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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四十一、独缺诤臣“四千两银子,从织造局的账上付出来,实际上只有二千两。只有二万两银子的十分之一,剩下的银子都哪里去了?”张居正已是十分的震怒,一拍案台问道。其实他并不是问莫文隆,而是一腔愤懑脱口而出。莫文隆不知端的,却以为问的是他,顿时吓得冷汗一身,挺直了身子答道:“回首辅大人,杭州织造局直受内府管辖,该局的账目,下官无权过问。”“我并不是问你,”张居正见莫文隆误解,又解释说,“我是在想,一件龙袍的造价与请银的价格之间,悬殊如此之大,怎么就没人管。”“这个没法儿管。”莫文隆小声嘟哝。“为何?”“自开国圣君洪武皇帝到如今,造龙袍的价格都高悬不下。这已成了定规,没有人去怀疑它是否合理。”“这中间巨大的差价,难道都让钦差督造们贪墨了?”“首辅大人没到过杭州,不知道督造的太监们日常生活是如何的奢侈。”莫文隆愤愤说道,“这些人经常大宴宾客,炮龙烹凤只当常事。西湖上最豪华的游船,就是他们织造局的。”此前,张居正就一直怀疑织造局用银有虚报成分,但没想到漏洞会这么大。国家税赋有限,每年入不敷出,户部恨不能一个子儿掰成几半儿花,可是,这些太监们却如此挥霍无度。太仓纵然是金山银山,这金山银山纵然堆得比景山还高,也不够这些败家子们冒额鲸吞。想到这里,张居正脱口喊道:“莫文隆。”莫文隆赶紧起身应道:“下官在。”张居正示意他坐下,又问:“仆听说,你与致仕的应天巡抚张佳胤是同乡?”“是。”“张佳胤是有名的干练之臣,隆庆五年,由于仆的举荐,他由兵部职方郎中晋升为应天府尹。到任一年时间,就政声鹊起。深得地方爱戴。隆庆六年四月,因处理安庆兵变触怒了高拱而被免职。仆主持内阁后,意欲给他复职,却不凑巧他家慈升仙,须得夺情三年。上个月他还有信致仆,言在家治《易》,颇有心得。”听得首辅如此称赞张佳胤,作为同乡,莫文隆亦觉脸上有光,答道:“张佳胤是家乡有名的才子,深得士人注仰。”“他不单是才子,更是难得的循吏。”“循吏?”莫文隆一愣。“对,循吏!”张居正答得斩钉截铁,“莫文隆,你应该以他为楷模,勇于任事。”

“是,下官谨记首辅教诲。”莫文隆刚说罢这一句应景儿的话,忽然又明白到首辅话中有话。犹豫了一下,又答道,“下官待罪官场这么多年,一不贪,又不怕吃苦,唯独缺的,就是一个‘勇’字。”“而仆现在向你要的,恰恰就是这个‘勇’字,”张居正说张佳胤,目的就是启迪莫文隆要做一个诤臣,“杭州织造局的内情,你既摸得清楚,就应该上书直谏,以张皇上耳目。”“谏什么?”莫文隆仓促中问了句糊涂话。“织造局制作龙袍的工价银。”“这……”“有难处吗?”张居正扫过来的目光,火一样灼人。莫文隆浑身不自在,畏葸答道:“下官说过,龙袍工价银自洪武皇帝开始,就是这么定价的,都二百年了,经历了九个皇帝,未曾更易,这已成了祖宗规矩。”莫文隆的这段话中藏了心机,盖因张居正出任首辅之初,第一次觐见皇上陈述自己的治国方略时,曾说过“一切务遵祖制,不必更易”,这席话登在邸报上,已是布闻天下。对当时纷乱妄测的朝局,的确起到了稳定作用。这一年半时间,张居正的治国大略,与这句话也基本相符。因此,莫文隆特别提出“祖宗规矩”四个字,意在提醒张居正,这件事不可乱碰。张居正心思通透,哪能听不懂莫文隆的话外之音?他觉得不仅是莫文隆,就是整个官场,都存在着不知如何审时度势掌握通变之法的问题,因此便借机阐述自己的观点:“祖宗规矩并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有好有坏。好的规矩,一个字都不能更改,坏的规矩,不合时宜的规矩,就得全部改掉。譬如织造局用银这种瞒天报价的做法,不仅仅是坏,简直是恶劣透顶,焉能不改?”听这掷地有声的口气,莫文隆知道首辅已经下定了决心,加之他平素对织造局钦差的飞扬跋扈早就心生痛恨,因此爽快答道:“首辅欲开万历新政,下官无任欢忻。矫枉黜侈竭诚事启本是臣节。下官明日动身返回杭州,一回到府衙,就立即写折上奏。”“你回杭州要多少天?”“水路半月,陆路十天。”“太晚了,”张居正脸色露出急切的神气,“我看事不宜迟,你这就回到客栈,写好了折子送到通政司,然后再动身回杭州。”莫文隆不明白首辅为何要得这么急,却也不敢问。正说告辞,只见姚旷神色慌张跑了进来,对张居正说道:“首辅大人,工部尚书朱衡被人抬进了内阁。”张居正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问道:“什么,抬进来的?发生了什么事?”“听说他在左掖门前被冻坏了。”姚旷接着就把五更天里左掖门前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张居正听罢,斥道:“发生这么重大的事情,为何现在才来报告?”姚旷答:“小的也是半个时辰前才知道,因见着首辅在与莫大人谈话,就没有进来打扰。”张居正情急中不得细问,只对莫文隆说:“你回去照仆说的办,要快!”说罢起身离座,在姚旷引领下出门迎接朱衡。张居正刚出门,便见次辅吕调阳也闻讯出了值房,两人穿过走廊来到门厅,只见朱衡被人架着,正艰难地朝前挪步。厅堂里本来就聚了不少候见的官员,这会儿都纷纷起身看热闹,一片窃窃私语声。看到两位辅臣疾步走了过来,又都吓得纷纷回避。却说朱衡一定要拖着病身子来到内阁,原是要找张居正吐吐冤屈泄泄疾忿,谁知一出门再遭风吹,顿时哮喘又犯了,喉咙堵得厉害,脸憋得青紫。朱禄和另一名家仆把他搀进内阁值楼,那副狼狈样子自不待言。这会儿见张居正与吕调阳上前迎接,一时激动说不出话来,哽咽喊了一声“首辅”,竟已是老泪纵横。张居正忙将他请进就近的客厅,吩咐杂役把地龙烧得更暖些。刚在客厅落座,朱衡就猛烈地咳嗽,朱禄赶紧掏出手绢给主人接痰,一向讲究整洁的张居正觉得不雅相,便别过脸去。咳嗽声才停,就听得坐在一旁的吕调阳结结巴巴问道:“朱大人,您、您、您这、这是怎、怎么了?”朱衡喝了一口侍者送上的热茶,喘气略顺了顺,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两位宅揆均在,老夫是来辞官的!”四十二、太监的报复张居正因已知道了“左掖门事件”,对朱衡的这个态度并不吃惊,但仍肃容问道:“朱大人,您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来?”“阉竖们逼着我走啊!”朱衡重重地戳着拐杖,花白胡须一翘一翘的。看到两位辅臣都脸露狐疑之色,朱禄便壮着胆子插嘴说道:“咱家老爷在左掖门前冻坏了。”接着讲了那些太监诓传皇帝召见来戏弄他的经过。他的话音一落,一向木讷的吕调阳已是气得五官挪位,一跺脚说道:“岂、岂有、有此、此理,小小守门官竟、竟敢、敢耍弄朝、朝廷的股肱大、大臣,哪、哪里还、还有王、王法!”朱衡本就在气头上,听得吕调阳这句话,更是血冲脑门,几乎是声嘶力竭诉道:“我辈青青子衿,一辈子饱读圣贤之书。三十余岁列籍朝班,戴罪官场。治淮河,在田家硖截流差一点被洪水淹死。修济宁卫码头,遇着饥民造反,又差一点被乱棍打死。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老夫身历三朝,实心为朝廷办事,从不敢有半点疏忽。谁知如今到了古稀之年,反而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严不可冒犯,何况我辈?古人言,鼎烹斧锉可也,但万不可受凌 辱。

皇城之内,午门之下,小小阉竖竟然如此放肆,老夫还要这身官袍干什么?“朱衡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竟颤巍巍站起来,抖索着要脱下身上的官服。吕调阳赶紧上去阻拦,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对张居正激愤言道:“首辅,国朝两百年来,还从未发生这等事情。若不严惩,朝纲何在!”张居正看到朱衡强撑病体跑来内阁讨公道,心里已是十二分的同情。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把朱衡劝回家调养将息,听到吕调阳书生气说话,给老朱衡火上浇油,心里头已生了几分不快,便宕开说道:“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嘉靖四十年,左掖门守门官假传圣旨,让御史李学道候见。当时正值盛夏,日头又毒又辣,李学道晒了两个时辰,几欲中暑。后来知道是守门官戏弄他,一怒之下,两相扭打起来,因此惊动皇上。结果是守门官受了二十杖,而李学道竟然官贬三 级,外放州同。”“这种处置有违祖制,李学道受此凌 辱,为何还要贬官三 级?”吕调阳不服气地嘟哝。“宦受宠,古今皆然。”张居正叹一口气,继续言道,“唐宪宗时,元稹出使四川,途中为住官驿事,与一位宠宦发生争执,宠宦用马鞭把元稹的脸击出一道又深又大的血口。事情传到京城,非但宠宦没有处理,反而把元稹贬为士曹,一时间士林震怒。元稹的好朋友白居易上书言‘中使凌 辱朝士,不问其罪,而朝士先贬,如此处置,恐自今而后,宦出宫愈亦横暴,无复敢言者。’唐宪宗收了一大堆这样的折子,终是置若罔闻。”吕调阳与朱衡听张居正这一席话,都咂摸不出味道来。他究竟是想严惩肇事者还是息事宁人忍让为先?朱衡内心中一股子失望之情油然而生,接过话茬气呼呼说道:“老夫自认倒霉,惹不起未必还躲不起?今日先来内阁照会,明日就给皇上递折子,辞官回家。”说罢站起身来,欲挪步离去。张居正赶紧过去又把虚弱的朱衡搀扶着坐下,好言劝道:“朱大人千万别说气话,不谷方才所言,绝没有袒护宦的意思。我辈都是士林中人,惺惺相惜,怎么可能与胸无点墨的阉竖们沆瀣一气?不谷之所以说了两个例子,意欲说明宦官得宠,实乃是朝士之大不幸。我万历皇帝初嗣大统,正欲革故鼎新重振朝纲。怎么能容许这等事情发生?朱大人受此**,不谷虽未在场,但感同身受。不过,内官犯法,政府不能直接处理,而是由内官监直接秉断,不谷马上派员同内官监交涉。“这一番抚慰的话,朱衡听了心下稍安。吕调阳趁机问道:“朱大人,有一句话也不知当问不当问。”“你说。”朱衡抬了抬干涩的眼皮。“这一个小小的左掖门守门官,为何要下此毒招整你,此中必有蹊跷。”“是的,”朱衡喉咙里一片痰响,费劲地说道,“事情发生后,我也仔细想过。开头以为是路票问题,老夫这么些年入宫觐见皇上,从不肯给阉竖们送什么买路钱,我知道他们恨死我了。后又转而一想,这是多年的事儿了,他们就是想整我也拖不到今日,老夫又想到可能是去年冬月左掖门新任守门官王起向皇上奏讨门外那五间值房之事,被老夫一道折子搅了他的如意算盘,他因此怀恨在心,故选了这么个恶劣天气整治老夫。但是,一个多时辰前潘季训到老夫舍上探望,才揭开了真正谜底。““是何原因?”张居正问。“还是为杭州织造局申请八十万两用银之事,老夫拒不移文,因此种下祸根。”“啊,竟是为这件事?”张居正咬着腮帮骨略一沉思,说道,“今天早晨,皇上已把你的奏折发来内阁拟票,朱大人,你这道折子写得非常之好,不谷赞同你的建白……”他的话还未完,只见乾清宫一名传旨太监已是一脚跨过了门槛。这太监并不认识朱衡,却也不回避,对张居正说道:“首辅张先生,皇上让奴才前来传旨,听说工部尚书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门前闹事,二品大臣如此不讲体面,究竟为何?望查实奏来。”这名太监干巴巴地说完这几句话,便转身出门走了。被张居正苦口婆心劝了半天情绪才稍稍稳定的朱衡,顿时一下子傻了。张居正想着要抚慰几句还来不及张口,只见朱衡两手突然松了拐杖,眼白一翻,身子朝后一仰,已是直挺挺滑到了地上。过了午时,张居正也无心思吃饭,在值房里焦急等待朱衡的消息。朱衡昏厥后,张居正一面命人飞速去请太医,一面命人赶紧把朱衡背上轿抬回府中。新年上岁的,总不能让一个三朝元老二品大臣死在内阁。大约半下午时分,派到朱府的人才传回消息,朱衡已被救治过来,但还满嘴呓语。太医恐再生意外,半步也不敢离开。张居正这才心下稍安,立马儿就感到疲乏,正说打个盹儿,又有司礼监内侍前来禀报,说是冯公公在文华殿恭默室等他,有几件事情要商量。张居正让姚旷揪条毛巾擦了把脸,便信步走了过去。天色还是阴沉沉的,老北风松一阵紧一阵吹得人心里头发烦。内阁与恭默室并不很远,走这短短一截子路,张居正就感到身上冷飕飕的。看到他来,守值太监连忙挑帘儿躬身迎他进去,先到的冯保,也屁股离了靠椅站了起来。瞧着他笑吟吟说道:“张先生,这北风刀子似的,您出门,咋也不带个护耳?”“就这几步路,何必费事。”两人寒暄着重新落座。春节歇衙半个月,如今开衙五天了,这前后将近一个月时间两人未曾谋面。乍一相见,免不了都做出亲亲热热的样子互相说些吉利话儿。小内侍摆了茶点上来,张居正本来就有些饿,便捡了桃酥芝麻糕胡乱吃了几块。冯保看到张居正脸上约略有些倦容,便关切地说:“张先生,看你的样子,好像很累。”

张居正点点头,把话引上正题:“是呀,朱衡今天晕倒在内阁,忙得我午饭也顾不上吃。”四十三、“李太后不大喜欢朱衡”“朱衡他咋了?”冯保装作什么都不知,一副吃惊的样子。张居正知道他是在做戏,也不点破,只蹙紧眉头说道:“朱衡跑来内阁告状。”“告谁呀?”“告左掖门值日官。”“告他怎的?”“假传圣旨。”“哦?”冯保阴笑着说,“原来是为这件事,左掖门的值日官王起大清早就对我讲了,说朱衡发神经,深更半夜跑来说是皇上要召见他,要王起开门。”冯保说得稀松,张居正听了好不自在,便沉着脸说道:“朱衡三朝老臣,一向持重,没有中官传旨,他顶着北风跑到左掖门干啥?”“是啊,老夫也这么寻思。”冯保极力掩饰幸灾乐祸的神情,讥道,“王起有王起的说法,这事儿,原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上午,传旨太监来到内阁传了皇上的旨意,说朱衡深更半夜跑到左掖门闹事,要仆查处此事。”“不单皇上,连太后在内,听了此事都很生气呢!”“是谁向太后和皇上禀报的?”“咱。”“冯公公,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奇怪吗?”“有啥奇怪的?”“朱衡三朝老臣,名倾朝野,他一举一动诚为风范,没有人去他家传旨,他怎么可能跑到左掖门来呢?而且昨夜变天,北风如刀。依仆来看,肯定是有人诈传圣旨,存心坑害朱衡。”“这个人是谁呢?”“肯定是中官。”“张先生这么肯定?”冯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见冯保闪烁其词一味推诿,张居正心里头很不受用,又不好发作,只得旁敲侧击言道:“这件事情一旦传开,恐怕对你冯公公不利。”“是吗?”冯保警觉地望了张居正一眼。“中官诈传圣旨,这是犯了欺君之罪。您是内廷总管,至少,那些乱嚼舌头根的,可以说您冯公公管教不严。”“我回去查一查,看是谁干的。若凿实,就把他关起来。”冯保应付地说,顿了顿,又道,“张先生,你还得按皇上的旨意查一查朱衡那一头。”“冯公公,有这个必要吗?仆敢断定,朱衡是受害者。”张居正说得斩钉截铁,冯保听了不对胃口却也不好争辩,借喝茶定了定神,然后说道:“张先生,老夫今番见您,原是奉了太后和皇上之命。”“啊,太后有何吩咐?”“三件事情,第一是定一定皇上今春经筵的开筵日期,第二是武清伯李伟的修坟事,第三就是为杭州织造局的用银事。”张居正知道这三件事太后都是要听回音的,略一思索,便笃定答道:“今春的经筵,昨日就找来三名讲官议过,开筵日期定在二月花朝后一日,讲官们都在按这个日期作准备。你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武清伯修坟?”“对,”冯保接着说,“武清伯说是在沧州看中了一块吉壤,太后让问问您,该如何定夺。”“皇亲国戚一应勋爵的婚嫁丧葬大事,宗人府皆有定规,按规矩办就是了。”听这完全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冯保就知道张居正对李伟没有好感,只是碍于李太后的情面不作表露罢了。他本想提一提李伟的“伯”升“侯”问题,想了想觉得不是时机,故压下了这念头,径直问道:“关于杭州织造局用银事,张先生有何看法?”

一俟扯上这个话题,张居正马上就想到上午与杭州知府莫文隆的谈话,心里头便波涛腾涌。他知道织造局用银增至八十万两是冯保的主意,此刻若按本心来谈,肯定是一谈就崩。因此便耍了个滑头,绕个弯子反过来问冯保:“听说孙隆去工部办理移文碰了钉子?”“是呀,”冯保装成局外人的样子,“据孙隆讲,他让朱衡轰了出来,朱衡还就此事给皇上写了一道折子,这折子,今日早上已转到您手上了。”“是的。”“您准备如何拟票?”“朱衡跑来一闹,折子还来不及看呢。”张居正一句话搪塞过去。冯保大略已猜出了张居正的态度,便向前倾了倾身子,故作神秘地说:“张先生,老夫在这里先给你透个底儿,李太后觉得朱衡倚老卖老,不大喜欢他。”“是吗?”张居正嘴上这么应着,心里头却是起了波澜:却说张居正担任首辅之初,留任杨博、葛守礼、朱衡三位老臣,其意是借助钟馗打鬼。当时人情汹汹,说是他联合冯保耍阴谋使绊子挤走了高拱。张居正对这三位老臣礼敬有加,的确起到了“压倒群猴莫乱啼”的效果。不消半年时间,他就控制住了局势。一些犟脖子卖拐明里哼哼哈哈暗中发冷箭的刺儿头,都被他拔葱一般收拾得干干净净,贬的贬谪的谪,哪怕剩下几个,也都变成了秋风中的老丝瓜,孤零零吊在那里孤了势,终究也闹不成事了。如今在京城十八大衙门中,张居正真个是一呼百应,指手向左没有一个官员敢向右看一眼,其威权比之素以铁腕著称的高拱,不知又高出了多少。这种局面得之不易,皇上年幼一应国事仰赖首辅固是重要原因,但更重要的,还在于张居正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该忍时就忍到极致,该辣时就辣到十分。他常说自己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霹雳手段是真,而菩萨心肠则山不显水不显让人看不出来,人们背地里喊他“铁面宰相”,可见惧怕之深。局势既定,张居正在推行新政振衰起隳的过程中,却又明显感到三位老臣不但不能继续发挥稳定人心的作用,反而常常因为政见不合而生掣肘。譬如说,对有着秽行劣迹的官员,张居正要求一律严惩,甚至对那些虽无恶绩但碌碌无为平庸昏聩的官员,也大都勒令致仕,绝不允许他们尸位素餐贻误政事。负责对全国官员进行督察稽查手握弹劾大权口含天宪的左都御史葛守礼,却觉得张居正过于严苛。再说吏部尚书杨博,与张居正算是有几分私交,但对张居正荐拔人才的“不拘一格”,也颇有腹诽。他知道张居正锐意改革,一议既出势难收回。因此便动了归隐之意,向皇上递折子请求致仕。此举正中张居正的下怀,但他不愿意背过河拆桥的恶名,因此在为皇上拟旨时,说的都是动情慰留的话。怎奈杨博去意已决连连上疏,最后皇上只得应允。杨博走后不久,葛守礼也紧随其后递折子请求告老还乡,皇上照样谕旨慰留,如此两三个回合,最终皇上“恩准”。四十四、是提醒,也是威胁杨博、葛守礼在位时,张居正一心想着怎么与这两位“诤臣”周旋,倒把朱衡给疏忽了。及至两位老人去职离京,硕果仅存的朱衡一下子就到了众星捧月的地位。这朱衡做事丁是丁卯是卯,谁也休想糊弄他。当年几次以右都御史的身份总理河道,治黄河淮河运河,都有可圈可点的实绩可言,因此在官场上也是受人尊敬的楷模。

对他的治河功绩以及刚直不阿的性格,张居正深为敬佩。但是磕磕碰碰的事情屡有发生,时时弄得张居正好生难堪。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去年秋上,李太后忽然发下懿旨,要以自家名义捐资在涿州修一座娘娘庙。接着皇上也发了谕旨:“着工部踏勘建造。”朱衡拿到谕旨就跑来内阁,朝张居正嚷道:“太后既是自家捐资建庙,就不该摊到工部头上。近年财政空虚,太仓里银钱匮乏,这一点,你当首辅的比我更清楚。工部正常开销尚且不能保证,眼看春汛就到,但几处河道的修整因缺银两尚不能竣工,哪里还有一两银子的闲钱,去建这座无关国计民生的娘娘庙。”朱衡所说都是实情,说句本心话,张居正对李太后笃信佛教好做功德也是很有意见,心中始终不肯判一个“肯”字。但他从不表露,每次懿旨一出,他总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这次皇上“着工部踏勘建造”的谕旨,还是由他亲自票拟。他的本意是先不让李太后拿钱,让工部派两个人去涿州选址,再绘制图样,待图样确切再做预算。这一应事体进展的快慢,还不由工部掌握?你慢悠悠磨蹭半年拿出个图样来,再送呈李太后审定,不满意还得修改,这一来一去不又过去了几个月?真正动工修建最快也是明年的事情了。到那时,国家财政好转,哪里还挤不出几万两银子来?张居正用意在一个“拖”字,偏朱衡死脑筋猜不透首辅的心思,一口咬定没有钱就决不办事。若是户部兵部刑部的事情,张居正也就把自己的心思明说了。对这位朱衡,他就不便掏心窝子说实在话,只能暗示。但朱衡认死理决不肯变通。闹过内阁后,他还亲自给皇上写折子,力陈工部经费奇缺实难从命,惹得李太后老大的不高兴。亏得张居正想出办法把原属内官监管辖的京城宝和店划到李太后名下。这宝和店专为采购宫内日用货物,一年收入有十几万两银子,李太后拿到了这个店,就解决了每年的香资施舍问题。有了这笔收入,李太后也就不好意思让别人替她捐资做功德了。

自这件事情发生后,张居正就动了心思想把朱衡的工部尚书换掉,但一时找不到恰当理由,这事儿就这么拖着。这次左掖门事件的发生,倒是为他撤换朱衡提供了良机。但事情并非想象的那么简单,关于杭州织造局扩增工价银一事,张居正心里头也是十分的反感。其因有二:一是觉得司礼监不与工部商量单方面定下经费,这样做不单有违祖制,而且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历来宦官干政,有哪个不是从小事上试探?一俟如愿以偿,接下来就是得寸进尺有恃无恐,最终弄得朝局大乱;第二是工价银突然增幅这么大,稍加分析就推断得出,这是冯保利用李太后爱子之心而又不谙织造内情,故狮子大张口,好从中捞取大把的银子。这事情若发生在别人身上,张居正早就使出了霹雳手段,但对冯保,他却不能不谨慎从事。秉持朝纲者若不懂投鼠忌器的道理,一味意气用事,到头来不仅祸及其身,且社稷寻亦覆败。因此,对处理这件事的分寸感的把握,张居正心中有数。最终,这件事情的圆满解决,他必须达到两个目的:一是朱衡离任致仕,二是杭州织造局的用银额度必须大幅降低……

张居正闷葫芦似的坐在那里想了半天,冯保枯坐难挨,正没排遣处,忽然一名小内侍冒冒失失地从外头闯了进来,冯保认出这是李太后身边的管事牌子王三,便问他:“你跑来干吗?”王三向两位大人行过参见之礼,然后垂手说道:“老公公,太后让奴才来传个话儿。”“说吧。”“宫里头钟鼓司的那些戏文,太后都听腻了,她老人家听说京城里头有个叫张九郎的,一张嘴有绝活儿,叫得出百鸟投林,便要老公公安排张九郎进宫表演。”王三说完就走了,冯保瞄着他的背影一笑,对刚刚回过神儿的张居正说道:“张先生,老夫不能在此久坐了,太后要听张九郎的口技,老夫这就去安排。”“啊,张九郎的口技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未曾听过,”张居正目光幽幽一闪,笑道,“太后倒是满会欣赏。”冯保已是起身要出门,临走留下一句话:“张先生,别看太后闲,唯其闲着,她才有工夫琢磨事儿。她想办的事,任谁也不敢违拗。”出得恭默室走回内阁,张居正一路上品味着冯保的话,他听出了其中的提醒,更听出了其中的威胁。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礼记》中的一句话:“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回到内阁,早已过了散班时辰。他对守候在此的轿班班头说:“去积香庐。”从紫禁城到泡子河边的积香庐,少说也有十几里路,张居正散班后乘轿来这里,走了三分之二路程天色就已黑尽,随行护班点了四盏气死风的油纸大红西瓜灯探路,一路熙熙攘攘,戌末时分才来到积香庐大门前。自从玉娘住进这里,张居正就会隔三差五到这里来与她幽会,有时也在这里会见知己至交处理公务。因此,本已闲置多年的积香庐忽地又热闹起来。出于安全考虑,五城兵马司也为这里增派了守护兵士,一天到晚戒备森严,普通庶民下层官吏想偷窥一眼都不可能。张居正在门口的轿厅里下了轿,负手绕过照壁,踱步到山翁听雨楼。一大帮侍应在楼门口已是垂手肃立多时,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地恭迎,人堆儿里唯独不见玉娘。张居正来到一楼花厅里坐下,问跟在他屁股后头进来的积香庐主管刘朴:“玉娘呢?”“在楼上,”刘朴毕恭毕敬回答,“要不,下官派人去喊她下来。”“不用了。”张居正说着又起身步出厅堂,踏入帘幕深深的回廊,在尽头处转折上楼。自玉娘住进这山翁听雨楼,积香庐中一应男侍再没有上过楼来。玉娘的起居照应,一概由当年王篆赠送的两名婢女负责。至于楼上一应打扫布置事宜,则由刘朴新招的几名粗婢管领。张居正一心想看看玉娘这会儿呆在房子里干些什么,所以上楼时蹑手蹑脚生怕弄出响动来。这二楼大大小小也有十几间薰香密室,玉娘住在顶头儿一间名叫萃秀阁的房子里,这是二楼最大也是装设最为华丽的一间,它三面环水一面环山。张居正走到萃秀阁前,门虚掩着,他并没有急着推门进去,而是借着梁间垂下的宫灯,看了看门两旁那一副板刻的对联:****细数千家风月青梅煮酒笑看万古乾坤这副对联是他新写的,原先挂着的一副是“爽借秋风明借月,动观流水静观山”,他嫌这对联太过闲雅,有点与鸥鹭为盟的名士气,便把它撤了下来,亲撰一副换上。站在门前的张居正,一看到那“****”四字,一股子温婉之情便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侧耳听了听,门内竟无动静,便轻轻地把门推开,屋子里黑灯瞎火悄没声息。四十五、红颜薄命泪洒空楼“玉娘。”张居正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没人应声。“小燕儿。”张居正又喊了女婢的名字。“腪!”脆脆的一声答应,小燕儿从另外一间房子里跑出来。见到张居正,她忙行礼。“玉娘呢?”张居正问。“她在房里呀。”小燕儿探头一看房内一片漆黑,便赶紧把灯掌上。借着摇曳的灯光,张居正这才看清,玉娘一动不动坐在梳妆台前。“玉娘,你怎么了?”张居正一声惊问,快步走过去,只见玉娘泪流满面,手上还拿着一条白绫。“小姐!”小燕儿也惊叫起来。张居正伸手制止她并让她退了出去,他看到玉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便走到她身后站定,轻抚着玉娘的香肩,柔声问道:“玉娘,你究竟怎么了?”玉娘稍微抖动了一下,仍没有说话。“谁欺侮你了?”张居正又问。玉娘摇摇头,突然手拿白绫一蒙脸,嘤嘤地哭出声来。玉娘这一反常的表现,弄得张居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天前他离开这里的时候,玉娘还有说有笑。怎么就突然变样儿了呢?张居正也不知怎么解劝才好,这时,他突然瞥见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纸,便伸手拿过来看,原来是一张签文,上面写道:第三十五签陌头杨柳下下离巢燕子任翻飞唤尽东风总不回暮鼓晨钟憔悴甚年年空盼旅人归一看这签文的式样,张居正就知道是吕公祠制作的。传说吕公祠求签极为灵验,三年一度的会试期间,许多士子都去那里卜问前程。张居正当年参加京试之前也被同伴拉着去求过一签,在他看来,都是些模棱两可的话,看过也就忘了。现在听到玉娘哀哀欲绝的哭声,他似乎知道了原因,便俯下身子,附在玉娘耳边低声问道:“玉娘,你去了吕公祠?”玉娘点点头,仍止不住抽泣。张居正哪里知道,玉娘心中的凄楚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化开的。却说前年秋天被王篆从窑子街搭救出来住进了积香庐后,玉娘就很少出去过。起先是因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后经过太医精心调治,半年后眼睛复明,又继续服了一些时间的药,双眼终于完好如初。这期间,张居正经常来看望她,嘘寒问暖调羹问药,心细如发极尽温柔。这一份殷勤,终于消除了玉娘心中的芥蒂。相处久了,她慢慢品出了张居正的魅力所在,这位声名显赫威权自重的宰魁,外表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内里却激情如火柔情似水。他的刚烈冷酷的一面,在玉娘面前很少表露,玉娘所看到的,是他看着她梳妆时的怜爱的眼神,是他在酒席上行令时那种孩子式的狡黠……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玉娘对张居正的感情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起初她只是不排斥他,慢慢地她爱上了他,接着她便身心投入地爱他,到后来,也就是现在,她已是一天也离不开他。她认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诗是天底下最不通人情的诗,相爱的人,如果不朝朝暮暮厮守,那还叫什么相爱!遗憾的是,张居正并不能每天来积香庐陪伴她。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在积香庐里,从主管刘朴到一般佣人,谁见了她都是满脸堆笑曲意奉承,但她知道这都不是真情表露,他们是害怕张居正的威权而不得不这样做。常言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一想到自己十八岁的生日形单影只,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不免悲从中来。一个人坐在房子里胡思乱想,忽然记起有人说过吕公祠的神签灵验,这吕公祠与积香庐隔不太远,都在泡子河边,便心血来潮要去吕公祠求签。吃过午饭,在两位女婢的陪同下,她乘轿来到吕公祠中,施了香资之后,她在老道人的安排下摇起了签筒。她心中想的是婚姻之事,她希望张居正能够明媒正娶,一顶花轿吹吹打打把她迎进大学士府中。但是,当她看到那一只竹签落地,老道人按竹签的标号给了她这一纸签文时,她当时就傻了。回到积香庐的萃秀阁中,她忽然产生了人生如梦物是人非的感觉。如果说以往她已朦朦胧胧地感到红颜薄命,那么现在看到这签文,她才如此真切地触摸到痛苦。看到玉娘的眼泪像不断线的珍珠,张居正掏出手绢轻轻替她擦拭,低声问道:“玉娘,你为何要去吕公祠抽签?”玉娘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哽咽答道:“问姻缘。”张居正这才明白玉娘为何伤心,他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说:“吕公祠的签不灵验。”

玉娘的声音充满哀怨:“全北京的人都知道吕公祠的签灵验,就你说不灵验。”张居正苦笑了笑,认真答道:“若是问功名前程,吕公祠的签倒还有几分准头,若论婚姻家事,吕公祠的签真的不灵。”“哪儿灵呢?”玉娘眼中忽然射出一丝期望。“香山寺。”见玉娘满眼疑惑,张居正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疼地说,“玉娘,你想出去求签,也该选个好日子,今天北风这么大,还不把你冻坏了。”玉娘一听这体恤话儿,顿时心头一热,丢了手中的白绫,一把扑到张居正的怀中,双手捣着张居正的胸口,用她那好听的吴侬软语哭道:“老爷啊老爷,今天是奴家的生日啊!”大约一个时辰后,张居正与玉娘下得楼来,但见到处张灯结彩一片节日气氛。皆因张居正听说今天是玉娘的生日,连忙传令刘朴赶紧把山翁听雨楼装点起来。他在楼上与玉娘软语温存,嘴儿舌儿地说着体己话儿。却是苦了楼下的刘朴,巴巴急急一会儿跑进门里,一会儿跑出门外的张罗。元宵节过去了六七天,才收捡起来的各色彩灯又都捣腾出来尽行挂上。亏得皂隶仆役都是熟手,做事快手快脚忙而不乱,也就大半个时辰,便把山翁听雨楼布置得水晶宫一般,特别是楼下大厅,红纨绿绮火树银花,端的是天上宫阙瑶池气象。尽管那一支下下签给玉娘心中投下的阴影一时还难以除尽,但乍一见到这股子隆重热闹的气氛,特别是有张居正陪侍在侧,心中已是十分陶醉。为了表示亲热,张居正一改平日的矜持,竟当着一应仆役的面,拉着玉娘的纤纤玉手,并肩款款步入膳厅。张居正来之前,晚膳就已备下,但那已是不作数了。承张居正之命,厨役又重新作了一席玉娘最喜欢吃的淮扬大菜。只是这等丰盛的生日晚宴,除了张居正和玉娘,断没有第三人前来叨光,侍应都退到门外恭候应差。两人入席对面而坐,张居正亲自执壶,把已温热的绍兴极品黄酒女儿红斟满两杯,然后双手擎起一杯,动情言道:“玉娘,这一杯酒,我俩同饮。”“为何?”玉娘撒娇地问。“为祝贺你的生日,更为了白居易写下的那两句脍炙人口的诗。”“哪两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玉娘浅浅一笑,香腮上露出两只好看的酒窝儿,她梦呓般说了一句:“多谢老爷。”也双手拿起酒杯与张居正一碰,一仰脖子饮了。四十六、荆州知府献媚张居正盯着玉娘,温存地说:“偌大京城虽然美女如云,但玉娘你是一花独秀。说句丢丑的话,不谷第一次在京南驿见到你,就为你的美色与才艺倾倒。”张居正此话并非戏言。还有一种感觉他不便说出,那就是他与玉娘第一次共拥香衾,才知道玉娘是一位处子,温温婉婉尽显羞态。此后,只要与玉娘同床共枕,就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种令人魄荡神驰的特殊香味。容貌如花,肌肤如雪,香气如兰,只要和她在一起,张居正无不激情澎湃,如醉如痴。每每在积香庐得了幽会的乐趣,回到内阁处理公务,他就格外显得精神饱满。大概是因为评价太高了,玉娘不敢相信,问道:“老爷真的这么看?”“君子无戏言。”张居正目光如火,说话如同发誓。“奴婢何德之有,蒙老爷如此眷顾!”玉娘想到那支下下签,心里头不免又闹起别扭。张居正看到玉娘脸色又有异样,正想着如何弄点噱头调和气氛,忽听得帘子外头有人清咳一声,轻轻叫喊了一声:“老爷!”张居正一听是管家游七的声音,顿时脸色一沉,心想这呆头鹅怎的这么不知窍,偏在这时候来扫他的兴头。才说要拒,又怕他有要紧事禀报,便不情愿地喊他进来。游七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只青花瓷壶进门,看他唿嘘嘘的样子,一身寒气还未除尽。张居正与玉娘的事倒也没有瞒他,管家是主人的一条狗,想瞒也是瞒不住的———这也是游七敢来的理由。游七一进门便冲着玉娘巴结地一笑,然后往角落里站。

“你抱的什么?”张居正问。游七答道:“奶 子,冯公公派人送来的奶 子。”说着就把那只壶搁到膳桌上。张居正这才想起,今日一大清早,奶 子府提督太监亲自带着两名小火者到他家来送**,言明这是冯公公的关照,从此每天早晚各送一壶。他让提督向冯公公转致谢意。下午在去恭默室的路上,他还想着就此事当面向冯保表示感谢,谁知一谈事儿就把这给忘了。他伸手摸了摸壶,还是热的,便问道:“你是专门送这个来的?”“不是,小的有一件要紧事要向老爷请示,顺便就把奶 子带了来,刚用开水烫过,还是温的,老爷现可享用。”游七嘴中说着老爷,眼睛却睃着玉娘。张居正吩咐婢女拿来两只干净瓷杯,把奶 子倒上,递了一杯给玉娘,调侃地说:“玉娘,这是醒酒汤,你喝一杯。”玉娘接过,一看满杯乳白,水不是水蜜不是蜜的,嗅又嗅不出味儿来,便问:“这是什么呀?”“人 奶嘛。”张居正说罢,朝玉娘挤了挤眼,哈哈大笑起来。游七极少见到主人这么开心过,也在一旁陪着谄笑。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看到一个长髯过腹的大男子津津有味地嘬奶 子,这本身就很滑稽,再加上他们又这么肆无忌惮地大笑,玉娘便觉得张居正这是故意调戏她,顿时脸红得像熟透的樱桃,眼底眉梢便生了一些怒气,于是气鼓鼓斥道:“你们男人,都是些邪货篓子,正儿八经的人,哪会动这等歪心思!”玉娘这一骂,张居正只得佯笑,倒是游七站出来帮主人打圆场,笑道:“玉姐儿,你这话可就差了,你知道我泱泱中国,亿万生民,最有资格嘬奶 子的,是谁吗?”“你说是谁?”玉娘白了他一眼。游七陶醉地说:“第一是皇上,第二就该是咱家老爷,当今的首辅大人了。”游七摇头晃脑,口气中满是炫耀。张居正看他扯远了,便收回话题问道:“你还有何要紧事?”经这一问,游七才想起此行目的,赶紧说明原委:却说五天前,荆州府知府赵谦派了个姓宋的师爷来京,他是乘马车来的,随车带来十几个沉甸甸的大礼盒儿,都是荆州特产。还带了一大筐一色两斤多重的大鳖,说是从江陵县海子湖中捞上来的。张居正喜欢吃红烧鳖裙,做出一碗鳖裙来,少说也是一二十斤鳖。张居正常说,最美味的鳖裙还是家乡海子湖的,故从江陵来的人,都会带大鳖给他。这宋师爷寻到张大学士府卸下礼盒儿,即向游七说了来京公干。他的东家赵谦已联络湖广一帮热心官员,凑了一万多两银子要给张居正在荆州城中修建一座大学士牌坊,如今工程过半,特来恳请首辅本人向皇上讨下御笔,题一个大学士匾。当时各地修牌坊成风,走百十里官道,少说也见得上十几座牌坊。在外取得功名的人,都想在家乡建造一座纪念性的建筑以资显耀。赵谦的想法并非别出心裁,而且又是帮张家做功德。游七觉得是件好事,便应允了宋师爷的请求,让他觅店住下等消息。一连几天,张居正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很晚,除了厅堂会客就是书房训子,竟找不到个说话的机会。宋师爷又催得紧,每天过张大学士府来讨信。今儿下午又来了,说是明日就得返程,无论如何得带个实信儿走。游七这才急了,觅了轿子赶到积香庐来。本来逢场作戏一门心思要讨玉娘欢心的张居正,听完游七的陈述,当即就沉下脸来。历来,他把光宗耀祖视为卑污心理,因此对建牌坊一事大为不满。隆庆二年他升任大学士后,湖广道官员里头就有人倡议为他修牌坊,他都一一婉拒,谁知这个赵谦又旧事重提,且还筹集了巨额银两。当年,赵谦在江陵知县任上与他通过信,后来,家父也常常来信夸他干练会办事,因此在他荐举下,赵谦于隆庆五年升为荆州府同知,去年又趁着地方官员调整的机会,再次将他从同知任上迁升知府。谁知这个赵谦这般不对心性,竟弄了这等烂污事来烦他。“牌坊已经开工了?”张居正问。“宋师爷说,只怕都快建好了。”游七答。“简直乱弹琴,”张居正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谁让他筹集银两来着?知情的知道这是他赵谦自作主张,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张居正授意的,这是往我脸上抹黑的事。你回去告诉宋师爷,让他转告赵谦,立刻把那牌坊拆掉。”“是。”游七挨骂惯了,倒也不觉得难为情,朝玉娘点点头,躬身退了出去。一桌子菜早就凉了,好在两人早已酒醉饭饱,正准备撤席离去,刘朴又进来禀道:“大人,光禄寺丞李大人来访。”“到了吗?”张居正问。“已在厅堂里候着。”张居正转身对玉娘说:“你先上楼歇息,我见过客人就来。”“不要太久了,奴婢等你。”玉娘含情脉脉瞟了张居正一眼,已是含了几分醉意,袅袅娜娜上楼去了。张居正踅过客厅,只见光禄寺卿李义河,已先自在那里坐定了,见他进来,又忙着站起,指着头上璀璨的宫灯笑道:“叔大,这楼里又弄得喜气洋洋的,怎么,又过一次元宵节了?”四十七、弹劾要避嫌张居正与李义河既是荆州府的小老乡,又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同榜进士,属于那种可以掏心窝子说话的密友,他与玉娘的事也没有瞒他。前年张居正实行京察,撤换了一大批京官,他把李义河从湖南按察使任上调来北京,一时间没什么好位子可以安顿,便给了他一个工部左侍郎的职衔,实际任职光禄寺卿。这光禄寺专管皇上的宴会与颁赐给百官的酒食,比起六部衙门来,是个闲差。但好歹从地方官变成了京官,且还列班“小九卿”,李义河心中觉得这安排不算太好,但也说得过去。何况他本是一个饕餮之徒,当一个专管吃喝的光禄寺卿,倒也十分实惠。“幼滋兄,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今天又有什么事来烦我?”“为朱衡的事,”李义河顿时收了笑意,换了一副面孔说道,“下午,刘炫前来找我。”刘炫是隆庆五年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大人是张居正,按士林规矩是刘炫的座主,加之刘炫通籍后外放荆州府嘉鱼县当县令,又在张居正的老家干过两年,因此张居正对他甚为器重,去年将他调来北京,升任为工科给事中,当上了口含天宪的言官。“他来找你做什么?”张居正问。“朱衡被中官骗往左掖门挨冻的事,在京城各大衙门已是吵得沸沸扬扬。很多官员都替朱衡打抱不平,刘炫也是一个。”“他想怎么办?”“他想写一道弹劾折子呈给皇上,弹劾冯保。”“啊?”张居正眼眶里闪过一丝惊诧,旋即问道,“刘炫为何就能认定,是冯保要整朱衡?”“刘炫说他有铁证。”“什么铁证?”“他有一名小老乡,也是一名太监,叫贾水儿。在尚衣监管事牌子胡本杨手下做事,他说昨日夜里胡本杨从冯保府中回来,长吁短叹睡不着觉,便拉着贾水儿喝酒聊天,看到变天了,胡本杨就唠叨着说,朱衡大司空这大一把年纪,若弄到左掖门,会不会出人命?一边说,一边还骂吴和做事阴损。贾水儿当时并不明白胡本杨说话的意思,还以为他是喝醉酒说胡话,直到朱衡出了事儿,他才知道整朱衡是吴和的主意,而且是在冯保家定下的。”“幼滋兄,刘炫找你讨见识,你如何回答?”“人家哪里找我讨见识,”李义河苦笑了笑,“他是想通过我探探你首辅大人的口气。”张居正的眼神里又恢复了那种不容抗拒的自信,他望着李义河,一本正经地说:“事关重大,不谷想先听听老兄的高见。”“我嘛,”李义河略顿了顿,爽然答道,“我支持刘炫写这道折子。”“理由呢?”“理由有二:第一,阉党无视朝廷纲纪,诈传圣旨,将大臣体面视如敝屣,此风不杀,万历朝就开了危险先例。长此下去,阉党乱政,我辈士人岂不沦为刀俎下之鱼肉?第二,你叔大兄早就讲过,自今年始,要推行财政改革。这财政改革无非两条,一是开源,二是节流。内廷绕过工部申请杭州织造局用银,竟高达八十万两,这不但没有节流,反而是狮子大开口。如果不向皇上说明事体取消增额,你的财政改革,恐怕就只能胎死腹中了。”李义河说话如竹筒倒豆子,张居正听罢摇摇头,回道:“诈传圣旨与杭州织造银是两回事,不能扯到一起。”“怎么是两回事?”李义河据理力争,“如果不是朱衡拒不移文,阻挠织造局用银增额一事得罪了冯保,阉党们怎么会出此毒招整他。”见李义河振振有词,除了激愤却没有独立见解,张居正便拿话“刺”他:“幼滋兄,你在官场待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还像那些青年士子,说话意气用事。”李义河一时揣摩不透张居正的心思,咕哝道:“意气用事也并非全是坏事,人心中存一点意气,才不至于失了读书人根本。叔大啊,恕愚弟直言,我看你举棋不定,心中定有难言之隐。”“什么难言之隐?”“你是怕得罪冯保。”李义河口无遮拦,语重心长劝道,“叔大,你我多年朋友,只是你造化大当了首辅。不过,有句话我还得劝你,对阉党不能一味迁就。高拱千不是万不是,但是对阉党制约有方,决不姑息养奸,就这一点,足可让人称道,比之人家高胡子,你叔大就软了一些,难怪有人说,对各衙门官员,你是霹雳手段,对内廷太监,你是菩萨心肠。这一次左掖门事件,你若再态度暧昧,不理直气壮站出来为朱衡说话,士林中人就会背地里骂你是软骨头,授人以柄的事情,千万做不得啊!”“高拱柄国期间,千方百计限制阉党权力,向隆庆皇帝推举孟冲这个草包担任司礼监掌印,事情就要好办得多。冯保则不同,他为人干练工于心计,且又深得李太后信任,若摆开架势与他争斗,就算你用尽心力,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说,谁是这个渔翁呢?”“高拱。”李义河脱口而出。张居正微微一点头,长吁一口气,叹道:“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目下形势,偌大中国之内,能取代不谷而任宰揆者,惟高拱一人。任内阁辅臣,他已是两进两出。不谷稍有不慎,就会给他创造机会而三登堂奥了。”“你的意思是?”“对冯保,只能施以羁縻之法,一方面要笼络他,另一方面,还得牵制他。”“依叔大的意见,这刘炫的折子,是可以写的了?”“折子要写,但刘炫不能写。”李义河一愣,脱口问道:“为何刘炫不能写?”“刘炫是不谷的门生,他的弹劾折子一上,冯保就会知道,他的幕后支持者,就是我张居正。”“啊,我怎的没想到这一层,”李义河一拍脑门子,埋怨自己愚钝,又问,“那,谁来写这道折子呢?”“朱衡三朝老臣,也是门生遍天下,师座遭此大辱,有多少门生都想替他讨公道呢。”“对呀,让朱衡与冯保大斗三百回合,既杀冯保的骄横,自家又不会损兵折将,这一鹬一蚌争斗起来,你叔大倒成了得利的渔翁。”“幼滋兄此言差矣,”张居正捻着长须,笑吟吟说道,“得利的渔翁是你,不是我。”“是我?”李义河大惑不解,“怎么会是我?”张居正答道:“朱衡上午去到内阁,提出要致仕回家,这场斗争之结局,他也只能是告老还乡了,空下的工部尚书一职,不谷拟向皇上推荐,由你来继任。”“皇上会答应么?”“决定权在李太后,只要冯保不从中作梗杀横枪,这事儿十之**能成。所以,你得找个人把风放出去,让朱衡的门生尽快写出弹劾折子送呈皇上,而且千万不要弹劾冯保。”“那弹劾谁呢?”“吴和。”“我听说,这吴和是冯保的一只看家狗,见了银子像苍蝇见了血。”“是啊,吴和名声极坏,且在貂里头不结人缘,如果告他诈传圣旨,大多数貂都会黄鹤楼上看翻船,持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冯保再喜欢他,为自身计,他也会丢卒保车。”四十八、两道急折李太后坐到绣榻上,让冯保打开折匣,两道折子躺在里面尚未开封。上面都盖了通政司的紧急关防。按公文处理规矩,凡加急文书不必等到每天早上一并送至司礼监,而是随到随呈不得耽搁。冯保取出奏折拆封,只见题签上标有《恳请惩处中官吴和诈传圣旨疏》,《杭州织造局用银甄别疏》,打开正文一看,前一道疏为都察院监察御史蔡启方所拟,后一道疏则是杭州知府莫文隆呈奏。“是什么折子?”李太后问。冯保硬着头皮念了一遍疏名。李太后脸色一灰,望了望小皇上,说道:“先念那道诈传圣旨疏。”冯保只看这疏名,就知道折子里头说些什么。这事儿与他有关,也不知折子里头是否对他有所指涉,因此心里头忐忑不安,却又不得不念,他刚读完,李太后就问:“诈传圣旨,把朱衡老头子骗到左掖门,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吴和的主意?”一听这咄咄逼人的口气,冯保立即就强烈地感受到了李太后的泼辣,幸好折子中没有涉及他,于是赶紧申明:“老奴怎么可能出这等馊主意,依咱看,吴和也不一定会出,蔡启方可能是捕风捉影诬告了他。”小皇上把那道折子拿过去翻了翻,狐疑地问:“大伴,你前天不是说,是朱衡到左掖门前闹事么?怎么是骗来的?”“吴和就这么禀报上来,奴才是听了他的。”冯保回答得小心翼翼。朱翊钧又问:“吴和为何要整治朱衡?”冯保觑了李太后一眼,答道:“那天,太后说要对朱衡薄加惩戒,奴才为杭州织造局用银事,也是生他朱衡的气,便在吴和面前,把朱衡数落了几句。”“吴和就诈传圣旨是不是?”李太后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待奴才回去查查。”李太后看出冯保有心袒护吴和,嘴里便放起了连珠炮:“咱说对朱衡薄加惩戒,那是一时气话,又没有传旨出去,你就当了真?如今弄出事儿来,外头文臣们还不知怎么议论咱娘儿两个呢?朱衡是有些不对的地方?但理是理,法是法,哪能按倒牯牛强喝水?诈传圣旨是不是吴和干的,你要赶快调查。”“是,是。”冯保诺诺连声。“还有,”李太后顿了顿,又道,“咱听说这个吴和还做下了烂污事,他在宫中找了个宫女作对食儿,你知道吗?”“奴才听说过,前天还骂了他。”“光骂是不成的,得按家法管教!”李太后看了看在认真听着谈话的儿子,忽然口气更严厉了,“大内宫廷,无论哪一方面,都应成为天下楷模,岂能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冯保心里明白李太后这几句话是说给小皇上听的,但这教训的口气同样让他感到紧张。这时候,李太后又让他把第二道折子———莫文隆的《杭州织造局用银甄别疏》念了一遍。莫文隆这道折子所奏,基本上都是那天在内阁与张居正的谈话内容,揭露了杭州织造局提督太监如何欺凌小民中饱私囊的种种劣迹,其中有这样一段:造作龙衣之制,定自洪武太祖皇帝,如今已历九帝而无稍改,遂成永制矣,然臣等因此反切忧虑。此中之弊,诚如上述。臣冒昧建言,制衣之价,宜从新核实,织造局之提调,亦应重新规制。此中要务,实为杜绝中官冒渎,擅作威福盘剥地方……这道折子读完,东暖阁一片寂静,仿佛空气都已凝固。半晌,李太后才沉重地问:“一件龙衣的工价银,悬殊竟这样大?”冯保在读这份折子时,尽管不像读第一道折子时那么紧张,却也深感沮丧。毕竟,他还想通过杭州织造局大捞一把,谁知这个并无斗士之名的莫文隆,却也跳出来当了一头咬虫。所以,李太后一问,他就赶紧答道:“莫文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话不足信。”“为何不足信?”李太后追问。“一件龙衣制造的工价银,除了莫文隆所说的衣料价,还有珠宝这一项,龙衣上缀着的珍珠玛瑙,都采自南海或者暹罗,价格昂贵,衣料价比之珠宝价来,不过十分之一二。”“啊,是这样。”听了冯保的解释,李太后心下稍安,但疑虑并未完全消除,她知道对冯保这个“当事人”,一时还不能说得太多,便又试探地问:“这两道折子同时都作十万火急处理,看来幕后有人指使,这人会是谁呢?”“会不会是朱衡?”冯保小声回道。李太后没有接腔。这时,只见容儿跑了过来,在李太后面前福了一福,说道:“启禀太后,陈皇后让奴婢过来问问,您还去不去养德斋听口戏了。”“去,怎么不去呢?”李太后说着,指了指冯保,又道,“冯公公你就不用过去了,吴和的事,你先去调查,人家送来的是急折,咱们就不能慢吞吞地处理。”一连几天,由于蔡启方和莫文隆的两道折子,京城各大衙门又都处在兴奋与骚动之中。大凡急折呈到御前,不需半日就得批复。可是这两道折子送进去三天,却也不见发至内阁拟票。如此“留中”之举,就让百官们生出许多臆测。首辅张居正对此事似乎也很淡化,三天内召见了户部、兵部、刑部以及太仆寺的十几名官员,谈的都是各项赋税收支、漕运多寡、南方盐务以及北方边境茶马交易等财政要务———这些调查摸底,原是要为他即将推行的财政改革获取第一手资料。相比之下,石缸胡同中的朱衡府邸却要热闹得多。两道急折送进大内的第二天,朱衡申请致仕的折子也递了进去。皆因他当面听到皇上派太监到内阁所宣的谕旨,竟颠倒黑白说他不顾大臣体面跑到左掖门闹事,受此冤屈,即便是泥塑的也忍不住了。何况朱衡是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硬气汉子,当时就气得晕死,醒来已是心中一片寒灰,遂铁下心来要辞官归里。他的这个举动,引起了京官们的普遍同情,不论是门生故旧,还是平日间有些过从的僚属,都一拨一拨前往登门探望,略抒愤懑体恤之情。在公众场合不便言谈只能腹诽之事,在这里尽可宣泄,比如说骂一骂阉党,指桑骂槐讥刺一下李太后干政之类,总之是千个罗汉千张嘴,说得老朱衡五神迷乱,身子越来越虚弱。再说冯保这一头,这几日也急得像只没脚的蟹子,坐在那里见谁都想钳一口。那日下午从东暖阁出来,回到司礼监值房,他立即就派人打听都察院的监察御史蔡启方是何方神圣。很快他就得到密报:这位蔡启方不单是朱衡的同乡,而且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那一年的主考官是高拱。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员后头,竟牵着高拱与朱衡两大人物。这就让冯保想到了“床头一箩谷,自有人来哭”那句俗话,心想这还是高拱的阴魂不散,便恨不能把蔡启方捉到东厂生剐了他。他又打听到,这位蔡启方耿直敢言,在同侪中有些影响。按理说,这样的官员在张居正手上例当受到重用,但是前年京察他却没被拔擢,依然在原位子上窝到现在。把这些情报一归纳,冯保就断定这两道折子的事儿与张居正无关。为保全自己,他决定除掉吴和。

四十九、皇上的期盼平台里,小皇上与张居正正在亲切地交谈。这是小皇上第一次单独与张居正见面,在拘谨的同时,又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平日跟母后在一起受到的限制太多,特别是在张先生面前,自己想问话,又怕问错了母后责怪,故总是闷坐恹恹,把会见当成了负担。他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已当了两年皇帝,甭说每天在张居正、冯保等一应内外大臣的辅导下练习政事,单是随时随地观察事物拣耳朵,也会学到不少知识悟到不少道理。昨日,他看到一份折子,觉得里头有问题,便向母后提出来要见张先生。谁知母后这一次竟不陪着见面,朱翊钧陡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这时候他身子挺得直直的坐在御座上,拿起一份奏折对张居正说:“先生看看吏部的这道疏文。”张居正接过阅览,这是一道荐官疏,拟调大名副职陶大顺到湖广任职。疏文仅寥寥两行字,张居正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心想是不是小皇上听到了有关陶大顺的不利传言,便放下折子言道:“皇上,这位陶大顺升职前,吏部清吏司已认真详察过,此人清正,是个廉吏。”小皇上浅浅一笑,刻意仿效那种老成持重的口气说道:“张先生知会错了,朕不是说陶大顺这个人有何劣迹,朕是觉得吏部的这一纸荐官疏有问题。”这一说,张居正更是如坠五里雾中,他又把折子拿起来一字一字地核实一遍,实在看不出差错来,只得抱歉奏道:“皇上,臣下愚钝,没看出纰漏。”朱翊钧咕嘟着小嘴巴,认真说道:“朕记得春节前,吏部曾移文,将陶大顺由兵部职方郎中升任为大名府副使,数日前方见其领敕,如何又突然升转到湖广?吏部选官量才而用,总须允当,这样朝令夕改,岂不儿戏?”张居正听罢大为惊讶,他没想到小皇上如此留意政事,竟能从奏疏的披览中发现问题。不免心里头一热,肃容奏道:“皇上所言之事,实乃事出有因,只怪下臣没有及时禀奏。这个陶大顺,本是去年经筵讲官陶大临之兄。春节时,陶大临不幸患病去世。他死后不几天,陶大顺的儿子,在大理寺任司丞之职的陶允淳也突然病亡。一月之间,陶大顺先死其兄,后死其子,皆未下葬。陶大顺是浙江绍兴府人,他虑着大名府离家乡太远,赴任途中不能顺道扶榇归家,因此上书吏部请求改任附近,以便还葬。吏部详议,因感于陶大顺哀情可鉴,遂同意了他的请求,改授湖广副使,大名副使与湖广副使,都是正五品,陶大顺以原官调补,并未擢升,请皇上明察。”张居正一番解释,朱翊钧明白了其中原委,忽地脸庞一红,那神情倒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听先生这么一说,朕才知道这里头另有隐情,先生处事缜密,朕多心了。”“皇上凡事留意,且有心问个究竟,这是圣君之风,下臣今日亲见,已是无比欢欣。”张居正这几句话出自肺腑,小皇上听了高兴。对这位不苟言笑的辅臣和老师,他过去只是一味的敬畏,现在却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亲切感。两两相对,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位已经过世的隆庆皇帝,他盯着张居正那一部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长须,动情地说:“先生,母后要我多多向你请教。”“辅佐皇上,再造盛世,臣所愿也。”“昨天,朕看到一把折扇,是宫中旧物,上面有宪宗皇帝亲书的一首六言诗,后两句朕还记得是‘扫却人间寒暑,招回天上清凉’,先生说,这诗好么?”“好,施天恩以化民间疾苦,这是圣明君主的胸襟,皇上要多向先祖学习。”“朕也是这个意思,朕每见历朝有些皇帝,文采斐然,心实羡慕,便想学着做诗,不知先生意下如何?”朱翊钧说话的时候,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始终盯着张居正,他内心中充满期盼,巴不得用最短的时间掌握他所需要的知识。张居正愣了一下,柔声说道:“陛下的目标,恐怕不是要当一个优秀的文渊阁大学士,而应该是一个衣被天下泽惠万民的圣君。”“是啊,咱现在就是皇帝,当然不会去当那个文渊阁大学士了。”“可是,皇上刚才提出来要学诗,寻章摘句,敷设词藻,这不应是皇帝的追求。”“啊?”“历史上,亡国之君多善文辞,如隋炀帝,陈、李二后主,倘若把他们放在词人里头,亦居优列。追求浮华香艳,满足于吟风弄月,到头来,只落得仓皇辞庙,垂泪对宫娥。皇上,这都是历史教训,万不可忘记。”这席话犹如一瓢冷水浇在朱翊钧头上,但他机灵,很快就转弯答道:“朕明白了。”“当然,诗词歌赋可以学,但浅尝则可,皇上的主要精力,还是应放在如何控驭天下掌握国计民生的大学问上头。”“先生的话,朕记住了。”朱翊钧频频颔首,这时他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支耳听了听,脚步声远去了,他才又问道:“朕用早膳时,听说被蔡启方告下的那个吴和,昨夜里服毒自尽了。”“下臣也听说了。”张居正趁机问道,“蔡启方与莫文隆的两道折子,不知皇上及太后如何处置。”朱翊钧不便向张居正说出母后的犹豫与猜疑,只说了自己的心思:“这吴和诈传圣旨,死有余辜。”“皇上英明。”“听大伴说,先生每日会见有关官员,正思虑国家财政改革的举措?”“是的,臣有一道长疏专门论及此事,正在草拟之中,写好后就呈上,请皇上裁夺。”“很好,为国家事,先生辛苦了。”张居正一听有送客的意思,便磕头告辞。这天上午,张居正到内阁入值不到半个时辰,忽然乾清宫管事牌子周佑来报,说是李太后要他作速赶到大隆福寺见面,而且只准穿便服不得讲排场,张居正虽觉得这道口谕有些蹊跷,却也不敢怠慢,立忙换了衣服,觅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悄没声儿地寻大隆福寺而来。穿过五重殿宇,李太后一行来到**堂后面一间五楹的宽敞客堂,这是专为皇室人员敬香时预备的休息场所,平常并不开放。一到里面,俟李太后坐定,张居正就要行觐见之礼,李太后连忙摆手说道:“张先生不必拘谨,今儿个在这里便服相见,一切礼数都免了。”“谢太后。”张居正坐到李太后左侧的一把椅子上,冯保坐在右侧,一应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李太后坐在向阳的窗牖下,滤过窗纱的阳光,使屋子里充满了温暖。由于重门深禁,山门外的嚣杂市声传不到这里,一时间屋子里显得特别的寂静,脱掉琐袱斗篷的李太后,坐在那里,像一朵盛开的芙蓉。她望着张居正,柔声问道:“张先生,你知道咱为何要在这里见你?”五十、李太后古寺述往事这正是让张居正心下纳闷的事,这些日子,因为左掖门事件的发生,京师各衙门的确沸腾了一阵子。但随着吴和的突然死亡,一些替朱衡打抱不平的官员也就鸣锣收兵。他们认为,吴和既然已“畏罪自杀”,朱衡就争回了这口气,保住了二品大臣的面子,这件事情就没有再闹下去的必要。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这件事情并没有真正解决,一是朱衡的去留问题,老朱衡经过这一次折腾,身体再也无法复原,躺在床上已无法到部履职;二来杭州织造局增额用银事也还悬而未决。早在几天前,冯保就给他透信儿,说太后准备就春季经筵的事要召见他。张居正心下明白,太后召见决不会只谈经筵事,因此就京城最近发生的问题想好了应对之策,特别是财政改革,他也厘定思路,只等觐见时面陈。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召见不在平台更不在文华殿,而是选择了大隆福寺。令他惊奇的还有两层,一是小皇上没有一起来;二是太后也没有穿戴凤冠霞帔,而是穿了这一身华贵的便服。基于此,张居正感到这次召见并不正规,但却非同寻常。他下意识地垂下眼睑,稳了稳情绪,答道:“启禀太后,臣实在不知太后为何选中大隆福寺召见。”“咱知道你会感到奇怪,”李太后浅浅一笑,又瞟了冯保一眼,说道,“这大隆福寺,与咱可有着一段不寻常的缘分。”“啊!”张居正与冯保同时感到惊讶,李太后用手抚了抚仔细梳理过的云鬓,絮絮叨叨讲述了她的那一段尘封的往事:李太后十五岁上由父亲把她送到隆庆皇帝潜邸裕王府中当了一名侍女后,虽然脱了穷街陋巷钻进了富贵堆中,但毕竟仍是一个下等婢女,还谈不上出人头地。她深知自己的一切前程,都系在裕王身上。因此,她总是想方设法讨裕王的欢心。裕王长期不为其父亲嘉靖皇帝所爱,圈禁在裕王府中无所事事,只能在酒色中度日。裕王身边侍妾成群,但都是城里长大的官宦人家女子,一个个献媚争宠娇不胜羞,裕王游戏其中早就腻了。李太后的到来,那一股子在山野间成长起来的青春气息,那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那两只茄瓜一样丰满的乳峰,还有那浑圆匀称富有弹性的**,莫不都让裕王心荡神驰想入非非。很快,这个下等婢女就成了他的侍寝之人。虽然可以和裕王如胶似漆翻云覆雨的快活,但她的身份却不能改变。须知皇室人员的晋封是一件极为严肃的事,以她当时的出身是不可能获得名分的,若要改变处境,唯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怀孕,替裕王生下儿子来。此前,裕王的嫔妃们曾为其生了两个儿子,但未成年就都夭折了。因此,裕王府中的年轻女人们,都巴心巴肝地想怀上裕王的孩子,谁能够侍寝,立刻就会遭到别的嫔妃的嫉恨与咒骂。那些日子里,李太后没少看白眼,也吃过很多苦头。幸而那时还有一个人同情她并保护她,这就是裕王的正宫夫人陈皇后。陈皇后自嫁到裕王府来就一直没有子嗣,因此嫔妃们都想挤掉她取而代之。她看中李太后的单纯朴实,也希望她能为裕王怀孕,这样就可以阻断嫔妃们的妄想,当时备受欺凌的李太后,因此把陈皇后当作靠山主心骨,两人的这份真挚感情一直延续到今日……李太后进入裕王府中不久,就被裕王在一次酒后破了女儿身。自那以后,她常常侍寝,但总也怀不上孩子。一日,她听人说大隆福寺的观音大士极为有灵,所有求子的人若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去祈求,莫不都如愿以偿。李太后一听到这消息,就开始掐指头数日子,一到二月二这一天,她禀告了陈皇后,天蒙蒙亮就独自一人跑到这大隆福寺敬香来了。值殿的老尼瞧了瞧她,问:“求子的?”李太后点点头。老尼指着殿外头的照壁,说:“先摸钉儿去。”“摸钉儿,摸钉儿干吗?”老尼一笑说:“你不是求子吗?你闭上眼睛走过去,若能一下子就摸上钉儿,再回来祷告观音,今年就一定能怀上喜。”李太后按老尼吩咐出得门来走近照壁一看,只见墙正中果然有一个茶盅口大小的黄铜泡钉。于是便退到墙根儿,闭上眼睛伸手慢慢摸过去,一步、一步、又一步……这短短十步之遥,她像走了千里万里,好不容易,她的手指头触到了照壁,睁眼一瞄,与铜泡钉只差一指宽,她心里头好不懊丧,倚着殿门观看的老尼安慰她说,“只差一丝丝儿,不打紧的,可以摸三次。”李太后听了心下略宽,又开始第二次试摸,这一回,她闭上眼睛,一连气默念了十几声“求观音菩萨保佑”。再伸手探去,一会儿,她感到手指头触到一片光滑的凉意,迫不及待睁开眼睛,但见手指头可可儿地就按在铜泡钉上,顿时大喜过望,折身回到殿中,朝坐在莲花座上的观音大士行三拜九叩的祷告大礼,并把平素用心积攒的五两碎银尽数塞到老尼手中。老尼很少遇到如此诚心之人,不免心下感动,合掌说道:“阿弥陀佛,有观音菩萨保佑,施主定能如愿以偿。”就在这次求子后不久,李太后果真怀孕了,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白胖白胖的小男孩,这个孩子就是当今的小皇上朱翊钧。听李太后讲完这个故事,冯保感叹道:“难怪太后一到寺中,就去观音殿敬香,还特意看了看那面照壁上的大铜钉。原来那颗大铜钉上头,还系着咱万历朝的命脉。奴才刚才见到仍有一些妇女在那里摸钉,这是大不敬,应立即制止!”“这是为何?”李太后问。“奴才听说宋朝有个寇准,进京赶考投宿一处寺庙,即兴在那壁上题了一首诗,后来他当了宰相,庙里和尚就用碧纱笼把那首诗罩了起来以示恭敬。太后摸了那颗铜钉后生下当今圣上,这是石破天惊的大事,这颗铜钉就是神钉,怎么能再让这些凡胎俗妇一片乱摸,奴才这就吩咐下去,立即用碧纱笼,不,打制一个金丝罩把它罩起来。”“你呀,”李太后摇摇头,又瞧了瞧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你们男人,都体谅不到女人的苦心,天底下做女人的,有谁不想生个孩子。若把那个铜钉罩起来,那些想来摸钉的女人明里不敢说什么,暗里岂不要骂断咱的脊梁骨,你说呢,张先生?”

一直正襟危坐仄耳静听的张居正,赶紧欠身答道:“太后祈愿天下为母者都能产下贵子,这等拔苦济世之心,真乃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难怪宫廷内外,盛传太后是观音再世。”李太后听到这句赞美,脸上忽然收敛了笑容,她瞄了张居正一眼,又看了看冯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都说咱是观音再世,那么你们两个呢,你们是什么?”这一问突兀,让张居正与冯保两个摸不着头脑,愣了愣,冯保答道:“咱是太后的奴才。”李太后冷冷一笑,又问张居正:“张先生,你呢?”张居正抚了抚长须,不卑不亢答道:“禀太后,下官是先帝为当今圣上选定的顾命大臣。”“答得好!”李太后眼波一扬,又转向冯保尖刻地说道,“你说你是奴才,你这不是作践自己吗?”看到冯保好生尴尬,张居正便替他打圆场:“冯公公说得也不差,给皇上办事,第一就是要忠心。古大臣常以臣仆自称,这仆人,换句话说,就是奴才,当奴才没有错,怕只怕一个人只会当奴,而没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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