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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十一、天威不测在花厅里,游七向张居正叙述了宫中发生的事:大约一个时辰前,冯保的管家徐爵派人把游七约了出去会面,告诉他乾清宫内刚刚发生的事情。却说李太后去昭宁寺礼佛回到宫中,已接近酉时,尽管疲惫不堪,她还是留下了冯保,并把正在玩耍的小皇上找到东阁来,向他备细讲了老国丈武清伯李伟以及英国公张溶和驸马都尉许从成告状的事。朱翊钧听了,惶惑地问:“外公真的要把花园平了种菜?”“但愿他不会,不过,也很难说,你不知道你外公的脾气,逼急了,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李太后说着长叹一口气,“张溶和许从成也都说了狠话,说这个月若再胡椒苏木折俸,他们就上街摆摊儿。钧儿,你说,如果他们都这样做了,会丢谁的丑?”“丢他们自己的。”朱翊钧气呼呼地说道,“我就不信,他们会这么穷。”“这不是穷不穷的问题。钧儿,你就不想想,你登极还不到三个月,就有这么多王侯闹嚷嚷找你要饭吃,如果真的闹到外头去,天下人会怎么看你?”“这……”“常言道众口铄金,这事儿,咱们不能不管了。”“怎么管?”朱翊钧眉头蹙得紧紧的,“要不,传旨请张先生来,一同商议办法?”

李太后摇摇头,说:“不用找他来了,钧儿,依咱看,你直接下旨户部,凡王侯勋戚,一体取消胡椒苏木折俸,月俸仍以银钞支付。”“太仓银不是告罄吗?”“让户部想办法。”“那,余下京官怎么办,王侯勋戚都拿了月俸银,他们依然胡椒苏木折俸,岂不要闹事?”“钧儿,你是皇上!”李太后秀眉一竖,加重语气说道,“王侯勋戚的事,得皇上亲自来管,文武百官那头,还有内阁哪。”“内阁,内阁,”朱翊钧不停地嘟哝着,不无焦虑地说,“张先生恐怕也不好处置。”“如果朝廷中尽是顺心的事,还要内阁首辅干什么?”李太后重重地拍了拍绣椅的扶手,断然说道,“疾风知劲草,张先生如果真是匡时救弊之才,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把事情摆平。”“哦,儿知道母后的意思……”朱翊钧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正欲说下去,李太后伸手阻拦了他,又道:“内阁就张先生一个首辅,也真亏累了他,我看,得给他找个助手了。”一直噤若寒蝉不敢出声的冯保,这时插话道:“张先生自己也好像有这个意思。”“你怎么知道?”李太后严厉的目光扫过来,冯保吓得一哆嗦,赶紧垂首答道:“张先生今儿个送了折子进来,请万岁爷增补阁臣。”“啊,他都提了哪些人选?”“提了杨博、葛守礼、吕调阳三人。”是朱翊钧回答。“钧儿看过折子了?”“看过,母后去昭宁寺敬香,儿在东阁看了一上午折子。”“很好,”李太后冷冰冰的脸色稍有缓解,“钧儿,这三位大臣,你看哪位合适?”

朱翊钧又恢复他那小大人的神态,扳着指头说:“折子上摆在第一的是杨博。”“这个不能用。”李太后干脆地否决。“为何?”朱翊钧问。“既是摆在第一,就肯定与张先生私交深厚。内阁大臣,还是互相牵制一点好。”朱翊钧虽是孩子,但心性灵活,经母后这么一点拨,他立刻就明白个中奥妙,于是一拍巴掌,笑道:“母后,我就用吕调阳。”“有何理由?”“这吕调阳在折子上头摆在第三。”“还有呢?”“儿还是太子的时候,吕调阳是詹事府詹事,是儿的老师,他在经筵上讲课最好。”“还有呢?”“还有,还有,还……没有了。”“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咱听说吕调阳这个人一身学究气,从不拉帮结派。”“那,母后同意用他?”李太后咬着嘴唇思忖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地说:“选拔吕调阳入阁任次辅,从目下情势来看,或许是最佳选择。冯公公!”“奴才在。”“准备纸笔,替皇上拟旨。”听完游七的陈述,张居正陡然感到了天威不测的沉重压力。自接任首辅以来,他一直谨慎从事。入则恳恳以尽忠,出则谦谦以自悔。哪怕深蒙圣眷,也始终不敢忘记国事之忧,将一片忠诚之意,流露于政事之间。汲取前任削籍的悲剧,他最担心的是谗谮乘之,离间君臣关系。现在,这件事果然发生。他的脑海里顿时浮出《易》中的两句话:“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君失此臣,尚有彼臣可代;臣若**,何可代之?虑着这一层,张居正惊出一身冷汗。他暗透一口气,望着紧张得合不拢嘴的游七,问道:“我家的胡椒苏木,拿出去变卖了吗?”“没有。”游七嗫嚅着。“为什么不卖?”游七猜不透主人的心思,但知道他眼下心情不好,故小心答道:“小的虑着,一个首辅之家,若真的去卖胡椒苏木,恐被人笑话。”“混账!”张居正一拍茶几,由于用力过猛,茶几上的杯子震落在地,这只比蛋壳儿还薄的卵幕杯,落地就碎了。张居正还恨恨地将那堆碎瓷踩了一脚,怒气冲冲骂道,“什么首辅之家,我同所有京官一样,都是靠朝廷俸禄吃饭。朝廷实行实物折俸,我们堂而皇之拿出去变卖,有何羞耻?”游七劈头盖脸挨了这一顿臭骂,尽管内心感到委屈,却半句声也不敢出,抖抖索索站在那里,像秋风中的一条丝瓜。瞧他这可怜又可嫌的样子,张居正朝他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唉。”游七如释重负,朝主人深鞠一躬,就退了出去。刚走出花厅门,张居正又喊住他,吩咐道:“徐爵那里,你要和他热乎点,每次送了信,封点赏银给他。”“小的知道了。”游七唯唯诺诺退出,听着他笃笃笃的脚步声已是离开了山翁听雨楼,一会儿,又听得马蹄得得离开了院子。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偌大的山翁听雨楼虽然灯火通明,却是死一般寂静,一应侍奉既不敢睡觉,又不敢走近,只是缩在进门的过厅里等待传唤。张居正呆坐半晌,才开口问一直侍坐在侧的王篆:“介东,皇上这两道旨意,你如何看?”二十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王篆向来不肯深研大局,只是个看主子眼色行事的角色,此刻他心里惶惑得很,答道:“昨儿个,皇上颁赐纹银与玉带给你,今儿个,又绕开内阁直接下旨。皇上的脸色,下官实在看不懂。”“我们作大臣的,理所当然应该做到善则归君,过则归己。那几位王侯勋戚串通一气,跑到太后跟前告状,如果你是太后,你又会如何处置?”“是武清伯这糟老头子,搅混了这凼子水。”王篆答非所问。“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张居正眼波微微一闪,“国家国家,皇上既要治国,又要治家,家事掺进到国事之中,国事就难办了。”王篆顺竿儿爬,帮腔道:“这个李伟,京城没有谁不知道他,是个钱窟眼里翻筋斗的人物。”“事到如今,何必责怪人家,”张居正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三个人凑到一块儿告状,我看这后头有人指使。”“啊?”听如此一分析,王篆才感到这场风雨大有来头,把脑瓜子抓挠了半天,才狐疑地问:“究竟是谁呢,有这大的能耐。”“你说,我当首辅,哪些人心里不舒服?”“还不是高……”“嘘!”张居正做了个手势,指了指里间小屋,王篆这才记起里头还有一位玉娘,顿时吐了吐舌头,小声说,“他的亲信门生故旧,以魏学曾、王希烈为首,还有一大把哪。”

正说着,又听得院门外有得得的马蹄声急驰而来,三人遂都打住话头,侧耳倾听。一会儿,便听得有人敲门。“这么晚了,还有谁来?”王篆狐疑地问。“该不是游七又回来了吧,”张居正心里头又掠过不祥之兆,便对王篆说,“你去看看。”王篆急匆匆地朝院门方向走去,尚不及一盅茶工夫,他就转了回来。“是谁来了?”张居正问。“是学生手下的一位档头。”“何事?”王篆一脸的紧张,答道:“今儿个夜里,在桂香阁酒家,章大郎被人刺死了。”“什么?”张居正一下子挺直了身子。王篆继续禀道:“章大郎被皇上赦了死罪,发配三千里外充军,这家伙从刑部大牢出来,竟四五十抬轿子前往迎接。今儿个晚上,他的狐群狗党包下了桂香阁为他接风压惊,就在酒席上,突然有个人闯进来,拔刀刺向章大郎,等众人反应过来施救,章大郎已倒在血泊之中抽搐着死了。”“凶手是谁?”“是死去的储济仓大使王崧的儿子,他这是为父报仇。”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章大郎一死,邱公公不知又会在李太后面前挑唆什么,张居正心情更加沉重起来。他吩咐人把玉娘扶下去休息,然后踱步到山翁听雨楼门外。此时月明中宵,夜凉如水,河边草丛中,点点流萤时隐时现。张居正忽然感到有一片黑影迎面扑来,他一闪身,拂面而过的是一阵清风,他回转身来,对一直紧紧相随的王篆说:“介东,你现在出发,把王之诰、王国光两位大人请来这里,要快。”“是。”王篆倏忽间消失在夜幕之中。张居正回到山翁听雨楼,命人铺展纸笔,趁两位部堂大人还未来到的这段空隙,他想把《女诫》一书重印版的序言写出来,这是李太后交办之事,必须尽快完成。礼部散班,童立本骑着一头小毛驴,颠儿颠儿回到位于羊尾巴胡同的家中。节令过了白露,北京的天气已是两头冷,中间热。童立本体弱多病,上值早已穿上了夹衣。这会儿在家中卸去官袍,露出贴身的夏布汗衫。这件汗衫穿了好几年,不但汗迹斑斑,且还打了四五处补丁。童立本进来时,他那手脚瘫痪的傻儿子柴儿正在勾头打盹,父亲的喊声把他惊醒。“柴儿,饿吧?”“爹,饿。”正说着,门外又传来的脚步声,童立本回头一看,一个约摸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这女人名叫桂儿,原是童立本夫人的丫环。童夫人过世,童立本无钱续娶,遂干脆纳她为妾。因为秋燥,桂儿的眼睛生翳,这会儿正在用手袱儿揉拭,望着她一脸菜色和枯黄的头发,童立本心疼地说:“中午,你和柴儿都没有吃饭?”桂儿摇摇头。童立本颓然坐到椅子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再不敢看桂儿哀愁的眼光。童立本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金榜题名,已经三十五岁。放了一任县令之后,又当了一任的山东登州同知。九年考满,升为礼部仪制司主事。由从六品的地方官变成六品京官,表面上看地位是崇升了,但实际上经济收入却大为降低。二十多天前,户部突然移文在京各衙门,本月官员俸禄改用胡椒苏木支付。一斤胡椒折三石米,两斤苏木也是折三石米。这样,童立本每月十石米的俸禄,除领到一石米外,余下九石,折成两斤胡椒、两斤苏木。分到这四斤东西,童立本差一点滚出了老泪。童立本先是一家六口,夫妻两人,两个儿子,还有丫环桂儿和一个六十来岁的苍头老郑。夫人过世后尚有五人,全靠俸禄生活。年初,小儿子童从稷回乡参加乡试,童立本将积攒多年的一百两银子让他带回家。一来孝敬一下健在的高堂老母,二来作为童从稷乡试的费用。这样一来,家中经济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月的俸禄精打细算才勉强度日。苍头老郑出去借了一两银子的高利贷。原以为拿到七月份的俸禄后迅速还上。没想到一厘俸银没拿到,只领回两斤胡椒,两斤苏木。放高利贷的都是人精,掐准了童立本支俸的日子。他人还没进门,讨债的已坐在家中了。听说没有钱还,那家伙就动手拉他的驴子。见讨债人要牵走驴子,童立本急了,连忙放下官架子与那人商量,是否可以拿胡椒苏木抵债。那人死活不要这些东西。说到最后,那人便把刚拿回家的一石米搬走了。这样一来,童立本一家四口人的生活就完全没有了接济。米缸里的存米还可应付半个月,童立本当即对桂儿说,家中从此每天改吃早晚两顿,中午的饭免了。另外让老郑提着那两斤胡椒两斤苏木到街上叫卖。桂儿穷人家出身,深知眼下家中困境不能轻易度过。两餐饭被她改成两顿粥,除了保证童立本的一碗稠稀饭,余下三人连同她自己喝的都是米汤。再说老郑每日提胡椒苏木出门,晚上回来,手上拎着的仍是胡椒苏木。这样一连二十几天过去,不但桂儿连童立本也沉不住气了。再拖延两三日,家中就要完全断炊。大门吱呀一声,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老郑回来了。天已黑尽,桂儿起身找了半截子蜡烛点上。可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老郑进门。童立本心下生疑,挪步到门口一看,只见老郑一尊木偶样伫立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二十三、两种境遇“老郑,你这是干啥呢?”童立本问。“老爷,听小人斗胆说一句,不要指望店家能收购你的苏木胡椒了。”“这是为甚?”“开头几天小人不愿意告诉你,现在不说不行了。”老郑又喝了几口水,止了止心慌,接着说道:“老爷其实应该明白,在京的官员,大大小小有好几千人,每个人都领了胡椒苏木回家,加起来有几万斤之多。家家都想把胡椒苏木变成现银,说起来真不是容易事。虽也有一些店铺收购,但人家只收购那些官大势大人家的,收了吏部官员的,再收户部的,然后又是兵部、刑部。老爷所在的礼部,人家瞧也不瞧。还有就是那些朝中的一品大员,加上那些地位虽低,但手上有实权的官员不用出去卖,自有人家上门来用重金收购。出的价钱竟比市价高出好多倍。只苦了老爷你这样的官,既无实权,又无显赫品秩,说起来是六品官,在京城里住了十来年,就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我拿着胡椒苏木送到贴着告示收购的店家。人家开口就问:”哪个府上的?‘小的回答:“礼部仪制司童大人府上。’人家嘴一瘪:”什么铜大人铁大人,没听说过。‘这一连十天,我处处碰壁。见到这般光景,倒真是绝望了。今天后晌,小人路过北玉河桥回来,在桥上站了一会儿,想到这样被人瞧不起,心中像被捅了一刀。若不是要把这四斤胡椒苏木背回来,我真想一头跳进河中,寻个短见倒也省事。待小人回到院子里见到驴子,知道老爷已经回来了,心里头对小人存着指望,因此也就不敢进门。“老郑说一下,停一下。待积蓄了一点力气再接着说。这样断断续续说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把这段话说完,说到伤心处,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巴嗒巴嗒掉在地上。待他吭吭哧哧说完,桂儿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大哭起来。却说那一天,内阁差吏将三十多斤胡椒苏木亲自送到纱帽胡同张居正府上,交给游七签收,告知这是首辅本月的折俸。这是上午的事。到了下午,就有几拨子人转弯抹角攀亲扯友地来找游七,愿意用高出几倍的价钱来收购这批货物。游七虽然心动,但一想到堂堂首辅之家居然要靠变卖这些胡椒苏木来生活,说出去名声不好听,故都婉言谢绝了。直到前些天在积香庐的那个晚上,游七被张居正骂得狗血喷头,限令他即速卖出胡椒苏木时,游七再也不敢怠慢。第二天,先差手下人跑到街上摸摸行情。手下人看到多少人背着胡椒苏木卖不出去,回来向游七禀了,游七也不想上街丢人现丑,一心等着买主上门偷偷卖了完事,但等了两三天却是人毛也没等到一根。原来自那天下午他辞了那些买主之后,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京城里那些想通过这笔买卖来巴结新任首辅的商人只当是张学士府家规极严,故都死了这份心。蝇营逐臭把心思用在别的炙手可热的大臣身上,反倒把首辅家晾了干鱼。这情形让游七焦急起来,由于张居正素来管教极严,不允许家里人在外牵藤放蔓惹是生非,故游七认识的人也不多,特别是做买卖的商人,他竟是一个都不认识,所以事到临头不免抓瞎。正在这时候,恰好徐爵来张学士府中有事,游七便说明情况求他帮忙。徐爵听了嗤地一笑,讥道:“瞧你这话说得多寒伧,堂堂一个首辅家的大总管,居然卖不掉三十斤胡椒苏木,这事儿交给我了。”第二天,他便领了这个郝一标来到府中。张居正散班回家,忽然记起了胡椒苏木之事,吩咐人把游七找到书房来,问:“胡椒苏木卖了吗?”“卖了。”“卖给谁了?”“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郝一标?”张居正知道这个人是京城第一富商,常在王侯勋戚间走动,于是又问,“卖出多少银子来?”“禀老爷,二百两银子。”“混账!”张居正顿时就爆了,一掀长须骂道,“这哪叫买卖,分明是贿赂,你给我退回去。”游七本以为办了件好事,谁知又招来了一顿臭骂,哭丧着脸倒退着走出书房。也难怪张居正火气忒大,这些时他的心情糟透了。皇上那两道旨下发之后,吕调阳即日就到内阁上值。户部那边,王国光有心上疏自辩,张居正担心有抗旨之嫌,故把他压下了。只一心谋划如何筹集银两渡过难关。其间他用八百里驰传给殷正茂去了一信,望他以大局为重,能否从那二十万两银的军费中拿出一部分来,以解京城燃眉之急。信出去五天,尚不见回音。再说李太后那里,这些时对他依然不冷不热。张居正心底清楚,除了三位勋戚告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章大郎被杀。邱公公毕竟是李太后的心腹奴才啊!这事儿既然发生,若能够烟熄火熄偷偷处置也还罢了,偏偏一些官员纷纷上疏替王崧的儿子求情,说他这是替父伸冤孝心感动天地,伏望皇上给他免死特赦。张居正内心也很同情王崧之子,但他知道官员们的同情折子上奏,多半是为了闹事,诸多蛛丝马迹证明,京城这些时发生的大小事情,似乎都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组织安排,其目的就是一个,利用胡椒苏木折俸一事大做文章,以求混淆视听扰乱圣心,达到抵制京察的目的。他既看清了问题的实质,也大致猜测得出幕后操纵者是哪些人。他认为平息这场风波并不是难事,只要李太后和皇上仍能一如既往地支持他,一切事情都好办。但这个“结”如何解开,这几日倒让他颇费脑筋。却说游七退出书房,也没急着离开,而是躲在廊柱后头,偷偷地抹了几把眼泪。张居正素来不管家务,家里一切用度开支,全凭游七谋划。说实话,张居正很少得过“孝敬”,这么大的家府脸面,撑起来绝非易事。这件事他委屈得不得了。正在他偷偷拭了泪痕,准备去找郝一标退银子时,书童又跑过来,说老爷叫他回书房里去。

游七磨磨蹭蹭回转来,站在张居正面前,怀里头像揣了只兔子。张居正看了看他,问:“怄气了?”张居正一向严厉,这么轻描淡写问一句,就算是遮过了刚才的那顿火气。游七深知主人的脾性,恭谨答道:“老爷骂得对,小的这就去找郝一标退银子。”“值多少就是多少,多一两银子也不能要。”张居正态度仍是坚决,但口气缓和多了,“游七啊,你多拿一点点银子,也算是受贿,要不了多久,这事儿就会传遍京城,后果不堪设想,你知道吗?”“小的知错了。”游七唯唯诺诺。“你怎么认识郝一标?”“是徐爵介绍的。”“胡椒苏木是上等染料,郝一标的七彩霞正好用得着。”游七不知张居正说话的意思,随话搭话说:“郝老板说,他一年用的胡椒苏木,也得好几千斤。”张居正起身在房里踱了几步,沉思着说:“这些时,我听说有的官员拿到胡椒苏木后却卖不出去,因此怨言不少,如果有人大量收购,许多怨詈岂不就冰消瓦解?”“老爷,你的意思是,让郝一标都买下来。”“对,”张居正一转身,满怀期冀地说,“你去找郝一标谈谈,看他肯做否。”“好,小的这就去联系。”二十四、恢复固有心态卯时刚过,一名小内侍就跑来内阁知会张居正,说冯公公在文华殿西室候着,要与他商量皇上经筵事。张居正把手头紧要事向书办作了交待,便快步过去。打从小皇上绕过内阁下了两道旨后,这几天君臣未曾见面。但皇上给张居正赏赐纹银实物以及直颁谕旨两件事,同时刊登在最近一期邸报上,这截然不同的两则消息,引起了京官们猜度,一些人恨不能从字缝儿里尽行抠出那些“意在言外”的东西。如此这般之后,便广泛得出结论,李太后对张居正已经有些不满了。在李伟、张溶、许从成等王公贵戚与张居正之间,李太后是宁可得罪后者也决计不肯结怨于前者。有了这个结论,官员们对新任首辅的敬畏之感顿时减轻了许多,本来已经当起了“缩头乌龟”的那些人又开始活跃起来。但张居正本人并不这么看。当他在积香庐里乍一听说那两道旨后,内心着实惶惑了一阵子,但冷静下来慎重思考,他又觉得这并非外人所想象的那种“政治危机”。李太后如此做,并非动摇了对他的信任,而是在国与家两者之间寻求一种平衡。凡朝廷大政,只要不触动王侯勋戚的根本利益而给皇上添麻烦,余下的事情还是听凭内阁处置。因此,皇上下旨只是免去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而并非尽行更改悉数推翻。还有补吕调阳入阁之事,从内心深处讲,张居正也觉得吕调阳是最佳人选,因为他所需要的阁臣是助手而非对手。吕调阳与高仪为人处事差不多,都是远离朋党案牍劳形的人物。他之所以在推荐折子中把吕调阳列在第三,是因为杨博、葛守礼都是三朝老臣,资望远在吕调阳之上,从礼仪与舆情上都不得不这样排位。谁知歪打正着,李太后硬是帮小皇上挑出了这位位居末席的吕调阳。虽然各有心思,结果却是一样。从另外一个角度,这件事也消除了张居正的担心,那就是皇上增补阁臣并没有另辟蹊径,而是仍在他举荐的人中选出一个。这般思考下来,张居正重又恢复了那种“挟泰山以超北海,舍我其谁乎”的心态,让王篆把王之诰、王国光两位心腹大臣连夜召来积香庐商议如何渡过难关。免去在京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得拿出两万多两现银来,这笔钱怎样尽快筹集拢来,是王国光的事。张居正认为真正棘手的事,是王崧之子刺死章大郎。若让王崧之子杀人偿命,必然得罪士林,因为大家都觉得王崧死得冤。若对王崧之子从轻发落甚至宣判无罪,又会得罪邱公公甚至李太后。通过这次会面言谈,张居正发觉李太后虽然雍容大度精明过人,却也仍难摆脱女人的通常毛病———生性多疑,以情代理。这件命案若处置不当,保不准就会真的结怨于李太后。二王知道张居正的难处,王国光叹道:“这件事要做到菜刀切豆腐———两面光溜,确非易事也。”王之诰手托下巴想了半天,说:“这事儿我看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拖。”见张居正投以询问的眼光,王之诰接着说道:“眼下京城乱攘攘一片,这时候做啥事,都会有人站出来横挑鼻子竖挑眼,唯一万全之策,就是拖。当年嘉靖皇帝要杀海瑞,三法司问谳会审就用了一年多时间,时过境迁,当事人慢慢淡忘这事儿,解决起来就容易多了。办案的人要是性子急,十个海瑞都没命了。”张居正心领神会,同意王之诰如此办理。经过如此周详的谋划,虽然京城各衙门口风嚣杂,但张居正始终控制着大局。这两日,他思虑着如何写揭帖求见皇上,没想到冯保先通知他会面。他知道这次会面定有许多要紧事谈,因此立即搁下手头事情,前来赴会。大约离文华殿西室还有百十步路,只见候在门口的张宏撒着腿儿跑上来跪下磕头,口中说道:“奴才张宏恭候首辅大人张师父,冯老先生在屋子里候着您老哪。”宫中俗习,称有资望的大太监为老先生,对阁臣则称老师父。“冯公公来了多时吧?”“也才是刚刚到。”答话的不是张宏,而是站在西室门口的冯保。只见他穿着一件豆青坐蟒贴里,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他是听到张宏的声音,才从西室中走出来的。张居正走上前去,夸赞道:“冯公公这件贴里的料子真是讲究,穿起来很有大家风度。”“这是七彩霞今年新进的面料,咱试着做了这一件,瞎穿而已。”七彩霞?张居正一听这店号,马上就想到那个郝一标。今早出门前,游七向他禀报,说昨夜与郝一标见了面,郝已同意挂牌收购胡椒苏木,这应该是一个喜讯,那些口口声声说卖不出胡椒苏木的人,现在可以闭嘴了。张居正素来不肯同那些富商巨贾打交道,但这会儿情形不同。接了冯保的话,他笑道:“听说七彩霞的老板郝一标,是个生意经。”“不是生意经,哪能做出这大的场面?”冯保看似随话搭话,其实另藏深意,“咱内廷制衣局,都不如他哪。”“内廷在江南有好几个织造局,难道还没有他郝一标的货色齐全?”“真是没有。前几日,李太后想制几件换季的秋裳,咱吩咐从制衣局调了十几种面料,又从七彩霞选了几种。结果,制衣局呈上的面料,李太后只看中了一种,倒是七彩霞的面料,送上的五种她看中了四种。你看看,这个郝一标是不是会办事?”“哦。”张居正心中格登一下:“这郝一标又攀上李太后了?”顿时觉得此人不可不防。冯保此时又道:“这郝一标虽然腰缠万贯,却也是道义中人。咱听说他已答应挂牌大量收购胡椒苏木,这是平息京官怨忿的善举。”“是啊,古人言盗亦有道,何况商贾。”张居正回答得轻描淡写,他不想在这件事上与冯保过多讨论。说话间,两人已来到西室中坐下。张居正一眼瞥见冯保面前茶几上摆放着一只盛装奏折的红木匣子,心里想着那里头究竟放的是什么。两人坐下,还来不及呷茶,张宏就跑进来禀道:“奴才得冯老先生之命,已着人把值殿监、尚衣监、钟鼓司三衙门的管事公公都请了来,现都在门外候着。”“让他们进来,”冯保吩咐过,又对张居正说,“今日请先生来,就是商量皇上经筵的具体事项,首先是文华殿陈设的添制与修缮,所以请了几位内局的管事来合议……”冯保话未说完,张居正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他心知肚明,今儿个这个会,牵扯的必定又是花钱的事儿。经筵,就是给皇帝讲讲经书。之所以加一个“筵”字儿,该因讲完书后,皇上一般都要给讲官及陪侍大臣赐一顿丰盛的酒馔———这顿饭同平常的赐宴不同,不但参与的臣工可以吃,他们还可带夫人前来同吃,甚或轿夫侍班,都可以入席。不但可以吃,还可以拿,不但可以拿食品菜肴,还可以拿餐具酒器。京官们有一句口头禅叫“吃经筵”,莫不引以为幸事。因此,举行经筵,在君臣两方面都是大事。经筵之创设,本意是给皇上讲经书学问治国之道,发展到后来,竟成了一种仪式,繁文缛节不必细说,极尽奢华铺排之能事。张居正觉得这是陋习,想恢复永乐时期的讲求实效的经筵风格,但方才冯保提了个头,他就知道小皇上的经筵又得水行旧路了。二十五、细说经筵开支说话间值殿监、尚衣监、钟鼓司三位管事牌子已进到室内,对着坐在上首的张居正与冯保一列儿跪了。冯保让他们觅凳儿坐下,清咳了咳,说道:“前几日,为万岁爷出经筵的事,老朽找你们几位议过。这件事,李太后有旨,今秋经筵,是万岁爷登极后的第一次,要规制得像个样儿。凡用的仪式、要添置的物件,都得想周全些。今儿个奉李太后之命,老朽请来了首辅张先生,你们作奴才的,都要把各自要办的事向张先生禀报奏实,都听明白了?”“奴才明白。”三位太监一起欠身回答。“好,那就分头说吧,”冯保在太监们面前,举手投足尽显威严,他伸手指了指值殿监管事牌子,“王公公,你先说。”王公公四十来岁,一看就是个笃实办事儿的人。值殿监管各殿清扫陈设。王公公也不绕弯子,开口就道:“文华殿里的陈设,遵李太后懿旨,凡该更新的一律更新,奴才查点了一下,大部分物件库中都有备件。但需重做的也有四件。一是御案,这得用黄梨木,四角包金;一是讲案,也是用黄梨木,四角包银;还有就是金交椅、金脚踏,金交椅承祖制,奴才不赘言。金脚踏高一尺二寸,宽两尺,长三尺,这两样都得用纯金。”“金脚踏?”张居正一时没有会过来,问道,“哪里用的?”王公公答:“御案御椅的制作有定规,不可更改。但那是根据成人设计,当今万岁爷若是坐上去,两条腿会悬着着不了地,所以,御椅底下,须得有脚踏。”“那也不必用金子制作呀。”张居正突然提高嗓门。“这……”王公公支吾着,拿眼觑着冯保。冯保嘿嘿一笑,调侃地说:“老朽听说京城里头一些有钱人物,用的夜壶都是金制的,万岁爷钟鸣鼎食帝王家,用只金踏凳也只是平常事。”张居正只觉得心火一蹿一蹿地难以遏制,但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平静地问:“这得用多少金子?”“大概得两百斤。”王公公答。“张先生,太仓中有吗?”冯保问。张居正难堪地摇摇头。冯保也不再追问,又用手指了指尚衣监管事牌子:“胡公公,轮到你了。”胡公公抬抬屁股算是礼敬,一开口,那副娘娘腔嗲得出奇:“奴才管的是万岁爷的穿戴,万岁爷出经筵,按规矩得穿衮冕玄衣纟熏裳。这套章服的规格,嘉靖八年就定下了。头上的冠制是圆匡乌纱帽,顶上有覆板,长二尺四寸,宽二尺二寸,玄表朱里,前圆后方。前后各七彩珠玉十二旒,用黄赤青白黑红六色玉制成玉珩、玉簪,导以朱缨,遮耳处则用两颗蜜枣儿大小的祖母绿大玉珠,这是帽子。再说衣服……”“好了好了,”冯保大约看出张居正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便打断了胡公公的话,“这套章服怎么承制,你依规矩就是,你只需说,这套衣服要花多少银子?”胡公公咽了口唾沫,他很遗憾不能把话说完,抖不出肚中的学问,这会儿舔了舔嘴唇,答道:“光那两颗大祖母绿宝石,就得八千两银子。”“一套制下来呢?”“两万两银子。”“唔,知道了,”冯保又转向钟鼓司管事牌子,“刘公公,现在该你说。”今天来的这三位太监,就刘公公资历最浅。所以,轮到他说话,就分外显得拘谨:“万岁爷出经筵,摊到奴才名下的差事,就是朝乐。第一次大经筵,得用大乐。须得乐工四十六人。分工是引乐二人、箫四人、笙四人、琵琶六人、箜篌四人、杖鼓二十四人、大鼓二人、板二人。这四十六名乐工的穿戴,都是戴曲脚幞头,穿红罗生色画花大袖衫,系涂金束带,脚上是红罗拥顶红结子皂皮靴……”“这个花不了多少钱,撑破天二千两银子。”冯保一副“些许小事何足挂齿”的神态,“你们三位,把要添置的物件儿,所需银两,都填单儿写好报上来。”“回老先生,小的们都填好了。”王公公带头摸出加盖了值殿监关防的报单,余下二位也照样做了。冯保接过看了看,说:“没你们的事儿了,去吧。”三位公公磕头而退。冯保把那三张报单递给张居正,张居正认真看了一遍,说:“这几样开销加起来,又得五万两银子。”“该省的咱都省过了,这些是省不下来的,”冯保说着叹了一口气,“张先生你也知道,隆庆皇帝登极后第一次出经筵,总共花了三十万两银子。除了文华殿修缮,主要是用在赏赐上。凡参与者都有程度不等的颁赐。这一回,虑着太仓空虚,老朽向李太后建言,一应赏赐就免了,总开销只打到十万。”“这十万两银子也很难筹到啊。”张居正手抚额头,心里头谋算着这笔开销。他原意是想说服皇上,今秋的经筵不搞排场,节约从事,为天下官民树立个清廉简朴的圣君形象。但现在看来,显然还不是说这话的时候。他这么思虑着,冯保又在一旁说话了:“张先生,咱就不相信你十万两银子也筹不到,户部上次给皇上申请胡椒苏木折俸的折子中,不是说只需两个月,今年的夏税就可陆续解京么。”“银子还没到,等着用银子的请示移文,户部已接了一大摞。”“这个我相信,但任何时候,为皇上用钱天经地义就该摆在第一。”冯保突然呛起来,接着口风一转,委婉说道,“张先生,咱俩也不是外人,关起门来说话没人听见。你说说,当时太仓里只有二十万两银子,高拱宁可得罪朱衡,不付潮白河的工程款,也要用来给李太后置头面首饰。他能这样做,你为何不能?”张居正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沉思有顷,才答道:“多谢冯公公提醒,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只是户部那头,的确困难甚大。”“户部?”冯保冷笑一声,伸手打开茶几上的红木匣子,取出一份奏折递给张居正,说:“这是弹劾王国光的折子,你先看看。”张居正接过手本翻开一看,是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呈奏的,就胡椒苏木折俸一事对王国光进行严厉弹劾。大意是说王国光出掌户部,不思进取思虑如何开源取银充库,反而自图省便,以库中积年陈货胡椒苏木折俸,导致两京官员宦囊羞涩,竟日为生计奔波,怨声不绝于途。值新帝登基之初,出此下策,实乃离间君臣,涣散人心。政府无所作为,朝廷体面尽失。因此恳请皇上,对王国光追伐罪责,以求正本清源收揽人心。张居正把这个手本认认真真览阅一遍,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不显得慌张,也没有看出生气。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宦海生涯几十年,他一直处在****的漩涡,哪能看不透这里面的伎俩。大凡对手要想扳倒朝中某位重臣,必欲先让级别较低的言官写一份弹劾折子上呈御前试试风向。如果圣意反对,则不过牺牲了一个马前卒。如果圣意犹豫,则让级别稍高的官员题折再上;若圣意仍是不决,则再让高官上折,直至目的达到方鸣金收兵。二十六、大太监转述故事“张先生,折子读了,您有何想法?”冯保问。张居正答道:“这些人借胡椒苏木折俸闹事,本意是离间君臣关系反对京察。”“老奴也是这样看的,”冯保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毒笑意,说道,“张先生,只要太后和皇上对你信任不疑,随那帮乌鸦嘴怎么聒噪,也伤不着你一根毫毛。”

这话明是关心,暗含威胁。张居正不接这个话茬,只是说道:“仆正想写帖进去恳求晋见皇上。”“皇上也想见你。”“啊?”“但这几日见不着。”“为何?”“李太后不让见。”绕来绕去终于绕上了正题。张居正担心地问:“冯公公,李太后对仆有了看法?”“这,奴才不知。”冯保耍滑头。“李伟他们告状,李太后好像很生气。”“啊,这倒有一点。所以,咱让你学学高拱嘛。”冯保意味深长地说道,“今天咱来见你,除了经筵的事儿,再就是来传李太后的旨意。你代太后为《女诫》一书作的序,太后很满意。这两天五千册书就会印好,分发到在京各衙门以及全国各府州县。昨天下午,太后在东阁讲了一个故事,让老朽讲给您听。”“啊?”张居正又是一惊。冯保想了想,说道:“这个故事讲的是唐朝的玄宗。这位皇上体谅大臣,宾礼故老,特别尊重姚崇。每次晋见,玄宗都会亲自把姚崇送到门外。后来,玄宗升姚崇为宰相。这姚崇为人谨慎。一天,趁玄宗接见他,他就一个郎吏的序升问题向皇上请示。玄宗一双眼睛望着殿中楹柱,看也不看姚崇一眼。姚崇再三言之,玄宗就是不表态。这一下姚崇慌了,很狼狈地退出大殿。待他一走,侍立丹墀之下的高力士奏道,‘陛下初承鸿业,宰臣请事,应当面言可否。而姚崇再三请示,陛下一言不发,也不拿眼看他,臣恐姚宰相必定大惧。’玄宗听后答道,‘朕既然升任姚崇为宰相,碰上大事他应该来奏,朕与他共决之。如郎署吏秩甚卑,他姚崇就该独自决断处理,何必来烦我呢。’高力士听罢此言,瞅空儿跑到姚崇值房,把圣意告诉了他,姚崇一颗忐忑不安之心这才安定下来。自此大事上报,小事独决,真正地做到了替皇上分忧,成为一代名相。”听罢这段故事,张居正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玄宗与高力士的态度,比之今天,就是李太后和冯保的态度。也就是说,由于李太后的信任与冯保的斡旋,他这个首辅应该勇敢担当起摄政的责任。张居正顿时如释重负,肃然动容说道:“方才冯公公传达李太后所讲故事,典出唐人李德裕的《次柳氏旧闻》。于此可见,李太后读书之宽,学问博洽。”“李太后在宫中好读书,最喜爱的是两种书,佛经和史著。读书做到了一日不辍。”说到这里,冯保又问了一句,“张先生,李太后讲的故事,你可明白了?”“臣下明白,”张居正仿佛是在直接回答李太后的问话,故态度恭谨,“感谢李太后与皇上对下臣的信任,也感谢冯公公足德怀远鼎力相助。”“老奴只做了份内之事,用不着感谢,”冯保谦逊了一句,接着说,“桂元清这折子如何处置,你回去拟票进来。杀鸡给猴看,不要手软。”“太后与皇上如此信任下臣,居正纵肝脑涂地也无以报答。”张居正说着,禁不住哽咽起来。“张先生的忠心,老奴回去就奏明太后与皇上,”冯保说到这里,待张居正情绪稍稍稳定,他又问道,“经筵的事,咱如何回复太后?”“所需银两,仆尽快筹措。”张居正回答得很干脆,看到冯保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又说道,“不过,不谷还有一个建议,请冯公公转告太后。”“好哇,啥建议。”“皇上第一次出经筵,兹事体大,恐怕得慎重选择一个黄道吉日。”“张先生提得好,太后就信这个。”说罢,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彼此刚要拱手作别,忽见张宏领了东厂掌作陈应凤进来。“你怎么来了?”冯保惊问。陈应凤跪地禀告:“冯公公,小的特来知会,礼部仪制司主事童立本上吊了。”一大早,王希烈的大轿子刚抬到礼部,立刻就有司务官纪有功上前禀报童立本上吊自尽的消息。“唉,寻短见干嘛。”王希烈嘟哝一句,再不说二话,背着手走向自己的值房。前几日吕调阳入阁后,虽然名义上他仍挂着礼部尚书,但每日到内阁上班,已不大过问这边的事儿,王希烈这个左侍郎又临时负起全责来。这名不正言不顺一会儿管事、一会儿“让贤”的堂官,不晓得让王希烈有多憋气,他直感到石头缝里射箭——拉不开弓。隆庆皇帝病重期间,王希烈就被高拱派往天寿山督修隆庆皇帝的陵寝。按本朝惯例,这是一个升官的信号。其时高仪已入阁,他所担任的礼部尚书照例不应兼任。已担任礼部佐贰官三年的王希烈,自以为督修陵寝归来,即可升任尚书。谁知其间高拱去职,高仪去世,礼部尚书一职竟给了本无竞争力的吕调阳。王希烈因是高拱线上的人,对张居正本就没什么好感,这一来意见更大。那天晚上假座薰风阁聚饮,就有意联络魏学曾寻衅滋事,铁定了心与张居正作对。这些时他可没少活动,一是联络一班官员凑份子给武清伯李伟送礼,怂恿这个见钱眼开的老国丈入宫告刁状,这一招可说是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那道给王侯勋戚免去胡椒苏木折俸的谕旨到了户部,王希烈可谓欣喜若狂。与此同时,他又利用乡谊去信劝说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上折弹劾王国光,这折子也送进了宫中。其间,他还与魏学曾一起去王崧家中抚慰,痛骂章大郎的凶蛮无理,激起王崧之子王岩的愤怒,在章大郎出狱之日,不惜以身试法,替父报仇刺死了章大郎。这一连三件事的发生,的确给张居正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他的目的就是要离间君臣关系,让李太后与小皇上对张居正产生怀疑,从而达到把他逐出内阁的目的。前几天,魏学曾向他透露,吕调阳入阁后,吏部议荐了三个人接替他,打头第一个就是他王希烈;第二个是从詹事府詹事的任上已退下来十八年的陆树声,此人是士林中清流领袖,这是吏部推荐的理由;第三是现任南京礼部左侍郎的万士和。和后两人比,王希烈觉得自己有优越之处,这就使得他的本来已经落寞的心情重又兴奋起来。但他知道皇上幼小,此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张居正,因此又不作多大指望。他的一帮朋友与部属,却劝他暂忍一口气,把职务扶正再作打算。他想想也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该低头时就得低头。前天夜里,他坐一乘小轿,携了贵重礼品偷偷摸摸来到纱帽胡同张学士府邸拜谒。原想捐弃前嫌重新修好,以期能得到令他久已垂涎的大司伯一职。没想到张居正拒见,让管家游七丢出一句话来:“若谈公事,明日去内阁朝房,若谈私事,首辅无私事可言。”说罢,狗眼看人低的游七,也昂头一丈转身离去,把他堂堂一个礼部佐贰晾在轿厅里。他当时气得四肢冰凉,五官挪位,吼了一句:“回轿!”二十七、童立本的“遗嘱”自吃了这个闭门羹,王希烈已是去尽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发誓要同张居正拼个鱼死网破。因为他知道,这次京察带给自己的下场,不外乎两个,轻则外谪,重则削籍。从对高拱的处置来看,这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想不通也得通。这两**像吃了狂药似的,不知疲倦地四下活动,还真不能小瞧他,京师大臣中,像他这样能够兴风作浪的,委实没有几个。却说他前脚刚进值房,纪有功后脚就跟了进来。他本是王希烈的心腹,所以被安排到司务一职,负责本衙各司间的协调,一应上传下达的事儿也都该他负责。因这层关系,他见堂官的礼节也就随便一些。“你还有啥事?”王希烈坐下问。“有,”纪有功站在案前,请示道,“有两件事,一是泰山提点杨用成昨日到京,他是来京向户部交纳泰山的香税钱。有些账目,在同户部核对之前,想先征询部堂大人的意见。”“账目有问题吗?”“大问题也没有,但有一笔开销,大约有五千多两银子挂在账上,一时还无法冲销。”“做什么用的?”“是今年四月,李太后派慈宁宫邱公公前往泰山为先帝禳灾祈福,花掉的礼品钱。”

“啊,有这等事?”“杨用成就这么说的。”王希烈觉得这里头有戏,当即下令:“你去告诉杨用成,今儿下午,到这里来见我。”“是。”纪有功点头哈腰,接着说,“第二件事,是朝鲜国的特使,昨日已在京南驿宿下,陪同官派人来请示,何时进京面圣。”该国特使每次进京,皇上都要接见两次,并赠送诸多礼品。这次前来朝觐恭贺,更是不能怠慢。循常例,外国特使到京,礼部都要派专员陪同,住专门接待外国使者的会同馆。吃皇上恩赐的鸿胪寺大宴,然后游览名胜,置办礼物,一应开销,由礼部报单户部拨款。这次也不能例外。王希烈把这事儿掂量一番,觉得这里头的“戏”,比杨用成那里还要足,于是兴奋问道:“特使来了几个,带了些什么?”“特使就一个,但跟班儿的有二十多个人,礼物有两大车,有马尾丝、螺钿、老山参什么的,都是朝鲜的特产,听说还有一只猫。”“猫?什么猫?”“小的只是听差官言说,也未见过。这猫也没啥好名字,直直儿就叫猫王。”“猫王?它何以称王?”“听说每日夜间,把关着猫王的笼子搬到屋子里来,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这笼子四周,密匝匝儿都是伏着的老鼠。”“这是咋回事?”王希烈惊愕。“这就是猫王的厉害,”纪有功虽是道听途说,却像真的看见过一般,起劲儿渲染道,“它根本不用出笼去捕抓什么的,只要蹲在哪儿,附近的老鼠都会主动跑到笼子跟前来,见着它就死。”“这才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王希烈感叹道,“这礼物送到小皇上跟前,他还不要喜得跳起来。”“是啊,朝鲜特使会办事。”纪有功随声附和。王希烈兴奋得满脸通红,示道:“你去告诉差官,今天就让朝鲜特使进京。一应如仪,接待费用嘛,你详细造个单子,到户部要去。”纪有功搔搔脑袋,忧心说:“听说户部没有钱,里里外外演的是空城计。”“这不是你管的事儿,”王希烈横了纪有功一眼,“你的任务是造好报单,到户部要钱。”“是,小的这就去办。”纪有功挪转身,刚要出门,王希烈又把他喊住,说道:“给我备轿,去童立本府上。”半上午时分,秋高气爽的北京城熙熙攘攘热热闹闹一如往昔。王希烈乘着八人大轿,带着礼部一帮官员各乘官轿像示威似的,浩浩荡荡来到童立本家。顿时间,童立本所住的羊尾巴胡同被各色官轿塞满,引来不少街坊邻里驻足围观。童立本的侍妾桂儿,早已哭哑了嗓子,这会儿躺在床上起不来。坐在木圈椅上的童从社,傻乎乎地嚷着“饿”,并不明白父亲的死是怎么回事。内内外外,只苍头老郑一个人忙。以至王希烈一帮官员涌进门来,既无孝子还礼,也无半点哭声。这情形反倒比合规合矩的丧礼更觉凄惨。这些官员虽然都是童立本的多年同事,但谁也没有来过他家,乍一看这股子穷酸光景,四壁萧然,蛛网联窗,里里外外没有一件像样家具,顿时心里都酸楚得不得了。再听老郑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了童立本寻死的前后经过,大家更是难过。王希烈当即倡议大家凑份子钱来帮助料理童立本的丧事,并带头捐了二十两银子。众官员不拘多少,你十几两,他三五两,竟也凑出了一百两银子。王希烈又指示礼部仪制司的几位吏员说:“你们是童大人的属下,童家没有人,这丧事就由你们来操办。我看先布置个灵堂,让前来吊祭的人有个落脚处。你们还要花钱请几个哭婆子来,本官听说,哭是很有讲究的,你们务必请几个会哭的,要哭得昏天黑地、撕肝裂肺那才叫好,并且要保证一天十二时辰哭声不断。另外,再请一帮吹鼓手,有人来祭奠,就大奏哀乐。童立本在礼部这些年,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因此丧事尽可能办得隆重,以慰他在天之灵。”想了想,王希烈又补充说:“当下最要紧的还有一件事,就是以他儿子的身份写一份讣告,遍告在京各衙门官员。要把童立本的苦处写得淋漓尽致,以争取更多官员的同情,都来捐助点银两,给童立本留下的孤儿寡母弄点赡养费,使他们不致于冻馁而死。这些事都务必做好。”王希烈说完,准备起轿回衙,忽见苍头老郑把半死不活的桂儿扶了出来,朝王希烈面前一跪,气若游丝地说道:“部堂大人,奴家有份东西给您。”“什么东西?”王希烈俯身注目。桂儿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王希烈接过,原来是童立本的绝命诗:“沿街叫卖廿三天,胡椒苏木且奉还。今夜去当安乐鬼,胜似人间六品官。”王希烈吟哦一遍,顿时如获至宝,让在场官员传阅。众人看了,好一阵窃窃私语。王希烈看出大家的不满,趁机抖着那张纸说道:“你们看看,这是胡椒苏木折俸以来,死的第三个人。第一个是储济仓大使王崧,第二个是章大郎,童立本童大人是第三个。这是谁的罪过,谁的呀?”屋子里鸦雀无声,大家心里明白王希烈矛头指向的是谁,但谁也不敢接这个茬。这时候,一直跪在地上的桂儿又呜呜地哭起来,王希烈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关切地问:“童夫人,童大人死时,除了这首绝命诗,可还有遗言。”桂儿木讷地摇摇头。苍头老郑在一旁小声答道:“部堂大人,咱家主人死时,是把那两小袋胡椒苏木挂在脖子上的。”“看看看,这就是遗言,”王希烈情绪激动,义愤填膺说道,“童大人遗嘱,要把胡椒苏木退还给户部,咱们不能拂死人之意,王得才!”“小的在。”一个四十来岁的矮胖子从人缝儿站了出来。此人是一个老典吏,在礼部司务手下当差多年。王希烈盯着他,说道:“你现在就把童大人的这两袋胡椒苏木,送还给户部。”二十八、夜访杨博天一煞黑,杨博府邸所在的北梅胡同就被戒严了。这皆因张居正约好今夜前来杨博私宅拜会,五城兵马司为之采取的保护措施。酉时刚过,张居正的八人抬大轿落在了杨府的轿厅,当张居正掀帘下轿,杨博已在轿前候着了。此时的杨博,依然身着一品命服,与同样身着一品命服的张居正行拱手礼。现任大九卿中,只有杨博与葛守礼两人担任大九卿超过九年,一个晋为少师,一个晋为少傅,因此都是一品大员。现在满朝文武,除了这两个一品大员外,还有一个就是张居正。他隆庆二年就被破格晋升为太子太师,隆庆五年又晋升为太师,年纪只有四十六岁,就获得如此高的勋衔,在国朝中几无先例。洪武三十年,皇上颁旨施行的《大明会典》,规定了官场礼仪:凡百官交往,以品秩高下分出尊卑。品级相近,相见时行礼,则东西对立,品秩稍卑者居于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见时卑者居下。品级相差四等,相见时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礼,有事则跪着禀告。如此循例,一品官与二品官相见,二品官居西行礼,一品官居东答礼。与三四品官相见,三四品官居下行礼,一品官居中答礼。与五品以下官相见,一品官坐受其跪拜之礼。司属官品级低于上司官,禀事时必须跪。近侍官员,不必拘品级行跪拜礼。同僚官品级虽有高下,但不必拘礼。大小官员在内府相见,不许行跪拜礼。官员出入街道,不许抗慢。官员隔一品避马避轿,隔三品跪。但到后来,特别是武宗之后,这一套礼仪也稍有改移。比如说诸寺大卿均为三品官,却得避尚书、侍郎。六部侍郎三品官,得避吏部尚书。公侯勋臣官在一品之上,道上若与内阁首辅相遇,也得避让。仿此而行,当今公侯第一显赫的老国丈李伟,若是在道上遇到张居正,也得避道躲让。可见,内阁首辅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今晚上他来杨博府中拜谒,是他担任首辅以来第一次入大僚私宅,于情于理,杨博都不敢怠慢。因此在张居正的大轿进门之前,就先穿好命服,来到轿厅迎候。张居正下得轿来,一看杨博站在西边行拱手礼,连忙还礼说:“博老焉能如此。”杨博笑吟吟答道:“不如此,岂不让人笑话老夫无礼。”两人这么寒暄着,联袂走进客堂。叙过茶,张居正盯着杨博紫红的脸膛,笑着问道:“博老,听说你们家每天门庭若市,今日为何这般冷清?”“还不是因为你来,胡同口戒严了,不然,这厅里早就像开堂会似的,”杨博自嘲地摇摇头,又道,“亏得老夫有神仙粥调养,不然,身子骨儿早散了架。”“您应该闭门谢客。”“老夫何尝不想,但有的人就有挤门缝儿的本事。”杨博苦笑了笑,“京察与胡椒苏木折俸两件事搅在一起,京官们一个个都像是火烧屁股。”“好嘛,惟其乱才可以求其治。”杨博努力捕捉张居正话中的玄机,说:“皇上谕旨,严厉切责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并给予削籍处分。今儿下午,这道旨已到了吏部。”张居正点点头,这件事他知道,那道旨还是他让吕调阳拟的。他只是没想到,皇上会这么快地批复下来。今晚上来,他就是想就此事以及京城的局势与杨博交换一下意见,因此问道:“博老如何看待此事?”杨博坦言相告:“皇上先前下到户部那道旨免王侯勋戚的实物折俸,倒是让老夫为您捏了一把汗。胡椒苏木折俸,虽未伤及国本,但舆情对你这位首辅,却不能说没有威胁。现在这道给桂元清削籍的谕旨,至少给那些闹事的官员,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是啊,”张居正心有感触,伸手抚了抚干涩的眼角,“闹事的人,现大都站到了前台,为首的就是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个。”“叔大既已知道,准备如何处置?”杨博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张居正进来之前,他就让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这会儿,他又做手势,让侍奉在侧以备不时之需的一名小厮也离开。张居正脸上泛起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轻声答道:“博老,如果说品秩卑下的官员,对胡椒苏木折俸有意见,尚可理解,这些人薪小禄薄,的确有些难处。但像王希烈、魏学曾这样的三品大员,究竟何难之有?仆听说,王希烈为了煽动武清伯李伟闹事,邀了几位官员凑了一千两银子送礼,这穷吗?依仆之见,他们反对胡椒苏木折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在于京察!”杨博迅速接了一句。“对,在于京察。”张居正像是要发脾气似的,突然满脸怒气,但旋即就平静下来,“他们害怕丢了乌纱帽,故弄出这些伎俩。如果我们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岂不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杨博耐心听着,心里头暗暗为张居正的冷静与克制吃惊。这场京察,若真的按皇上谕旨进行,可以说,三分之二的官员都不称职,大小官员们也都乌龟吃萤火虫———心里明白,故巴不得有人领头出来闹事。若不是这一层,魏学曾与王希烈两位左侍郎,就决计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此情之下,杨博处境颇为犯难,他既希望京察能顺利进行,又担心张居正真的会借机把高拱的门生故旧一网打尽,正是这种心态,他家的门才堵不住。思忖一番,杨博又开口说道:“叔大所言极是,只不过童立本一死,的确给闹事的人找到了口实。这事儿若放在平常,也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但在这京察施行之中,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京城官场,历来风气不正,曾有人戏言说‘上午内阁里有人一声咳嗽,下午传到富贵街上,就成了龙卷风’,捕风捉影望文生义,结党营私拿奸耍滑,这些官蠹实在害人。这次,让老夫这个七十多岁的人负责四品官以下的京察,实在是一个苦差事。现在,这些人都装得像龟孙子,挤着笑脸儿来找咱,一旦知道他的官位没了,还不恨得要生吞了咱。若处置得当,老夫也不怕谁,若处置不当,老夫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所以,这些时老夫行事真可谓如履薄冰。”杨博说话时,张居正不停地点头,他喜欢听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待杨博说完,他沉思片刻,问道:“听博老的口气,好像仍在担心仆会借机整人?”“是啊,谁都知道魏学曾与王希烈是高拱的哼哈二将,他们闹得那么起劲儿,又有那么多人听他们的,不都是害怕这一点吗。”杨博口无遮拦,虽有点倚老卖老,说的却也是实话。张居正笑了笑,说:“博老,您还没有赐教于仆,对王希烈与魏学曾这两个人,您究竟如何看。”“这两个人嘛,”杨博顿了顿,只见他粗大的喉结滑动了几下,才迟疑着说,“应该说都是有能力的人,也都是大九卿的后备人选,但在人品上,魏学曾要强于王希烈。”“博老所见甚是,魏大炮搞阳谋,王希烈搞阴谋,分别在此而已。”“听叔大的口气,这次京察,这两个人都得离开京城了?”杨博以试探的口气问道。见张居正不置可否,又接着说,“你这样做,岂不印证了士林的担心,说你利用京察收拾高拱余党。”张居正黑黢黢的眸子一闪,让人感到他的眼光既冷酷又不可抗拒。此时他不答话,却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杨博说:“博老,你看看这个。”二十九、点到为止杨博一看信套上的火漆关防是两厂总督行辕,知道是殷正茂寄来的,便抽出信笺抖开来看。不看不打紧,一看完脸上就勃然变色。“怎么,李延用二十万两银子贿赂于他。”“没想到吧,博老,”张居正神色严峻,“李延是高阁老最信任的人,也是隆庆朝最大的贪官。您说,仆果真要整治高阁老的门生故旧,还用得着劳神费力施行京察么?”“你是说……”杨博欲言又止。“仆只需追查李延贪墨行贿一案,京城各大衙门,恐怕就会真的人心惶惶了。”“你有把握吗?”“不敢说有十分把握,**分还是有的,”张居正胸有成竹,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李延的两位师爷都还关押在衡阳府大牢里,其中的董师爷一直帮李延管理账务,知之甚多,只要将他提审,肯定会爆出惊天大案。”杨博知道张居正从不说过头话,他既如此讲,就必定实有其事。何况,湖南按察使李义河又是他的心腹干臣,保不准已经从董师爷嘴中掏出了证据。想到此,杨博心中忖道:“难怪他如此镇定,原来竟有这样的杀手锏!”这时,张居正又说话了:“博老,朝廷纲常早已朽坏,洪武皇帝创立的清正廉明的政治,已不复存在。如今,贪墨官员多如过江之鲫。贪风一起,于官场,必结党营私;于百姓,必横征暴敛;于皇上,必献媚争宠。如此发展下来,就形成了今日这种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怀私罔上,党同伐异的混乱局面。依仆之见,这次京察,应着重惩处贪墨官吏,选出那么几个劣迹昭著之人,绳之以法,必要时,就该斩首西市,以儆效尤!”一席话金声玉振,杨博看着张居正眉宇间突然腾起的杀机,紧张地问:“叔大,你决心追查李延贿赂一案?”“查是要查的,但不是现在。”张居正直率地说,“这事儿牵扯到高阁老,仆想他能够颐养天年,不再有横祸缠身。博老,殷正茂这封信,除了你知我知,断不会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杨博大大松了一口气,又不解地问,“放下李延一案不查,你还怎么惩处贪墨呢?”“吏部咨文下去,让各衙门自查,五城兵马司王篆那里,一查就查出名堂来了。”“查嘛,查出谁来就办谁。”说到这里,张居正起身告辞。把他送出大门后,杨博回到客堂,又独自闷坐了多时。殷正茂的那封信在他心中老是拂之不去,他突然想到,李延巨大贪墨案正是在自己担任兵部尚书时发生。这些军费,都是从自己手上划拨出去的,自己虽未接受李延贿赂,但至少要担当失察之罪。张居正今夜前来,实际上就是给他暗示:只要查处李延案,他杨博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虑到这一层,杨博惊出一身冷汗。在佩服张居正深沉练达工于心计的同时,又深为担忧,他的仕宦前程究竟有何等样的结局?他清楚,自己实际上已控制在张居正的手中。这些天,王国光每天都是在点卯之前就早早儿来到值房。国库耗竭,他的当务之急就是筹措银两以资国用。全国田地课税分夏秋两季征收,夏季课银应于八月底前征收完毕。但实际上往往拖至九十月份也征收不齐。王国光让十三司分头催促各自对应省份,户部也咨文各省抚台,希望切实督促如额征齐夏课,务必于八月十日前解赴两京太仓验交。眼看期限已到,可是还没有哪个省的课银解来。由户部直管的两淮、浙江、长芦等九个盐运司以及扬州、九江、德安等十大税关,虽经多次督催,因各种各样原因,也都无盐课与商税解来。数口之家,每天开门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事等着花钱,何况一个国家。京城中五府六部大大小小数十个衙门,一天得要多少银子的开销?特别是皇上谕旨取消王侯勋戚的胡椒苏木折俸,又新增了几万两银子的亏空,王国光为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加之童立本事件发生之后,一些官员借机闹事,放冷箭打横炮冷嘲热讽写匿名帖子,目标都对着他这个部堂大人。此情之下,王国光纵然是铁打汉子,也不免心力交瘁,几天下来,竟掉了十几斤肉。平日丰润的两腮塌陷了下去。今天他刚到值房,日值司务就进来禀报说泰山提举杨用成已在值事厅里等着候见。王国光吩咐把杨用成带进值房,司务遵命而去,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还有何事?”王国光问。“观政金学曾一定要卑职转告,他说他有要紧事要见部堂大人。”一听到这个名字,王国光立刻就想到储济仓事件,对这个敢于顶撞章大郎的愣头青,他颇有几分好感。只是这些日子事务繁杂,还来不及召见。“他有什么要紧事?”王国光问。司务答:“他不肯讲,说只能禀告部堂大人。”王国光皱了皱眉,他眼下忙得分身无术,哪有功夫听一位闲职的“要事”,对司务挥挥手说:“你告诉他,待我有空再传他,你快去将杨用成带来。”司务出去不一会儿,便领进来一个瘦高个儿,两条罗圈腿的半老头子进来。他身着精葛布制成的五品白鹇官服,许是早起怕凉,官服外头还套了一件罩甲,看上去不伦不类。他一进来就磕头,用浓重的山东莱州口音说道:“卑职礼部泰山提举杨用成叩见户部部堂王大人。”一听这自报家门,什么礼部户部分得清清楚楚,王国光明白藏在话缝中的暗刺,也不便发作,只说道:“请起,坐下说话。”“是,卑职遵命。”杨用成艰难地爬起来,按司务的指点寻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抱着右膝盖头一阵揉捏,只因刚才下跪太快,膝盖头被砖地硌得生痛。王国光瞟了他一眼,吩咐司务:“你去把金部段大人找来,一块与杨大人说话。”今日这场谈话,原也是为了税银问题。自永乐时期起,泰山上大大小小几十座道观,乃国中第一香火旺地。每年上山进香者不下数十万人。各道观每年接受的香火灯油钱,多者上万,最不济的也有上千两银子。因此征收泰山的香税银,也是永乐皇帝的主意。按各道观收入多寡而核定纳税数额,一定三年不变。三年后再根据变化重新核定。如此循环往复,一百多年来,每年所征的香税银,最多征至三万,最少的也能征到一万二千两。从隆庆三年起,核定泰山香税银所征总额为每年二万两。尽管各地各种税银很难如额征收,但泰山香税银却总是能够如期实数入库。去年底,经户部礼部泰安州一起核查,从隆庆六年始,泰山香税银实征数额为每年二万二千两,比前三年每年增加了二千两。这位杨用成正是按规定期限解银到户部交付的。他此番应交今年上半年的香税银一万一千两,但昨日交到太仓的只有六千两,少了整整五千两。太仓大使问原因,他支支吾吾说了一大堆还是没交待清楚。由于数额悬殊太大,太仓大使不敢作主,遂上报部主管金部司,司郎也不敢决断,赶紧又报到部堂。王国光正在为银子着急,恨不能沙里淘金针尖削铁,从什么地方能挖出一窖元宝来。一听此事,不由得火冒三丈,遂让司务安排了今日的会见。三十、五千两银子后面的玄机一会儿,金部司郎中段直遵命前来,叙坐之后,王国光也不讲客套,劈头就问:“杨大人,泰山解部的香税银,为何一下子少了五千两?”因顾及杨用成是礼部官员而非自家部属,王国光虽然心中窝火,但还是喊了一声“杨大人”以表示客气。但杨用成昨日却从本部堂大人王希烈那里领受了机宜,到户部来交差不必低声下气,因此也就骑了驴子不怕老虎。他觉得眼前这位王部堂一开口就好像吃了铳药,言语生硬很不受用,因此冒失顶了一句:“本来就只有这么多,卑职没有贪墨一分。”“大胆!”王国光窝了一肚子火终是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吼了起来,“香税银交不齐,你反倒有理。五千两银子哪里去了,你今天必须交待明白!”杨用成扯了扯嘴角,就是不吭声。“说呀,哑巴了?”王国光逼问。杨用成突然霍地站起来,紫涨着脸大声说道:“王大人,卑职乃礼部官员,你户部无权指斥,嫌卑职收税不力,王大人你直接派人去收。”“你?”王国光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泰山提举竟然敢同他叫板,顿时气得打哆嗦,恨不能扬手掴杨用成几个耳光。金部司郎中段直更没有想到看似蔫萝卜样的一个人竟像吃了豹子胆,敢在王国光面前如此傲慢,也是又气又急,连忙吹胡子瞪眼睛嗔骂道:“杨大人,你怎敢如此对部堂大人说话,看你岁数也不小了,竟这样不识好歹,连尊卑都分不清了?”“卑职怎的不懂?”杨用成犟着脖子振振有词辩道,“两部之间磋商事情,叫会揖。卑职依约前来,官员虽卑,但毕竟是礼部所遣。王大人指斥卑职,实际上是不给咱礼部面子。卑职挨骂事小,礼部体面事大。就为这个,卑职在这里呆不得了,王大人,容卑职告辞。”杨用成说罢,提着官袍抬脚就要出门。“回去!”忽听得门外一声厉喝,惊得杨用成身子一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定在那儿。抬头一看,只见一位身材颀长须髯及腹身着一品仙鹤官服的人黑煞似的站在面前。他并不知道这位大员是谁,听得王国光在屋里头惊呼一声“首辅!”他才知道这位气势夺人的大人物是新任首辅张居正,顿时骇得后退几步,赶紧跪下磕头并报了自家身份。金部司郎中也跟着跪了下去。“首辅。”王国光拱手一揖,欲说什么,张居正示意他等会儿。他脸色铁青,绕着长跪在地的杨用成踱步两圈,然后坐到一张红木椅上,说道:“方才本辅在门外听得真切,你这个不大不小的从五品官,竟敢在部堂大人面前放泼撒野。仅这一点,就可以让锦衣卫将你拿了。”杨用成从最初的震慑中缓过神来,小声嘟哝道:“回首辅大人,卑职方才的态度实乃事出有因。”“什么事?你且站起来回话。”杨用成刚要一抬屁股站起来,一眼瞥见张居正用手指着的是段直,遂又双手按着膝头跪了。段直站起来缩着身子恭谨答话,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张居正听了,脸色越发阴沉得怕人,他目光如炬盯着杨用成,问道:“杨用成,你说,为何短了五千两银子?”杨用成支吾道:“这……”“是各道观不如期上交?”“都、都交上了。”“是解银路上遇着了强盗?”“没,没。”“那银子呢?”“银子,”杨用成抬头看了一眼张居正,见这位首辅冷若冰霜目光灼人,又吓得把头埋了下去,嗫嚅道,“禀首辅大人,这五千两银子,肯定有去向,只是卑职来户部前,咱礼部堂官作了交待,不让卑职说出。”“啊,原来这里头还有猫腻,”张居正冷冷一笑让人不寒而栗。接着明知故问道,“礼部哪个堂官?”“左侍郎王大人。”“王希烈,”张居正与王国光对视了一眼,更感到其中大有蹊跷,顿时逼问得更紧,“你现在回话,五千两银子究竟去了哪里?”“这个,这个,”杨用成急得语无伦次,“还望首辅直接去问,嗯,去问王大人。”

“我现在问的是你,你必须回答!”张居正咄咄逼人,字字吐火。杨用成前胸后背早已是冷汗浸浸。情知扭捏不过,只得道出事情原委:隆庆皇帝病重时,曾派出八名太监率队前往八座佛道名山敬香禳灾祈福。派往泰山一队的领队,是李贵妃所居慈宁宫的管事牌子邱得用。这一行人到达泰山后,一应接待费用都由泰山提举衙门支付。敬香既毕,邱得用提出要给陈皇后带点礼品回去。杨用成哪敢不办?遂与随邱得用一道前来的礼部差官商议,一共置办了三千两银子的礼品让邱得用带回京城。这样连同接待费用一块,大约花掉了五千两银子。礼部差官回来后将此事向当时的部堂高仪作了禀报。高仪虽然心下不快,但钱既然已经花了总得设法出账,于是将此事告诉高拱寻求解决。高拱口头答应从今年的香税银中列支。杨用成此次押解香税银来京,先到礼部向暂时负责的左侍郎王希烈说明此事。王希烈一听就感到这里头大有文章可做。他心中盘算,王国光眼下是满世界找财源,为一两银子恨不得掘地三尺,对这五千两银子的去向他定然要追查到底。但这笔钱既然花在陈皇后、李太后身上,谁来追查都不消怕得。王国光如果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势必就会得罪李太后。眼下李太后权倾天下……想到这里,王希烈巴不得王国光追查这件事而惹起李太后的肝火,于是向杨用成面授机宜:“如果王国光问起那五千两银子的下落,你无可奉告。他若紧追不舍,你就把责任推到我这里来,让他直接来找我。”杨用成生性愚憨,又是个马屁精,除了自家上司,任谁都不认。王希烈的话对他来说就是圣旨。因此今日来户部本就抱定了不吐实情的宗旨,所以根本不买王国光的账。若不是张居正来得及时,他早就一摔袖子走了。杨用成磕磕巴巴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讲了个大概。他当然不知道王希烈想借此闹事的险恶用心,只当是两部之间的龃龉,因此执行本部堂官的命令忠心耿耿。张居正听罢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五千两银子后头还藏着这等玄机,顿时把王希烈的蛇蝎之心更看得透彻。他脑子一转,说道:“杨用成你且起来,在户部里找间房,将这件事的始末情况写成帖子交来。”“是。”杨用成跪了这大半个时辰,已是腰酸腿疼,爬起来一瘸一瘸随着段直出门找房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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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青少年为人处事的故事宝库:从故事中学会遵纪守法》以青少年为主要读者对象。通过曹操割发自罚、孙中山不让大哥当都督、林肯替受冤人洗掉罪名等100多个古今中外历史名人、伟人遵纪守法的故事,目的是让青少年读者感受到遵纪守法的必要性。
  • 中共首任总书记陈独秀

    中共首任总书记陈独秀

    本书记录了陈独秀传奇人生,内容包括:青年时代、上下求索、辛亥风云、创办《青年杂志》、北大文科学长、五四运动前后、创党、广东教育委员长、加入国民党等。
  • 缘定三生之阑珊乱

    缘定三生之阑珊乱

    她是苏州城最人见人爱的城主嫡女,幼年时期樱花林初见,他便成了她心中挥之不去的念想。即使后来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她的心,依旧只有他一人,无论,天涯海角,非君不许。豆蔻之年的她,曾经以为这个誓言会是永远。即使后来依傍于别人之下,也只是,为寻从来没有用真实来面对自己的他。那日邻国城墙之上,她为了护别人,从城墙上坠下,那一地的血色,成了他午夜最不可触及的噩梦。她终于醒来,他握着她的手欣喜若狂。“你是谁?”一句话,宛如一盆凉水浇在他心头。原来,她失忆了。这样也好,也好,没了那些并不愉快的回忆。他们之间,也能重新开始。却不料,这场失忆,却将两人拖入更加纷乱的纠葛之中。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未了,直叫人害苦了下一代人。后来,她为和亲公主,他为西城帝王,他以江山为聘,娶到却只是一心只愿复仇,早已是一副空壳的她。她只愿祸乱自己的江山,那好,他成全她,由她染指天下。他们的故事,该当以何种结局收尾?······“尊贵的西城国陛下,臣妾不知道该怎么当好这后宫之主,陛下快给臣妾想想办法吧。”某皇帝略一沉吟“那我把后宫遣散,如何?”“尊贵的西城国陛下,臣妾看您批阅奏折如此辛苦,要不要臣妾帮您分担分担?”某皇帝二话不说,将奏折扔过去给她。“尊贵的西城国陛下,后宫没有您的日子太过于寂寥,您可以多陪陪臣妾吗?”某皇帝力排众议,撤掉早朝,批阅奏折也改在皇后宫里。不知我总是如此这样顺着你,你的心,还像从前一样,在我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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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尔的笔记

    达尔是个自由职业者,在偶然中他发现自己具有虫洞控制技术,随着不断的体验各种情景,自己的能力也越发强大,等待他的将是未知的力量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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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世圣女:天才神医大小姐

    她作为一名特工,在一次任务中被砖砸死了,居然还因为一条项链穿越了。废柴?被闹了,姐姐若是废柴那其他人就是垃圾了吧。神师级丹药?为毛我挥挥手就炼出一大锅。圣器?废铁揉揉不就是了吗?千年难遇的召唤师,还魔武双修,简直是幸运女神的私生子。她要站在世界的顶峰,把曾经侮辱过她的人踩在脚下,并让世人知道,有她叶倾寒在,就休向伤她身边人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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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嘉禾舞蹈社,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北京公寓楼上。第三次就是在屠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