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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三十一、浏览“贴黄本”待段直与杨用成走出值房,王国光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叔大,您怎么突然来了?”

张居正答道:“有几件要紧事,特来户部与你商量。”“那你来之前总得通知一声,咱这里好作准备。”“准备什么,到大门口迎接是不是?”张居正笑道,“老朋友了,还讲什么客套。”

却说上次深夜在积香庐与王国光见过一面后,差不多十几天时间,两人一直未曾谋面。其间风起云涌祸机频起。特别是童立本上吊之后,王国光作为胡椒苏木折俸的首倡者,承受的压力最大。污言秽语嘲骂不说,甚至大轿子抬过街上,愣不丁就会有一块石头投掷过来,有一次居然砸着了轿顶,种种威胁不一而尽。在如此艰难情势下,王国光一不妥协、二不气馁、三不埋怨、四不叫苦,仍是一门心思为国库筹措银两。仅此一点,就令朝中所有正直的大臣深受感动,张居正更不例外。他今天前来,一是的确有要事商议,二来也含有优抚体恤之意。“汝观,二十天不见,你竟变得这般憔悴。”王国光伸手摸摸两腮,自嘲地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这滋味咱算尝到了。”“这倒也是。”张居正喟然叹道,“昨天皇上谕旨,给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削籍处分,户部有何反应?”“户部官员当然高兴。但咱听说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每日里仍像开庙会似的。”“这个不用管它。”张居正冷冷一笑,“树倒猢狲散,汝观你应懂得这个道理。”“擒贼擒王,如今的王就是魏学曾、王希烈两个,”王国光摇摇头,一脸怒色,接着说,“不过,小心不亏人,咱已准备了辩折呈给皇上,另外还准备了两本账。”“什么账?”王国光起身从案几上抱来一摞账册,从中抽出两个贴黄本递给张居正,说道:“部里各司协同会查,赶日赶夜,将历年积欠盘查清楚,都在这两本账册里了。”张居正接过,所谓贴黄本,乃是区别于数据浩繁之明细账的简约本,是呈上御前便于皇帝阅览的专用本式,封面一律贴上黄绫条签。张居正拿起面上的一本,一页一页翻看,其中一页的一张表引起了他的注意:时间岁入银(两)岁出银(两)亏空银(两)隆庆元年20142005530000-3515800隆庆二年23000004400000-2100000隆庆三年23000003790000-1149000隆庆四年23000003800000-1150000隆庆五年31000003200000-100000看完这册贴黄本,张居正又拿起另一本翻看,是当年征收银两的总额与列支情况。因今年隆庆皇帝大行与万历皇帝登基,两件大事用银大增,两相比较,又是两百多万的亏空。放下账册,张居正只觉眼睛疲倦,一边揉着双眼,一边沉重说道:“国朝家底,积贫积弱几近崩溃。仅隆庆一朝,国库亏空的银两就达八百万两之巨。加上今年,差不多是一千万两了。真是触目惊心!说它土崩鱼烂也不为过。如今太仓银告罄,两京官员胡椒苏木折俸,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是有那么几个人不但不为朝廷分忧解难,反而售奸贾祸,煽动不明事体的官员们寻衅闹事,巴不得天下大乱,王希烈就是一个例子。泰山香税银这件事,本来一句话就说得清楚的,他却指使属下故意隐瞒,意欲挑起事端制造矛盾。这种乖戾之人,竟然还能在官场大行其道,你说邪也不邪?看来不治一治他们,这股子邪气还真的压不下去了。”尽管张居正说话语气沉缓,但王国光已看出他是在尽量克制愤怒。于是又起身去案几上拿来两张笺纸递给他,说道:“叔大,你再看看这个。”张居正接过一看,上面写着:永乐二十二年,“令在京文武官折俸钞俱给胡椒、苏木,胡椒每斤准钞十六贯,苏木每斤八贯。”宣德六年,“令以承运库生绢折在京文武官十一月、十二月本色俸,每匹折米二石。”宣德七年,“令文武官月支本色俸一石,以两京赃罚库衣服、布、绢等物折给。”宣德九年,“令仍以胡椒、苏木折两京文武官俸钞,胡椒每斤准钞一百贯,苏木每斤五十贯。”景泰元年,“令以龙江盐仓检效批验所存积盐,折支南京文武官本色俸,每盐五十斤折米一担。”景泰六年,“令以张家湾盐仓收积掣挚客商余盐并私盐,给通州并通州五卫及附近密云等六卫官折俸,每盐一百四十斤,准米一石。”看罢这些折俸的事例,张居正赞叹王国光办事缜密想得周全,笑道:“看来汝观早就作好了反击的准备。这些事例详实有力证据确凿,说明实物折俸是祖制,不是你王国光独出心裁。那帮想闹事的官员,这回是嚼上了一颗铜豌豆。”王国光并不乐观,说道:“从武清伯李伟到桂元清,咱看出有人在扇阴风,点鬼火。打的是我,其实要整的,是你。”“这个我知道,”张居正想起那日冯保讲的唐玄宗时宰相姚崇的事,很有把握地说,“其实这些招数也没有什么新意。”“武清伯李伟的告状,还是添了不少麻烦,”王国光愤愤不平地说,“王侯勋戚有几个靠俸禄吃饭?三年不给薪银,他们照样花天酒地锦衣玉食。真正有困难的是那些小官吏,现在倒好,他们不搞实物折俸了,苦了的是底层官员。”“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打出招牌大量收购胡椒苏木,这些小官吏的实物变现应不成问题。”“不成啊。”王国光苦笑着,“官员们再穷,却也不肯沾上铜臭。童立本死后,每天都有官员跑来户部闹事,要退胡椒苏木。”“你如何处置?”“尽数收下,待太仓有了银钞进账,再给他们兑银。”“这样一来,胡椒苏木折俸岂不是名存实亡?”“是啊,叔大,咱们得承认这一招儿失败了。一个李伟站出来,就把什么都给搅黄了。”王国光忽然显得苍老,暗褐色的前额上,仿佛敷上了一层阴影。张居正面对故友的伤感,脸色也一下子变得严峻起来。他的脑海中早就有了与王国光同样的想法,只不过他不愿向人提及而已。这些时的事实已经证明:他什么都可以碰,惟一不能碰的是皇权;他什么都可以更改,惟一不能更改的是皇室的利益。这样一来,他的富国强兵的愿望就不得不大打折扣。但他不肯接受这一现实,仍试图在夹缝中实现理想。不过,他今天不想与王国光讨论此事,他瞄了瞄几案上放着的贴黄本,平静地说:“汝观,仆今天来,有三件事要与你商量。”三十二、减免田赋匠心独运张居正所说的三件事,第一是殷正茂归还给户部的二十万两银。对王国光来说,这算是意外收获。他因此就想着取消胡椒苏木折俸这一举措。说这事儿时,张居正要他不要指望拿这二十万两银子解决胡椒苏木折俸问题,官员俸银另想渠道解决———主意还是打在郝一标身上。游七昨夜回来,禀报郝一标想用漕船的事,他当时就想到可以答应,条件是郝一标必须出现银购买户部储存的苏木胡椒。王国光听了这个主意,想到堂堂一个首辅,竟然还得为这样一些小事操心,心里头顿觉难受,暗自嘀咕道:国朝二百年来,像他张居正这样当首辅的,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了。张居正所说的第二件事,便是那天与冯保在文华殿西室会谈的内容,关于皇上今秋首次经筵所需费用。冯保让内宫监造了一张耗银十五万两的购物单,过几日就会送到户部。张居正事先通个气,让王国光有个心理准备。这笔钱不一定用得上———他正在设法调停此事,是否能让李太后松口不花这笔钱,现在尚未可知,因此还得备着。说到第三件事,张居正稍稍斟酌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李太后上次去昭宁寺敬香,在寺中听说家乡县今年大旱,农民收不上粮食,因此让冯保带信给我,意欲给誋县减免一年的赋税。仆最近派人前往誋县作了调查,虽然的确有些春旱,但麦子尚不致歉收。而山东、山西、河南等省的一些州府,今年却是从春旱到夏,一些田地颗粒无收。如果只给誋县减免赋税,这些州府怎么办?如果不给誋县减免,李太后肯定不高兴。她对冯公公讲,她自入宫以来,无论是生了皇太子,还是晋封为贵妃,如今又晋升为太后,从未给家乡谋过任何福祉。因此现在提出这个请求也不为过。汝观,你说此事应该如何办理才是?”听完陈述,王国光一肚子不自在。这个李太后,有时候看起来很开通,有时候又有点蛮横不讲理。皇上经筵本可从简,她非要弄出排场来,她只想到皇上的面子,却全然不顾户部的困难。眼下,他为收税的事急得跳脚,她那里又想着要光宗耀祖做人情。思前想后,一股子无名火便窜了上来,出口的话硬邦邦硌人:“如今李太后一言九鼎,干脆遵从懿旨不就得了?”张居正不急不躁,仍笑着问:“这倒简单,那又如何对待那些真正旱情严重的州府?”“那就一并减免。”“以悯农爱民之心,这倒是善举。”张居正应了一句,神情更让人捉摸不透,“如果只减免誋县赋税,岂不是以庙堂神器而谋私德,这有悖于天下为公的圣君思想。若所有受旱州府一体减免,又有违法度。国家财政如此拮据,再容不得败家子。汝观,你说如何选一个万全之策,来解决这一难题?”张居正一问再问,王国光不好意思再敷衍,于是认真想了想,答道:“首辅如果别出心裁处理此事,恐怕又会招致非议。”“怎么能别出心裁呢?值此朝政窳败之际,我们行事,必须慎之又慎,政令所出务必遵从祖制,方不致授人以柄。汝观,你平常留心国朝财政典籍,你说,这方面有何祖制可循?”王国光又想了想,答道:“新皇上登基,可减免天下赋税,以示天子爱民之心。前朝有永乐、宣德、嘉靖等皇帝都做过,虽非洪武钦定之祖制,却有故事可依。”“这故事就等于祖制。”张居正显然已经知道这些事例,此时胸有成竹答道,“胡椒苏木折俸,也非洪武所定。但谁敢说它不是祖制?凡前朝事例一经决定而付诸实施,便成定制。所以,仆之意,就是请户部拟文奏明皇上,值此改朝换代,新主承嗣大统之际,例减天下赋税,以示皇上顺天爱民之心。”“如何一个减法?”王国光问。张居正指了指账簿说:“隆庆元年之前,各州府所欠积银三百四十余万两,我看可请圣旨一体免掉。至于隆庆二年以后的积欠,也可在圣旨中加以说明,限定时间征收入库。”张居正话音刚落,王国光马上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积欠既久,征收起来一般比较困难。哪怕朝廷饬令再三,各府州县也是百计推诿。如果干脆划一界限,把某年之前的积欠免掉,某年之后者加紧催收,地方官就不再有请托之词,再附以有效措施,事情或可圆满解决。如此一来,收效有三:一、历年积欠一举解决;二、取悦皇上;三、收揽民心。仔细想来,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王国光心里头十分赞同,只是担心地说:“此举甚好,但没有单独减免誋县,李太后那里会不会有想法?”“我想不会。”张居正自信地答道,“太后乃一国之至尊,她是天下万民的太后,而非誋县人的太后,这是个简单道理,李太后极为通情达理,不会不懂。”“叔大兄既有如此信心,这几天,咱就将公折拟好,呈报皇上。”说到这里,王国光略一沉思,又道,“方才说到催交积年欠税,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亦请首辅定夺。”“何事?”“上次讲过,全国十大税关,一年所收商税总共也有六十多万两银子。这些时,咱让金部将隆庆元年以来税关收税情况列表备查,发现漏洞很大。一是漏收少收,二是地方扣,做假账蒙骗朝廷。其症结在于这十大税关都由所在州府通判掌管。通判位卑,上头有知府同知,这些人屁股底下坐着的是本州本府的利益,根本不会全心维护朝廷利益。就像这位杨用成,事先不作任何申报,就敢擅自作主,挪用本该收归国库的香税银。说到底,就因他是礼部官员,户部管不了他。要想解决这一弊政,保证朝廷赋税收入,咱认为只有更改税关的管理体制。”王国光所言之事,张居正也是久萦于胸。这种人事管理上的弊病,不仅反应在户部,就是兵部工部等其他各大衙门也都有。张居正早就有心改革,只是一时无暇顾及。现在王国光既然提了出来,他觉得让户部带个头先行改革也好,于是问道:“你觉得应该如何更改?”王国光答:“再不能让地方代收,改由户部直接任命各大税关的征税御史。”“这一建议甚好。汝观兄既然已想得透彻,我看事不宜迟,赶紧操办才是。不过,此体制从开国之初沿袭至今,虽然扯皮拉筋,各衙门也都习惯了。一朝更改,各地方州府少了一块肥肉,肯定会强烈反对。所以,这里头的困难要想得多一些。我看,这十大税关的主政者,级别也不能太低。否则一到地方,那些知府还会居高凌弱,衙门之间龃龉更多。总之,你要想得细一些。待呈报皇上取得旨意之后,再会同吏部一同详议,一俟确定便成制度。”张居正思路清晰分析入微,王国光听了颇为振奋,接着问道:“这十大税关的人选,是由户部主持选拔还是由吏部?”“当然是由户部,”张居正斩钉截铁回答,“既然要改,就索性改得彻底一点,户部选官,吏部派遣并给关防,就按这一思路办理。汝观哪,这十位官员的人选你也得慎重物色,依仆之见,他们既要擅财政之长,又要能独当一面勇于任事。”“难就难在人上头。”王国光摇头叹道,“如今这世道,要想找个真正的人才,真是比登天还难。”三十三、九品观政金学曾“不会难到这种地步吧,”张居正笑道,“常言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古人还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都是选材之道。只要我们不拘一格,人才总是找得到的。听说你户部里头,就有一个怪人。”“谁?”张居正还来不及回答,忽听得本来寂静的院子里突然一阵喧哗,间或还听到尖锐的斥骂声。在耳房里当值的书办闻声迅速跑了出去,顷刻又疾步踅回来,禀道:“王大人,有人在前院里打架。”“什么人如此放肆?”“是观政金学曾,和礼部前来的官员打起来了。”“怎么,是杨用成?”“不是,是另一个。”王国光正欲发作,却听得张居正先说道:“这个金学曾,果然是个惹事之人。”“首辅认识金学曾?”王国光愕然问道。“不认识,但听说过。仆说的怪人就是他。”“咱早上刚到值房,司房就禀报说金学曾有急事求见。咱想他一个闲得发霉的观政有何要事,因此挡了。没想到他竟然和别部官员打起架来,真是岂有此理。”“你传话让他进来,本辅倒想见见这个人。”“这好办。”王国光说着大喊一声:“来人!”“卑职在。”司务早就候在门口了,这会儿应声而入。王国光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去,把那个金学曾带进来。”金学曾跟着司务穿过两重院子来到王国光的值房,跨过门槛纳头便拜。进门之前,因打架使了力气周身冒汗,他随手把头上的乌纱帽朝上推了推,为的是揩拭额头上的汗珠。没想到如此一来却在磕头时出了问题,因下跪伏身太快,那顶没有戴紧的乌纱帽竟冲出去掉在地上。金学曾看着帽子不敢伸手去捡,只得乌眼鸡似的慢慢伸头前去想把那帽子勾起来。他一面伸直脖子做这动作,一面高声唱喏:“卑职九品观政金学曾叩见首辅张大人和部堂王大人。”报过了家门,那顶乌纱帽却被他的脑袋越推越远。那副滑稽样子,逗得两位大臣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王国光说道:“你别现世宝了,快把帽子捡起戴上。”“谢部堂大人。”金学曾赶紧拾起帽子戴正,挺身直跪。王国光见他官袍撕烂,又把脸沉下来问:“为何打架?”“为的是替部堂大人泄愤。”“你说什么?”王国光惊问。定睛看去,只见金学曾一张白皮瘦脸绷得紧紧,于是斥道:“本部堂有何愤怒,要你这九品观政帮着宣泄。”“部堂可以对卑职不屑一顾,但卑职既观政户部,却不能不为部堂解忧。”“啊,瞧你还振振有词,”王国光望了一眼正专注听着对话的张居正,又问道,“你和谁打架?”“礼部六品司务纪有功。”“为何要打?”“他来咱户部要钱。”“他为什么要钱?”“说是有急用,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他要钱与你何干?”“与卑职虽不相干,但卑职却不能不气。”金学曾也不管两位大臣的脸色,顾自说了下去,“这个礼部,好像是成心跟咱户部过不去。胡椒苏木折俸,他那里吊死了一个六品主事,礼部的佐贰官王希烈便借故挑头闹事。其实,童立本之死,主要原因不在胡椒苏木折俸上。可是……”“等等,”张居正打断金学曾的话,追问道,“童立本之死,难道还别有所因?”“是的。童立本上吊那天散班之前,王希烈找童立本谈了一次话,将童立本自陈不职的揭帖退回给他。说是他在上两宫尊号一事上违背圣意,坚持不肯给李太后加慈圣二字,揭帖中应将此事写进。童立本当时就急了,申明这是你部堂王大人的意思,他只是奉命行事,如今怎好让他去当替罪羊。后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童立本从王希烈值房里出来,已是面如死灰,当夜就悬梁自尽了。”这可是童立本死因新说,张居正顿感兴趣,问道:“此事你从何处听来?”“礼部仪制司的司郎大人,是卑职的同乡。如上所言,都是他亲口告知。“”好,你且坐着继续讲。“”谢首辅大人,“金学曾从地上爬起来,觅了凳儿坐下,接着说道,”方才说到礼部,一是借童立本之死闹事,矛头就对着咱户部,他们不管太仓银已经耗竭净尽,只一味地寻衅闹事。其二,由礼部官员代收的泰山香税银无端地克去一半,天下赋税若都是这样一种收法,首辅大人意欲开创的万历新政,岂不是一句空话?其三,今日这位纪有功,开口就要五百两银子,说是礼部有急用,那副傲慢样子,倒像是债主,户部欠着他的。因此卑职实在怄不过,言语上争论几句,这纪有功竟冲上来封卑职的衣领子,卑职不甘示弱,于是扭打起来。“听这一席话,再联想到储济仓事件,王国光对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九品观政竟有了几分好感。张居正问金学曾:“你方才说礼部前来要钱的官员叫什么?”“纪有功?”“他为何要钱?”“卑职不知。”“他申请用银的咨文呢?”“在这里,”答话的是耳房里的书办。他走出来递上一张纸,说道,“方才纪有功将咨文给了度支司,司郎派员转送过来。”张居正接过一看,咨文写明因万历皇帝登基,各国友邦均派使节前来恭贺。今有朝鲜礼官抵京,因此紧急申请五百两银子以作接待宴请之用。张居正看完后递给王国光,待王国光看完,张居正说:“难怪纪有功态度倨傲,因为礼部申请用银是关乎朝廷体面,人家占着理。”金学曾盯着王国光,见部堂大人眉心里蹙起疙瘩沉默不语,便从旁答道:“回首辅大人,礼部虽然占理,但这也正是礼部的刁钻之处。昨日杨用成交了六千两泰山香税银到太仓,今天就派人前来申请支银。这不是掐着咱户部的脖子做事吗?要说用银,京城五府六部几十个衙门,有哪个没有正当理由前来户部支银?如果这五百两银子给了礼部,不过今夜,全京城都知道户部开始放银了。到明日,你看吧,户部衙门就成了城隍庙的庙会。”王国光觉得金学曾的话有道理,斟酌一番后,说道:“首辅已经讲过,礼部支银是关乎朝廷体面,这上头如何能讨价还价?”金学曾想了想,答道:“卑职听说过刑部部堂王之诰大人的一件事。”“何事?”三十四、洞察幽微“听说王大人从南京过来初掌刑部,便去视察大牢,看到死囚牢中一些重犯,手脚溃烂,且还露出白厉厉的骨头。盖因他们枷锁加身四肢动弹不得,大牢里的老鼠便趁机窜出来吃他们身上创口的腐肉。囚犯们呼天喊地也无人搭理,就这样被老鼠啃死的犯人不在少数。囚犯身上的腐肉成了老鼠的美味,这大牢的老鼠越来越多,大的竟有一尺多长。久而久之,老鼠胆子越来越大,每日里竟以攻击重囚为乐事。王之诰大人进入大牢,亲眼目睹这一惨景,当即就捐出五十两银子,让狱卒四处买猫。一时间,京城的猫几乎都被狱卒们买尽了。如今大牢里,放养的各类猫儿怕有上千只,凶残暴戾嗜血成性的老鼠遂告绝迹。几十年来不能解决之顽症,在王大人手上几天就解决了。按理说,买猫的银子,王大人也可理直气壮来户部申请,可是他体谅户部难处,竟自掏了腰包。这样和衷共济共度危艰,才是部院大臣的真正风范。臧否大臣,本不是卑职这样一个九品芝麻官该做的事。但这些话,卑职久蓄于心,不吐不快。”“为朝政建言,何论品帙高低。”张居正很欣赏这位年轻下级官员的忧患意识,故鼓励了一句。接着又说道,“五十两银子,个人还拿得出。但礼部申请用银是五百两,总不能让个人掏腰包吧?何况,大臣们只要奉公守法洁身自好,单凭俸禄,也决不会富到哪里去。眼下要紧的,是户部如何开掘财源征缴夏课入库,而不是讨论哪位大臣能够慷慨解囊捐资国用。”“首辅大人高屋建瓴,卑职茅塞顿开。但恕卑职斗胆再讲一句,礼部此番咨文请银,仍是心怀叵测。”“究竟如何一个心怀叵测,你说说看?”张居正追问。“京城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要说最有钱的,还是礼部,”金学曾牵开架式,扳起指头说道,“吏、兵、刑、工四部,花钱除了户部划拨,别无他途。礼部却不同,它有三大块财路,一是天下僧道度牒的发放,事权归礼部。每份度牒每年交纹银一厘,全国现在僧道约二十余万人,一年也能收起二万多两银子。这笔收入虽然要收归太仓,但礼部从中也还有手脚可做。新发一个度牒,收银是二两。每年新增僧道指标由礼部核定,本来批了五百个,他上报只说是四百,这黑下来的一百个度牒,也有二百两银子可赚,此其一。其二是各大佛道名山的香税银,也归礼部代收,过手的活水钱,可以先花了再说。这回杨用成正是如此行事,因此也不用卑职饶舌。如果说这两项收入要上缴国库,做起手脚来还有所顾忌,那么第三项收入,就完完全全不受监控,成了他礼部的私房钱。”说到这里,金学曾只觉口干舌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巴的嘴唇。王国光吩咐书办给他端了一杯凉茶,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下,又接着讲道:“这第三项,便是花捐。洪武皇帝建国之初,便建立了官妓制度,除了淡烟轻粉十六楼,还有大量的乐户。乐户每年须得纳税,称为花捐。花捐月收一次,也归礼部征收。洪武皇帝创立此制的本意是,用花捐的银子来解决每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花捐每年多则上万,少则七八千两银子。而三年一次的会试费用,也正好三万两银子左右。两两相抵若有亏损,再由礼部咨文申请补额。从正德朝开始,每次会试之后,几乎没有一次礼部不申请补额,少则一千两千,多则三千五千。户部因想到士子功名不易考试事大,每次并未认真审核就批准照行。如此一来,便让礼部找到了一个玩猫腻的窍门。一方面,每年征收的花捐究竟是多少,从来没有人认真查验过;二来每次会试用银是一个明账。这其中到底是亏是盈,近百年来一直是本糊涂账。上次会试是隆庆五年,如今过了一年,礼部积存的花捐少说也有上万两银子。可是,现在礼部堂官却放着这大一笔银子不用,反倒咨文户部申请五百两用银招待朝鲜礼官,这简直成了财主找叫花子讨银子,不是居心叵测又是什么?现在,若是派人到礼部查账,查不出问题,就卸下卑职的脑袋!”金学曾这长长一篇议论,意气风发洞察幽微,说得两位大臣心里头直声叫好。王国光一方面把个礼部恨得牙痒痒的,一方面又在盘算如何去把那笔花捐收缴过来以解燃眉之急。张居正压抑了多日的怒气这一下更被撩拨得火烧火燎,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给王希烈一个下马威。正在这时,司务又进来禀报:“首辅大人,部堂大人,杨用成的帖子已经写好,请问该如何发落?”司务说着就把三张墨迹未干的揭帖递了上来。张居正接过往案几上一搁,吩咐道:“去把杨用成带过来。金学曾,你暂到耳房回避。”金学曾踅到耳房,与书办还没交言几句,便见杨用成随着司务蔫头耷脑走进值房。此时张居正一双犀利的目光正死死地盯着他,弄得这位泰山提举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好你一个杨用成,人叫不走,鬼叫飞跑,自己犯了天条,还敢跑到户部来叫嚣赌狠。如此张狂,就少不了你的惩处!”张居正先给一顿杀威棒,接着又问,“五千两香税银的去向,可否在揭帖里交待明白?”“大、大致明白。”杨用成汗如雨下。“什么大致明白,哼!真是拈根灯草,说得轻巧。我告诉你,五千两银子的去向,一分一厘都得交待清楚。户部将委派专人复查,若查出你从中有贪墨行为,哪怕是一两银子,也一定严惩不贷。”“是,是。”杨用成唯唯诺诺,已是面色蜡黄如芒刺在背,额上滚下豆大汗珠,张居正鄙夷地盯着他,又道:“你现在回去,不要离开京城,等候听参。”杨用成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张居正又把他喊住,问道,“你是何日来京的?”“八月初三。”“啊,已经来了四天。为何昨日才到太仓交付银两,前两天干什么去了。”“这,卑职会了会朋友。”“这倒是实话,你会朋友去了,”张居正冷冷一笑,挖苦地说,“给朋友们送了什么礼物?”“没、没、啊,不、不不,送了点土产。”“什么土产,用泰山木鱼石打制的石敢当,是不是?”杨用成心下一惊:怎么连这点小事首辅也知道?情知蒙骗不过,只得承认。张居正虎着脸,继续斥道:“我看你杨用成,也真是累呀。从泰山到京城千里迢迢,你居然不辞辛苦将整整一车石敢当押运进京。听说礼部郎官以上,你一家送了一个,这人情算是做到了家。你现在老实交待,这批石敢当的钱是你自己出的吗?”杨用成嗫嗫嚅嚅不敢置一词,这批石敢当本就是从那五千两香税银中开支的,他怎么敢说出来呢?幸好张居正只是点到为止,挥手让他退了下去。看着杨用成踩棉花似的出了月门,一直没有作声的王国光开口说道:“叔大,诚如金学曾所言,这个礼部肯定是一本烂账,若要严厉追查,肯定能挖出一窝贪官来。”“是啊,”张居正答道,“自吕调阳入阁之后,这个王希烈在礼部闹得乌烟瘴气。仆近日推荐陆树德去礼部执掌,皇上还未批旨下来。”三十五、“他倒是合适人选”张居正稍一思索,又说:“汝观,户部派到礼部查账的人,我看就让金学曾来承担,你意下如何?”“这是个搅屎棍,”王国光善意地嘲笑了一句,接着说道,“不过,他倒是合适人选。”两人商量既定,便又把金学曾从耳房喊了出来。王国光把派他去礼部查账的事说了,金学曾不假思索就应承了下来。说道:“请部堂大人允许卑职从度支司选派几个精通账路子的书算誊录吏员一同前往,礼部这个马蜂窝,卑职捅定了。”王国光点头承应,又关照道:“记住,你此番前去,是替朝廷查账的,不是去帮什么人泄私愤。看首辅还有什么吩咐?”“我送你八个字,秉公办事,不徇私情。”接了王国光的话,张居正说道,“只要你按这八个字去做,若遇到什么障碍,本辅与部堂都会为你撑腰。”“多谢首辅与部堂栽培。卑职去了礼部,一定锱铢必较,把这趟差事办好。”金学曾说着摩拳擦掌,恨不能立刻就前往礼部。瞧他这神态,张居正又道:“看来你是个肯干事的人,有这一点就很好。年轻人少一点风花雪月清流习气,多一点忧患意识务实精神,朝廷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金学曾从首辅的话中隐约听出期许,心中不禁一热,旋即就从袖筒里扯出一张银票来,走上前双手递给王国光,说道:“部堂大人,方才首辅教诲,卑职铭记在心。这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卑职把它捐给太仓,或许能解燃眉之急。”王国光接过一看,是京城最大银铺宝祥号开出的见票即兑的巨额银票,不免大吃一惊,说道:“看不出来,你小子这么有钱?”“卑职其实是穷光蛋。”“那这一万两银票怎么来的?”“赌来的。”“赌来的?”王国光一双眼睛瞪得铜铃大,仿佛不认识金学曾似的,把他周身仔细打量一遍,又问道,“你赌什么?”“蟋蟀。”“啊,你去了促织街?”“是的。昨夜里卑职进了秋魁府,与称霸京城的促织王毕愣子一局定输赢,赢回了这张一万两的银票。”王国光虽不玩促织,但知道毕愣子的名声如雷贯耳,不免又惊问道:“你能赢过他?”金学曾一副不屑的神气,回道:“毕愣子不过尔尔,赢他又有何难?”“我看你小子就有吹大牛的毛病。”王国光怎么都不相信这个其貌不扬的九品观政有如此能耐。便又训斥道,“你说实话,这张银票从何而来?”“王部堂不必光火,这张银票的确是金学曾从毕愣子手上赢回来的。”一直专注听着谈话的张居正,这时笑吟吟地插话了,“不过,你金学曾还是说了假话。”金学曾愕然回答:“回首辅大人,卑职从未说过假话。”“你方才对部堂大人说你是一个穷光蛋,这就是一句假话。”“卑职真的很穷,在京城里赁屋居住,行囊里大概还有三五两银子。”“果真如此吗?那你昨晚上三千两银票的赌资从何而来?”张居正这么一问,金学曾心下一咯噔,暗想:方才首辅追查杨用成拉了一车泰山石敢当来京城送礼,如今又查问卑职的三千两银子,怎么这些刚刚发生的细枝末节之事他都知道?常听人说京城东厂特务横行,大小臣工所作所为尽在控制之中,看来此言不虚。亦可证明这位新任首辅事必躬亲作风凌厉。好在金学曾并未做什么亏心事,所以神情泰然,恭敬答道:“回首辅大人,卑职的那三千两银票是假的。”“假的?”“是的,”金学曾说着,又从袖筒里摸出一张银票来递给张居正,说,“请首辅过目。”张居正拿起两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未看出破绽来,他又递给王国光,王部堂看了也分不出真假。金学曾瞅着两位大人,不无得意地说:“就这么看,一般外人很难看出破绽,这是加厚楮皮纸,须得剥开,中间藏有密押。兑银之时,朝奉就会发现。只要不兑银,拿到外面便可诳人。”“这张假银票也是你制作的?”王国光问。“非也,”金学曾神秘地摇摇头,答道,“如今京城里头,作伪高手大有人在,先是制假古董,什么夏鼎商彝,秦戈汉镜,弄出来几可乱真。然后寻那些附庸风雅的冤大头卖出去,赚大把的银子。发展到后来,这些人什么赝品都作,上至诰命券书印信关防,下至婚书契约凡有用之凭据,几乎无一不具。卑职的这张假银票,就是花一吊钱请他们制作的。”金学曾所言,两位大臣闻所未闻,王国光叹道:“没想到世道如此之乱。”金学曾昨日去秋魁府参赌,本是东厂“刮刀脸”侦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后告知游七,游七再回家告诉张居正的。张居正出于好奇,趁来户部会揖,便想找来这个金学曾一问。如今此事既已挑明,张居正便想刨根问底探个明白,于是又问:“你弄了一张假银票,设若输了,毕愣子兑不出银子,你岂能活命?”“卑职参赌之前,已连去秋魁府看了几场,把毕愣子的那只金翅大将军琢磨透了,料定卑职饲养的黑寡妇必胜无疑。”“你如何深谙此道?”“卑职是浙江人,自南宋贾似道好玩促织形成风气,整个浙江便代有高手。卑职识养促织实乃家传。”“官员参赌理当治罪,这一点你难道不懂?”“卑职知道。但卑职此举,实不得已而为之。”“此话怎讲,难道还有人逼着你?”“不是有人逼我,是卑职看到国库耗竭,想通过此举,为户部解决危艰略献芹心。”

“一万两银子又能解决什么大问题?”王国光叹道。“目下财政形势,依卑职来看仍十分严峻。各省夏课尚未解银入京,而九边近六十万将士衣甲换季,江淮几处治理工程,广西四川等地剿匪都得花大把大把的银子。纵是夏课全部足额征收,也是入不敷出。所以,卑职冒昧推断,下月京职官员月俸,恐怕仍得以胡椒苏木折给。鉴于童立本事件的发生,虽有人寻衅闹事,但亦说明折俸施行尚有可完善之处。所以,卑职斗胆再给两位大人建议,下月折俸,可否令在京各衙门认真核查,对本署官员确有困难者,月俸仍给银钞。卑职弄来这一万两银子,或许于此可派上用场。”金学曾一早上来到部衙求见王国光,原就为了提出以上建议。这虽是一件小事却也关乎全局,难为金学曾如此有心并依靠一己之力筹谋在先。两位大臣听了很受感动,张居正问王国光:“王大人,金学曾建议如何?”王国光答道:“此情之下,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张居正坐得久了,这时想起身松松筋骨,他缓缓踱步到金学曾跟前,指着他官袍上的大豁口说:“你现在赶快回家,把这身衣服换换。”三十六、“公祭”与“反制”今天是童立本的公祭日。童立本已经死去九天,每天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童宅所在的羊尾巴胡同,本来就不甚宽敞,如今早已被挽幛招魂幡纸人纸马等一应冥器填满。这些时京城天气好得出奇,白日里天空一片瓦蓝,晚上一片繁星。不遭雨淋的素纸素花,把里把路长的一条胡同堆砌得一片缟白,丛丛复复,间不容脚。今天一早,参加公祭的官员们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都只能把轿停放在胡同口外的大街上。而一应十几个签单答应迎宾叫子,也都从童立本院门前迁到胡同口。不时听到他们错落有致,有板有眼地高喊:“吏部员外郎姜大人到—————”“刑部郎中赵大人到—————”“礼部员外郎夏大人到—————”……每次唱名之后,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唢呐哀乐和哭婆子们熟练至极的干嚎。童立本虽然生前命运滞蹇,但死后的哀荣,比起先他一月而死的礼部尚书高仪来,又不知强了多少。这次公祭由王希烈发起,他自然来得较早。对胡同里这股子哀荣弥漫之气,他甚为满意。这些时,王希烈的心情是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与张居正较劲,他虽然处在劣势,但童立本事件的发生,又多少让他占了一些上风。户部施行的胡椒苏木折俸,实际上让他给搅黄了。这些时,与张居正作对的事他委实做了不少,而且每出一招,张居正就被动一回。为此,他心中颇为得意。但他也清楚,自己本来没有这么大的能耐,皆因张居正上任伊始施行的胡椒苏木折俸与京察两件事,是一竹篙打一船人,几乎得罪了所有京官。明眼人都知道,京察之初小皇帝下颁的那道措辞严厉的戒谕群臣的旨意,原是张居正的杰作,由此可知这次京察的调子是由他定出来的。前几日,吏部更是咨文各衙门,申明犯有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玩忽职守、怀私进邪四样者加重惩处,而贪墨之人惩处尤严。京官们揽镜自照,无不有危机之感。出于防卫需要,那些自认为在京察中过不了关的官员,便主动向王希烈靠拢,利用童立本之死大做文章,攻击这是“苛政”。如此做法在官场上也有一说,叫“反制”。知道你要整治我,我便抢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的问题大做文章,务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这时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权对攻击者弹劾罢免,势必引起公愤。当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罢。一般情况下,这种“反制”的斗争策略,大都会收到功效。看到官员们的不满情绪一日比一日高涨,王希烈心里头甭提有多高兴。开头,他寄希望于魏学曾挑头闹事,现在才发现自己能力并不差,也就当仁不让,把礼部当成了反对派的大本营。他与魏学曾计议,让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上折弹劾王国光,试试风向。三天后,皇上降旨给桂元清削籍处分。官员们从邸报上看到这份圣谕后,都是敢怒不敢言。此情之下,王希烈又与魏学曾商量再找六科十三道言官中的“自己人”跟着上折,给桂元清鸣不平,再就胡椒苏木折俸之事弹劾王国光。总之,他之所思所想,就是要把这场“反制”斗争弄得如火如荼形成燎原之势。那头写弹劾折子的人还在搜罗证据铺排词藻,这一头,他又向杨用成面授机宜教他如何倨傲,并跟着派纪有功前往户部申请用银,一应事情都把矛头对准了户部。“打蛇要打七寸,张居正这条毒蛇的‘七寸’正是户部。”王希烈一高兴,便向心腹说出了这样的话。他自以为用的都是杀手锏。谁知那天杨用成、纪有功先后铩羽而归,向他禀报了各自的遭遇,他顿时又感到事情有些不妙。金学曾一个小小的九品观政辱骂殴打礼部一个六品官员,不但不受处罚,反而受到张居正、王国光两人的亲自接见;杨用成被宣布不准离开京城,等候听参处理,甚至还要追查那五千两香税银的去向。昨天,更传来惊心动魄的消息:李太后亲下懿旨,将杨用成逮进锦衣卫大狱。而金学曾带领的查账班子也已组成,不日就要来礼部稽查。夜里,他去武清伯府上拜访,得知他们父子与李太后见面的情况也不尽如人意。种种蛛丝马迹都说明,张居正重新取得了李太后的信任,要拿他户部开刀了。王希烈突然产生了大限临头的感觉,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形势发展到这种地步,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王希烈一狠心,准备利用童立本的公祭,再向张居正发动一次猛烈地进攻。好在新的礼部尚书尚未任命,一应部务由他这左侍郎说了算。因此,他让礼部吏员全部出动,凡前往童立本家吊唁过的官员,都送一份礼部分发的参加公祭的请柬。如今,王希烈走在羊尾巴胡同中,望着渐聚渐多的一张张熟悉不熟悉的面孔,心里头又多少增强了一些自信。边走边看,不觉来到童立本院子门口。羊尾巴胡同里的人越来越多。王希烈正四处转悠与前来的官员们寒暄,忽听得胡同口又传来一声洪亮的唱名:“吏部左侍郎魏大人到———”王希烈赶忙迎了上去。只见魏学曾昂首挺胸脸色漠然走了过来,两人叙过礼后,王希烈兴奋地说:“启观,你看今天这阵势,足见官心向背。”魏学曾四下看了看说:“来是来了不少,但我刚才翻了一下签到簿,也看出一些蹊跷来。一是京师各衙门堂官,没有一个正职出面;二是户部和工部,竟没有一个官员前来参加。”王希烈回答:“这个不难解释。六部九卿各部门堂官,都是张居正新近更换的,自然都要阿附这位首辅。至于户部就更明显了,王国光是胡椒苏木折俸的始作俑者,京官们的气都发在户部头上,他们怎有颜面来参加公祭?说到工部倒是一个例外,听说朱衡这个倔老头子下了死令,他衙门里有哪个官员胆敢来参加祭奠,一定严惩不贷。因此工部里头虽有同情童立本的官员,这下也不敢明着来了。想不到朱衡这头老犟牛,竟然让张居正调教得这么服帖。”魏学曾说:“这就是张居正的过人之处。擒贼擒王,这一套他用得很熟。”说到这里,他又问道,“听说张居正前几天去了一趟户部,你知道吗?”“我不但知道,这里头还有故事呢。”王希烈看了一下周围,忧心忡忡答道,“我琢磨着,张居正去户部,一定是向王国光面授机宜,如何拿咱礼部开刀。”王希烈接着把这几日发生的事备细说了。魏学曾听后,冷笑着说:“听说李太后下旨逮捕杨用成,是因看了张居正门生欧燧的折子。张居正沉默了多日,现在终于动手了。”王希烈心下黯然,悻悻说道:“张江陵处处都是后发制人,启观兄,咱们斗不过他,却也不能让他好过。”魏学曾点点头,半是生气半是忧虑地说:“你大概还不知道,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也被免职了。”“什么,邱公公被免职?”王希烈浑身一震,急忙问道,“这是啥时候的事?”“刚发生。”“是啊,昨儿上午,他还与纪有功见了面呢?”“他俩为何见面?”“我让纪有功向他透露户部要清查泰山香税银的事。”魏学曾长叹一声,说道:“邱得用被免职,可能与这件事有关。欧燧的折子里头,就说到杨用成自己贪墨巨额税银,反而诬陷李太后。汝定兄,无论何事,只要牵扯到乾清宫,就一定要慎之又慎啊。”三十七、无情火烧毁老胡同魏学曾如此说,是因为他知道王希烈想利用泰山香税银一事作一个“局”陷害张居正,没想到落得个鸡飞蛋打,自己反而被动。王希烈愣了一会儿,咕哝道:“唉,女人毕竟头发长,见识短。”“是啊,大内里头,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还有个没根的男人,这官是没法当了。”魏学曾发牢骚口无遮拦,接着又说,“今天一早,通政司就把皇上慰留王国光的谕旨送到了吏部。”“皇上才十岁,懂得什么?皇上谕旨,哼,说穿了,还不是张居正假借名义!”王希烈不胜愤然,说话也就夹枪带棒,“高阁老柄国时,朝中一有风吹草动,各路言官一窝蜂地上折子。如今出了这般大事,给事中们屁都放不出一个来。有那么一两个答应写折的,至今几天过去,仍扭扭捏捏拿不出东西来,真是岂有此理。”“这就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魏学曾忽然间变得坦然起来,“汝定兄,既然做了的事情,就不要后悔。今天到这里之前,咱就作了最坏的打算。大凡新主子登基,总要施行仁政,如今却是苛政,咱们做大臣的,焉有畏畏缩缩认奸为忠之理。”“依启观兄之见,下一步如何进行?”“反正你我都无退路可言。”“这个咱知道。咱的意思是,如何把事情闹得更大些。”魏学曾指着塞满胡同的黑幛挽联,饶有深意地说:“为一个上吊自尽的六品主事举行这么大的公祭,国朝史无前例。老兄,这件事还不够大么?”两人心有灵犀。交谈过后,又忙起公祭的事儿。翻了巳牌,公祭开始。胡同里挤满了一百多名官员,赶来看热闹的市民也把胡同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堵得水泄不通。胡同两边住户人家的墙头上,也站了不少观望的孩子。小小一条胡同,挤了大几千人。王典吏给童立本寻了一口质量不错的棺材,如今抬到院子外街面上。当司仪宣布公祭开始,众人肃穆静立。哀乐大奏一通之后,站在棺材前面的王希烈,便开始大声吟诵他精心炮制又经几位幕友再三润色过的祭文:某月某日,故礼部仪制司主事童公之丧。礼部左侍郎王希烈为文以祭曰:童公立本,字吉祥,广东番禺人氏。幼入庠序,饱读诗书。二十七岁得中举人,嘉靖三十二年会试进士。初补知县,继升州同,后调礼部,荣膺主事。列籍二十余年,不逢迎、不谀谄、不唯上;宦海生涯之中,有正声、有廉节、有操守。壬申七月,因胡椒苏木折俸,举家生计陷入绝境。公既两袖清风,又不肯告困于强梗。遂借三尺白绫,断然了却残生。呜呼呜呼,本是渊衷静默之臣,顿作悬梁枵腹之鬼……王希烈摇头晃脑吟诵至此,竟自哽咽起来。这盖因触景生情,其悲不在死者,而在自己的遭遇。见主祭官如此声泪俱下,在场众官员,也莫不为之动容。人群中于是有了一片小小的骚动,间或可听到悄悄的议论:“王大人如此善待部属,童立本若泉下有知,也感欣慰。”“他这韩荆州一典用得好,如今荆州则荆州矣,只是物是人非。”这话暗刺现任首辅,他也是荆州人。不知谁嘀咕了一句:“也有人说,若王大人平常稍加恩典,童大人也不至落此下场。”……各种议论不一而足。王希烈本来就有做戏的成分,这一下更是感慨唏嘘进入角色。呜呼童公,六品清官,萧然寒士;落宕闲曹,类同布衣。看裘马轻狂之客,歌筵永日;裙屐风流之辈,竟夜**。公却衣不求新,食不果腹。儿瘸两腿,妾眇一目。五尺微命,一匹瘦驴。本是朝廷之命官,竟成帝乡之饿殍。卸下官袍而自尽,挂起苏木而悬梁。请问谁之过耶,谁之罪耶……念到这里,王希烈已是声嘶力竭,只见他脸上肌肉痉挛,双眼充血,几欲捶胸顿足。这情绪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不知是谁愤怒地高喊一句:“谁之过,谁之罪,务必追查清楚!”立刻又有人接了一句:“是啊,我辈朝廷命官,岂能成为涸泽之鱼,砧上之肉。”这些话富有煽动性,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的官员们这一下都被撩拨得怒气冲冲,胡同里顿时像炸开的锅。眼见这场面,王希烈兴奋不已,他同站在身旁的魏学曾交换了一下眼色,挥手示意大家安静,清清喉咙,正欲念下去,不知是谁杀猪似的嚎了一声:“不好了,失火了!”闻者无不大惊,胡同里顿时又骚动起来。王希烈以为又是谁的恶作剧,正想做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听他把祭文念完。一抬眼,只见胡同口果然蹿起一股浓烟,堆放在那里的纸人纸马不知为何烧了起来。他立马丢了手中的文稿,强自镇定大声疾呼:“大家不要慌,赶忙弄水来,把火浇灭。”但响晴响晴的秋燥天气,在胡同里摆放了**天的这些纸扎布做的冥器,已是干焦得一折就断。如今既有火苗子舔过来,加之狭窄胡同又是一个抽风口,很快就成了燎原之势。胡同口已被围观的市民堵住。火势往胡同里扑,官员们都争挤着往胡同深处逃命。但无脚的烈火比有脚的官员们跑得更快。不消片刻,胡同里已是一片火海。冥器杌椅车轿,都浸在熊熊烈火之中。很快烈火又蹿上房,整个一条胡同都浸在烈焰之中,到处都被烧得哔哔剥剥哗哗啦啦一片喧腾炸响之声。轰隆隆这里的墙倒了,泼剌剌那里的房塌了。逃命的官员民众一个个慌不择路,许多人让浓烟呛昏了头,本是逃生,却偏偏往火海里钻。王希烈素以文雅自命,何曾见过这等惨烈的场面?顿时吓得两腿如泥瘫倒在地。夺路逃命的官员民众此时已是自顾不暇,哪还管得了他?竟纷纷从他身上践踏而过,不一刻他便被踩得鼻青脸肿遍体鳞伤。亏得礼部几位官吏拼尽全力把他从地上拽将起来,扶掖着仓皇逃遁。胡同里也有一个人不跑,这就是魏学曾。这位在辽东大营带过兵任过总督的大臣,一见出了事,他首先想到的不是逃命而是把火扑灭。他见众位官员撒鹰似的逃窜,连忙跳到童立本的棺材上大声吼道:“都不要跑,跟我一起救火!”但任他喊破嗓子,也没有人听他的。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官员们,此时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瞧他们如此熊包自私不争气,魏学曾气成黑脸包公,后悔不该与这帮窝囊废搅和在一起。恰在这时,搁棺材的凳子腿儿被烧断,棺材倒了,魏学曾被摔在地,刹那时就被冲过来的火焰燎成一个火人。“魏大人,逃吧!”有个下等官员跑过来帮他。他跳起来掴了那人一个耳光,恨恨骂道:“你看看,百姓人家的房子都起火了,身为朝廷命官,焉有逃跑之理!”火势越来越大,挨了耳光的那个下等官员也不敢站在原地计较,捂着脸,踩着轮子一般溜了。童家门口只剩下魏学曾一个人,他顶着烈焰跑进童家拎出一桶水来,泼向一位浑身是火躺在地上痉挛的年老官员……

三十八、万历新政就要开始了早晨,张居正一到内阁,传旨太监便前来向他传达皇上的两条口谕:第一,今秋的经筵推到十月十日举行;第二,每见先生票本,墨迹光彩异常,香气弥久,不知所用何墨,望告之。听了这两条圣谕,张居正大喜过望,吩咐书办赏给传旨太监五两银子。传旨太监来内阁传旨多次,从未得到奖赏。张居正今日突然慷慨大方,令他十分惊奇,说了几句感激的话,喜颠颠地走了。他哪里知道,张居正为了得到这道圣谕,花费了何等样的心血。那日在文华殿东室,冯保与张居正商量皇上经筵的事。对于十五万两银子的开支,张居正知道硬抗不行,于是有意无意间提了一条建议,如此重大之事,一定得选个黄道吉日。冯保回宫向李太后作了禀报。李太后觉得张居正建议甚好,便在冯保的提议下微服出宫,去了李铁嘴测字馆。先一天,当游七从徐爵口中得知冯保与邱得用已去测字馆探听了虚实,李太后的决定亲自前往的消息后,立马就禀告了张居正。这位被眼下混乱的朝局折磨得心力交瘁的首辅,突然间看到了一线生机。他当即向游七面授机宜,让他连夜去找李铁嘴。游七遵主人之命,半夜三更敲开李铁嘴的大门,告诉他,明天会有什么什么样的人来他馆里测字,不管这母子二人报了什么样的字让他测,他一定要做到两样:一是论及花钱之事,就说眼下无钱可花,若硬要花钱,则有灾咎;二是若要选择黄道吉日,则尽量往后拖。李铁嘴开馆二十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出于职业道德与一己尊严,他完全可以拒绝这位陌生人的建议。但游七的言谈举止,又让他感到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犹豫再三,他问道:“咱为何要这样做?”游七从怀中拿出一碇五十两的纹银放在桌上———这还是皇上那天颁赐给张居正的。游七说:“按我说的去做,这个权作赏银。”李铁嘴居京师多年,认得这锭纹银是内府出品,越发觉得这事蹊跷。心想来者所求也不是什么难事,加之有这大一锭纹银可赚,便点头应允下来。第二天他如计行事,展示他铁嘴功夫,说话紧扣字意丝丝入扣,把游七交待之事当成“玄机”说出,被李太后母子惊为天人。当天夜里,游七又去李铁嘴那里讨了回信,张居正听了将信将疑。现在听了这道圣谕,才相信李铁嘴所言不诳。想到如此大的一个难关,竟能凭借一个江湖艺人的油嘴度过,心里头不但不感到轻松,反而更增添了沉重的负疚感。如果说第一条圣谕让他心安,第二条圣谕更是令他难抑激动。问墨虽是小事,但从中可以看出小皇上又把他当作“师傅”对待了。这小小的变化,预示着李太后对他曾一度动摇的信任感又重新恢复。他望了望乾清宫的方向,沐浴在灿烂秋阳下的紫禁城,此刻茑萝不动、纤尘不飞。他的心情顿时恬适下来,略一沉思,就援笔伸纸,写出如下揭帖:仰望吾皇陛下,臣张居正仅就圣谕问墨一事,恭答如下:臣所用之墨,名水晶宫墨,盖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号水晶宫客,家富而好文雅,与士大夫游,每年制善墨相赠,然所制仅数十挺,故坊间无售。写到这里,张居正把值房书办姚旷喊了进来,问他:“所存水晶宫墨还有几挺?”“两挺。”“好。”张居正答应一声,又写了下去:臣所用水晶宫墨,从翰林院学士许国处得来。许为歙人,学问精湛,为士林推重。皇上经筵,臣所选讲师三人,许国是其一也。臣所存水晶宫墨尚有两挺,现呈献皇上试用,若称圣意,可谕旨歙州知府,列水晶宫墨为专贡。张居正伏拜。写毕,张居正检查两遍并无纰漏,便吩咐姚旷:“你将这份揭帖连同那两挺水晶宫墨封好,一并送到司礼监转呈皇上。”姚旷刚走,张居正身子都未挪动,就开始翻阅由司礼监送出的待拟票的奏折。第一道折子,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施琅的献言,主张“法司与厂卫职责分明”。另一道折子,是山东道御史谢柬之写的《陈时事疏》,谈如何“革冒滥贪墨之弊”。张居正一口气读完九道待拟票的奏折,不但不感到累,反而觉得精神气儿格外旺盛。这九道折子除了上述两道,余下七道,有三道就京城苏州胡同巡警铺档头蒋二旺吃空额一事引发议论,建议清理天下营兵,重造簿籍。凡吃空额贪墨饷银者,一律严惩;有两道涉及理财,就清理全国各府州县累年积欠课银献计;还有两道希望圣上谕旨京师各大衙门尽去奢靡浮费之风,厉行节约,以省国用。这里头有一道折子是光禄寺丞罗先吉所写,言隆庆五至六年两年间,由光禄寺进上供物用于皇上膳食并修斋等项器皿,共二万三千三百四十五件,内侍截留未出。罗先吉用词尖刻,称这等取物不还的做法,类同贪墨,望圣上发旨,将此等大批物件由尚膳监清理归还。

不难看出,这九道折子虽议事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揭露时弊,抨击朝政。如今把它们摆在一起,就感到分量颇重。局外人哪能知晓,它们的出笼,原也出自张居正的一片苦心。却说朱洪武创设的首辅制,与唐宋两朝的宰相制度多有不同。首辅与宰相虽然地位差不多,但柄国方式却差别甚大。宰相握有提调任免生杀予夺之权,而首辅名义上只不过是皇帝的顾问而已。他既不能提拔降黜任何一名官员,调动一兵一卒,更不可能对各大衙门及全国各府州县直接发号施令。但是,首辅也有一样显赫的权力,那就是拟票。国朝政事,无论大小,皆以皇上的圣旨为准。但皇上的圣旨,除极少个例,一般都得送往内阁拟票。皇上同意这个拟票,就命司礼监照样誊抄一遍,是谓批。皇上若不同意,仍得发回内阁重拟。有时候,皇上也可绕过内阁迳发“中旨”,但不可能经常这样,大量的圣旨,还得照票批。这样一来,首辅就可以通过拟票间接地控制朝纲政局。这样一种执政方式,对皇上与首辅双方均有制约。若双方发生矛盾,失败的只能是首辅。皇上虽不能更改这种先祖创立的公文制度,但他可以撤换首辅。因此,大凡想要有所作为的首辅,首先要审时度势,摸清皇上的脾性,用自己的观点影响皇上。其次就是将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相关官员,让他们向皇上写折呈奏,自己再来行使拟票权批准这一建言。高拱在任时,之所以能呼风唤雨独揽朝局,就在于他既得宠于皇上,又有一大批门生故旧为之效劳。张居正久居内阁,焉能不知个中奥秘?他虽然痛恨朋党,私下里又不得不承认,如此体制之下,没有朋党必然一事无成。因此他给自己定了两条原则:用术存正气,结党不营私。基于这一点,多年来他也用心结纳同志,培植势力。上任首辅两个多月以来,他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二十年。说严重一点,他每天都处在焦灼、希望、感奋与痛苦中。但作为一个韬光养晦多年的人,他并没有被这暂时的困境所吓倒,就在童立本上吊之后,他感到形势有可能发生转变。经过深思熟虑,他向全国各地发出二十多封急信,收信人全都是他的门生故旧。他向他们密授机宜,教他们如何向皇上写折进言。现在摆在他桌上的这九道奏折,就是其中的第一批。皇上既然悉数发来内阁拟票,其态度不言自明。想到这一层,张居正不禁双眸炯然,脑海里顿时升腾起一个壮丽的憧憬:万历新政就要开始了!于是,在极度的兴奋中,他提笔拟票。刚拟了这三道票,张居正搁笔,才说闭目养一会儿神,忽听得有人敲门。“谁?”“是我。”姚旷推门而入。“揭帖送进去了?”“送了。”姚旷一脸紧张之色,畏葸说道,“首辅大人,出大事了。”“何事?”“羊尾巴胡同烧起了大火。”三十九、王希烈悬梁自尽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大半天。风助火势越烧越猛,亏得京师大营派了数百兵士赶来扑救,才把火势控制住,薄暮时分完全熄灭。据初步统计,这场大火烧死官员五人,围观及住户民众二十四人,烧毁民房一百八十七间,踩伤烧伤的人数以百计。其中十几个伤势重者,也是奄奄一息生命垂危。童立本的棺材以及坐在木圈椅上的柴儿,俱被烧成一堆黑炭。他的苍头老郑在混乱中被踩死,侍妾桂儿被烧得体无完肤,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火烧得正盛时,张居正亲临现场察看火势,并就救火事宜及善后处置作了一番紧张安排。直等到灰飞烟灭一片狼藉,被烧得衣不遮体毛发俱焦的官员一个个被抬走,他才登轿离开。回来路上,他思虑着这件惨案究竟如何发生,应怎样调查事发真相,处理善后事宜。同时他又暗自庆幸,这场大火倒是帮了大忙。他现在可以放手去追究肇事者的责任而不必顾忌各种浮言詈议。一回到家,张居正就派人去找王篆。待他吃罢晚饭来到书房,堂役就进来禀报王篆已到,张居正吩咐他来书房会见。“外头都有何舆情?”张居正忙问。王篆回答:“手下人的访单都还没有送上来,卑职来之前已经吩咐,一有密报,直接送来这里。”王篆手下有一帮便衣耳目,专门察访京师各色人等动静,虽不及冯保掌握的东厂权势大,眼线广,却也让京师官绅大户感到莫大威胁。冯保的东厂本是直接为皇上服务,盖因皇上小,张居正实际上总摄朝纲,再加上与冯保打得火热,所以,本来只有皇上一人才能览阅的东厂访单密札,冯保也会送一份给他。正因为控制了两条暗线,京城百官的一举一动都在张居正的掌握之中。王篆接着说:“这场大火把参加公祭的官员们都吓蒙了。死的、伤的不说,侥幸逃出来的,也都成了惊弓之鸟。”“魏学曾呢?”“他烧得伤势不轻,听说他一连从火堆抢出了六个人,烟熏火燎晕倒过去,兵士用水把他浇醒了。他仍不肯走,坚持要和兵士们一起救火。他胡子烧光了,脸上尽是大水泡。”“魏学曾这个人,与王希烈不可同日而语。”张居正心中很是欣赏魏学曾这股子敢作敢为的英雄侠气。“杨博、葛守礼等,都称赞魏学曾是一条汉子。”王篆随话搭话。“魏学曾现在何处?”“在家里,杨博老找来太医给他疗伤。不过,听说他家门口,已经有了一队锦衣卫。”“啊?”张居正大吃一惊。锦衣卫同东厂一样,也是直接归皇上掌管。既然锦衣卫已出动,就证明皇上已知道此事,他猜想皇上一定是听了冯保的话要严惩肇事者了。于是又问:“王希烈呢?”

“他的伤势不重,但听说他得了惊吓症,在家又哭又笑。”两人正说话时,司阍又报外头有人要见王篆。王篆出去片刻回来,激动得脸色通红,嚷道:“首辅,王希烈死了。”“怎么死的?”张居正惊问。“悬梁自尽,这是卑职手下人刚刚得到的消息,”王篆轻蔑地说,“这个脓包,一看锦衣卫封了门,就知道自己罪责难逃,与其送进三法司谳狱问罪,倒不如自我了结。”张居正答道:“自作孽,不可活。介东,关于这场火灾始末情由,你连夜写一个折子,明天一早送来内阁,转奏皇上。”“卑职遵命。”王篆欠身回答。按理说他应起身告辞,但他磨磨蹭蹭就是不挪步。“你还有事吗?”张居正问。“有。”王篆伸头朝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昨天,我去了一趟积香庐。”“啊?”张居正这才记起在积香庐里养病的玉娘,忙问道,“玉娘现在怎样了?”“她的眼睛可以模模糊糊地看点东西了。”“很好,”张居正眼前浮现出玉娘美丽的倩影,一种温情油然而生,他叮嘱道,“还得加紧治疗,争取早日康复。《诗经》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玉娘虽有巧笑,但盼盼美目还得假以时日啊。”“首辅说得是,”王篆随声附和,又道,“玉娘让卑职带信,她想见你。”“是吗?”张居正微微一笑,“等忙过了这阵子再说吧,你转告她,这些时要静心养病。”“是。”王篆准备退下,张居正又喊住他:“上次我已讲过,你做得好,就给你升官。我说到做到,这次京察,两京官员调动较大,我准备向皇上推荐你去扬州担任操江御史,你意下如何?”操江御史管理漕运,与同样开府扬州的江淮盐运使都是最令人眼热的衙门。操江御史三品衔,这样王篆不但官升一级,还得到了一个肥差。他虽然心中狂喜不已,嘴里却说道:“卑职在京城,旦夕都能得到首辅指教,这一下去得远了,岂不空落得慌?”“这岂是大丈夫说的话,没出息!”张居正善意地骂了一句,挥挥手让王篆退下。他起身走到书案前,打开搁在案上的一个卷宗,取出一张纸来,上面写了二十几个人名,都是两京各衙门三品以上大臣———他准备向皇上建议提拔或降黜的人。此刻,他又浏览一遍:刑部右侍郎曹金改任陕西巡抚礼部左侍郎王希烈改任南京国子监监事吏部左侍郎魏学曾改任四川巡抚礼部右侍郎毕昭改任山西巡抚都察院右都御史蒋孔苏改任江西监察御史看罢这张名单,张居正提笔勾去了王希烈的名字,又在魏学曾名下改为“改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字样。他正准备就这份名单给皇上写一份密帖,游七敲门进来禀道:“老爷,广西急报。”“啊!”张居正接过,一看关防就知是两广总督殷正茂的八百里驰传密札,他迅即拆开来读。殷正茂在密札中告知,五日前,他所率领的剿匪大军已攻破水山严山中的匪巢,两个叛首,韦银豹被杀,黄朝猛被生擒。看罢此札,张居正大喜。他负手走出花厅,忽闻得一阵馥郁的香气。他问游七:“是不是后花园中的桂花开了?”“是的,老爷,开得正旺呢!”游七答道。“啊!”张居正举头望月,但见一轮欲圆未圆的明月挂在幽邃的天幕。他突然记起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便吩咐道:“游七,不要辜负满庭芳香、一天明月,你去后花园中摆上茶点,请夫人出来,一同品花赏月。”游七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又有人来说徐爵求见。“领他进来。”言未毕而徐爵已抬脚进门,也不及寒暄,徐爵就给他带来了一个更惊人的消息:今天上午公祭时的那场大火,是冯保指使东厂特务混在人群中暗地点燃的。张居正顿时愣了,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徐爵啥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四十、龙袍的价格杭州织造局提督太监孙隆到部传谕:今年杭州织造局用银数增至八十万两银。循例本部出半,应调拨四十万两银。臣奏称:此项增费太大,无章可循,欲乞圣明按常额取用。臣等看得:祖宗朝国用,织造俱有定额。穆宗皇帝常年造衣,用银不过二十万两,承祚之初年,亦只费四十万两。且此项用度,须司礼监与本部会商定额,然后奏明圣上请银。所费银两,内库出一半,本部出一半。今次用银,突然增至八十万两之巨,且事前司礼监不与本部会商,竟单独具事上闻,请得谕旨。如此做法不合规矩。因此,本部拒绝移文。仰惟皇上嗣登大宝,屡下宽恤之诏,躬身节俭,以先天下。海内忻忻,方幸更生。顷者以来,买办渐多,用度渐广,当此缺乏之际,臣等实切隐忧。辄敢不避烦渎,披沥上请。伏愿皇上俯从该部之言,将前项银两裁减大半。今后上供之费,有必不可已者,照祖宗旧制,止于内库取用。臣等无任惶悚陨越之至。读完工部尚书朱衡的这篇奏疏,张居正在心里头连连叫了三个“好”字,又把这折子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这才放下。正思虑如何拟票,姚旷把杭州知府莫文隆领了进来。莫文隆五日前进京述职,张居正三天前就已接见过他,该谈的也都谈了,本不该再见的。盖因他昨日听说孙隆到工部办理移文让朱衡轰出来的事,情知会有一场风波发生。朱衡与冯保都不是息事宁人之辈,何况这件事涉及国家财政,是发生在万历二年新春上元的第一件大事。张居正心底清楚,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他在这件事情上都不能袖手旁观。当然,他可以耍滑头,两边都不得罪,把最后的仲裁权交给皇上,但他不想这样做。自前年六月上任首辅,到万历元年年底这一年半时间,他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饬吏治上头。为了解决积弊多年的文恬武嬉政务懈怠现象,他首创“考成法”约束官员。这个“考成法”的内容是:凡皇帝谕旨交办,政府日常公务以及各衙门执掌之事,必须专人负责,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况都要记录在册,以备查验核实。今后,所有官员的升迁去留,奖励或罢黜,都凭这本“考功簿”的档录作为依据。这项改革看似简单却很管用,自推行以来,京城各大衙门一扫过去那种疲疲沓沓冷水泡蘑菇的办事作风。每接手一件事,当事官员再不敢敷衍塞责。人既管住了,张居正便想从今年也就是万历二年起开始整顿财政。但是,他已考虑了多年的深思熟虑的一揽子计划还来不及推出,杭州织造局用银的矛盾就发生了,他立刻就敏锐地感到,这件事为他的财政改革提供了绝妙契机,因想到杭州织造局的事情历来由杭州府衙帮办,为了摸清情况,他临时决定再次接见莫文隆。莫文隆五十岁出头,通籍之后,从正九品的县主簿干起,他从未破格提拔,硬是凭着三年考满晋升一级的士人通途,一步步爬到现任的杭州知府任上。他在这任上兢兢业业干满六年,去年例当晋升,但因杭州是江南财赋重地,争抢这一职位的人很多,吏部一时委决不下。张居正遂决定让老成持重的莫文隆留任,给他晋升一级,挂从三品的浙江省布政司参政衔。这一安排自然让莫文隆高兴,心里头对张居正存了一份感激。因是第二次见面,也就不用寒暄。张居正很快把话切入正题,问道:“杭州织造局衙门,离你们府衙有多远?”“不算太远,都在清波门附近。”“平常来往多不多?”“不多。”“为何?”“他们是钦差。”张居正听出莫文隆话里头有弦外之音,也不再追问,只是谑道:“惹不起躲得起,是不是?”莫文隆咧嘴一笑算是默认。张居正接着问:“杭州织造局的公事,你们府衙如何配合?”莫文隆伸出四根指头,决然地说:“四个字,苦不堪言。”“苦在哪里?”“第一,难的是给织户派活儿,给皇上制龙衣,布料特别讲究,就说一匹大红妆花过肩蟒缎吧,从缫丝到染色,每一道工序都丝毫不得马虎。一匹缎子千辛万苦织成,钦差的督造太监过目检查,若找到一个米粒大的疵点,这匹缎子就算废了。织户忙活了半年,不但领不到报酬,那报废的缎子还不给退回。”“为什么?”“钦差说的理由是,这是专给皇上织造的面料,说什么也不能让它们流传到民间。”

“这么说,杭州的织户饱受这钦差之苦?”“可不是。”莫文隆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接着说,“一匹缎子就算验关过了,织造局也只肯付给二十两银子。”“实际价值多少?”“值八十两。”“那织户岂不亏本?”“是啊,不然下官怎么说是苦不堪言呢。”莫文隆逮着机会诉苦,索性一吐为快,“所以,每年为织造局摊派织工,成了杭州府衙第一等的头痛事。八十两银子一匹的缎子,织造局只肯给二十两,杭州府衙这里抠一点,那里抠一点,再给织户凑二十两。即便这样,也没有哪一家织户愿意干。”“那你们是如何摊派的?”“每年织造局的计划下来,府衙就派人去把织户按里甲召聚起来,分片抓阄儿,抓着谁就该谁。”“这样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下官知道这不是办法,但别无良策,方才说的是第一难。第二难是绣女,一匹缎子按式样裁制成衣,然后再将金百花图案刺绣上去……”“行了,这些你就不用说了。”张居正打断莫文隆的话,“据此倒推也约略知道,每道工序都把关极严,织造局所付工钱又很少,是不是?”“是。”“你当了六年杭州知府,对织造局的内情也摸得很熟,今天你对我说实话,制一件龙袍,到底要花多少两银子?”“从织造局的账面上付出来,不到两千两银子,咱府衙还得往里贴两千两。”“总共才四千两。”“是,”莫文隆肯定地回答,“这已是满打满算了。”张居正好一阵默然,然后长吁一口气,叹道:“隆庆皇帝生前比较节俭,给他制作的龙衣,价码儿最低,却也是二万两银子一套。”“是啊,”莫文隆瞧着张居正沉重的脸色,谨慎答道,“下官上任杭州知府,正好给隆庆皇帝做了四年龙袍。他大行前一年,做一件便宜的,造价是八千两银子。”“实际值多少?”“这件龙袍只用了三千两银子。”“造价二万两银子的龙袍呢?”“下官方才已说过了,四千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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