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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十一、两人被盯上了一篇草诏读下来,王希烈只觉得手脚冰凉眼冒金星。魏学曾问他:“汝定,张大学士的手笔如何?”“杀气腾腾。”王希烈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出这四个字来。魏学曾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接着说道:“以往的京察,都是走过场,这次不一样了。你我都是三品官员,都要给皇上写《自陈不职疏》,然后,皇上再根据你一贯的表现,决定你的去与留。”“这哪是皇上决定,还不是张居正说了算!”“这就是问题的实质,”魏学曾抚髯长叹,“高阁老担心十岁的孩子如何做皇帝,不幸言中啊。”“启观,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待毙?”“你还能怎么样?”魏学曾没好气地反问,“俗话说,打铁还要自身硬。这么多人都拿了李延的贿银,谁还敢理直气壮地去和张居正较劲?”“好哇,我王希烈就等着张居正摘了我的乌纱去。也好,从此悠游林下,尽享天伦之乐。”王希烈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头却像打翻了一只五味瓶,甜酸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他一仰脖子,将一盏冷酒一饮而尽,魏学曾望着他,眼窝里掠过一丝不屑的神情,忽然问道:“汝定,你说这个胡狲,如何就能凭空种出一只香瓜来?”“他自己也承认,这是幻术。”王希烈心不在焉。“明知是幻术,你却没办法破解,看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之中,各色高人真是不少。”“张居正何尝又不是幻术高手,他的京察之计,还不是无法破解。”看着王希烈一副苦瓜脸,魏学曾摇头一笑,哂道:“老兄此话差矣。”“啊?”“锣做锣打,鼓做鼓敲。哪怕他张居正是再大的幻术高手,只要你不让他牵着鼻子走,不按他的套路行事,他也拿你没办法。”王希烈听了,眼睛一亮,问道:“启观兄,你是说,咱们还可以与他较量较量?”“正是,”魏学曾下意识看了看掩着的房门,低声说,“咱们可以在胡椒苏木折俸一事上大做文章。”王希烈今夜邀魏学曾前来薰风阁,本意就是为的此事,只是话题岔开一时忘记了,见魏学曾主动提起,他顿时又兴奋起来,问道:“依老兄看,这文章应如何做?”魏学曾答道:“胡椒苏木折俸,两京官员,上至部院大臣,下至典吏军曹,大都怀有怨气,北镇抚司的那个章大郎在储济仓闹事,失手打死了管仓大使王崧,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至今都未见皇上旨意下来惩处。可见小皇上对此事还吃不准,说白了,是李太后吃不准。事情过了半个月,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各方都还较着劲儿哪。屎不挑不臭,这时候,只要有人再挑头议论这事,张居正就会陷入被动。”王希烈频频点头,说道:“咱猜测,张居正这时候提出京察,目的就是借此震慑百官,让大家逆来顺受,当扎嘴葫芦。”“所以,咱们要就事论事,团结百官向皇上进言。你搞你的京察,咱们要咱们的俸银。”“唔,这样才有挽救。”王希烈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想满饮一杯,发现酒盏是空的,抓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也已空了,便朝门外大喊一声,“来人”。随着一声“到”字,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跑堂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跑了进来,涩涩地问:“老爷有何吩咐?”“刚才在这屋里当值的店小二呢?”王希烈问。“他有点事,走了。”小跑堂说得很不自然,而且一双眼睛老往门外溜。“啊,是这样,没你的事了,去,再给我们筛一壶热酒来。”小跑堂逃跑似的下楼,魏学曾回过头来望着王希烈,阴沉说道:“汝定,我们被人盯上了。”东阁窗明几净,镶嵌了几十颗祖母绿的鎏金宣德炉里,也燃起了特制的檀香,异香满室,闻者精神一爽。而在小皇上的御座与李太后落座的绣椅之间,有一个小巧玲珑的单盆花架,上面放了一个翠青六孔莲瓣花插,那本是南宋龙泉窑的旧物。李太后瞄了瞄小皇上几案前先已放好的十几份奏折,问冯保:“冯公公,奏折还未拆封?”按规矩,所有呈给皇上的奏折,先都集中到通政司,再由该衙门转呈大内。奏折寄呈时就已封套缄口,通政司收到后再加盖火印关防。只有呈至御前,皇上下旨才能开拆,此前任何人不得与闻。新皇上登极之初,冯保就把这规矩说给李太后母子听了。这些时来,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今日李太后突然问这么一句,看似无心却是有意,冯保觉得这是李太后故意试探他是否对小皇上竭尽忠恳,便恭谨答道:“没有皇上的旨意,奴才岂敢拆封。”“啊!”李太后嘴角微微一翘,微微笑道,“那就拆吧,你说呢,钧儿?”“拆。”朱翊钧的嘴中硬邦邦吐出一个字。冯保趋身上前,把那些奏折逐一拆开并看了一遍题目,李太后问:“有无紧要的?”

冯保答:“有三封折子,皇上和太后想必愿意听听。”“哪里呈来的?”“一封是河南府新郑县令呈上的密札,备细禀报高拱回籍这两个月的举止动静。”本来慵懒地坐在锦缎绣椅上的李太后,一听这话迅速坐正了身子,急切地问:“这倔老头子,回家后可老实?”冯保眯着眼,把那密札读了一遍,大致陈述高拱回籍之后,足不出户,闭门谢客,连当地缙绅前往拜望,也一概谢绝。他刚读完,李太后就微蹙着秀眉问:“这个县令的话可靠吗?”“大致可靠,”冯保觑了一眼李太后,讨好地说,“上次太后嘱咐奴才,要把高拱盯紧一点,奴才就派人去了一趟新郑,传谕县令,高拱回籍闲居,地方官要把他看管紧一点,有关高拱的言行举止,须得定期写密札向皇上奏报。为了万无一失,除了县令那边,奴才还另外派了人监视。”“情况如何?”“诚如县令所奏,高拱表面上的确足不出户,但他总还有个传声筒在外活动。”“谁?”“他的管家高福。”“啊,可有越轨之举?”“这高福早被高拱调教出来,滑得像条泥鳅。他三天两头离开高家庄,一忽儿到庙里烧香,一忽儿到县城采东购西,看起来忙的都是高家的杂务,其实,他还是见了不少的人。前两天,有高福会见过的两个人跑到了京城,还在庙右街的薰风阁酒楼上,会见了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个。”“这不是高拱的哼哈二将吗?”“正是,因此奴才捉摸着,这里头兴许有阴谋。”十二、读折耍手腕李太后沉吟道:“高胡子自恃先帝信任,总揽朝政几年来,培植了大量党羽,这可是最大的心头之患啊。”冯保察言观色,适时答道:“张先生提出京察,昨儿皇上例朝时宣读的《戒谕群臣疏》,可谓是清除高拱死党的绝妙良策。”李太后一笑莞尔,她的眼前闪过一个衣饰整洁五官端正进退有度的大臣形象,心里头又难免浮起一片躁动,但她很快克制住并收敛了笑意,问冯保:“另外两份要紧的折子,是哪里呈来的?”“一封是湖广道御史黄立阶呈上的,向皇上推荐已经回籍闲居四年的海瑞,说他是朝野闻名的清官,希望朝廷能够重新启用他。”李太后问:“这个海瑞,是不是当年抬着棺材向嘉靖皇帝上疏的那个人?”“正是,他上疏指责嘉靖皇帝宠信方士迷恋丹药,懈怠朝政,嘉靖皇帝雷霆大怒,把他打入了死牢。”“怎么又回籍了?”“听说这位海大人过于孤介,人品虽好,却不会当官,同僚与当地缙绅对他颇有怨词。”“啊,钧儿,你说这折子该如何处置?”李太后问。“发内阁票拟。”朱翊钧答。冯保又拿起第三份奏折,晃了晃说:“这是殷正茂从广西庆远剿匪前线寄来的。”“殷正茂抓到贼首没有?”李太后淡淡地问。“没有,但他已把叛贼围在深山了。”冯保接着又把那折子读了一遍。当听到“臣旬日前已将总督行辕移至荔波县城。叛首黄朝猛、韦银豹已被合围于水山中。目下臣正部署军事,设计出奇制胜之良策,以期冬至之前捣毁匪巢,擒获叛首,使西南妖氛清净。为万历顺世之展开,略献臣之芹心……”这一段话,李太后满意地“嗯”了一声,问道:“高拱多拨给他二十万两银子,到底是花了还是没花,怎么不见他的奏词?”“是啊,”冯保随话搭话,“若是有这二十万两银子支撑危局,张先生也不会如此被动。”“张先生为何被动?”“还不是为胡椒苏木折俸的事!”冯保巧妙地把话题引到这上头,原也是煞费苦心的。章大郎失手打死王崧后,张居正只是写了个条陈告知皇上,之后再没有任何折子呈进。这件事究竟影响多大,牵涉面有多广,李太妃和皇上并不知晓,因此也就没有对这件事进行查询与深究,甚至连章大郎何许人也不甚清楚。对这件事,冯保本可作壁上观。但因邱得用三天两头地跑过来求他,冯保也觉得心里头总搁着什么。他原以为张居正会就这件事来找他,探探李太后有何口风。谁知等了十几天,也不曾得到张居正的只言片语。害得这位大内主管,拍着脑壳在想张居正究竟是何心思,思来想去,他决定择机向李太后及小皇上“吐点实情”,既不伤害张居正,又要让这位首辅喝上那么一点点辣汤。

却说李太后听了冯保的话后,心里头一惊,立即问道:“胡椒苏木折俸,京官们反应很大么?”冯保答:“可谓是一片怨言。”“说些什么?”“有的说这是张居正怀私罔上,借此离间君臣情义。有的说不是太仓银告罄,而是国库陈年积压杂物太多,张居正实物折俸,是酷臣寡义之举。这事儿,在两京各大衙门里,已被吵得沸沸扬扬。”“这么大的事情,张先生为何不向皇上禀报,而且,也不见两京官员的奏折。”“张首辅没有禀报,依奴才看,也不是故意隐瞒。”冯保说着咽了一口口水,眼巴巴望着神色严峻的李太后,见李太后抬抬手示意他说下去,便继续说道,“张先生同高胡子不一样,对太后与皇上竭尽忠恳,这一点不用置疑。这么大的事情他之所以不禀奏,据奴才猜度,是因为张先生认为这不是大事。”李太后突然提高嗓门说道:“这还不算大事,那究竟什么是大事?”“在张先生看来,京察才是大事。”“啊?”李太后一愣,停了一会儿,才又蹙着眉头说,“张先生人品好,有能力,大小事情可以放手让他去做。但遇上大事,总不能让咱母子俩蒙在鼓里。”听话听音,冯保已听出李太后的话风中藏有某种担心,心中得意的同时,又感到不能再挑唆下去,于是又改口说道:“其实,张先生不及时禀报,还另有隐情。”“是吗?”坐累了的李太后,示意一旁侍候的宫女帮她捶捶背,捏捏腰,问道,“有何隐情?”“就为那个被刑部拘捕的章大郎。”“章大郎,章大郎是谁?”李太后问。一直静听对话的朱翊钧,这时插话说道:“就是张先生上次的揭帖中,讲到的失手打死储济仓大使王崧的那个人。”“钧儿好记性,看看,娘倒忘记了。”李太后朝儿子笑了笑,又问冯保,“这个章大郎,不就是北镇抚司的一名官员么,张先生为何在乎他?”冯保刚欲开口,突然发现小皇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感到那眼神里藏了一种过去未曾发现的东西,不免心头一惊,答话时就分外谨慎:“太后与皇上有所不知,这个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可是,邱公公却一直不曾提起过。”李太后喃喃说道。“借十个豹子胆给他,他也不敢提呀,”冯保振振有词,“邱公公服侍太后多年,太后也觉得邱公公是难得的好奴才,如今升任乾清宫管事牌子才一个多月,就出了这等丑事。他那一张脸,往哪儿搁呀?”“这倒也是……”李太后说了个半截子话就打住了,冯保听不出下文来,又道:“处理胡椒苏木折俸的风波,章大郎是关键。”“说说看。”李太后道。冯保接着说:“说实话,两京各大衙门的官员,之所以敢有怨言,就看着章大郎受不受着惩罚,如果把章大郎明正典刑,官员们便都会像秋后的知了,一下子全哑了。”“那张先生为何不这样做呢?”朱翊钧问。“投鼠忌器啊!”冯保挪挪身子,从窗棂里射进来的阳光,正好迷着他的眼睛,他用手揉揉眼皮子,才又说道,“张先生是有心人,他上次呈上的揭帖,说章大郎是失误致死人命,就这一个‘误’字,就说明他有保全章大郎性命之意。”“究竟是不是误伤呢?”李太后追问。“这个……这个,老奴也说不清楚。”“这个张先生,胸中倒藏得住千山万水,”停了半晌,李太后才缓缓说道,“钧儿,你要好好跟着张先生学一学。”朱翊钧瞥了一眼地上被折成两截的玫瑰花枝,又伸手理了理摆在面前几案上的那些奏折,答道:“母后,儿正有事要请教张先生。”十三、喝茶识股肱刚过未时,张居正走进会极门,沿着东边甬道穿过会极中极建极三大殿。节令虽已过了处暑,可是大日头底下依然暑气蒸人。所以,张居正走完甬道来到云台门口时,额头上已是渗了一层细碎的汗珠。趁他揩汗时,领路的牙牌太监低声说道:“请张先生稍稍留步,奴才先进去禀告一声。”管事牌子刚进去,须臾间就有一个银铃样的声音传出来,这是小皇上朱翊钧亲口说话:“请张先生进来。”张居正先习惯地整了整官袍,抚了抚本来就很熨贴的长须,然后才提起袍角抬脚进门。一进屋子,他就发觉李太后与冯保都在里头。三人所坐位置与上次会见时大略相同。他立即跪下行君臣之礼,朗声说道:“臣张居正叩见皇上,叩见李太后。”小皇上道:“先生请起,坐下说话。”一名小内侍给张居正搬来了凳子,张居正刚坐定,朱翊钧就开口说话了:“朕要见先生,是有事要请教。”张居正答:“臣不敢当请教二字,皇上有何事垂询,请明示。”朱翊钧看看冯保,冯保指指袖子,朱翊钧会意,便从袖口里掏出几张小字条,那都是他今日要请教的问题。这是冯保给他出的主意,怕他小孩子临时紧张,把要问的问题丢三落四给忘了,故先都在纸条上一一写好。朱翊钧把手上的几张纸条翻了翻,捡起一张来问:“请问张先生,通政司每日送来很多奏本要朕审阅,这些公文事体浩繁,形式各异,应该怎样区别对待?”一听这问题,张居正心里头一阵高兴,小皇帝已经有心练习政事,熟悉掌故了,这实在是一件好事。便应声答道:“皇上在各类章奏上的批复或者御制文章,虽总称圣旨,但因体裁不同,大略可分十类:一曰诏、二曰诰、三曰制、四曰?、五曰册文、六曰谕、七曰书、八曰符、九曰令、十曰檄。至于政府各衙门所上奏本,体制亦分十类……”朱翊钧听得很认真,没有听懂或心存疑惑之处便及时提问,这样言来语往,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两人话头刚落,冯保连忙**来说:“万岁爷,该歇会儿了。”“啊,是的,先生累了。”朱翊钧望了望透过西窗白色的柔幔照射到缠龙楹柱上的阳光,看看李太后,又朝张居正歉意地一笑,生涩地吩咐道,“看茶。”立刻就有几位小内侍抬了四桌茶点上来,君臣四人一人一桌。张居正面前的小桌上,摆了三五种饮品和十几种茶点,他只喝了一小碗冰镇银耳汤,吃了一小块点心,便漱了口。就在张居正慢慢品尝茶点的时候,细心的李贵妃一直从旁暗暗观察,她发现张居正特别细心,吃的时候,一只手始终按着下巴上的三络长须,这是为防止沾上碎屑。而且,他咀嚼时也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慢吞细咽,一派斯文。这样一些细节,难免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夫君,已经冥驾的隆庆皇帝,每次用膳,胡须上都难免沾上食物的碎末和汤水,而且碰上合口胃的饭菜,吃起来声音很大,样子难看。两相比较,她更欣赏张居正的温文尔雅。凭女人的直觉,她感到这种男人做任何事都会三思而行,见张居正不吃了,她便劝道:“先生多吃些。”“谢太后,臣用好了。”李太后指了指自己食桌上的一碟点心说:“这是先帝在世时最喜欢吃的蜜制罗汉果,张先生不妨品尝几颗。”张居正点点头,伸手拿起一颗,正欲送进嘴中,忽然又放回到碟子里:“先帝与下臣,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谊。他既龙驾大行,吃不成他平生最爱吃的罗汉果,下臣又哪里吞咽得下。”张居正说着就喉头发哽,敛眉唏嘘。李太后大为感动,指着食桌,对候在门口的太监说:“撤下!”几个小内侍抬了食桌出去,云台内复归平静。李太后的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她看了看御座上的朱翊钧,这小皇上,只要母后一开口,立刻就如释重负,好像再没有他的事儿似的。这时候他歪着身子,一条腿曲起来蹬着御座的扶手,李太后朝他一瞪眼,他人还挺机灵,知道母后这是在责怪他,忙放下腿,端正身子,又从袖筒里摸出纸条来,拣了一张念道:“请问张先生,这些时都在忙些什么?”张居正一听这句问话,心中不免格登一下子,他立刻就想到这里头可能有两层含义,一是这些时一直没有求见,皇上不放心;二是可能皇上听到了什么有关于他的传言,特召他前来核实。不管怎么说,他从问话中听出了些微不满———与其说是小皇上不满,倒不如说是李太后。因此,他下意识地看了李太后一眼,答道:“回皇上,臣近些时,一是就京察之事,与各值事衙门磋商,听一些部院大臣的建言咨议,二是为皇上物色讲臣。”“啊,你在为皇上物色讲臣?”虽然张居正感到李太后一双丹凤眼正注视着他,他却不敢正视,垂下眼睑,掩饰地清咳两声,答道:“两年前,臣建议太子,也就是今日的皇上出阁讲学,蒙先帝恩准,每年春秋开两次经筵。今年春上,因先帝患病,经筵暂停。现皇上已经登极,宫府及部院大臣,都齐心协力,辅佐圣主开创新纪。虽偶有不谐之音,却无损于礼法,臣因此思忖,择日奏明太后及皇上,恢复今秋经筵。”“这建议甚好。”李太后眼波一闪,又问,“参与经筵的讲臣,都物色好了?”“选了四个,一讲《春秋》,一讲《诗经》,一讲本朝历代典章,一讲历朝圣主治国韬略,这四位讲臣,其人品学问都为士林注仰。待礼部奏折上来,请太后与皇上裁定。”“此事就让张先生费心了,事不宜迟,让礼部尽快拟折上来,经筵之事,就让冯公公协理张先生操办。”“臣遵旨。”“奴才遵旨。”张居正与冯保几乎是同时起身回答,看着这宫府两相一副谦恭之态,李太后心中甚是舒坦。她情不自禁说道:“你俩都是先帝遗嘱中的顾命大臣,钧儿虽贵为天子,但毕竟只有十岁。所以,紫禁城内的事情,冯公公要想周详,把皇上的家管好。而国事天下事,就要有劳张先生尽心谋划了。”“启禀太后,臣当尽职尽责,不敢有丝毫懈怠,把首辅份内之事做好。”李太后觉得张居正的话虽然诚恳,但却让人感到生分,于是嗔道:“张先生怎好如此说话,你还是钧—————皇上的师傅哪,不要忘了,隆庆四年,你就晋爵为太子太傅!”“臣哪敢忘记,”张居正抬眼看了看坐在御座上的朱翊钧,充满深情地说道,“今天,我给皇上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十四、送风葫芦取悦皇上“礼物?”李太后一愣,“啥礼物?”张居正朝门外招招手,顷刻,刚才领路的那个牙牌太监就拎了一个锦盒进来,递到张居正手上便又退了出去。张居正打开锦盒,从里面取出一个木葫芦样的东西来。

“这是个啥?”朱翊钧瞪大眼睛,好奇地问。“空钟。”张居正答。“张先生,这就是你送给皇上的礼物?”张居正听出李太后的不快,但他并不惊慌,从容答道:“启禀太后,臣知道这礼物太轻,这是臣派人在草甸子集市上花两个铜钱买来的,但臣认为,皇上一定会喜欢它。”朱翊钧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见过这玩艺儿,此时心中痒痒的想见个稀奇,因此也顾不得看母后的脸色,朝着张居正嚷嚷道:“张先生,这风葫芦如何玩?”“皇上不必着急,臣这就玩给你看。”张居正说着,便离座起身,走到屋子中间,面对御座上的朱翊钧,把风葫芦往空中一摔,熟练地扯动绳索,那只风葫芦便随着他的手势上下翻飞。张居正为何要送这“贱物”给皇上,说来事出有因。却说允修生日那天,因为玩风葫芦家中闹了一场不快之后。听了妻子的劝告,张居正终于悟出“孩子终归是孩子”这个道理。并由自己的小儿子允修联想到与之同龄的皇上。于是每日散班之后,总要挤点时间,陪允修玩一阵子风葫芦,这玩具张居正小时候也玩过,只是年代久远技艺生疏。一连玩了几次才又有所恢复,只是身子骨儿僵了,手腕也不灵活,很难玩出童年时的那般境界,待看到允修玩过风葫芦之后,不但不厌学,反而精力充沛思路通达,他遂决定买来一个送给皇上。却说张居正专注地玩那风葫芦时,殿堂里的三个人,可谓是心态各异。李太后看着这位长髯及腹身着一袭仙鹤补服的大臣,那么投入地玩一只风葫芦,她既感动又觉得滑稽;冯保没想到张居正会想出如此绝招取悦皇上,在佩服张居正老谋深算的同时,心里头又酸溜溜的。朱翊钧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只翻飞腾跃的风葫芦,整个神情显得无比兴奋。有一次,眼看风葫芦快要跌到地上,他吓得惊叫一声,霍地从御座站起,恨不得一步跳下金踏凳,去抢救那只风葫芦。须臾间,但见张居正手轻轻一抖,那只风葫芦又贴地飞起。小皇上又高兴得拍掌大笑。这发自肺腑的银铃一样爽脆的笑声,李太后听了无比惊讶—————好多年了(也许从来就未曾出现),她都没有听到过儿子的笑声如此甜美!玩过一通,张居正收了绳索,又把风葫芦托在手上。此时只见他额上已是热汗涔涔。冯保吩咐值事小火者送上拧好的湿巾,张居正并未慌着揩汗,而是转向李太后禀道:“太后,臣想将此礼物呈给皇上。”朱翊钧早就伸出小手想接过风葫芦,但见李太后沉吟不语,他又畏葸地缩回双手,向母后投以乞求的目光。此时李太后心情复杂,她既感受到张居正对小皇上的一片赤诚之心—————这不仅仅是君臣之义,甚至可比拟为父子之情。但她又害怕这位当年的太子太傅误导皇上,让这孩子玩物丧志,从此读书不专,不思上进……正在她左右为难不好表态时,张居正又说道:“太后,臣这几日与部院大臣交谈时,曾留心问过他们,小时候除读书外,是否玩过风葫芦之类的玩具,几乎所有被询问之人,都回答说玩过。”“啊?”李太后微微仰起脸,以犹豫不决的口气问道,“你是说,玩物不会丧志?”

张居正接过小火者递上的湿巾,擦了擦汗,依旧回到椅子上坐下,款款答道:“玩物肯定丧志,但此物非彼物也,这风葫芦可舒筋活络,启沃童心。偶尔玩习之,有百利而无一弊,臣之犬子允修,今年亦是十岁,与皇上圣龄相同,自玩了风葫芦后,好像换了一个人。往常总显得病恹恹的,读书听讲打不起精神,现在却不然,一天到晚朝气蓬勃,与塾师问答,嘴巴十分勤快,犬子由厌学到乐学,皆风葫芦之力也。”“听张先生这么一说,这风葫芦还是疗治孩子贪玩的灵丹妙药?”“回太后,臣以为风葫芦有此功效。”“难得张先生想得如此周全,既为皇上物色讲臣,又送来风葫芦,先帝选你做顾命大臣,可谓慧眼独识。”“太后如此夸奖,臣愧不敢当。”这时,冯保已从张居正手上接过风葫芦,恭恭敬敬地呈给了朱翊钧。小皇上把玩一番爱不释手,真想一步跳下御座试玩一把,但看到母后与张居正对话严肃,又不得不强自收摄心神。眼见李太后对张居正的赞赏已是溢于言表不加掩饰,冯保心中暗忖:“女人毕竟是女人。”便硬着头皮,**来说道:“启禀太后,您不是还有事要问张先生么。”“啊,正是,”李太后浅浅一笑。此时,偏西的阳光照着她肩头的霞帔,显得格外光彩夺目,她瞟了一眼冯保,问张居正,“张先生,听说胡椒苏木折俸一事,京城里有一些风波?”“看来,太后与皇上今日召见,为的就是这事。”张居正心里头嘀咕了一句,便答道:“是有一些浮言訾议,便无碍大局。”“为何不见折子奏报此事?”“是臣压下了。些微小事,何必惊动皇上。”张居正说得轻描淡写。李太后觉得他既深不可测,又清澈见底。于是也就不绕弯子,直接问道:“章大郎打死王崧一事,如何处置?”这一问问到筋上,张居正最感棘手的就是此事,但他声色不露,以退为进答道:“臣让刑部勘查此事,结果尚未出来。”一直摩挲着风葫芦的朱翊钧,突然冷不丁插问一句:“你知道章大郎有何背景?”“臣知道,他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邱得用的外甥。”既已挑明,李太后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张先生,你对章大郎迟迟不作处理,是不是就碍着这层关系?”“回太后,臣的确有投鼠忌器之意。”李太后突然眉毛一拧,口气严厉地说道:“张先生为何要投鼠忌器?你且秉公而断。

不然,六科廊的那帮爱嚼舌头的言官,又有攻击咱的口实了。“李太后突然变脸,张居正始料不及,因此稍作迟延,思虑如何答话。冯保见机行事,趁空儿问道:“张先生,你上回给皇上的揭帖中,说王崧之死系章大郎误伤,果真如此么?”张居正不知冯保问话的用意,因此机敏地反问:“冯公公,东厂对这件事勘查的结论如何?”冯保答:“手下的访单报来,也说是误伤。”张居正悠悠一笑说道:“待刑部勘查结果出来,如果仅系误伤,章大郎死罪没有,活罪难逃。”张居正明里是对冯保讲话,暗里却是说给李太后听的。他巧妙地道出对章大郎的惩罚尺度,看李太后作何反应。十五、练隐忍笼络太监李太后犹自气鼓鼓地说:“张先生一定要秉公而断,万不可留闲话给人说。”朱翊钧瞪大充满稚气的眼睛问:“母后,谁有这大胆,敢说你的闲话?”“有哇,”李太后长吁一口气,忿忿地说:“六科廊的言官,不是人手一册《女诫》么?”“张先生,这次京察,把这些人统统革职。”朱翊钧脚一跺,那表情竟又成了一言九鼎的人间至尊。张居正并不“领旨”,而是适时调转话头,对李太后说:“方才太后提到《女诫》,臣倒有个建议。”“说。”“京城珠林坊印行一千本《女诫》,肯定受人指使。言官们人手一册如获至宝,其心情不言自明……”“这是指斥太后干政呢,还有那个伍可,胡诌什么男变女,说这是阴盛阳衰之兆,真是狗吠日头!”冯保打断张居正的话,气呼呼说道。张居正待他说完,又接着说:“太后为天下母仪,有深沉博大的爱子之情,却绝无一星半点干政之心。因此,臣冒昧建议,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不是利用《女诫》来做文章么,干脆,太后以自己名义,颁旨内经厂印行五千本《女诫》,赐给两京及天下各府州县衙门,看他们还有何话说。”“这……冯公公,你觉得如何?”因救了章大郎一条命,冯保稳稳落下了邱得用的人情,因此这会儿心情十分畅快,见李太后征询意见,忙答道:“张先生这主意真是好,太后若是在《女诫》书首写上序言,天下的是非之口,就一次塞得干干净净。”大内刻漏房报了酉时,张居正才离开云台。斯时夕阳西下,建极殿高高翘起的檐角挂着灿烂的余晖。领路的牙牌太监又带着张居正踏上通往会极门的长长的甬道。大约走了一半,忽听得背后有人喊道:“先生请留步。”仅听声音,张居正就知道是冯保,他回转身来,只见冯保正急匆匆朝他走来。“冯公公,你还有事?”张居正问。他俩站着的地方,是中极殿的左侧。冯保左右瞧了瞧,吩咐领路的牙牌太监:“你去交待中极殿管事牌子,开一间耳房,咱与张先生要说话。”牙牌太监滚瓜样跑开。一会儿就听得开门的声音,冯保领着张居正挪步过去。冯保领着张居正进了中极殿的耳房,按常规这是不允许的。为了避免内外串通要挟皇权,内宫掌印太监与外廷首辅绝不准单独见面。所以,当冯保邀请张居正来中极殿耳房坐坐时,张居正心下犹豫,刚一坐定,他就问道:“冯公公,你我坐在这里,是否有些不妥?”冯保看透了张居正的心思,嘴角一扯笑道:“张先生,按太祖皇帝订下的规矩,皇上接见首辅,咱这个司礼监掌印是不该在场的,你说是不?”张居正轻抚长髯,没有回答。冯保又接着说:“还有,太后直接与大臣会面,且议论国事,这更有悖祖训,你说是不?”“这……”“这不就得了,”冯保一拍大腿,兴冲冲地说,“你还担心你我会见,会被人说闲话么?要知道,先帝遗嘱中,咱与内阁三大臣同受顾命。如今高胡子削籍,高仪病死,就剩下你我两人,为了皇上,为了免除太后的担心,你我能不见面么?”张居正心下承认冯保的话有道理,但他觉得这位老公公也许憋得太久,一朝得势,便有些肆无忌惮,他不好指责,甚至规劝也不能,只得委婉答道:“我们作大臣的,为了皇上,背些黑锅原也不算什么,只是凡事须得谨慎,小心不亏人。”一听这话,冯保心里头有些失望,他信奉“胆小做不成大事”的道理,但转而一想,也许张居正故意这等低调,便叹道:“有些个作臣子的,蚕豆大的蚂蚱嫌路窄,张先生你却是獭子过水一重皮,毛都不湿一根,这是高手。”“冯公公过奖了。”张居正不想这么闲扯下去,便抄直了问:“请问冯公公,皇上又有何旨意?”冯保顿时把脸上的刻毒一扫而空,换了一副弥勒脸答道:“你前脚走,皇上后脚就跳下御座,扯开绳索就玩那风葫芦,可是怎么着也飞不起来,他要咱问你,如何让风葫芦飞起来。”“这个,光说说不清楚,得示范。”张居正想了想,又说:“皇上身边不是有两个小内侍么,让他们出宫,找两个高手学一学,再回去教给皇上。”“好,就这么定了,”冯保说着,见张居正有起身告辞的意思,立忙做手势让他坐下,接着说,“张先生,有两件小事,还望你留意。”“何事?”已起了身的张居正,又坐了下来。冯保瞄了瞄窗外,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今日召见你,是谁的主意?”“不知道。”张居正无意猜测。“是太后,”冯保眨眨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太后早就知道章大郎是邱公公的外甥,有心保他又说不出口。你那揭帖里用了‘误伤’两个字,真是绝妙啊。”“这有何绝妙?”“若太后口气硬,不讲人情,误伤人命也可重惩。若想救人一命,这一个‘误’字,里头有多少文章可做。”说到这里,冯保又把身子凑近一点,好像老朋友谈心一样说道,“张先生,太后的心情咱知晓,她就是要保章大郎一条命。”“还有呢?”“张先生,还有一件小事,差点给忘了。听说两淮盐运使史元杨四年期满,首辅是不是打算换人?”“仆还不知道此事,”张居正答道。他不是装马虎,而是确实不知道,全国那么多衙门,如果事必躬亲,他哪里照顾得过来。但冯保既专此询问,就无法搪塞过去,便问,“冯公公如此问来,想必是有人推荐。”冯保嘿嘿一笑,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老朽是想推荐一个人。”“谁?”“胡自皋,现在南京工部主事任上。”“胡自皋?这不是传言花三万两银子买一串假佛珠送给冯公公的那个人么?”张居正一惊,心里头顿时生了嫌恶之意,但脸上却依然笑容可掬,轻轻问道:“冯公公有意推荐他?”“如果张先生方便,就……”冯保望着张居正脸上捉摸不定的笑容,忽然有些尴尬,顿了顿,又说道,“不过,老朽也只是顺便提提,张先生如果为难,就算了。”张居正摆摆手,依旧笑着说:“这有什么为难的,冯公公交办的事,仆一定尽力办好。”十六、乱在京官心里杨博喝罢早粥,更了衣,刚准备吩咐备轿前往吏部上班,管家忽然来报:礼科给事中陆树德求见。杨博心想:“大清早不去六科廊点卯,跑来见我做甚?”遂答道:“都啥时候了,哪还有功夫见客。”管家因得了陆树德的赏银,故替他说话:“陆大人已经来过三次了,都因老爷在会客而没有见成,陆大人说,他只跟老爷说几句话,不会耽误多少工夫的。”杨博摇摇头,不情愿地坐了下来。这位新近上任的吏部尚书是隆庆八年的进士,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在朝廷现任的大九卿中,就数他的资格最老年纪最大。他嘉靖三十三年就当上了兵部尚书,十年后又改任吏部尚书。隆庆二年因受徐阶的牵连而致仕。两年后高拱接任首辅时又被召回,因吏部尚书被高拱兼任,杨博只得改任兵部尚书。吏部尚书俗称天官,大九卿摆在第一。由吏改兵,对杨博来讲就有点贬的意思。好在高拱有心计,向皇上建议让杨博挂吏部尚书衔而职掌兵部,这样既照顾了杨博的面子,自己又不失吏部的权力。虽然高拱觉得这主意两全其美,但杨博心里头总还是有点疙疙瘩瘩。这次张居正调整六部人选,又让杨博回去执掌吏部。尽管杨博对张居正让他“官复原职”心存感激,他还是上书皇上请求致仕。一来这样可以表现他避官去利的士林气节,二来他也的确感到自己老了,在张居正手下当这个“天官”有些力不从心。但他的折子被皇上打了回来,请求不允。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任。管家把穿戴齐整的陆树德领进客堂。他是在上衙的路上先折来这里的。天气还很热,加之又在日头底下晒了一会儿,这个大胖子科臣已是前胸后背都渍出了汗斑。此时见了杨博,他也顾不得揩汗,纳头便拜。杨博欠欠身子算是还礼,抬手让陆树德坐下,问道:“大清早的,有甚急事?”“博老,晚生是来求救的。”杨博看陆树德紧张的样子,诘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外头都在传,新首辅要把高阁老的故旧门生一网打尽呢。”“这都是捕风捉影望文生义,你堂堂一个礼科给事中,也信这些个谣传?”杨博一捋长须,生气地申斥。“博老,六科廊的人并不都是些斫脑瓜子。种种迹象,叫咱们不得不信啊!”“你一口一个咱们,究竟代表谁说话?”“实不相瞒,是六科廊的所有同僚,都知道晚生与博老同乡,因此撺掇着让咱来找您。”“即便是这件事情,你找我又有何用?”陆树德答:“咱们言官们商议,现在满朝文武,最能说公道话的只有博老与葛守礼两人,你们两人出来说话,首辅张江陵不敢不听。而且,朝中四品以下官员的京察也由你们俩主持,这或许就是咱们科臣趋吉避凶的正途。”“此话怎讲?”“咱六科廊的言官希望博老能奏明皇上,咱们的京察改由吏部与都察院主持。”“六科廊言官的京察,历来都是由皇上主持,这次恐怕也不能例外。”“那,博老岂忍心看咱们成为砧上之肉?”“没有这么严重吧。你们对新首辅可能还有误解,他提出京察岂是为了公报私仇排斥异己?时候不早,老夫也不得空与你闲扯。”杨博说着就起身吩咐备轿。陆树德本希望能看到杨博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可是这老头子说了几句油光光两不挨边的话,让陆树德既感到有点希望又觉得不踏实。时候又不早,他只得怏怏告退。却说杨博乘了八人大轿,从他所居的方巾巷出来,大约二三百步往右一拐,便上了东长安街。这时候卯时已过了多半,大街上车迎毂击熙熙攘攘正是闹热。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瓜钺开路,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杨博倒也不催,索性放了轿帘闭目养神———目是闭了,神却不能养。他一门心思还在想着陆树德的话。自四天前小皇上例朝当庭宣布即刻实行京察,这些时应天顺天两京各衙门已是乱成了一锅粥。说它乱,并不是表面上那种能够见得到的嘈嘈杂杂闹闹哄哄的局面。事实上较之以往,衙门里倒是冷清多了。往常上班点卯之后,官员们便三个五个扎堆凑在一起云天雾地吹大牛。现在却不一样。官员们不管有事无事,都在自己的值房里正襟危坐,既不串门,也不交头接耳。更有那些在肥缺上或者在要紧衙门里当值的显官,往日里神气得不得了,见了人像只大肥鹅一样头昂到半天,如今也缩了气儿软了脖子,逢人打招呼都成了笑脸菩萨。这皆因京察的圣旨既出,两京官员无论大小都得考虑自己的升降去留。在这关乎前途命运的非常时期,谁能不着急?谁又还有闲心插科打诨说笑话?连前些时因胡椒苏木折俸引发的风波,多数官员们大发牢骚,甚至有的人蠢蠢欲动想闹事。如今也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所以,前头说的乱,是乱在两京官员们的心里。究其因,官员们的慌乱主要是心中没有底。谁都知道十岁的小皇上当不了什么家,真正决定众官员命运的还是新任首辅张居正。这种情势下,针对张居正的各种各样的猜测纷纷出笼不胫而走。譬如魏学曾与王希烈的担心,六科廊言官的分析,甚至更有危言耸听者,杨博都不知听了多少。杨博迷迷盹盹这么一路想来,忽然他感到轿子缓了下来,睁眼一看,只见轿夫们正在磨轿杠准备折向吏部衙门所在的富贵街,他赶紧蹬了一下轿板,掀帘叫道:“不要磨了,径直去内阁。”听说杨博乘轿来访,张居正赶紧丢下手头事情,走到内阁门口迎接。杨博是那种表面谦和内心倔犟的人,高拱任首辅期间,他竟没有到内阁一次。有关兵部的事情,除了廷议,实在有要事磋商,往往是高拱屈驾到兵部会议。好在兵部一直由张居正分管,高拱也省了许多尴尬。那时候,张居正虽是杨博的上司,但杨博是老资格,无论朝野人望都重,因此张居正在杨博面前总是表现谦恭,每次相见都执晚生礼。杨博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中对张居正却有着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他就不会亲自来内阁拜访。杨博在内阁门口下轿,张居正快走两步迎了上去,双手一揖说道:“博老,天气酷热,您怎么来了?”杨博拱手还了一礼,答道:“心里头窝的事情太多,想找你倾吐倾吐。”不说商量而是说倾吐,细心的张居正听得出杨博既要摆老资格,同时也把他当朋友看待,于是笑道:“您有事,仆可以去吏部嘛。”杨博摇摇头,既是诚恳也是调侃地答道:“你如今已是首辅,老夫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呢?”十七、宰辅说民谣说话间,两人已走进了张居正的值房,在会客厅里,张居正把正座让给了杨博,自己打偏坐在杨博的右首。喝了几口茶后,杨博也不绕弯子,劈头就问:“叔大,皇上宣布京察已经几天了,你都听到了一些什么舆论?”张居正答:“博老向来人缘好,且虚怀若谷,一定是知道不少舆情,仆正想听听博老的呢。”杨博快人快语:“叔大,舆情对你可是不利啊!”张居正眼角的鱼尾纹稍稍动了一下,笑一笑后平静答道:“是吗?仆愿闻其详。”杨博皱一皱眉,径自说了下去:“老夫待罪官场,已经四十五个年头儿了。亲眼见到了翟銮、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辅的上台与下台。老夫不想在这里评论他们柄国执政的功过是非。老夫只想说一点,他们上台时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笼络人心,这一点几乎无一例外。像严嵩,谁都知道他是个大奸臣,可是他一上台就请示嘉靖皇帝,给两京官员提高折俸的比例,官越小获得本色俸越多,让两京官员对他感恩戴德。还有徐阶,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狱,大凡因进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员,死者昭雪封谥,生者加官晋爵。那个在大牢里整整坐了两年的海瑞,就是得徐阶之力而出狱,不但平反,而且还从一个六品的户部主事一下子晋升为四品的苏州太守。仅此一点,士林清议就对徐阶十分有利。再说高拱,他虽然性格躁急心胸狭窄,但除了整一整徐阶的几个亲信之外,对绝大多数官员,他还是优恤有加。因此高拱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却依然能够稳定政局,开创一呼百应的局面。可是你叔大,刚入机衡之地,所有官员莫不引领望之,侧耳听之,看你叔大有何举措,能够让他们从中得到好处。等来等去,好处没等到一星半点,却等来了一个胡椒苏木折俸。武官们在储济仓闹事,按理是违悖了朝廷**,应当严惩,可是在京各衙门的官员,对他们却是同情有加。人心向背,这里头不言自明。这一波还未平息,紧接着又是一个圣意严厉的京察。直弄得两京官员人心惶惶寝食难安。谁都知道,胡椒苏木折俸、京察,都是你的主意,叔大啊,你这样做,岂不是要结怨于百官,把官场变成冷冷冰冰荆棘丛生的攻讦之地么?”杨博出于情谊前来规劝,尚且听得出微词来,一般人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尽管张居正善于克制自己,心情却不能不由此沉重。沉吟有时,他缓缓说道:“博老一席话振聋发聩,仆铭记于心,当深思之。但身居宰辅,唯务从命,一应国家大政,总以得体为是,岂敢为保禄位而怀私罔上。昔范文正公当国之时,深患诸路监司所得非人,便拿来选簿一一审视,凡有不合格者,便拿笔勾去,他的友人规劝道:”一笔退一人,则是一家哭矣,请公笔下留情。‘范公答道,’一家哭,比之一路哭一郡哭,哪一个更令人痛心?呜呼,我既身居宰相,当以天下为公,岂能怀妇人之仁,为一家哭而滥发慈悲。‘范公此等正气,足以震慑千古。如果百官一个个怙势立威,挟权纵欲,恶人异己,谄佞是亲,于所言者不言,于所施者不施。其直接后果,就是皇上的爱民之心得不到贯彻,老百姓的疾苦得不到疏导吁救。上下阻隔,阴阳不交,人心不畅,出现了这种局面,身为宰辅不去大刀阔斧除痈去患,而是如范公讥讽的那样为博一个虚伪的官心,而尽力推行妇人之仁,那国家之柄庙堂神器,岂不成了好好先生手中的玩物么!““叔大,君恩浩荡无远弗届。民有福祉官亦应有福祉。身为宰辅在便利场合下为百官谋点利益,怎么能说是妇人之仁呢?”杨博振振有词。张居正知道这样争论下去纵然十天半月,也决无结果。他遂起身走进里间案房里,打开桌上的卷宗抽出两张纸来,又回到会客室递给杨博说:“博老,你看看这两首打油诗。”杨博接过,只见这两张纸都是五城兵马司衙门的文笺。每张笺上都光头光脑地抄了四句韵文。杨博先看第一张,上面写着:一部五尚书,三公六十余。侍郎都御史,多似景山猪。再看第二张:漫道小民度命难,只怪当官都姓贪。而今君看长安道,不见青天只见官。读过后,杨博的第一个念头是:宰辅的案头上,怎会放着这样的东西?接下来第二个念头是:五城兵马司的堂官巡城御史王篆,众所周知是张居正的夹袋人物,这两张纸十有**是王篆送过来的。“从哪儿弄来这样的顺口溜?”“这是民谣!”张居正笑着纠正,“大凡国运盛衰,官场清浊,民心向背,都可以从老百姓口头相传的歌谣,也就是您所说的顺口溜中看得出来。“今天来内阁一趟值得,老夫至少弄清楚了你急着实施京察的真正动机。”“多谢博老的信任,”张居正说了一句敷衍的话,但听起来却情真意切,他接着问道,“太原巡抚御史伍可的事,博老知道吗?”关于伍可的背景,杨博已从魏学曾处尽数得知。他的那篇男变女的条陈,杨博看过一遍之后便再无兴趣翻阅了。现在张居正既然问起,他也就表明态度:“有人说伍可写这个条陈,是为了替他的座主高拱鸣冤。谁都知道,高拱是倒在冯保手上,这里头起关键作用的,就是当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伍可弄出个男变女的条陈,其意是含沙射影攻击李太后,这也不假。但依老夫分析,伍可明里是为高拱鸣冤,暗里却是为了让自己扬名。”“啊,博老的见解倒十分新鲜。”“新鲜谈不上,”杨博神情雍容,谦逊了一句,接着说道,“伍可先弄这个条陈试试风向,看看反应。当士林为之叫好,他接着又上了一道正规折子弹劾你,说你借九卿调整之机怀私罔上,任用私党。因他被削籍,此折来不及上奏,但已经在京城里流传开了。此折一出,该有多少官员为他叫好!这个时候,他希望的就是你出来惩治他,只要你这样作,他暂时吃点苦头,削籍也好,廷杖也好,谪戍也好,他一概接纳。因为他心底明白得很,像他这样一个毫无政绩可言的御史,唯其如此,才能一夜之间成为名满天下士林景仰的英杰。你当一辈子官,再辛苦再勤勉,未必就能获得这样的影响。凭着这个影响,他日后一旦翻案,就是朝廷中个个敬畏的诤臣。若不能翻案,也是个青史留名的卓越人物。”“说得好,”张居正拊掌赞道,“满朝大臣中能够看透伍可险恶用心的,除了博老之外,恐再无第二人了。那一日云台召见,皇上听了这个奏折甚为激愤,一定要对伍可重加惩处。仆虑着初初柄政,若惩治了伍可,恐怕天下人就会笑我张居正心胸狭窄,因此一再奏明,对伍可只可罚俸以示薄惩。现在看起来,仆的这个作法,倒与博老的见识不谋而合了。”十八、政友论襟怀张居正约见王国光,为的是冯保所托之事,要荐拔胡自皋出任两淮盐运使。这事儿当时答应得爽快,但办起来却让张居正颇费踌躇。谁都知道,两淮盐运使是第一等的肥缺,多少人都在找靠山钻路子挖空心思想得到这把金交椅。张居正提出京察整顿吏治,就是为了杜绝这类跑官要官的歪风邪气。但冯保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他既然开了口,就必须特事特办。张居正找王国光来,就是要说服他同意冯保提出的人选,并以户部名义移文呈报。张居正刚把今天的邸报看到一半,书办就来报告说王国光已到,张居正推开文牍,挪步来到了会客厅。“汝观,今天找你来,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什么事?”王国光问。张居正因王国光是老朋友,也就不绕弯子,索性挑明了问:“两淮盐运使史元杨的任期已到,不知兄台考虑到接任的人选没有。”“这事应当征询博老的意见。”“博老在这里呆了一上午,我尚未与他通气,我是想,这件事还是我俩商议出一个方案,再与他会议不迟。”王国光略作思忖,说道:“人道盐政、漕政、河政是江南三大政。盐政摆在第一。全国一共有九个盐运司衙门,两淮最大,其支配管辖的盐引有七十万窝之巨,占了全国的三分之一还多。所以,这两淮盐运使的人选马虎不得,一定要慎重选拔才是。”“这些道理不用讲了,大家心底都明白,我要问的是人选,这个人选你想了没有?”

张居正句句紧逼追问同一问题。王国光精明过人,猜定了张居正已经有了人选,所谓商量只是走过场而已。因此笑道:“叔大,你就不用兜圈子了,你说,准备让谁替换史元杨?”“胡自皋。”“他,你推荐他?”王国光惊得张大着嘴巴合不拢。对胡自皋他是再熟悉不过了,隆庆二年,他以户部右侍郎身份总督天下仓场的时候,胡自皋是他手下的一个府仓大使。此人的贪婪是出了名的。他不解地问,“胡自皋的劣迹秽行,你知道吗?”“知道,汝观,我知道的甚至比你还多。胡自皋是个贪官,而且贪而无才,一方面花天酒地不干正事,另一方面为保禄位到处钻营。呸,十足的小人一个!”“那,你为何还要推荐他?”王国光气呼呼地质问,接着说,“新皇上登基之初,南京工科给事中蒋加宽还上了一个手本弹劾这个胡自皋,说他花了三万两银子买了一串假的菩提达摩佛珠送给冯保……”说到这里,王国光戛然而止,他突然间像明白了什么,抬眼瞅着脸色铁青的张居正,又小心地问,“叔大,是不是冯……”张居正一摆手不让讲下去,他重新坐下来,审视着满脸狐疑的王国光,语真意切地问:“汝观,我且问你,如果用一个贪官,就可以惩治千百个贪官,这个贪官你用还是不用?”“这么说,胡自皋大有来头?”“你是明白人,何必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呢?”张居正长叹一声,感慨说道,“为了国家大计,宫府之间,必要时也得作点交易。”张居正点到为止,王国光这才理解了故友的“难言之隐”,不过,他仍不忘规劝:“叔大,胡自皋一旦就任两淮盐运使,两京必定舆论哗然,你我都要准备背黑锅啊。”张居正不屑地一笑,说道:“只要仆的大政方针能够贯彻推行,背点黑锅又算什么?”王国光苦笑了笑,揶揄说道:“当此京察之际,你这位首辅口口声声要刷新吏治,我们却不得不挖空心思荐拔一名贪官。”“说起来此事是有点滑稽,但仆以天下为公之心,惟上天可以明鉴。”张居正词严神峻地说道,“何况让胡自皋升任此职,也不是让他继续贪墨。汝观,你要想法子把胡自皋盯得死死的,一旦发现他有贪墨秽行,一定严惩不贷!”“有这句话,咱就知道该如何办理了。”王国光狡黠地一笑,正欲调转话题谈谈部务,忽见书办冒冒失失闯进来,对张居正禀道:“首辅大人,传旨太监王蓁到。”书办说完,王国光赶紧踅进文卷室中回避,王蓁人还未进屋,那又尖又亮的声音已是传了进来:“张老先生,皇上给旨您了。”话音未落,只见他已是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两名小火者,各托着一只盒子。张居正一提袍角,准备跪下接旨,王蓁咯咯一笑,忙道:“张老先生,免了礼罢,今儿个,皇上是口谕。”说着,他习惯地清咳两声,有板有眼地念道:皇上口谕:说与张先生知道,朕每见你忠心为国,夙夜操劳,心实悯之,且慰何如之。今特赐纹银五十两,大红丝二疋,光素玉带一围。钦此。念毕,王蓁吩咐两名小火者把几样赐品放在茶几上摆好,请张居正过目。这意想不到的赏赐,叫张居正既激动又惊诧,他朝乾清宫方向深深打了一拱,说道:“臣何德何能,蒙圣上如此眷顾。”中官传旨,不可多说一句话。所以王蓁也不接腔,只向张居正行礼告辞说:“张老先生,奴才这就回去缴旨,皇上还在东阁等着哪。”“啊,皇上还在值事?”“冯公公陪着,在练字。”王蓁这老太监是冯保的亲信,此时他顿了一顿,又说,“冯公公让奴才转告张老先生,皇上忒喜欢那只风葫芦,如今玩得熟。”“没耽搁学习吧?”“没呢,因此太后也很高兴。”王蓁说罢离开值房走了。王国光从文卷室中走出来,看着茶几上的赐品,问道:“叔大,王公公说到的风葫芦,是怎么回事?”张居正苦笑了笑,答道:“仆看皇上整日枯燥,便买了个风葫芦送他。”“难为你如此用心!”“汝观,你说,皇上这时候突然颁赐于我,究竟有何用意?”王国光脱口而出:“皇上,不,是太后赏识你呗。”“难哪,汝观,”张居正听了王国光的话,忽然大发感慨,“古今大臣,侍君难,侍幼君更难。为了办成一件事情,你不得不呕心沥血曲尽其巧。好在我张居正想的是天下臣民,所以才能慨然委蛇,至于别人怎么看我,知我罪我,在所不计。”“这正是你叔大兄一贯的主张,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做事与做人,若能统一,可谓差强人意。若有抵牾,则只能把做事放在第一了。”“知我者,汝观也,”张居正把身子朝太师椅上一靠,看着面前茶几上的赐品,又恢复了怡然自若的神色,仿佛是自言自语道,“这些赐品,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时候到。”“叔大的话是啥意思?”王国光问。“汝观,章大郎一案三法司会谳,定了个误伤人命的罪名,呈进宫中,皇上让内阁拟旨……”“怎么拟的?”“削籍,发配三千里塞外充军。”“皇上准旨了?”“你想想,能不准吗?”十九、积香庐的显客积庐占地约六十余亩,在京城的私家园林中,算是最大的一座了。园子本是前朝奸相严嵩的别业。传说严嵩动心思造此园时,请来了当时苏州的造园高手纪诚。一俟建成,便成了京城第一私家名园。严嵩被罢官,家产抄没后,积香庐也被充公,一直由内阁管辖。严嵩之后的首辅徐阶、李春芳等,都是士林推重的词赋大家,好吟风弄月。每年都要邀请相好的王公大臣到这积香庐中游玩几次,或赏春花,或吟秋月,或听荷风,或瞻霁雪,寄情鱼鸟,品藻英华。公务之暇,尽享文人雅士之乐。高拱接任首辅之后,却是一次也不曾来过这里。一来是因为他不好玩,二来也因他太忙,内阁吏部两头跑,从没个闲的时候。积香庐本来就一年难得开几次门,到了高拱手上,更是“门虽设而常关”了。却说这日薄暮,只见一乘两人抬小轿急匆匆抬过吕公祠,沿着泡子河堤岸一路向南而去。到了积香庐门前停下,一个人从轿子里下来,这便是张居正。只见他穿着一件宽袖元青丝直裰,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单看这身打扮,如果不认识,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张居正为何轻车简从,突然到这积香庐来,起因还是与王篆有关。昨天夜里,王篆因为盘查苏州胡同巡警铺而意外得到玉娘的消息后,顿时大喜过望。他虽从未见过玉娘,但这名字他却是耳熟能详。他不止一次听张居正谈起过这名女子。张居正评价玉娘用了“色艺双佳”四个字,让王篆惊奇不已。他跟随张居正这么多年,还从未听到他对哪位女子如此赞叹。所以,他立即派人前往窑子街,把玉娘从夏婆的手上解救了出来,然后连夜告知张居正。张居正闻讯后,稍作思忖,就下令王篆把玉娘送往积香庐调养。当夜无话,第二天,张居正照旧到内阁值事,下午散班时他才换了便服,乘小轿直奔积香庐而来。张居正刚下轿,先已来此等候的王篆与管理积香庐的胥吏刘朴两人便上前施礼迎接。斯时天色薄暮,堤岸高槐垂柳尽挂余晖,而水中芦荻渐白,蒹葭苍苍,一片醇厚秋色,让人心旷神怡。张居正被眼前景色陶醉,在门前稍作蹀躞,赞叹一番,才抬步进了积香庐大门。徐阶与李春芳担任内阁首辅时,他们在积香庐举行的每一次雅集,张居正都躬逢其盛。高拱主政两年,张居正再也没有到积香庐来过。此番一走进院子,面对暮霭中的这一片参差楼阁,以及点缀在小桥流水周围的嘉树繁花,心里头当是别有一番滋味。他们一行三人刚绕过一丛翠竹,踏上生满苔藓的砖径,准备走进积香庐的主体建筑———山翁听雨楼时,忽听得河边的那座秋月亭里,传来悠悠忽忽琵琶声,接着有人唱曲,张居正当即伫步静听。曲声凄婉,像孤雁,像中天的鹤唳,更像是深山古寺中的雨打霜枝。张居正听得怔忡,脸色也是愈加严峻。王篆在一旁小声说:“那就是玉娘。”张居正微微点点头。小亭子那边,曲声又起了:老冤家我待你金和玉,你待我好一似土和泥。到如今你坐牛车回故里,我泪眼儿已枯,容颜儿憔悴。自古红颜多薄命,有谁知我命薄如纸,气弱如丝。苍天哪,痴心人是我谁又能说,负心人是你……接下来是琮琮的琵琶声,万语千言尽在指间缭绕,或激愤,或幽怨,或痴情,或凄绝……张居正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曲声终了好一会儿,他才抚髯叹道:“吴侬软语,痛哉斯情!”刘朴看天色已经黑尽,在一旁赔着小心禀道:“首辅大人,请进屋先歇着,小的这就去把玉娘喊过来。”“她眼睛看不见,不要吓着她,”张居正抬脚踏上山翁听雨楼的石阶,临进门时,又回头问,“玉娘旁边好像还有两位女子,她们是谁?”“啊,这是学生家中的两个丫环,”王篆赶紧回答,“我临时差他们到这儿来服侍玉娘。”“如此甚好!”华灯初上,在山翁听雨楼一楼花厅旁的一间小室内,已经摆上了一桌淮扬风味的菜肴,这是张居正特为玉娘备下的。张居正先已入座,少顷,侍女把玉娘扶进来与张居正对面而座,然后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张居正与玉娘两人。“屋子里有谁?”玉娘问。“你和我。”张居正答。“你是谁?”玉娘警觉地问,并习惯地摸了**前。张居正细细地审视玉娘,两个多月未见,这位美人儿虽然憔悴了一些,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神色黯然,但她依然是那么清纯。柔和的鼻翼,温润的香腮,两湾淡淡蛾眉,一张樱桃小嘴,纵是迷惘处,也别有**之态。“你,你是谁?”见无人回答,玉娘又问了一句。“再说一会儿话,你就知道我是谁了,”张居正说着,从冷碟中夹了一片薄薄的肉糕放在玉娘面前的盘子里,说,“先尝尝吧。”“这是硝肉。”玉娘耸了耸鼻子,浅浅一笑说。但并不动筷子。“怎么不吃,怕人下药是吧?”张居正说着,便拈了一块到嘴中。打从张居正说第一句话,玉娘就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她努力搜索回忆,却始终记不起来。但这声音沉稳,有某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对面的这位男人不是浮浪纨绔之流。于是,她摸索着拿起筷子,将那片硝肉送进嘴中。“好吃吗?”张居正问。玉娘答道:“打来京城,就没有吃过这么正宗的家乡菜了。”“你是南京的?”“是。”“何时进京的?”“四个多月了。”“这段时间,正值京城风狂雨骤,玉娘,你来得不是时候啊。”玉娘凄婉一笑,说:“什么风狂雨骤,奴家不知。”“你知,你比我们堂堂七尺须眉,知晓得更清楚明白,”张居正忽然提高嗓门,感叹地说,“你不是唱过‘皇城中尔虞我诈,衙门内铁马金戈’吗?”玉娘猛地一怔,脑子里浮现出在京南驿唱《木兰歌》时的情景,顿时脸色涨红,问:“你,你是张,张……”“对,我就是张居正。”张居正接过话头答道。玉娘霍地站起,猛地从怀里抽出那把始终不离身的剪刀,隔着桌子,朝张居正直刺过来。张居正身子一偏,玉娘刺了一个空。她知道刺不中他,便恼怒地拾起桌上的菜盘,朝对面猛砸过去。张居正尽管躲闪得快,但还是溅了一身菜汤。守候在门外的王篆与刘朴听得屋内响声不对头,慌忙推门进来,一见此景,脸色都吓得白煞煞的,王篆脚一跺,斥道:“大胆玉娘,你怎得如此无理!”刘朴更不言语,只是冲上前夺下玉娘手中的剪刀,把她拼命地抱住。二十、怜香惜玉“你们不要错怪了她。”张居正掸了掸直裰,仍旧不温不火地说道,“让侍女来,帮玉娘收拾收拾,我去换件衣服就来。”大约一盅茶工夫,重换了干净道袍的张居正又走进了餐厅。屋子里已经收拾干净,桌上也换了新的菜肴。玉娘坐在屋角,犹自掩面而泣。张居正示意两位侍女出去,他自己斟上一杯酒,一扬脖子尽饮了下去,问道:“玉娘,你为何要这样对我?”玉娘抬起脸来,怒气冲冲地说:“是你夺去了高阁老的首辅之位。”玉娘说着,习惯地又把手放在胸前。张居正瞅着她,越发产生了好感。他慢慢呷下一口酒,说道:“玉娘,我知道你此时心境,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请坐下说话。”玉娘犹豫了一会儿,又摸到桌边坐了下来。张居正往她盘子里夹了一些菜,温和地说:“我们边吃边聊,好吗?”玉娘未置可否,低头不语。张居正语重心长地说道:“玉娘啊,你一个弱女子,哪里真正懂得什么叫尔虞我诈,又哪里见过真正的铁马金戈!方才,你说我抢了高阁老的首辅之位,焉知这堂堂首辅,上有皇上的把握,下有百官的监督,是抢得来的么?”停顿了一会儿,张居正又接着问,“玉娘,你家中还有一些什么人?”玉娘摇摇头,打从九岁被卖进青楼,她就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张居正接着说:“如果你有一位弟弟,今年才十岁,他老担心受别人的欺负,你作姐姐的,该如何办理?”玉娘想了想,答道:“把弟弟保护好,不要让人欺负他。”“这就对了,”张居正话锋一转,说道,“当今皇上才十岁,他老担心受高阁老欺负,这才是高阁老下台的真正原因。”“哦?”玉娘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张居正。张居正接着说:“高阁老与我共事多年,他既是我的良师,也是益友,我何曾有半点心思加害于他。那一天在京南驿,你突然出现,我很是为高阁老高兴,挂冠南下,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相伴,纵然是终老林泉,又有何憾?遗憾的是,高阁老视男女私情为不道,竟然辜负了你的一片痴情。”“别,别说了。”玉娘轻轻摆了摆手,由于戳到了痛处,她低头嘤嘤地哭泣了起来。“玉娘,我把你请来这里,是想帮助你。”“帮助我?”玉娘抬起头。看着她满脸泪痕,张居正更是动了恻隐之心,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古哲有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无情未必真豪杰,这一点,正是我与高阁老的不同之处。昔年在翰林院,同事们曾笑言,****之事,应有四个层次:皇上之欢,当是游龙戏凤;君子之欢,应当怜香惜玉;文人之欢,属于寻花问柳;市井小民之欢,大多是偷鸡摸狗。我张居正虽然不才,但毕竟怀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大人!”玉娘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不要喊我大人,喊我先生即可。”“先———生。”玉娘涩涩地喊了一句,满脸羞赧。这一变化被张居正看在眼里,他起身踱至窗前,撩开帐幔,推窗而望,只见中天已挂了一弯明月,山水亭榭显出淡淡的朦胧之美。张居正感叹道:“今夜月光很美,可惜你……唉!”玉娘摸索着也走到窗前,听窗外凉风习习,秋虫唧唧,回想过去见过的淡云秋月,顿时悲从中来,不由得双手捂脸,再次抽泣起来。张居正近在咫尺,闻到玉娘身上散发出的幽兰般的体香,直感到身上热烘烘的难以自持,他伸手轻轻地抚了抚玉娘瘦削的双肩,温情地问:“玉娘,听说你想离开京城?”玉娘点点头。“方才说过,我可以帮你。”张居正盯着玉娘挂着泪痕的脸庞,声音越发柔和了,“不管你是回南京还是想去河南新郑找高阁老,我都可以派专人护送。”“不,我不去河南。”“啊?”张居正眼眶中露出兴奋,“你不想见高阁老了?”“奴家眼睛雪亮时,他尚且不要,如今,奴家已是两眼一抹黑,他更不会搭理了。”说罢,玉娘珠泪滚滚,抽泣着说,“我要回,只能回南京。”“南京可有亲人?”“没有,只有一个邵大侠算是恩人,是他花银钱把奴家从青楼中赎了出来。”“邵大侠?”张居正一愣,对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这些时,他来找过你没有?”

“没有,”玉娘苦笑了笑,“他还以为奴家随高阁老回了河南老家呢。”“你想回哪儿,是将来的事,现在,你不能走。”“为何?”“为你的眼睛。”“眼睛,我的眼睛?”玉娘神经质地用手按了按双眼,痛苦地说,“我的眼睛还能怎么样?”“下午,是否有郎中来过?”“有,是那个王大人领来的,那位郎中看了我的眼睛。”“是啊,那是太医,是我让他来的。”张居正把玉娘扶回到餐桌边重新坐下,继续说道,“太医说,你的眼睛有救。”“真的?”玉娘不敢相信。“太医说,你的眼睛失明,是心火上蹿和头上瘀血交杂而至,只要平静下来,吃他的汤药,将息调养,或可重现光明。”“先生……”喊了一句,玉娘已是哽咽无语。同为首辅,两相比较,她觉得高拱过于绝情,而眼前这位张居正———诚如他自己所言,有着怜香惜玉的君子之心。“玉娘,你知道你目下住在何处吗?”“知道,在积香庐。”玉娘掏出罗帕,揩了揩泪痕,问,“为何要叫积香庐?”“这是严嵩投世宗皇帝所好,世宗晚年以焚香炼药为乐事。所以,这积香庐之香,是斋醮之香,而非妆奁之香。”张居正这句话稍稍有点**,玉娘并没有往心里去,而是担心地问:“奴家住在这里,会不会给先生带来不便?”“没有什么不便,你只管尽心养病。”忽然,听得门外有嘈杂之声传来,张居正生气地斥道:“外面何人喧哗?”“老爷,是我。”一个声音急切地回答。“游七?”张居正一惊,立忙坐直身子,喊道:“进来。”游七推门进来,也不敢看玉娘一眼,只朝张居正一揖到地,禀道:“老爷,冯公公派徐爵给你送来急信。”“信呢?”“是口信。”看游七满脸惊恐的样子,张居正心一沉,暗忖:“宫中又出了何等大事?”便把游七领到外头的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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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某一天,当他和她,或者你和某个人相遇了,你会觉得是一种灾难还是幸运?或许。。。。。转眼间他就会变成你未来的公主或王子,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会做出么样的选择?人生每天一行走在人海之中穿来穿去,身边有的是红灯绿酒,有的是孤单一人,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很多不想说出的秘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怎么样的是会不断的变化,没人会一直单调着。
  • 幻世流景:景天

    幻世流景:景天

    一千多年前,神医高僧释法,目睹中原之大,门派林立,却无一个半个真正以天下为重,以百姓为本,皆忙于江湖恩怨,追名逐利。这是一个幻世,充斥着黑暗,仇恨,冷漠,死亡……血染幻景,落世流殇,正当四象异位,灾祸迭起,外敌入侵,妖魔肆虐这时,麒麟魔又横空出现,冰火两重天。景天门竭力抗灾抗敌。敌人死伤无数,终于败退,景天门也遭受重创,而景天第六代掌门景阳天不得不采取长老之策,动用禁术阴阳封印术,与众高手合力将麒麟魔虚体化封印在只有几个月大的女婴小麒麟体……爱与光明的信仰之印刻在小麒麟们的心中,永不磨灭。流景似幻,幻世如景,此经华年,此世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