儿一笑,半是表白半是讥讽地说道,“奴婢一个失口,老爷就上了醋意儿。其实,奴婢自从认识了你,早就觉得高阁老不值得一提了。”“真是这样吗?”“真是这样,”玉娘恳切言道,“奴婢曾编了一只曲儿专道这件事,一直没有机会唱给您听,要不,奴婢现在唱给老爷听听?”“好,不谷正想听听呢。”玉娘命小凤儿取过琵琶,调了调音,自弹自唱了起来:想当初不相交其实妙,也无愁也无恼也不心焦。到如今做事多颠倒,误了奴家一片情,一去不来了。奴为情憔悴甚受尽折磨,却不曾博得你说半分好。玉娘用“挂枝儿”的调子唱出,抑扬情调中掺着些许哀怨,加之吴侬软语本就温婉可人。张居正听过,蹙紧的眉梢总算又舒展开来,他相信玉娘这是真心表露,不由得对她又添了几分怜爱,饮了一盏茶后,笑道:“你这曲儿唱得好,高阁老生来就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被你看得透彻。你既为高阁老写了一曲,想必也为我写了。”“奴婢不曾为老爷写,”玉娘明眸一闪,婉转答道,“不过,奴婢昨日倒是又胡诌了一曲,不是为老爷,是为奴婢自家。”“为你自家也好哇,快唱来我听。”玉娘一拨琴弦,又悠悠唱了起来:我待他是真心菩萨,他待我究竟是真来还是假……

玉娘且弹且唱,唇齿间流转的莺声,露出一片痴情。张居正待弦歌一停,说道:“玉娘,你这曲子明里是唱自己,其实,暗里指的还是我。我待你是真是假,未必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玉娘放下琵琶,含羞地说:“奴婢知道老爷真心疼我,但有一件事奴婢始终不明白。”“什么事?”“老爷既如此爱我疼我,为何不把奴婢娶回府上?”“这……”“奴婢也知道自己是葑菲下材,草木贱质,能攀上老爷这样一位大人物,已是三生有幸。玉娘本不敢有非分之想,但蒙老爷恩典不弃,故生了这妄想之心。”玉娘所说之事,张居正不止一次想过,这是件棘手的事。按常情,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娶个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并无人干涉。但他却有难言之隐,一是家中人多口杂,张居正订下的家规又严,若玉娘进门,他只能板着面孔与她礼敬,调个情反而多有不便。二来也是最难办的,这玉娘原是邵大侠给高拱物色的侍妾,如若被他娶进门,岂不授人以柄令士林耻笑?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中,他总想搬开,却又找不着一个万全之策。看到张居正长时间沉思不语,玉娘心下忐忑不安,言道:“老爷,奴婢惹你生气了?”“没有,啊没有,”张居正极力掩饰内心的矛盾,强笑着说,“玉娘,论理,不谷早就该给你一个侍妾的身份,只是有些事一时还理不出头绪,故把这事儿耽搁了。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不谷要给你名分。”“真的?”玉娘面露欣喜。“真的,但不是现在。”张居正生怕在这件事上再扯下去会节外生枝,故转了话题问,“你那五首消夏诗是今天做出的吗?”“不是,这是我花了十几天时间断断续续写下的,还请老爷指教。”“你写得很好,只是太过悲伤不好。”“奴婢知道了,奴婢看了老爷的和诗,万般恩爱都在诗中体现了,能得到老爷这份感情,不管往后怎样,奴婢当下知足了。”看到玉娘清纯可爱的样子,张居正不相信她会做出什么非分的事情,但他对她私下去会见邵大侠的事耿耿于怀,于是转弯抹角想套出她的话来:“你这碧螺春醇香爽口,回味绵长,当是茶中上品,只不知你从哪儿觅到?”“我叔叔送的。”“你叔叔?你还有一个叔叔,我怎么不知道?”“奴婢的家事,老爷哪里全都知道。”“你叔叔从哪里来?”“扬州。”“他来北京有何事?”六十六、害怕身边人捅娄子“叔叔做点小生意,贩东贩西的,维持一家的生计,总是艰难。”玉娘按邵大侠的嘱咐临时编词儿应对,心里有些不安。但既然开了这个头,又不得不说下去,“叔叔知道奴婢和老爷在一起,故要我求您办一件事。”张居正见玉娘张口叔叔闭口叔叔却是不提邵大侠的名字,他本想挑明了追问,想一想又觉不妥,便问道:“你叔叔想办什么事?”“扬州城里有个管盐的衙门,叫……”“两淮盐运司。”“对了,就是这个名,在盐运司里管事儿的官员,叫胡什么来着?”“叫胡自皋。”“对,就是这个人,叔叔说这个**势很大,想求您替他写个信儿,回去找找这位胡大人。”“找他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丁门小户的人家,找个靠山呗。”张居正“嗯”了一声却是没有下文。玉娘以为他为难,却不知正是她的话勾起了张居正心中的隐情:前年给冯保一个面子,把胡自皋升任为两淮盐运司的巡盐御史,这家伙到任才一年多时间,坏名声就传遍了扬州,与一帮不法盐商称兄道弟,吃喝嫖赌无一样不来。就去年一年,参他的折子就有三份。因有冯保袒护,事情都不了了之。户部尚书王国光恨得牙痒痒的,早就要把胡自皋褫职审查。张居正劝他暂且不要声张,只暗中派人侦伺,一旦抓到胡自皋贪墨实据,再严惩不迟。“对这种人,要么不动,一动就得置于死地,让冯保也救他不得。”张居正面授机宜,王国光心领神会,照此布置下去。如今玉娘又提起胡自皋,张居正断定这是邵大侠的主意。邵大侠之所以要与胡自皋攀援,还不是想通过他弄出盐引来牟取暴利?如此说,邵大侠设法与玉娘联络,原只是为利而来,谅不至与高拱还有什么瓜葛,再来京城滋事。想到这一层,张居正心下稍安,随口应道:“你叔叔一个小生意人,守着本分就是,何必要巴结官府。”“老爷你是大人物,不知道小老百姓过日子的艰难,”玉娘解释道,“扬州城里地痞流氓多如牛毛,这些人三五成群到处食儿,能抢则抢,能讹则讹,谁碰上他们,不死得蜕层皮。叔叔家饱受这讹诈之苦,因此想着找个官府靠山,让那些无常鬼二混子不敢登门。”张居正仔细听着,觉得眼前的玉娘好像是另外一位女子。他敏感地觉察到,邵大侠对玉娘还有控制力,他平生最不能允许的,就是身边的亲信受制于人。他深爱着玉娘,他绝对不能容忍她的心中还藏有另外一个男人。基于这个考虑,也基于邵大侠在官场上钻天入地翻云覆雨的能力,他决心除掉这个祸害。尽管他内心经历了如此复杂的变化,但他的脸上却挂着微笑,他端详着玉娘,体贴地说:“既是这样,不谷可以写封信给你叔叔带回扬州,不过不是写给胡自皋,而是写给漕运总督王篆。”“漕运总督,也在扬州吗?”“在。”“漕运总督和盐运司衙门,哪个大?”“傻孩子,当然是漕运总督大。”“谢谢老爷。”玉娘嫣然一笑,晶亮的眸子里射出火一样的热情,张居正瞧着她可爱的脸蛋儿,再一次陶醉了。转眼间到了寒冬腊月,正值三九天。一连几天的大雪,使北京城变成玉砌银装的世界。这季节天道短,酉时才过,天色就已黑尽,街上走着的人都打起了灯笼。张居正的官轿这会儿刚抬出皇城东角门。因几位地方官的补缺,他与现行吏部尚书张瀚多议了一会儿事,故出来晚了。这时候街上行人寥寥,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打旋儿的雪花,轿板上虽然垫了厚厚的毛毡,张居正依然感到脚底下生冷。他搓了搓手,忽然若有所思,拿起脚跟前的小木槌,把轿前的挡板敲了敲。当下就听得轿外有人禀道:“大人有何吩咐?”这是护卫班头李可的声音,张居正把紧掩着的轿帘掀了一个角儿,立刻,刺骨的寒气刷得面颊生痛。张居正用手掩着嘴,令道:“你派人通知五城兵马司,今夜里多派人上街巡逻,碰到无家可归的流浪乞丐,要尽可能安排收留,不要让这些人冻死在大街上。”“是。”李可领命。张居正放下轿帘,厚重的寒气让他呛咳了几声。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不好———不是因为这恶劣的鬼天气,而是为下午碰到的一件事。在与张瀚会揖议事之前,他先召见了六科廊的一位户科给事中。此人叫孟无忧,是前年京察从陕西一个知县的任上升膺现职的。日前,孟无忧曾就马政之弊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折子中阐述的问题引起了张居正的兴趣。于是派人把孟无忧叫来内阁当面询问。交谈中,张居正发现孟无忧对历朝的马政利弊研究得极透,心里头对他已产生了几分好感,便极有分寸地表扬了几句。孟无忧听了眉开眼笑,趁机说道:“多谢首辅大人栽培,无论于公于私,我孟无忧都会唯首辅大人马首是瞻。”一听这话有些不着地,张居正怔怔地瞟了孟无忧一眼,问道:“什么于公于私?”孟无忧扭捏一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与首辅大人的表弟,不,是首辅大人的管家游七,算是手足至亲。”“你与游七是亲戚?”张居正嗤地一笑,摇着头说道,“他的所有亲戚都在江陵,没有一个我不知道的,你是他哪门子亲戚?”“姻亲。”孟无忧答。“游七老婆也是江陵人,姓王,并不姓孟呀。”“他今年讨了二房。”“啊,这么说,你是……”“游七的二房是我妹妹。”孟无忧话音刚落,张居正心中一股无名火顿时蹿起三丈高,但在孟无忧面前不好发作,他只轻描淡写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孟无忧。”“唔,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去吧。”孟无忧一出值房,张瀚就到了,张居正一门心思与他研究候补官员人选,便暂且搁下这恼怒。如今坐在轿子里又想起那个孟无忧,心里头的无名火顿时又续了起来。

却说张居正自当了首辅之后,对家里人连同远亲近戚都管束极严,绝不允许眼边有什么人以他的名义,在官场上攀援接纳。去年曾发生一件事情,有人诡称是他表弟在江南南京扬州一带行骗,居然还屡屡得手。一些地方官吏争相巴结,破费了不少银两,连应天府尹也被他诳了。除了盛宴招待,还送给他丰厚的川资。若不是府尹大人写信给张居正“表功”,张居正还蒙在鼓里。尽管张居正接信后立即指示刑部移文应天府捉拿这位巨骗,但毕竟贼过关门,至今也没找到下落。通过这件事,张居正对身边的人更增加了戒慎之心。官场险恶,他真的害怕家人给他捅出什么娄子来。

六十七、家法侍候游总管雪越下越大,一团团打在轿顶上簌簌作响,幸好已近府邸。在轿厅里落了轿,游七一如平常亲自打开轿门恭迎。张居正白了他一眼,也不同他打招呼,竟自负手走到后堂换衣服去了。家里头烧了地龙暖和,张居正除了冠服,换了一袭轻薄的丝绵道袍,去膳堂用过晚餐后,又来到前院的客堂。不但他来,连他的夫人顾氏也跟着来了。此时,大学士府中所有稍有头脸的仆役大约有二三十人都被叫到客堂,大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那里交头接耳妄自猜测,张氏夫妇一入厅堂,这一林雀子顿时都哑了嗓儿悄没声息,看着主人落座,他们垂手侍立,一个个呆着脸痴的。“游七!”张居正喊了一声。“小的在。”游七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打从张居正一下轿,他就看出势头不好。往常要教训哪位仆役,张居正事先都会让他知道,今儿个连他也不知会,游七便揣度这事儿与自己有干系,心里头已是十二分的紧张。张居正审视着他一向倚重的这位大管家,口气严厉地问道:“你近来做了些什么?”

游七尽量掩饰内心的慌乱,佯笑着答:“小的所做之事,每日都向老爷禀告了。”“没有瞒我的事?”“没……有。”游七闪烁其词。这一年多来,在徐爵等人的调教唆使下,游七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谨小慎微的游七了,他二十年前就给自己取了个雅致的别号楚滨先生,却是一直不曾叫响,现在,这名号在京城官场里可是如雷贯耳。多少人想巴结首辅,投靠无门,便辗转结识楚滨先生以求攀援。不要说那些中级官员,连三品四品开府建衙的大僚中,也不乏有人与他称兄道弟。因此,他私下收受了不少贿赂,瞒着张居正在老家置办了几百亩上等的好田,张居正如今铁板着脸问他,他也不知是哪档子事露了马脚,故只好支吾。见一连两问游七都不肯如实招来,张居正已是盛怒,于是一下子吊起嗓子,大声斥道:“你什么时候讨了个二房?”“快四个月了,八月十五过的门,”见老爷问的是这个,游七大大松了一口气,他觑了张夫人一眼,似有委屈言道,“讨这个二房,小的禀告过表嫂。”游七尽管称张居正为老爷,但对他的夫人却仍按亲戚辈分相称。久沿成习,彼此也不觉得奇怪,王氏这时点点头,对张居正说道:“游七是同我讲过,我记得那时你在积香庐,所以没吃上喜酒,过几天你回来后,我曾对你说过。”张居正约略记起这件事来,但仍生气地回道:“可是你没有说这个二房的来历。”“来历,我只知道她姓孟,叫孟芳,老籍陕西,住在京城,剩下我就不晓得了。”顾氏回答。“游七,你说,你隐瞒了什么?”张居正也不顾及夫人对游七有袒护之意,犹自追问。游七从张居正的话缝儿里听出他已知晓此事,情知瞒不住,只得禀告实情:“孟芳是官家小姐出身,她的父亲当过州同,早已致仕,她的哥哥叫孟无忧,现在户科给事中任上。”“夫人,你听见了吗?”王氏一听这家谱,也吃了一惊,说道:“没想到游七这么有福气,娶了个官家小姐做二房,这真该恭喜你了。”张居正怒气冲冲回道:“恭喜什么,你以为这是天作地合的姻缘?呸,这是龌龊的交易!”“交易?”王氏茫然不解。“你想想,游七一无功名,二无资产,一个官家小姐,凭什么要嫁给他?若是正室,也还说得过去,却是个二房,人家凭什么?”王氏先前没想到这一层,于是顺着丈夫的话问游七:“对呀,你说,人家凭什么?”

游七愣愣怔怔,红着脸答道:“这本是媒人撮合,我与孟芳见面,两情相悦,就订下这门亲事。”“真是这么简单?”张居正冷笑一声,“你知道孟无忧今天下午在值房里如何对我说?他说于公于私,都对我这位首辅大人唯马首是瞻,这不明摆着要同我攀亲戚么?就这一句话,就将他把妹妹嫁给你的意图彻底暴露。”游七这才知道是孟无忧说漏了嘴,他有心帮这位大舅子,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出了这个岔子,他顿时瘫了气性。情知抵赖狡辩都只会引起张居正更大的震怒,只得赶紧扑通跪下,哀求道:“老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在娶回孟芳之前,应向老爷讲明她的身世。”“知错就好。”王氏想息事宁人。张居正断不肯给夫人面子,斥道:“错既犯下,断不可轻饶,来人,家法侍候!”先前就在右厢房候着的李可带了四名兵士闻声走了进来。见他们手上都拿了棍子,游七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磕头求道:“老爷,原谅小的这一回。”此时客堂里一干仆人都吓得筛糠一样,不知是谁领了个头,都一齐跪了下去,齐声哀告:“请老爷原谅游总管。”王氏也想开口说情,但一见到张居正脸色铁青,知道此时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也只能掩面叹息。张居正本来就有杀鸡吓猴的意思,见众仆役跪地哀求,越发铁了心。他瞪了李可一眼,喝道:“还傻愣什么,褪掉他的外衣,给我重重地打二十大棍,一定要重打。”李可再也不敢怠慢,命士兵扒下游七的棉袍,只剩下一条衬裤,游七本是瘦人,干巴巴的屁股上肉少得可怜。尽管士兵们并不真的上劲儿抡棍子。但即便使了中等力气,那酒盅粗的栗木棍子扫下来,也还是有着粘皮带肉的威力。打完二十大棍,游七瘫在地上周身痉挛呻吟不住。张居正瞧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心里头也不是滋味,但他仍恶狠狠地斥道:“明日,你可派人去告诉你那位大舅子,今天下午,我已通知吏部尚书张大人,将孟无忧调任云南湾甸州,降两级使用。李可,将他扶回家中歇息。”李可派军士刚把游七抬走,忽见阍者来报:“老爷,戚继光大帅来访。”“啊,他来了,快请!”张居正起身欲往轿厅相迎,挪步时对仍跪成一片的仆役说,“都退下,你们记住,今后谁敢背着我与官场上的人交往,一经查出,严惩不贷!”众仆役诺诺连声,都滚葫芦似的退了下去,王氏也在丫环的搀扶下回到后院。六十八、戚继光告状张居正刚说前往轿厅,却见戚继光挟着一身寒气闯进门来。论年龄,他比张居正小三岁,因长年风吹日晒霜侵雪打,看上去却显得比张居正苍老。但一双鹰隼样的眼睛以及鼻翼下两道绕口的刀刻般的法令,往外透着一股英武刚猛之气,一看就是一个统驭千军万马的英雄人物。嘉靖一朝,福建及浙江东南沿海一带,出了两个抗倭名将,一个是俞大猷,另一个就是眼前这位戚继光。对这两个人,张居正始终是赞赏有加。他在隆庆二年入阁之后,一直分管军事。正是由于他的力荐,戚继光才得以升任总兵并从浙江调任蓟辽,担负拱卫京师的重任。张居正出任首辅之后,又给予了戚继光更大的权力,一是游说皇上撤回了历来由太监担任的监军,二是允许他从浙江招募新兵。张居正支持戚继光招募客兵,实乃是提高部队战斗力的创新之举。戚继光在蓟镇总兵位置上,既无监军制肘,又有新训成的浙江客兵锐旅。因此,自古北口至山海关的长城一线,在他手里固若金汤。一直令朝廷头痛的俺答与鞑靼等塞外游牧部落的骠骑,已是三年不敢犯边。有鉴于此,自隆庆皇帝以至当今李太后,还有朝中一应大臣,都认为张居正用人允当。一个戚继光,足抵百万雄师。这种惺惺相惜互相敬慕的情怀,使两人的交往自是非同一般。戚继光碰到排解不开的难事,往往会驱马进京直闯纱帽胡同里的张大学士府。张居正府中侍卫,知道戚继光与张居正的关系,故也从不阻拦。但是,冒雪冲寒夤夜造访,这还是第一次。听得门外烈马喷鼻乱蹄踏雪的声音,张居正吩咐手下安排戚继光一应随从到候见房休息。他与戚继光在客堂分宾主坐定。堂役沏上热茶,戚继光嘴唇冻得发乌,也不知道烫,竟一口喝了半杯。“元敬兄,”张居正亲热地喊道,“这么大雪天,又是夜里,你从蓟镇跑来京城,有何要事?”“咱不是从蓟镇来的,咱是从长城古北口直接驱马而来。”戚继光开口说话,声音洪亮。“你从长城上下来,有敌情吗?”“比敌情还可怕,”戚继光一跺脚,咬着牙说,“首辅,我是来告状的!”“告状,告谁的状?”“总督王崇古大人。”张居正听罢大吃一惊,在他的印象中,王崇古与戚继光相处得不错。朝廷用人方略,九边总督必须由文官担任,而总兵则属武职。历来总督与总兵之间能够同心协力和睦共处的并不多。张居正深知其弊,当上首辅之后,安排地方九边总督,一再告诫他们要对总兵尊重。这两年来,九边军事衙门少有龃龌,戚继光也不止一次讲过王崇古对他十分礼敬,为何今晚态度大变?张居正急于想知道原因,急切问道:“王大人何事把你得罪了?”“不是得罪了咱,而是害死了咱的兵士。”戚继光说罢,大呼一声:“金钰!”隔了五六间房的金钰听到这一声山吼,立忙从候见房中跑了出来,这金钰是戚继光麾下一名偏将,掌军需之职。他大踏步跨进客堂,朝张居正单腿跪下,朗声言道:“末将金钰,参见首辅大人。”张居正示意他起来,戚继光一旁令道:“把东西拿上来请首辅过目。”金钰闻言解下背上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绗棉的箭衣来,戚继光接过抖开给张居正看,只见这件棉箭衣到处都是撕烂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没一搭,再细看这些棉花,都黄黑发霉。“这是谁的棉衣?”张居正问。“这是咱蓟镇所有兵士今年刚刚换季的棉衣,”戚继光愤懑地说,“是王崇古大人配给咱们的。”“刚换季的棉衣,怎地这般破旧?”张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顿感不安,“穿这样的衣服,兵士如何能够御寒?”“这一连几天的暴风雪,通往长城的路都断了,不说京城官绅人家可以围炉取暖煮酒冲寒,就是一般的大耳朵百姓,也能坐在热炕头上享受天伦之乐,但唯有咱的兵士,这时候都还在守护长城,城内雪深一尺,长城上就会雪高一丈。如果说城内胡同口的北风能割下人的耳朵,那么长城上的北风,就能推墙墙倒推山山裂,咱昨日好不容易打通雪路,到古北口看望在长城垛子上守卫的兵士,一看到他们身穿的棉箭衣都被北风撕烂了。这些兵士都是从浙江招募来的客兵,本来就不抗冻,再加上穿上这么一件烂棉衣,等于赤身**站在滴水成冰的长城上,有几个抗得住?首辅你也知道,咱戚继光训练的客兵,军纪极严,都是宁可前进半步死,也决不后退半步生的硬角儿,就因为这样,仅昨天一天,古北口上就冻死了十九个人。那是十九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啊!如果不是这劣质的棉衣,他们怎么可能死得这么悲惨!”戚继光说着说着喉头哽咽,两泡热泪在他的眼圈里打转。张居正与戚继光认识了七八年,还从未见他如此动情。不过,这件事本身也让张居正悲愤填膺。他的眼前闪现出风雪交加的长城,闪现出那十九具冻得僵硬的尸体。他端着茶杯的手颤抖着,猛地,他将茶杯向地上一掷,随着“咣”的一声,张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真是岂有此理!”客厅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戚继光虽是指挥千军万马的人物,但依然被张居正的盛怒而震慑。他本来还有诸多愤怒要一一控诉,到此时反倒噤口无言了。张居正稳了稳情绪,又开口问道:“戚大帅,此事你想如何处置?”“写折子参他。”戚继光气呼呼答道。“参谁?”“王崇古大人。”“参他何用,”张居正长叹一声,苦笑道,“元敬兄,你只知道王崇古给你的军士制了棉衣,却不知另有隐情。”“另有什么隐情。”“这棉衣是武清伯李伟采购的。”“怎么会是他?”戚继光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旋即又颓唐坐下,沮丧地说,“这么说,我的兵士白死了的。”“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谁,这笔账一定要清算!”张居正吐字如火,看他满脸不可侵犯的正气,戚继光心田里腾起一股热浪。却说昨夜戚继光进京之后,张居正便把兵部尚书谭纶、兵科给事中纪可观等相关官员找到他的家,连夜商议处置策略。从首辅家出来已交了二更,纪可观按张居正的要求,通宵未睡赶写一份弹劾王崇古的奏折。在场的言官们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故追问:“首辅找你做什么?”“出了大事了。”纪可观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张居正的大轿已经抬进了广场,他慌忙说了一句,“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说罢避向一边。寅时三刻,例朝时间到了,随着三声鞭响,众官员迅速序班完毕,小皇上朱翊钧在皇极门金台御幄中升座,待必需的仪式演过之后,朱翊钧扬起他银铃般的嗓音,对身边内侍说:“传鸿胪寺导引官。”内侍立忙走出金台,高声唱喏:“传鸿胪寺导引官——”立刻,一名身着五品官服的鸿胪寺导引官滚葫芦样跑进金台,朝御座纳地便拜,喊道:“臣孙起礼恭见皇上。”朱翊钧正襟危坐,睨着俯在阶下的孙起礼,问道:“今日早朝,可有官员缺序?”六十九、劣质棉衣出自国丈之手孙起礼答:“启禀皇上,共有六十九名官员没有参加例朝。”“是何原因?”“臣不知道,”孙起礼答罢又觉不妥,于是补了一句,“大概是畏冷。”朱翊钧沉着脸说:“朕不畏冷,元辅张先生、次辅吕调阳都不畏冷,不参加例朝者都是何人,胆敢藐视朝廷**,嗯?”金台两厢高官,听了都噤若寒蝉,他们明显感到,这位小皇帝比起他的父亲要严厉得多,这多半是张居正调教的结果。伏在地上的孙起礼,也是半句话都不敢回答。

“孙起礼,朕再问你,缺序者可有三品以上官员?”“没有。”“四品呢?”“也没有,”孙起礼畏葸答道,“有两个五品官,一个是御史付应祯,另一个是太仆寺副卿张佑龙。”“冯公公传朕旨意,将这两人罚俸三月,剩下的统统罚俸一个月。”“奴才领旨。”在御座之侧的冯保回了一句。朱翊钧挥手让孙起礼退下,又问坐在御座左侧的张居正:“张先生,这样处置是否得当?”张居正看了看两厢鹄立的高官大僚,欠身答道:“皇上宽仁,对缺序例朝的官员,只是小惩而已。”“应该如何?”“对例朝缺序者,皇上必说一句‘着锦衣卫打着来问’,这是前朝定例。”“朕知道了。”朱翊钧旨意既下不便更改,便转入下一个程序,他又问,“各衙门有何事要奏?”按奏事系列,理当吏户礼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门依次排之。今儿个次序却被打乱,通政司一名负责安排奏事的官员出班禀道:“启禀皇上,蓟镇总兵戚继光有急事上奏。”“戚继光?”朱翊钧问张居正,“元辅,戚继光不是在蓟镇么,他怎么也参加例朝。”张居正答:“不在例朝之列的官员,若有急事大事上奏,亦可破例。”“好,那就宣戚继光入见。”随着唱班内侍“传戚继光—————”的一声锐喊,只见候在皇极门外的戚继光大步流星走到金台御幄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跪下,高声奏道:“蓟镇总兵三品武官戚继光叩见皇上。”小皇上很喜欢戚继光的英武之气,把他端详了一会儿,才启口问道:“戚将军,你有何急事要奏?”“臣请皇上看一件东西。”戚继光说罢,将随身带来的那件破棉袄双手举过头顶,一名小内侍将它接过转呈小皇上。朱翊钧伸头来看,惊问:“戚将军,你让朕看一件破棉袄是何用意?”“启禀皇上,这是今年咱蓟镇兵士换季的棉衣。”“刚换的棉衣,怎么如此破旧?”“皇上问得好,这棉衣布似鱼网,棉如芦花,都是发霉的劣品,”戚继光说着猛地抬起头来,望着皇上目光如电,愤懑说道,“皇上,臣领带的士兵,就因为穿了这样的棉衣,前天一天,在古北口长城上,就冻死了十九名。”“啊!”朱翊钧闻言色变,竟霍然一下站了起来,急切问道,“你是说,兵士冻死了?”“是。”朱翊钧脸色涨红,他看了一眼张居正,只见这位美髯师相也正目不转睛盯着他。他躲过那目光,步下御座,走到戚继光跟前,焦灼问道:“这棉衣是谁做的?”“是王崇古大人发下来的。”“传王崇古!”“回皇上,王大人还在蓟镇。”“令他火速进京!”“是。”冯保正欲传旨,张居正一旁插话:“皇上,戚将军的话尚未说完。”“你接着说。”朱翊钧原地踱步,近前的大臣都看得真切,尽管眼下正值三九严寒飞雪飘洒,可是小皇上嫩白的脸上已是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戚继光并不看皇上脸色,兀自奏道:“臣已调查得知,王崇古大人把蓟镇兵士的换季棉衣,全都交给武清伯李伟来做。”“什么,是武清伯做的棉衣?戚将军,你没有搞错?”“回皇上,千真万确!”刚刚由冯保搀着回到御幄中坐下的朱翊钧,顿时瘫得像个泥人,冯保眼见情况不妙,大喊一声:“退朝!”送走最后一拨求见的官员,天色又已黑尽,张居正揉揉发涩的眼睛,正欲唤轿前往积香庐,忽见一个人悄没声儿的走进了值房。他定睛一看来者是冯保,忙起身迎坐。冯保一边跺着脚上的雪花,一边脱下貂皮斗篷,说道:“张先生,咱就知道你还没走。”“你怎的知道?”张居正笑着问。“出了这大的事儿,你走得脱么?”冯保说着便坐到张居正对面的黄梨木太师椅上。张居正听出冯保的话外之音,便随话搭话问道:“冯公公带了什么好消息来?”冯保明白张居正问话的意思。却说戚继光御前告状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京城。一个身经百战威震敌胆名倾朝野的大将军,告的是当今圣上的外祖父,被人誉之为“天下第一皇亲”的武清伯李伟,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更刺激?一时间,无论是街头巷尾还是各大小衙门,都沸沸扬扬地议论这桩新闻。有为戚大帅叫好的,有为戚大帅担心的,也有人认为戚大帅这是小题大作故意与武清伯过不去的。更有人猜测这件事后头的“玄机”,官场上的人都知道,多少年来,戚继光一直是张居正的座上宾。若没有张居正在背后撑腰,戚继光哪敢捋虎须犯上?兵士在长城上冻死,这件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戚继光完全犯不着为这点破事得罪武清伯。他之所以敢冒这个险,肯定背后别有所因。让人最容易联想的,便是张居正要借助这件事情拿皇室开刀了。自今年春上皇上颁旨添征子粒田税课,所有的皇亲国戚便与张居正交恶。这些王爷侯爷驸马爷,哪一棵树底下,不聚着一群猢狲?哪一个猢狲又不是看主人眼色行事?因此,张居正每一新的举措推出,都会招来一片反对之声。此情之下,张居正常常有石头缝里射箭——拉不开弓的感觉。他想利用“棉衣”事件治一治武清伯李伟,以求收到杀鸡儆猴的功效,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戚继光当着众多部院大臣的面,把小皇上撑得下不了台。这件事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大家都拭目以待。大凡宫里头出了大事,第一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便是冯保。今儿个早朝之后,冯保先是在乾清宫帮着皇上向李太后禀报金台发生之事,尔后又猴儿巴急赶往万安胡同的武清伯府邸,捣腾了一天,身子累散了架。他眼下摸黑跑到内阁,原是有重要的情况前来通报。七十、会不会结怨于太后?“张先生,你知道老夫从哪里来?”“不知道。”“咱从武清伯府上来的。”“啊,你见到武清伯了?”冯保点点头,满脸不可捉摸的神气。张居正见他卖关子,也不追问,只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不谷正想去看看武清伯呢!”“你不能去!”“为何?”“这会儿,那老国丈恨不能生吞了你。”“是吗?”“哪还能假?”冯保说着,就把武清伯上吊被救的情形讲了一通。听冯保讲完,张居正不禁打了一个寒噤。武清伯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自己顷刻间就会变得非常被动。他这两年推行改革之所以顺风顺水,主要依赖于李太后的支持。若自己在武清伯的问题上处理不好,李太后对他生了嫌隙,则一切所谓的“政绩”都变成了虚热闹。首辅这一职位,说起来权倾天下,究其实来只不过是皇上的奴仆而已。张居正想着想着,不觉生了揪心之痛。他尽力压下凄凉情绪,问冯保道:“冯公公见到武清伯了?”“当然见着了,”冯保已注意到张居正眼神的变化,审慎地说,“没见到武清伯,咱哪敢回来。”“他怎么样?”“这老头儿吓得不轻。李高把咱领到他的床前,咱看到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满嘴都是醋味儿。”“这是咋回事?”“他人昏迷了,为了让他醒过来,家里人张罗着给他灌了一大碗醋。”“他和你说了些啥?”“说啥,他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没想到武清伯如此胆小。”张居正半是感叹半是鄙夷,冯保盯着他,缓缓说道:“早晨戚继光告御状,文武百官个个都仄着耳朵听得清清楚楚,这么大的阵势,有谁不怕?”“是啊,风波既已形成,回避是回避不了的,”张居正刚松弛的神经又紧张起来,他喟然长叹一声,问道:“不知李太后如何看待这一事件。”冯保揣摩着张居正的心思,索性挑明了说:“张先生,老夫知道你眼下最怕的事情是李太后顾及私情而不能秉公谋断。”“不谷是有一些担心。”张居正老实承认,旋即又改口说,“转而一想,这担心又是多余的,太后深明大义,处事施政,莫不以社稷纲常为重,她绝不可能因小私而弃大公。”冯保不想挑破张居正的掩饰,而是把小皇上退朝后在乾清宫门口跪举破棉衣的事添油加醋大肆渲染了一通,最后说:“李太后问老夫,戚继光所言兵士冻死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咱当即回答,戚将军久经战阵,是一个言必信行必果的英雄,绝不可能在皇上面前说半句假话。”张居正听罢,忧心忡忡说道:“太后如此问话,恐怕别有心思啊。”“这是肯定的,”冯保正想利用这件事做文章,让张居正不敢小瞧他,于是表示关切地说,“其实李太后也知道,支持戚继光告御状的,是你张先生。”“这一点不谷也不想隐瞒。”冯保本以为张居正会遮掩,没想到他答得如此坦然,他当下一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这关乎朝廷法度。”“但你也该想想后果,”冯保劝道,“我赫赫皇朝,兵士有八十万之众,纵冻死几个,终无碍于大局。但武清伯李伟只有一个,你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李太后。这后果是什么呢?高拱去职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结怨于太后么?”平心而论,冯保说的是实情,正因为是实情,才更让张居正感到了官场的残酷与政局的不可捉摸。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与择机行事的能力。他向冯保投以感激的一瞥,动情地说:“多谢冯公公的提醒,不谷执掌政府以来,每事都得到冯公公的无私奥援,这一点不谷深藏在心。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而冯公公正是不谷最为信赖的良师益友。但是,这一次戚将军御前告状一事,不谷窃以后不会得罪太后。”因有几句奉承话垫底儿,冯保眉开眼笑。他问道:“说说你的理儿,为何不会得罪太后?”张居正答:“因为不谷从未想到要把武清伯怎么样。”“但戚继光告的就是他。”“告归告,处理归处理,这是两码事。”“既不惩处,又何必告他,这不是白得罪人么?”张居正悠悠一笑,回道:“太后最英明之处,在于她明白一个许多雄才大略的帝王都不曾明白的一个道理:把天下治好,累的苦的是我们,而得实惠的是皇帝自身。冯公公你把内宫二十四监局治理得井井有条,你安排了那么多勤勉肯干的监官,请问哪一个是为你服务的?不谷执掌政府推行改革,行富国强兵之路,如今不过两年,太仓里从一无所有到今日积贮了四百多万两银子,其中又有哪一两银子可以装入我张居正的腰包?你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辅佐小皇上,开创朱明王朝的太平盛世么?”张居正娓娓道来,冯保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他觉得张居正的话句句在理,但他素来不肯在朝廷的大政方针上发表高见。此时,他依然只问很现实的问题:“你为何要把武清伯作为靶子?”冯保的问话点在“睛”上,记得两年前出任首辅前夕,在天寿山上,他曾对故友何心隐讲到官场的顽症之一乃是朋党政治。经过两年多时间的厘清,以高拱为首的朋党已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但通过子粒田征税一事,他发现皇亲国戚这一朋党已成为他推行改革的最大阻力。尽管武清伯李伟并不是这个朋党的首领,但他在这个圈子内的地位最高、影响最大,若是能把他惩治惩治,对其余的皇亲国戚就能取到震慑作用。古人云:“破民间盗贼易,破朝中朋党难。”惟其难,他才想着要花大力气对付。但这些话对任何人都不能明讲,只能私藏于心。张居正与冯保谈话向来极有分寸,这会儿更不肯把心思完全敞开,他想了想,答道:“实是因为武清伯制作的棉衣太不像话。”“王崇古把这笔生意送给武清伯做人情,这事儿当时就有人议论,记得有一次老夫还问过你此事,你的态度也是默许的,为何如今一变初衷,又要追查此事?”“不错,当初不谷是默许的。”张居正点头承认,接着又说,“不谷当时虑着因子粒田征税,武清伯有些损失,他想做这笔生意补回几个银子,此事虽不合法,却也无悖情理。但不谷默许的是让他做这笔生意,而不是让他以劣充优,弄些发霉变质的布疋棉花来制衣服。”“是啊,武清伯这件事情是做得不大体面,”冯保附和着说道,“咱替他算了笔账,这一套破棉衣,最多值二钱银子,可是王崇古给他的工价银,是一两一套,你说,这笔生意他赚了多少?太黑了!”“李太后知道这个内情否?”张居正趁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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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蒂欣二十一世纪杀手界的传奇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因为见过她的人下场只有死。却因交友不甚,狗血的死在了闺蜜与未婚夫的手里。穿越了,身份吗!到是可以精灵苍穹大陆,凤翔帝国嫡系公主。可是……只是5岁的娃娃!白痴加花痴又是怎么回事!这几位妹控纷子的哥哥又是怎么回事!精灵苍穹大陆傲天榜上九位天才要做她的小弟又是怎么回事!冥寒诺凤翔帝国的异性王爷,神秘,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很强大。嗜血,在着精灵苍穹大陆的人都深知一句话,宁可得罪阎王也不要得罪冥王爷。洁癖,传言没有女人可以进他身边一米之内,否则非死即伤。当嗜血的王爷,碰到8岁时的蒂欣,说好的不进女色呢!说好的洁癖呢!这宠溺的没有底线,又是闹哪样!
  • 玩味

    玩味

    娄义华:现任职中国先锋作家出版社社长兼党委书记,《香江》文学杂志执行总编。从事新闻工作十余载,先后在《当代诗坛》杂志任编辑;《湖南人口报》记者、新闻摄影记者、编辑;长沙电视台女性频道任编导;新华社湖南分社记者;长沙晚报报业集团《东方新报》社任编辑、首席记者、主编等职。
  • 无极剑圣之纵横瓦罗兰

    无极剑圣之纵横瓦罗兰

    英雄时代来临前夕,瓦罗兰大陆遭遇空前危机,一场巨大的阴谋正在酝酿,英雄的神威引来诸神的妒忌……孟凡穿越到异界,携带英雄联盟系统,却发现自己成了一名苦役。带着拯救瓦罗兰大陆的使命,孟凡不断提升实力,破除各大神庙的种种阴谋,刷爆一切魔法生物。这是一场超刺激的英雄大冒险,更是一场超热血的战斗,各种极品装备爆到眼花缭乱。一套传奇的神秘装备,就能够秒杀诸神,这是英雄联盟的世界,更是奇妙的魔法异世界……(书友群:375586583)
  • 末神时代

    末神时代

    一觉醒来,却是千年之后;记忆已经模糊,修为又被封印;是谁将自己冰封?莫名的悲痛又是从何而来?为了找回记忆,为了解开疑惑;萧云走上了一条逆天之路……
  • 怖娃娃:守护我的天使

    怖娃娃:守护我的天使

    若淼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穿越啦!不,并不是!一个帅哥说她是他老婆?他们还可以变性?所以,帅哥,你是男是女?咳咳咳,谁能告诉若淼怎么回事?没错,她来到了亚斯奥尼!故事最终她以为可以跟帅哥地老天荒?可万万没想到,若淼去了阴间,又转世到地球去了,名为周紫馨。周紫馨是一位平凡的少女,平凡的不能的不能再平凡的少女,或许她是从来都不被祝福的吧!是因为那个塞了母亲生前最爱的锦布娃娃吗?紫馨还能改写她的命运吗?
  • 天皇霸途

    天皇霸途

    小子凌天,在偶遇中获得一颗灵石。里面的功法,相当于整个世界的功夫。对,他来说他找到了一把最好的刀……
  • 刀驭苍穹

    刀驭苍穹

    人道毁,神魔乱;阴阳错,玄黄殒。圣主殒,皇主殇,妖皇出,人祖起。2012,末日来临,百族乱战,且看我三尺青锋,如何横扫天下?末日称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