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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觐见小皇上朝夕如流光阴荏苒,张居正出任首辅不知不觉已经一月有余。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张居正接下这个首辅可谓难上加难。国库空虚财源枯竭,大臣怙权吏治腐败。每日里往内阁值房里一坐,不管是看奏折邸报,还是与晋见的官员谈话,竟没有一件事顺心。但他还是雷厉风行,在短短时间内办成了两件大事:一是给陈皇后与李贵妃都上了皇太后的尊号;二是部院大臣不称职者都已尽数撤换。前者是为了稳定皇室,讨小皇上与生母李贵妃的欢心,而后者才是真正的大事。永乐皇帝定都北京后,钦定百官依职掌权力划分,共有九大衙门,九小衙门。九大衙门是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加上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九小衙门依次是詹事府、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翰林院、国子监、尚宝司和苑马寺。九大衙门的掌印者,习惯上称为大九卿。九小衙门的主管,俗称小九卿。这十八衙门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中央政府管理机构。所谓内阁首辅,自孝宗时代起,实际上就是代表皇上,通过这十八个衙门行使管理国家的权力。任何首辅上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治理整顿这十八个衙门,物色堂官人选,张居正也不例外。不过,他不同于其他首辅的是,他并不满足于把这些衙门的堂官尽数换成自己的亲信,而是希望这些衙门能真正做到各尽其责担负起管理国家的重任。因此上任之初,他就表明“不以己之好恶决定用人取舍,而是依据才能推荐部院人选”,尽管他这么表态,但却没有几个人相信他真的会如此去做。张居正久居内阁,对官场的种种龌龊心态早就了然于胸。以上这一番思虑,张居正不知道在心里头琢磨了多少次。他一次次想觐见皇上,把这些朝廷大政官场弊端一一说给皇上听。但取笔写帖时,又犹豫着停顿下来:皇上毕竟是十岁的孩子,怎样才能让他明白这些深奥的道理呢?与其匆匆谒见说一大堆晦涩难懂的话,倒不如耐心等待某种契机的出现。昨天下午,张居正翻阅通政司送来的邸报,偶然获得了灵感,觉得可以与小皇上沟通了,遂递帖请旨,定下了今日的会见。此刻的云台一片寂静。面对一丝不苟的张居正,小皇上有着依赖与敬畏双重心情。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又鼓起勇气问道:“通政司的邸报应该刊载什么?”张居正捋捋长须,转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说:“冯公公,皇上这个问题,还是烦请你来回答。”冯保不清楚张居正拿来邸报的真实用意,他担心把这样一些古怪离奇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听多了,会助长孩子的玩盚之心,故满脸的不高兴。但听了张居正方才一席话,又感到这位新首辅并不是存心“误导”皇上,而是别有所指,一颗心也就放下来了。再加上张居正对他总是礼敬有加,读邸报时的那点懊恼也就豁然而释,于是微咳一声清清喉咙答道:“万岁爷,奴才在司礼监呆了十五个年头儿,这期间通政司的邸报,可以说是一期不拉的看过,邸报内容应是各地臣官的职守总汇。各省布、抚、按三台,各府州县官,还有九边总督,河官漕官盐官,他们每天在干啥,是否都是在明赏赉,严诛责,审开塞,守一道,尽明法稽验守土牧民之责,只要一看邸报,便大略可以知道天下吏治情况。张先生拿来的这两份邸报,奴才昨儿个就看过了。什么山走路、石头长个儿、男人变女人,一看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奴才就像吃了一只苍蝇,恶心得要死,因此没有拿给皇上看。咱不知道张先生为何单单挑出这三篇怪话来念给皇上听。”冯保话音刚落,张居正立即接过话头说道:“冯公公已把邸报作用讲得透彻。臣今日特意圈出这三个条陈给皇上看,乃是为了引起皇上的警惕,我大明天下的这些封疆大吏,府库之臣,现在都在干什么?国库空虚,匪患不绝,官员贪墨,河漕失修,这许许多多关乎朝廷命运国计民生的大事,没有人认真去做,反而弄这些异端邪说层层上报,岂不无聊至极!“张居正言辞锋利。朱翊钧浑身一激灵,又不知该如何办理。正在他嘴角歙动,眼巴巴地看着冯保时,猛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冯保身后的帷幕中响起:“说得好!”张居正一惊,循声望去,只见冯保身后的那重猩红的帷幕被两名小内侍拉开,李太后从里面缓缓踱了出来。张居正的第一反应就是赶紧跪下行礼。李太后吩咐冯保去搬椅子,要在御榻前安排坐下。“母后,请坐这儿。”朱翊钧站起来要给李太后让座。李太后瞅着儿子说:“你那是皇帝宝座,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僭越坐上去。”出口的话看似随便,寓意却深沉。行过君臣相见之礼重新坐定,李太后笑吟吟问道:“张先生,咱突然出现,没惊着你吧。”李太后虽然身份高,但毕竟只有二十八岁,依然是个明眸皓齿气质娴雅的美丽少妇。尽管张居正能做到非礼勿视,但偶尔一瞥,李太后的绰约风姿仍不免让他心旌摇荡,行礼之后,他借整理官袍来掩饰自己的失态,强自收慑心神,答道:“李太后突然出现,臣下确实吃惊不小。”李太后不再就这个问题嗦,而是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你们君臣之间方才的谈话,咱都听见了。”说着又扭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帷幕,继续说道,“说实话,国家大事,本不该我这妇道人家掺和。咱现在常常怀念隆庆皇帝在位之时,咱一门心思都花在两个孩子身上,闲来抄抄佛经,听听曲儿,日子过得多轻松呀。那时候,隆庆皇帝用了一个高拱,把天下事办得井井有条。这个高拱是个有本事的能臣,只是品性不好,在隆庆皇帝面前唯唯诺诺,所以深得信任。钧儿即位当了万历皇帝后,咱们从一些小事上就看出高拱心术不正。咱和仁圣太后两人出于无奈,才决定拿掉这个刺儿头,把首辅的位子给了你张先生。咱们这样做,对张先生寄予了厚望,指望你不负先帝之托,当好顾命大臣,辅佐幼主,把先帝传下的江山基业守好治理好,让天下百姓觉着万历是个好皇帝。”说到这里,李太后又充满爱怜地望了一眼坐在御榻上的朱翊钧,朱翊钧的紧张心理骤然松弛下来,眼眶里重新荡漾起孩子的天真。张居正屏神静气听着李太后讲话,差不多把每一个字都“吃”进了脑子。以往他只知道李太后是一个端庄贤淑虔敬事佛拘法守礼课子甚严的女人,方才的这番话却让他暗暗吃惊,原来在这位年轻太后美丽的外表之下,竟隐藏了如此之深的城府和卓然独立的主见。他顿时意识到,今天坐在这云台内的三个人,实际上都是他的主人。尤其是这位李太后,更是他主人中的主人!想到这一层,张居正谦恭地说道:“谢谢太后对臣的信任,臣将不负两宫太后的厚望,一定辅佐幼主,开拓出万历一朝的太平盛世。”“好,咱要的就是你这个态度。”李太后说罢,又转向冯保:“冯公公,把方才邸报上的第三段,再念一遍。”二、定下京察方针冯保重新拿起放在茶几上的邸报,把山西太原府巡抚御史伍可的“男变女”条陈念了一遍。冯保的声音一停,李太后就问张居正:“张先生,伍可这个条陈,究竟是何用意?”“臣以为,伍可此举,是官场颓风的沿袭。”张居正回答得含含糊糊,这也是事出有因。李太后藏于帷幕之后,虽不敢说是“干政”,至少表现出对他这位首辅还不是完全的信任。基于此,他的答话不得不十分谨慎。李太后显然不满意张居正的回答,只见她秀眉一竖,说道:“仅仅是沿袭吗?伍可条陈中最后一句,胡说什么男变女是阴盛阳衰之兆,又如何解释?”到此,一直纳闷的冯保才明白李太后为什么会突然走出帷幕,原来是伍可的条陈把她“气”出来的,于是他顺竿儿爬,攒眉说道:“伍可说男变女是阴盛阳衰之兆,阳衰,指的是万岁爷还是个孩子,阴盛,指的是太后,言下之意太后在干政。”朱翊钧经这么一撩拨,当即小脸涨得通红,恨恨叫道:“胡说八道!”冯保立马说道:“这个伍可是高拱的门生,嘉靖四十二年的进士,二年前还是吏部文选司的一个六品主事,高拱认为他能干,将他破格提拔为四品御史。”“张先生,你认为伍可应如何处置?”李太后问。云台内的气氛已是非常紧张。张居正心底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稍有不慎,就会种下祸根。稍稍一想,他答道:“臣认为,皇上下旨严加申斥即可。”“这是不是太轻了?”李太后反问的口气虽然很轻,却让人感到了威胁。张居正微微蹙眉,冷不丁反问了一句:“依太后之见,应该如何处置才好呢?”李太后嘴角一翘,立时露出泼辣的样子,谑道:“张先生这一问,等于是唆使咱干政了。要论咱个人的好恶,这个伍可,把他削职为民咱看还是轻的。但一个朝廷命官的升贬去留,哪能让我这妇道人家做主,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首辅,处理一个人的意见都拿不出来,还谈什么刷新吏治,富国强兵?”李太后伶牙俐齿,把张居正狠狠地“刺”了一下。张居正却是不慌不忙,顿首答道:“臣不是没有意见,而是担心臣的意见与太后的想法相左。”“那又有何碍,只要你出以公心,处置得当,咱们就应该听你的。”“太后如此信任,臣不胜感谢。”张居正欠欠身子,不卑不亢回答。他觉得时机成熟,是拿出自己主见的时候了。于是抚了抚长须,拉开架式作了长篇陈述:“太后在帷幕中时,大概已听到臣已提醒皇上,应该在例朝时升座一问,在京各衙门,各省府州县的命官都在干什么?方才冯公公念的邸报上的三个条陈,就很说明问题。臣在官场呆了二十多年,身历三朝,眼见仕宦风气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嘉靖一朝,世庙因笃信斋醮,一切朝政听任严嵩处理。严氏父子巧言佞说,图私为务,取宠乎上而谗贼于下。世庙好修玄,好祥瑞,好变异,严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许多祥瑞变异之事呈报大内。各地官员纷纷响应,什么猪变麒麟鸡变凤凰,黄河鲤鱼口中吐出九条青龙等等旷世奇闻,都成了驿路快报。督抚大臣献符争宠,表贺塞路星驰京师。世庙一高兴,便会给这些造谣以惑圣听的官员升官晋爵。长此以往,幸门大开。忠恳之士,每见放逐;*巧之人,屡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于治理,赋税积欠无人追缴。两京大僚尸位素餐,以奢靡为尚;地方官吏盘剥小民,以搜财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个户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对这种弊政深恶痛绝,遂备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世庙。惹得世庙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嘉靖四十五年,世庙驾崩。隆庆皇帝入承大统。天下振奋,万民拥戴。隆庆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颓风,刷新吏治,重树洪武皇帝亲手创建的纲常教令。奈何积弊太深,人心坏朽,隆庆皇帝虽英姿天纵宵衣旰食,也难以毕其功于一役。更可惜天不假年,隆庆皇帝英年早逝,遂使嘉靖颓风,至今绵延而不息。”“正因为如此,通政司的邸报才会出现如此怪诞的条陈,这都是嘉靖遗风。山西太原的巡抚御史伍可之所以上奏男变女的荒唐事,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前提。就伍可这件事,不用说指桑骂槐攻击太后,就是制造奇闻混淆视听,我们就有种种理由将他重重治罪。但问题的症结在于,伍可之事绝非个案,而是官场的普遍现象。若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今天处罚了一个伍可,明日还会有十个八个叫张可王可的糊涂官员继续水行旧路,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条陈奏折以惑圣听!”张居正说到这里,觉得口干,便停下来喝了几口茶。他的这番话本是昨日就想好了的,所以说起来条分缕析,大有振聋发聩余音绕梁的功效,在座的三个人,都被他的话深深地震慑。特别是李太后,张居正讲话时,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这位身材颀长脸上轮廓分明的中极殿大学士。“太后,臣方才所陈述,都是思考了多年的肺腑之言,不妥之处,还望太后指正。”

“说得很好,”李太后一改冷峻,声音竟变得甜腻腻的,“张先生在政多年,所以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朝廷弊政。多的也不用说了,你就说,下一步你想怎样刷新吏治整顿颓风。”“臣建议皇上立即下诏,实行京察!”“京察?”“对,京察,”张居正冷浸浸的眸子一闪,徐徐解释道,“所谓京察,就是对应天顺天两京官员实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员,一律上奏皇上,自陈得失,由皇上决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都察院联合考察,称职者留用,不称职者一律裁汰。”“冯公公,你觉得张先生这个建议如何?”李太后问冯保。冯保操着娘娘腔,恭谨地回答:“启禀太后,张先生的主意好,这是大手笔。”李太后点点头,朝张居正送了一个秋波,问:“张先生,何以只限于京察,各处的地方官也应该考核才是。”张居正答:“这个使不得,地方官都负有牧民之责,若同时进行考察,势必引起混乱,导致州县不宁。两京衙门,并不直接面对百姓万民,考察起来没有这层麻烦,何况风气自上而下,只要京官的问题解决好了,地方官行贿无门,进谗无路,吏治就会有一个好的开端。”“钧儿,你是皇上,你认为呢?”李太后又转头问坐在御榻上的儿子,朱翊钧虽不懂深奥的大道理,但凭直觉感到张居正的建议是好的,于是答道:“张先生的建议很好。但是,伍可也得重重惩处。”

张居正还来不及回答,忽见平台值班太监冒冒失失闯了进来,跪下禀道:“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同储济仓的守卫兵士打起来了。”三、折俸惹祸乍一听说储济仓发生械斗,小皇上显得特别紧张。李太后也不安地问:“锦衣卫怎么会跑到那儿去打架?”在座的谁也回答不出。张居正说道:“臣现在就去调查此事。”说罢告辞离了云台,步履匆匆回到内阁。刚过会极门进了内阁院子,大老远就见巡城御史王篆花脚猫似的窜来窜去。一看见他,张居正就明白他是为储济仓发生的事情而来,因为守仓兵士属他管辖。张居正也急欲知道事情经过,便快步走了过去。王篆这时也一眼瞥见了他,连忙跑过来,也不及行礼,就禀道:“首辅,出了大事了。”“储济仓发生了械斗,是不是?”张居正一边走向自己的值房,一边问道。王篆跟在屁股后头,有些吃惊地说:“噢,首辅已经知道了?”张居正头也不回,说道:“东厂的消息比你的还要快哪,说说,究竟是为何事?”“还不是为胡椒苏木折俸!”“果然是为这个!”张居正心下一沉,不禁想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一件事情。那天,新任户部尚书王国光来内阁拜谒,叙茶时,张居正说道:“汝观兄,听说你这位大司徒到职之后,户部衙门面貌焕然一新。当此新旧交替之际,许多衙门差不多都瘫痪了。官员们一心都在窥测风向,根本没心思做事。户部却不然,各司职部门清账的清账,盘库的盘库,催缴的催缴,倒比过去忙了几倍。没有老兄的掌握,这种局面是不可能出现的。”“首辅大人如此表扬,着实令卑职惭愧。”王国光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眼神里虽透着自信,但说话的口气却很谦逊。这王国光看上去五十挂边的年纪,身材偏高,虽然发福肚子微腆却不显得臃肿,两颐丰满,鼻隼高耸有肉,五官四窦都生得得体,一看就是一个大富大贵的上乘之相。他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金榜题名比张居正早了三年。隆庆四年,他从南京刑部尚书任上,调任北京户部尚书,但并不到部任职,只是挂此衔头,实际的职责是总督天下仓场。这次张居正让他取代张本直到部履职,级别并没有提,只是事权加重。他是河南府阳城县人,按理与高拱也算大半个老乡,但感情上他却更亲近于张居正。这回张居正力荐王国光出掌户部,还惹出不少风言风语,说张居正怀私罔上任用私党。期间两人曾见过几次面,张居正对此始终不吭一声。仅这一点,就让王国光心存感激,整顿户部开创新局也就格外卖力。这会儿,坐在张居正的值房里,王国光接着说道:“户部掌握着全国的财政。究竟如何才能给皇上当好掌柜的,这里头名堂大得很。我到部还不到一个月,已摸到一些情况,看到一些弊病,正琢磨着如何革故鼎新,扎扎实实地做出几件事来。因思路还没有理顺,故不忙向你首辅汇报。方才咱已讲过,今天,有急事向首辅禀告。”“究竟何事?”“国库的银子已经告罄。”“啊?高拱离任前,不是说还有四十万两吗?”“四十万两,哼,那是张本直说的假话。”王国光悻悻然说道,“这几日,所有账目都已查证核实,国库里实只有二十万两银子,所谓四十万两,是把高拱答应多给殷正茂那二十万两银子也算在内。可是,这笔银子已划出去三个多月了。”听了这席话,张居正马上想到了朱衡。他登门拜见这犟老头子,请他继续留任工部尚书一职,朱衡二话不说,只提一个条件,必须近期内将二十万两银子的潮白河工程款如数拨给。张居正出于无奈答应了他。于是接着问:“潮白河二十万两银子的工程款,划拨了吗?”“早划拨了,”王国光愤愤地说,“朱衡是个牛鼻子,这笔钱不给,他就又会闹着去敲登闻鼓。只好给他。他不闹了,我这里也就灯干油尽。堂堂一个户部尚书,口袋里竟抠不出一两银子,国朝两百年来,实在是前无古人哪!”王国光一番感叹,让张居正听了心酸,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梳理着长须,问道:“汝观,总还有一些银子的进项吧。”“有还是有,年初,户部十三司会同有关衙门一起核实,今年全国应该征收的赋税是二百七十万两银子,但全年各项开支却须得银两四百余万,这还不包括先帝去世与新皇帝登基这些意外的大笔开支,总之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不是说还有历年积欠吗?这个数目是多少?”“五百多万,”王国光伸出一只手来晃了晃,接着叹道,“这还仅仅只是隆庆二年以来的积欠,如果这笔钱收起来,我们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作无米之叹了。”“汝观,我看催收积欠是户部的重中之重,在这件事上你要多动脑筋。”“咱已经想好了主意,第一步,把全国十大榷关的征税御史全都换掉,换上年轻肯干愿意为国分忧的官员。这是个重大事件,过两天咱专门再来请示。”“今天为何不讨论呢?”张居正性急地问。“今天,有比这更急的事情。”“啊?”“叔大,后天是啥日子?”“七月二十,”张居正脱口答道,他不懂王国光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不解地问,“你问这个干什么?”王国光嘴一咧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干扯了扯嘴角,善意讥道:“你是官当得太大不做具体事,所以记不得了。再过几天是发放月俸的日子。京师的官吏,合起来有一两万人,每月应发放的本色俸银是十二万两银。可是现在上哪儿去找这笔钱呢?”“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吗?”张居正问。“若还有一丝办法可想,咱就不会来唣你了。实在是山穷水尽啊!”王国光两手一摊,一脸苦相。张居正这才感到事态严重,一个首辅上任的第一个月,京官就领不到俸银,这可真是破屋又遭连夜雨。张居正顿觉胸口堵得慌,嗓子也干得冒烟。趁他呷茶的工夫,王国光继续说道:“千难万难打磨不开也就是这两个月,过了这两个月,咱就有办法了。”张居正“嗯”了一声,犹自沉思着问:“邻近州府的钞库中,也无银可调吗?”“这个主意咱也想过,行不通。”王国光伸手抹了抹鼻头渗出的细密汗珠,答道,“各省府的官吏俸禄,都从各省府的钞库支取。因多年赋税催缴不力,各省府钞库也大多入不敷出。你调他的银子,等于是夺了他一省官吏的俸禄,纵是省抚答应,底下的官员也不答应。如此扯来扯去,半个月也不得下地。这边的事情解决不了,那边又捅出个新的马蜂窝。”四、誓拔硬头钉“找京城富商临时挪借呢?”“这更使不得。一是有失皇朝体面,载诸史册,必遭后人唾弃。二是你莫看官员们平常爱财如命,你若告知本月的俸银是从商人处告借得来的,马上就会舆论沸腾。那些自诩为孔圣人嫡传弟子的朝廷命官,这会儿就会个个都成了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弹劾咱们的各种奏折也就会纷纷涌至内廷,这不是没事找事吗?”“那么,就临时拖欠一月。”“欠也不能欠,你这首辅上任第一个月,就拖欠官员的俸银,叫人家怎么看你?”张居正急了,嚷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活人难道叫尿憋死不成?”王国光胸有成竹地说道:“户部管理的国库,在京城也有二十几处。除了钞库空空如也,余剩各库倒是满墩墩的,累年各府州县纳缴的实物,从纸笔墨砚锣鼓铙钹,到炭米油盐竹木藤漆,可谓应有尽有,统计下来,大约有七百多个品种。这些东西本来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但入缴数量太大,用也用不完。有些物品因入库时间太久,还发生霉烂变质。每年,各司库呈报的损耗最低也是好几十万两银子。依愚职之见,干脆,选出几样库存实物,折价作为官吏们的俸银发放,这样既解决了库存压力,又解决了俸银,这无招之招,也算是两全其美。”“这主意不错,”张居正笑道,“好你个王国光,口口声声说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原来是在卖关子。”“咱不是说过吗,这是无招之招,是馊主意。”张居正伸手摩挲着额头,冷静思考后,又说:“这件事执行起来,恐怕还会有阻力,仆坐在这个首辅位子上,该有多少官员不满,他们鸡蛋里寻骨头,想找岔子的人多的是。因此我们做任何一件事,都得把前因后果仔细思量一番。实物折俸,好像国朝已有先例,待会儿我让书办查查。”“不用查了,咱记得。成化五年,御史李监受命清查内库,见各库丝绫罗褐缯布衾褥,以及书画几案铜锡磁木诸器皿,皆委诸积尘日久腐坏,因此上疏请充俸钞。皇上批旨允行。”王国光从容道来,凡涉及国家财政,事无巨细孰论古今,他都不假书簿对答如流。仅此一点,就让张居正心里感到踏实,他暗自庆幸举荐得人。并由此感叹:官场中,像王国光这样的明白人实在太少。“汝观,既有先朝实例,这件事做起来就有据可依了。”张居正眼神里重又恢复了自信,“只是究竟用何等实物折俸,还须详议。”“这个,咱也想好了。”王国光立即答道,“就用胡椒苏木,一是这两样物品国库收藏甚丰,足够供应。二来,胡椒苏木历来由榷场专营,民间不许散卖。因此,拿它们折俸,官员们很容易就能变现。”王国光什么事都想得很细,倒让张居正觉得自己的思虑都是多余。不过,他仍免不了嘱咐:“既如此,这件事就按你的思路办理。仆虽不谙市情,但也约略知道胡椒苏木历来估价不菲,因此在折俸时,还望汝观不要太抠,多给官员们让一点利。”“这个不用首辅操心,愚职自会办理。”“还有,为慎重起见,你将此事写成折子呈奏皇上,以求准旨。”“折子已拟好。请首辅过目。”王国光说着就从袖筒里抽出奏折递上,张居正接过笑道:“汝观,原来你是蓄谋既久啊!”走进值房,张居正收回思绪,跟着进来的王篆,刚落座就把储济仓发生的事情备细讲了。起因是胡椒苏木替代俸银,招致在京众多文武官员的不满,不少人甚至觉得不如高拱在位时日子好过。锦衣卫北镇抚司粮秣官副千户章大郎,在领取折俸时带头寻衅,户部观政金学曾与其针锋相对,储济仓大使上前劝架,被章大郎推倒,后脑重重地撞在砖地上。却说章大郎撒野不到半个时辰,王篆就闻讯率兵赶到现场,其时械斗已经停止。章大郎听说王崧死了,心中发虚,也知道天子脚下闹事儿不是好玩的,便脚底抹油开了溜。但储济仓门前依然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领折俸的混杂一起。由于这样一闹腾,原本就有怨气的军爷们,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尽管领头的章大郎走了,他们却没有稀松下来。只见这个挽袖捏拳头,那个捅娘骂老子,你上窜下跳唯恐天下不乱,我乌头黑脸赛似活阎王。看见王篆率了兵马前来弹压,他们也毫不害怕———皆因他们自恃都是簪缨贵胄,谅王篆也不敢把他们怎么的。这时,正好王国光的八人大轿抬了来,立刻就遭到军爷们的围攻谩骂。有的人朝他啐口水吐唾沫,有的人朝他扔石块。慌乱中,不知是谁的一块石头击中了他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王国光本是得了传信后马不停蹄赶来处理问题的,没想到一下轿还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又挨骂又挨打,军爷们恨不得生吞了他。亏得王篆拼死相救,把他塞回大轿,在兵士的簇拥下离开储济仓。不然的话,很难说他会不会成为王崧第二。听着王篆的汇报,张居正心里头一抽一抽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王篆话音一落,他立即问道:“储济仓那边,现在怎么样了?”王篆答道:“卑职一看情况不对头,就下令关了大门,暂停给付,并增加了保卫的兵士。”“闹事的武官,究竟有哪些?”“在场的都闹了,跳得凶的,也有十几个。”“那个挑头的章大郎,抓了没有?”“这个……”王篆欲言又止。张居正盯着他,厉声问道:“怎么了?”“这个章大郎,是个有背景的人,他的舅舅,就是如今的乾清宫总管太监邱得用。”“哦,原来有这一层。”张居正眼中火花熠然一闪。脑子中迅速浮现出一张总是笑眯眯的脸来,这就是邱得用。他平常从不多言多语,但做事很有分寸,因此极得李太后的赏识。张居正没想到,章大郎竟是他的外甥,立时感到这事棘手。若抓捕章大郎,必然会得罪邱得用。若不抓,那些不明事体专扯牛筋的军爷们还会寻衅闹事。张居正顿时陷入两难之中,半晌没有说话。善于察言观色的王篆,这时望了望门外,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首辅,依卑职看,干脆放这章大郎一马,给邱得用一个人情。”“混帐!”张居正脸色铁青,一拍桌子骂道,“这话是你说的?大是大非的事情,岂容拿来做交易!”王篆本以为揣着了张居正的心思,没想到搔痒搔错了地方,招来一顿臭骂,顿时脸红到耳根,坐在那里局促不安,张居正瞟了他一眼,又问:“章大郎现在何处?”“从储济仓走后,这家伙一头钻进北镇抚司衙门,就不见出来。”“这个硬头钉子,一定得拔掉。”张居正咬着腮帮子说道,“你现在就去,务必把章大郎抓捕归案。”五、械斗折射局势整整一个下午,各衙门要紧官员走马灯一样在内阁穿进穿出。储济仓的械斗弄出了人命案,也算是惊动朝野的大事。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事儿出了不到两个时辰,满京城就传得沸沸扬扬。十之**的京官,对胡椒苏木折俸本身就有意见,只是慑于新任首辅的权势,敢怒而不敢言。章大郎这回挑头出来闹事,他们是求之不得。谨慎一点的,抱着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的态度。刁钻一点的,便借题发挥四处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更有那些个惯于窥伺风向挖窟窿生蛆的人物,硬是耸着鼻子要从中嗅出个什么“味儿”来。他们很自然由章大郎想到邱得用,由邱得用想到李太后,这么连挂上去,就觉得这里头大有文章。“章大郎敢这么张狂,肯定是得了尚方宝剑。”他们想当然得出这么个结论。由此更猜测上任才一个多月的首辅张居正肯定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李太后。顿时间,舆情对张居正极为不利。面对这一团乱麻的局势,张居正尽管心情沉重,但却镇静如常。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就是不听衙署市坊的那些议论,单从前来谒见的那些官员的言谈举止中,他也大致推断得出事态的严重性。要抓住牛鼻子而不要让人牵着鼻子走,他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因此,当兵部尚书谭纶走进他的值房谒见时,他劈头就问:“子理,你属下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闹事?”谭纶与王国光以及刑部尚书王之诰都是同年。谭纶是嘉靖朝霍然崛起的一名军事奇才,在东南抗倭及西北抗虏的各次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他麾下的俞大猷与戚继光,都成为了一代名将,张居正担任次辅期间分管军事,英雄惜英雄,故与谭纶结下了深厚友谊。一年前谭纶从南京兵部尚书任上解甲归田,张居正担任首辅后,又举荐他重新出山执掌兵部堂印。因为是老朋友,张居正讲话也就不存客套。谭纶身材魁梧,脸膛紫红,一看就是久历沙场之人。虽年近六十,犹身板硬朗,声如洪钟。面对张居正的逼问,他提着官袍从容坐定,答道:“在储济仓前,跟着章大郎起哄斗殴的,实只有七人。”“就这么几个人,能闹得山呼海啸?”张居正的眼中射出两道寒光,他倒不是故意要给谭纶下马威,而是谈论紧要问题时的习惯使然。谭纶尽管不言而威,仍不免心中震惊,由此猜想张居正为何如此焦灼,他稍一思虑,答道:“领头的就这几个人,但随着他们去的那些军曹马弁,还不是看长官眼色行事,跟着一起撒野?不过,请叔大兄放心,这事儿咱已经处置过了,谅再不会滋扰生事。”“请问子理兄如何处置?”“一听说发生了械斗,咱当即就把今日前往储济仓的各衙门将佐全部叫到兵部,一个一个查证落实。这些赳赳武夫,开头还跟咱发犟。京西营的那位粮秣官,竟当众脱了官袍,赤袒着上身,让咱看他的刀伤、箭伤,细细数落他的战功。说他的五品官,是用多少瓢多少瓢的鲜血换来的。如今新皇上登极,不说多得几个赏银,却连少得可怜的几两俸银都拿不到,这怎能不叫人伤心,不叫人寒心。如果这时候国家战事再起,又有谁会再提着脑袋卖命?这些话问得确实在理……”说到这里,谭纶长叹一声,轻抚长髯,神色极为严峻。张居正静静地注视着他,心里头忽然涌起一股酸楚,说道:“收揽人心的事,谁不想做。只是国家财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胡椒苏木折俸,实在是不得已的举措。”谭纶咽了一口唾液,斟酌字句答道:“叔大兄的为难,咱十分理解,这叫前人作祸,后人受过。只是这些行伍出身的人不明事体,跟他们讲道理等于是对牛弹琴。”“那你究竟如何处置?”张居正追问。“先打下他们的气焰。”谭纶苦笑了笑,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那个粮秣官不是摆谱么,咱谭某虽是进士出身,书生一个,但大小战阵也经历了数十次。在榆林堡对瓦剌一仗,因坐骑中箭掀倒在地,左大腿被虏将搠了个对心穿。幸亏护卫将士及时赶来营救,才不至于横死沙场。因此,咱也当众撩起裤管,让他们看看咱的伤疤。”说着,谭纶又情不自禁掳起裤腿,伸出大胯给张居正看,只见接近大腿根部处,有一茶盅口大的伤疤,闪着暗红的幽光,张居正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由得感慨说道:“有道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子理兄若不是有这块伤疤,恐怕就制服不了这群犟牛。”“这倒是实话,但这些将佐都是直肠子,虽然闹事不对,却也有情可谅。”“啊?”听谭纶口风不对,张居正感到惊诧,谭纶继续说道:“这些武将,对文官历来是又恨又怕。常言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见文官若要贪墨,路子野得很。武官却不一样,除了极少数辕师军门可以吃空额玩点猫腻,大多数将佐常年无银钱过手,想贪墨也没有机会。就是沙场厮杀打了胜仗,皇上封赏,大头也都被那些随军督战的文官拿走,而真正一刀一枪对阵叫杀的将士所得封赏少得可怜,这叫文官吃肉,武官喝汤,所以说,每月的月俸银,对于文官来说不算什么,对于武官却是养家糊口的活命钱。这次胡椒苏木折俸,京师文武官员同等对待,叔大兄啊,咱俩关起门来说话,此举有些欠妥。“谭纶一番话语重心长,既动情又在理,张居正虽觉得不对路子,又不便反驳。正踌躇间,书办来报,说是刑部尚书王之诰已到。张居正吩咐请他进来。少顷,只见一位年过五十身材偏瘦神情优雅的官员挑了门帘走进值房。这便是张居正的老乡加姻亲,刑部尚书王之诰。他也是素有名望的大臣,多年担任统率三军的边关总督。后来又接替谭纶当了一年的南京兵部尚书,这次张居正“内举不避亲”,又推荐他出任刑部尚书。他一进来,看见谭纶已坐在里头,两人是同年,且又是多年朋友,故先与他打拱,然后才与张居正叙礼。说道:“首辅与子理兄还有话要谈,要不,我暂且回避,等会儿再进来?”“告若兄请坐,”张居正指了指谭纶对面的黄梨木椅子,说道:“储济仓的事情你也知道了,仆与子理兄正在商量如何处置闹事武臣,你也当了多年的三军统帅,或可有好的建议。”接了张居正的话,谭纶也说:“告若兄,你素有智多星之称,首辅说得对,现在,你得帮老哥一把。”王之诰“嗯”了一声算是作答。在他听来两人说的都是客套话。即便是真的,他也不会提什么建议。第一,他明白储济仓械斗事件的严重性,这些军爷武夫们是在向新任首辅的权威挑战。在高拱手上,发生的事件诸如裁抑军员等,比之胡椒苏木折俸要严重得多,也不见哪位官员敢跳出来闹事。单从这一角度,张居正肯定会严惩肇事者;第二,对谭纶他也非常熟悉,这位老儒帅,历来享有“爱兵如子”的美誉。大凡他手下的将士,除了真正犯有国家**难以保全外,他总是尽可能地加以保护,有此两点,他就知道这建议万万提不得。六、冯府门庭若市“子理兄方才所言,句句是实,”见王之诰不肯做事,张居正又接着说道,“武臣职权与禄秩,这是国朝大政,虽有商榷之处,却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问题。譬如说事重权轻,隆庆四年仆就向皇上建议过要作改革。如今仆既当了首辅,更有责任做好这件事情。这些都是后话,眼下最最要紧的是要处理储济仓的械斗事件,严惩肇事者。子理兄,你说呢?”谭纶皱了皱眉,缓缓答道:“咱已经说过,这七位武臣再不会滋扰生事了。”“何以见得?”“咱已安抚了他们。”“安抚?”骤然听到这两个字,张居正心头掠过不快,“如何安抚?”“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如数支付了银两。”“啊,谁给的?”见张居正脸色冷了下来,谭纶觉得再也不好隐瞒,索性直话直说:“请叔大兄放心,咱没动用公家一厘银钱,这几个人的月俸银,都是咱用自家积蓄支付的。”“子理兄,你这是……”张居正本想说“妇人之仁”,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伤害谭纶的自尊。谭纶听了半截子话,半天没等到下文,只得又接着说道:“叔大兄,武臣们闹事,没有几个是冲着你的,他们多半是为自家生计着想。”见谭纶一味地偏袒部属,张居正长叹一声,明是体恤暗含讥讽地说道:“京师那么多驻军行辕,武臣少说也有好几千人,你子理兄个人积蓄有多少银子,照顾得过来么?”“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谭纶已明显感到了张居正的不满。他俩共事多年,从未发生过龃龉,这次他依然不想闹僵,便又自打圆场说道,“当然,这些武臣闹出这么大事来,干扰了首辅的政令,咱这兵部堂官,也深感不安。”“这事与你没关系。”张居正赶紧申明。“怎么没关系,属下闹事,是堂官管教不严,咱已想好了,今夜里写一份自劾折子,明天就送呈皇上。”谭纶一脸峻肃,完全没有做戏的样子,但张居正仍觉得这位老朋友是在负气。也不想多作解释,趁势说道:“自劾的折子你也不用上了,但那七位武臣必须听参,等候处理。”“那,带头闹事的章大郎怎么办?咱听说他躲进北镇抚司,怎么着也不出来。”“请子理兄放心,章大郎一定会绳之以法,捉拿归案,”张居正收敛了笑容,断然说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一个章大郎。仆知道你子理兄的心思,认为章大郎后头有一个邱公公,邱公公后头还有一个李太后。因此仆处置起来会手下留情,这一点你尽可放心。事情再棘手,仆也决不会徇私情而放纵罪人。今天我请告若来,也就是为的这个,章大郎一旦捉拿归案,立即三堂会审,鞠谳定罪。刑部应就储济仓械斗立即展开调查,事涉兵部之事,还望子理兄多多配合。”谭纶虽然闹点意气,但见张居正决心既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王之诰已隐约感到张居正要利用这起突发事件大做文章,以期建立起首辅权威。他承认自己的这位亲家是个铁腕人物,既下决心要做某件事情,就决不会改变初衷半途而废。他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担心:“人臣循令而从事,这是千古定例。刑部**除奸,本是题中应有之义。章大郎一案,刑部一定会尽力办好。但储济仓械斗,本因胡椒苏木折俸引起,若官员的月俸银得不到保障,即便处置了章大郎,恐怕还会有新的祸事发生。”“告若兄言之有理,”张居正长吁一口气,忧心忡忡答道,“仆曾与王国光认真磋商,他说,千难万难就这两个月。”王之诰一惊,问:“怎么,折俸得两个月?”张居正沉重地点点头,谭纶看着张居正眉心里蹙起的疙瘩,知道他承受的压力,心里头憋着的那股子气不知不觉也就消了。此时,一个念头从他脑海里掠过,也不及斟酌,就索性讲了出来:“叔大,三个月前,高拱给殷正茂多拨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是否可要回来以解燃眉之急。”“你觉得要得回来吗?”“不妨一试。”张居正沉吟着还未回答,书办又挑开了门帘,只见巡城御史王篆兴冲冲闯了进来,朝三位深深打了一躬,禀道:“首辅大人,章大郎给逮住了。”天煞黑,冯保就从大内回到了位于崇文门之东的后井儿胡同私宅内。这宅子是他提督东厂第二年买下的,至今已十五个年头儿了,其间又强行将毗邻人家尽数买下,大兴土木扩建了三次,如今宽敞华丽。雕梁画栋,参差楼阁,置身其中,真有****之感。冯府门庭若市,刚送走前来买官的南京工部主事胡自皋,乾清宫主管太监邱得用又携重礼上门求见,为自己那闹出人命的外甥章大郎说情。“啊,这事儿是你外甥干的?”冯保故意大惊失色,其实,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早从东厂送来的密报中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此时他却装马虎,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迎着邱得用焦急的眼光,他急切地问:“你外甥就是那个北镇抚司的粮秣官?”“可不是!”“他人呢?”“让刑部逮着了,现关在刑部大牢里。”“这就难办了,这是命案,进去了就难得放出来。”冯保眉头蹙得老高,邱得用瞧他这神色,越发慌得不行,说道:“正因如此,咱才来找你帮忙。”“找咱能帮上什么忙,这件事已经惊动朝野,一般人恐怕做不了主,要不你直接去求李太后,或许有救。”“李太后把咱当奴才使,对你冯公公就不一样,你是她的文胆哪。”冯保不置可否,想了一会儿,答道:“这事儿的关键在于一个人。”“谁?”“首辅张先生。他不松口,章大郎就放不了。”“啊,难道皇上的话他也不听?”“不是不听,而是皇上听他的。今儿上午云台会见,李太后的意思,是要张先生摄政呢,要不,你找他也行。”“张先生是个铁面人,听说抓人的驾帖,就是他让刑部签发的,咱去找他,有啥用。”“这倒也是。”冯保仰脸看了一会儿璀璨的宫灯,眼角的余光却一直扫着邱得用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说,“咱们哥儿俩在大内共事多年,没有友情也有交情。就冲着这一点,这个忙我一定帮。不过,帮不帮得成,咱不能给你邱公公打包票。”七、扯铃与求签“飞起来了,飞起来了。”一个孩子欢快的叫声,给一向沉寂的张府后院平添了几分生气。声音是从内眷会见客人的小客堂里传出来的。说是小客堂,却也有两楹之大。斯时八盏宫灯已经点亮,华光四溢,四壁厢那些彩绘梁柱被照耀得金碧辉煌。除了张居正,张府合家十几口人都坐在里面。张居正的夫人顾氏坐在客堂正中的绣榻椅上,这位顾氏是张居正的第二任夫人,他二十岁结婚,两年后第一任夫人去世,才续娶了顾氏。第一任夫人一脉未生,顾氏却为张居正生下了六个儿子。他们依次是敬修、嗣修、懋修、简修、静修、允修,其中敬修、嗣修、懋修都已成家。敬修与嗣修均是乡试过关的举子,现正在加紧温书,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懋修年底就得回到江陵,参加明年的乡试。这么大一家人,虽同住一院,平常各忙各的,也难得一聚。六个儿子除每天早晨一块出来给父母请安外,都窝在自己的书房里闭门苦读。今儿个这种其乐融融的相聚,原是为了庆祝张居正夫妇最小的儿子———允修十岁的生日。此时,允修正站在客堂中间,兴致勃勃地在玩风葫芦。这是京师孩子们常玩的一种游戏。风葫芦学名叫空钟,在江南叫扯铃。京师垂髫少年,没有几个不会玩这种风葫芦的杂技。但允修偏是那不会玩的一个。这皆因张居正课子甚严,除了读书,一切游戏皆禁绝。今天早上,张居正离家之后,顾氏把允修叫来,说可以送一个生日礼物给他,问他要什么,允修想了想,瑟缩地问能不能给他买一个空钟。顾氏心疼儿子一天到晚啃书本,全没有一个孩儿家应有的欢快,故爽快地答应了。允修今日破例放了一天假,打从空钟买回来,他就乐颠颠玩了个不歇气。游七找了个会玩空钟的家人现场施教,不消一个时辰,他就会玩双盘空钟,但单盘的那一种,他愣是玩了两三个时辰,仍不得要领。天黑了,一家人都来到后客堂等着张居正回来共进晚膳,趁这空儿,允修又把单盘的风葫芦提到客堂里玩。由于玩得不顺手,允修的几个哥哥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讥笑他,允修心里发急,越是想让风葫芦抖起来,它越是往地上掉。还是三哥懋修看出问题来了,对允修说:“六弟,你的手腕太僵,往上抖的时候,不要发力,手腕要松,悠着点,你再试试。”允修按懋修指点的试了几次,果然奏效,因此高兴得大声叫喊起来,哥哥们也一齐给他鼓掌。正在这热闹之时,忽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厉喝:“你们胡闹个什么?”正玩得起劲儿的兄弟们,一看是他们的父亲张居正怒气冲冲从外面走了进来,一个个顿时都噤若寒蝉,允修更是吓得手一软,松了杆绳,那只凌空飞转的风葫芦,刹那间跌落在地。顾氏看了看满堂人都站了起来,垂手而立,她也缓缓离了座位,笑吟吟对身边的丫环说道:“芝儿,快服侍老爷更衣去。”“允修在玩什么?”张居正问。“风葫芦。”张居正又沉下脸,说:“玩物丧志,谁让他玩的?”“我。”张夫人一笑,旋即又不无伤心地问:“叔大,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允修十岁的生日,早晨你出门时,还提醒我,晚上大家一起用膳庆祝。”“啊呀!”张居正一拍脑门子,抱歉地说,“今天忙昏了头,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晚膳用过了?”“谁用了,都等着你哪。”“那,现在吃吧。”说是这样说,张居正其实一点胃口也没有。今天一天他都在紧张中度过,上午在云台觐见皇上,下午因处理储济仓事件,不停地召见大臣。累且不说,尤其让他担心的,是这件事情可能留下的后遗症。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后果他都反复想过并琢磨出对策来,真正的累就累在这里。张夫人察言观色,问道:“叔大,看你心事重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张居正掩饰地一笑,“今晚上给允修做生日,办了什么好吃的?”“有你最喜欢的三个菜。皮条鳝鱼,蒸茼蒿,冬瓜炖裙边。”张夫人说的这三个菜,都是荆州名菜。特别是冬瓜炖裙边。这“裙边”乃是海碗大的老鳖绕背一周的边带,一只鳖的精华全在其上,用其炖冬瓜,味美无比。一想到“裙边”的美味,张居正立刻口角生香,但他依旧说道:“现在,京官们胡椒苏木折俸,必定会有风波。家里用度,还望夫人扣紧一些,以免捉襟见肘。“张夫人答:“几样家常菜,要不了什么钱。”“人多口杂,还是不要招摇。”“哟,你好歹是个宰相了,未必吃两个菜也要看人脸色?你不要这个门面,我还要呢?”

张夫人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张居正已经起身走到起居间门口,见夫人这么说,又折了回来,小声说道:“正因为我现在身为首辅,所以才必须处处小心。”“这一点我知道,”张夫人说着,进到卧房中拿出一张纸条来递给张居正,说,“你看看这个。”张居正接过一看,那纸条的上端用蝇头小楷写了二行:东关帝庙神签。第五十七支,中吉。底下是四句诗:燕子离巢上下飞翩翩求侣勿相违破空神剑依天意不斫霓衣斫老梅张居正看过,问夫人:“这是谁抽的签?”张夫人答:“我让游七去东关帝庙抽的,一直听说那里的签很灵。京师人家有什么事,都去那里求关帝爷保佑,求支灵签。”“你为何抽签?”张居正又问。张夫人一笑,答道:“还不是为的家事,想讨个吉利。”“家事有何不吉利的,值得抽签?”看着丈夫不屑的态度,张夫人叹一口气,说道:“叔大,今天储济仓那儿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是王篆的管家过来告诉游七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为你担心吗?好在,这支签有逢凶化吉之象。”张居正又拿起那张字条认真研究。张夫人在一旁说:“那把神剑指的是你,你神剑出鞘,是顺从皇上的意思。你不伤害百官,却单斫老梅,梅的谐意是倒霉的霉,剑一挥,霉气就一扫而尽,你还担心什么?”“这是你解的?”“我哪里懂得这多玄机,是关帝庙的解签人说给游七听的,游七回来说给我听。叔大,千难万难,有皇上支持,这事儿就逢凶化吉。”“国家大事,岂是一支破签解得透的。”张居正说罢,又把那张字条随手丢在茶几上,提醒夫人说,“凤兰,你要记住,当今皇上,同允修一样大,才十岁。”“是啊,允修玩一个单盘的风葫芦,花了两三个时辰才飞起来,毕竟是孩子啊!”“好了,不议论这些事情,我们好好用一顿晚膳。餐后,我来教允修,如何来玩风葫芦。”八、薰风阁餐叙天色一黑,灯市口一带的夜市便嚣腾热闹起来。这天晚间戌牌时分,有一乘两人抬的便轿忽忽悠悠抬进了薰风阁的院子。当那乘便轿刚在轿厅里停稳,只见一名手拿描金折扇身着府绸道袍的先生走出轿来。这位打扮成学究先生的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左侍郎魏学曾。大概四个月前,魏学曾曾陪着高拱来这薰风阁里吃了一顿熏猪头肉,那时候正值隆庆皇帝病情有所缓解。高拱虽然感到内有冯保作对,身边有张居正掣肘,但压根儿没有想到局势变化如此之快。一个身历三朝声名显赫的堂堂首辅竟然说栽就栽,弄了个禄秩尽夺褫职回籍的悲惨下场。所以魏学曾今次重来,难免心中涌起人去楼空的酸楚。自高拱去职后,魏学曾绝少应酬,除了每日到吏部上班,余下时间都是呆在家闭门谢客。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受别人的宴请。上得三楼,走进一间靠内院的清静雅室,早有一个人起身相迎,勉强挤着笑脸问道:“启观,你怎么磨磨蹭蹭现在才到?”魏学曾答:“总得挨到天黑才好走路。”那人本想跟着笑话一句“你这个魏大炮如今也晓得怕人了。”但又怕刺伤魏学曾的自尊心,故忍了没说,改口问道:“一路上没碰到熟人?”“没有。”魏学曾抬眼看了看雅室内的华丽陈设,淡淡一笑,不无讥诮地说:“汝定,胡椒苏木折俸,已经半个多月了,你居然还敢在庙右街上请客,就不怕人家说闲话?”“怕什么,咱吃自己的积蓄,碍着谁了?”说话间,早有店小二沏上一壶茶并端了几样茶点上来。这是京城燕饮饷客的规矩,正式开席吃热菜之前,先摆上茶点让客人嚼嚼开胃。却说今晚请客的主人,也是京城内鼎鼎大名的人物,现任礼部左侍郎的王希烈。他与魏学曾都是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座主都是高拱。因此除了同年之谊,还有着同气相求的政友交谊。两人都是高拱深为器重的人物。隆庆皇帝大行后,王希烈一直在万寿山督修陵寝。高拱去职第二天,本来就重病在身的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的高仪也惊疾而死。担任礼部佐贰官的王希烈便临时回部主政。王希烈担任礼部左侍郎已届四年。高拱曾经许诺,待高仪入阁之后,将选择恰当时间奏明皇上,他不再兼任吏部尚书,高仪也不再兼任礼部尚书,空下职位,将由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人接任。可是时过境迁,这次六部尚书调整,吏部尚书由兵部尚书杨博改任,礼部尚书则由詹事府詹事吕调阳升迁出任了。刚刚临时主政不到半个月的王希烈,又不得不退回到副手的位置。他心里头那股窝囊气实在是无从发泄,只得回家平白无故地殴打书童折磨小妾以解恨。闹得这些时家里人见了他,无不躲得远远的。他自己也觉得长此下去不是办法,恼的是自己心大抓不破天。半月前胡椒苏木折俸闹出大风波后,他又觉得机会到了。冷静观察了一段日子,昨日散班,他便写了个请柬让家人送到魏学曾府上,约他今夜里来薰风阁餐叙。魏学曾这些时也是闷得慌,正想找个人发发牢骚,因此爽然答应如约前来。喝茶时,两人先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待到酒席摆了上来,看着满桌的佳肴,又看了看这间空荡荡的大雅间,魏学曾问:“汝定,如此丰盛一桌酒席,就咱们两人吃?”“还能请谁?”王希烈尽管窝了一肚子的苦水,面子上却装得轻松自如,调侃问道:“要不,让店小二找两个女孩子来,给咱们唱曲儿佐酒?”“算了吧,”魏学曾耿直,不像王希烈善于隐藏自己,苦笑着说,“你汝定兄这时候找我,肯定是有事。眼下,谁还有心思吃花酒。”“这话也对。”王希烈说着便以主人的身份与魏学曾碰了一杯,他本想就胡椒苏木折俸一事,探探魏学曾的想法,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却改了一个话题问道,“启观兄,杨博老接任吏部尚书,有何改弦更张之处?”魏学曾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反问王希烈:“你那里呢?吕调阳怎么样?”“这个还用问,吕结巴是你我的同年,他米缸里究竟有多少米,难道启观兄你不清楚?”王希烈酸溜溜说着,夹起一块熏猪头肉送进嘴中。奇怪,平日里提起来就馋得流口水的京城名吃,这会儿却味同嚼蜡。王希烈屏住呼吸勉强吞咽下去,一门心思却还想着吕调阳。吕调阳步入官场,一直担任着学官和史官,从来就没有干过封疆大吏,这倒符合他的性格。与他共过事的人都知道,他一肚子学问,只是为人迂腐,说话又有口吃的毛病。因此在同年中落下个“吕结巴”的绰号。他办事稳重有余而魄力不足,绳墨有余而变通不足。因此步入官场二十多年,除当了三年国子监祭酒这个正职之外,大部分时间干的都是副职。詹事府是负责皇太子生活和教育的衙门,詹事虽是正职,但刚刚出阁讲学的太子已当了皇帝,吕调阳又无事可干了。张居正这次特意举荐他出任礼部尚书,一来是要借重他的学问。二来也是最重要的,这吕调阳虽是高拱门人,却从不攀附,平日除了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之事,决不肯沾惹一点是非。因此大家都认为他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是同年中出了名的好好先生。论读书之多,学问之博,王希烈的确远不如吕调阳,但王希烈甫入仕途,先任知县,后回京任礼科给事中,接着多次出抚地方,或州牧或按台,建衙开府,从七品知县到三品封疆大吏硬是一步一步干起来的。他自恃操约驭繁举能捷辩,因此根本不把长期担任史职学官的吕调阳放在眼里。谁知道就吕调阳这么个三扇大磨也压不出一个响屁来的木头人,如今却成了他王希烈的顶头上司,你说让他气也不气。但王希烈今晚把魏学曾请出来,并不仅仅是找老朋友吐吐苦闷发发怨气,他另还有重要事情要与之磋商。“启观,伍可的事,知道吗?”魏学曾点点头,答道:“伍可弄了个条陈,胡诌什么男变女是阴盛阳衰之兆,得罪了李太后,被圣谕削籍,这已经成了京城里的一大新闻,还有谁能不知道。”“听说他还写了一个弹劾张居正的折子,说张居正启用私党。正巧被他罢官,这折子就没呈上来,但却私下里在京城流传开了。”“是的,咱也看过这个折子。”“伍可此举,不知事先是否找人商量过。”王希烈朝魏学曾投来探询的目光。魏学曾知道他的意思,索性挑明了说:“汝定兄是不是觉得伍可背后的指使者是我?”王希烈讪讪一笑,圆滑地说:“外面是有这样的传闻,也不叫指使。可能是这个伍可揣摩着老兄有这层心思,加之玄老有恩于他,故义无反顾放出了一个旱天雷。启观哪,如今京师官场上,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你哪。”“盯着我干啥?”“干啥?你说干啥?”王希烈压低声音,探着身子说道,“伍可放了第一炮,这第二炮、第三炮该谁上阵呀。”“谁放炮跟我有何相干?”“你不是魏大炮吗?”魏学曾把王希烈盯了好一会儿,叹口气说:“看来,你真的认为伍可此举是受我指使。”“这又不是坏事,你躲什么?”九、“种瓜得瓜”“你有这种想法本不足怪,”魏学曾板着脸,解释说,“伍可原是吏部文选司主事,在我手下干过两年。这小子做事灵活,很得高阁老赏识,今年初,便把他提拔起来去太原当了一个四品巡抚。高阁老的意思是让他开府建衙,在地方上多做些实事,以备日后晋升。哪晓得这家伙心高气盛,一到太原就与按院府台搞不好关系。过了一些日子,就有那么三言两语传到高阁老耳中。高阁老心里很烦,嘱咐我有空给伍可写封信去规劝,那封信竟来不及写,高阁老本人也就去职离京了。”“这么说,伍可弹劾张居正是自作主张?”“我想是的。你说伍可放了第一炮不假,但是可惜得很,他放的是一个横炮”。“怎么,他弹劾得不对?”“肯定不对,”魏学曾口气坚决不容置疑。这时店小二送了一壶热酒上来,待他退出重新掩好门后,魏学曾接着说道,“说张居正怀私罔上,此话不假。但说他重用私党,却证据不足显得勉强,伍可在折子上提了两个人,一是王国光,一是王之诰。这两个人,一个是张居正的亲家,一个是张居正的好友。这都不假,但他们都是勇于任事政声卓著的大臣。玄老在任时也很器重他们。六部尚书真正换了的就是户部刑部两个,朱衡是三朝老臣,又是治河专家,张居正将他留用。杨博早在隆庆初年就是吏部尚书,高拱出任首辅后,隆庆皇帝要他兼任吏部尚书,于是便让杨博改任兵部,却仍挂了一个吏部尚书的空衔。这次他归政吏部,也说得上是众望所归。他空出来的兵部尚书一职,由宣大总督谭纶接任。他战功赫赫,坐镇宣六年,俺答虏寇从不敢前来犯边,由他来出掌兵部,也无可厚非。再就是兄台所在的礼部,吕调阳比起上述几人,政绩逊色得多,但道德文章仍为人所称道。更重要的是,他是詹事府詹事,是太子的老师。小太子如今登基御极,张居正举荐他的老师出任礼部尚书,也在情理之中。说句公道话,张居正举荐的六部人选,实在是无可挑剔。”魏学曾一番宏论,把王希烈说得心都凉了半截。他本指望魏学曾能够借伍可事件,挑头儿领着大家与张居正较量一番,没想到这个魏大炮一反常态,居然为张居正大唱颂歌。如果不是交情多年,他真怀疑魏大炮要卖身投靠了。想着想着王希烈心火蹿了起来,悻悻说道:“启观兄,张居正给你吃了什么***,今儿晚上,你专门往他脸上贴金。”魏学曾知道王希烈向来心胸狭窄,因此也不计较,只笑了笑,仍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汝定兄,我方才说六部尚书的人选无可挑剔,并不是说张居正无可挑剔,他出任首辅的第一件事就是拍李太后的马屁,上两宫皇太后的尊号,这件事你是参与者,比我清楚,个中奥妙我就不嗦了。第二件事就是更换部院大臣,这两件事都做得很得体。这正是张居正的阴骘过人之处。但是接着这两步棋的第三步棋,才真正显出了张居正的毒辣”。“他第三步棋是什么?”王希烈急切地问。魏学曾正欲回答,忽然房门被一下子推开,只见两个陌生人闯了进来。魏学曾细看这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约摸五十来岁,少的二十出头。瞧模样动静,很像是一对父子。都穿着黑裤白褂,光露着一双膀子,脚上都穿了一双踢死牛的千层底皮衬布鞋,一看就是江湖卖艺人的打扮。“你们要干啥?”王希烈警惕地问。“回两位老爷,”年纪大的一个抱拳一揖,说道,“俺叫胡狲,这是俺儿子,叫胡狲子,俺爷儿俩见两位老爷闷酒喝得慌,今特来表演几套杂耍,给老爷长情绪。”说着拉开架式就要开演,这当儿店小二三脚并两脚赶了进来,一副狗眼看人低的神态拉着胡狲的手就要往外赶。“去去去,早就言明了三楼以上是禁地,老子车个眼睛转个身,你们就溜上来了。”店小二咋咋呼呼,胡狲满不在乎嬉嬉笑着。可是,任凭店小二使尽了吃奶的力气,硬是拉不动胡狲半步。看到双方僵持不下,魏学曾便让店小二松了手,然后问胡狲:“你会些什么杂耍?”

胡狲答道:“回老爷,小的最拿手的把戏,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王希烈心里头还在想着张居正的第三步棋究竟是什么,正想开口把这父子闲汉轰出去了事,却没料到魏学曾已抢先说话:“既如此,本老爷就看你怎样种出瓜来。”“好咧。”胡狲说着让胡狲子解下背上的褡裢,从里面取出一只盛满土的花钵,放在屋角,又从怀里抠出一枚瓜籽,上前两步递到魏学曾手上:“请老爷过目,这是一颗香瓜籽。”

魏学曾把那枚黄褐色的小瓜籽放在手心掂了掂,确定是香瓜籽无疑,便退还给胡狲,说道:“你少绕圈子,且快种去。”“小的遵命。”胡狲说着就把那枚瓜籽栽进了花钵,然后吩咐胡狲子浇水。说来也怪,须臾之间,只见那花钵里竟有一支绿芽儿颤颤巍巍拱出土来。“再浇一捧水,轻点。”胡狲吩咐。胡狲子又浇了一捧水,眼见那芽儿舒开两片嫩叶,一副不胜娇羞的样子。只见那翠滴滴的瓜秧一下子就蹿起一鳰来高,惊得店小二一旁直咂嘴。胡狲用手指头碰了一下瓜秧,说道:“瓜秧儿你懂事,往老爷哪边放蔓去。”这瓜秧儿好像真的听懂了胡狲的话,竟溜下花钵,一根蔓放箭似的朝酒桌这边长过来。桌上的瓜蔓头一昂,居然就真的爆出一朵花来。“太神了!”店小二忘乎所以,竟手舞足蹈大叫起来,突然间瞥见魏学曾阴沉的脸色,忙掩了口,一脸窘色退回到门边站定。“结瓜要多长时间?”王希烈问。“喝盅酒的功夫”,胡狲答着,突然脸色一变,指着王希烈身后的墙壁说,“老爷,你看那是不是一只壁虎?”众人一起回头去看,除了壁角灯饰,偌大粉壁光洁如新连个黑麻点都没有,哪里有什么壁虎的影子?魏学曾意识到上当,赶紧扭转头来,只见瓜蔓上已结出了一只金灿灿的香瓜。“怎么样,老爷,一盅酒的功夫吧?”胡狲得意地说。王希烈怀疑胡狲趁众人扭头时迅速搬一只香瓜放到桌上,可是他伸手去摸那只瓜,竟然是结结实实地长在藤蔓上。王希烈吩咐店小二领胡狲父子下楼去领赏钱。胡狲子收拾好褡裢随店小二嗵嗵嗵地下楼去了,胡狲却留在雅间里不走。“你还磨蹭个啥?”王希烈问。胡狲一改满脸的市侩之气,肃容问道:“请问二位老爷,谁是魏大人?”“在下正是。”魏学曾一下子愕然,便把这位胡狲又重新打量一番,问,“你究竟是谁?”“咱就是一个跑江湖的艺人,今受人之托,有一封信要交给魏大人。”胡狲说罢,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取出一封信递上,魏学曾接过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信皮上的字迹他是太熟悉不过了。他并不慌着拆信,而是谨慎地问胡狲:“你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十、读信脸色大变胡狲看了一眼在座的王希烈,欲言又止。魏学曾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不必多虑,这是多年故交,不妨事的。”“既是这样,小可就说了,”胡狲朝门口觑了觑,压低声音说,“小可与高阁老同乡,也是河南新郑县人,他的管家高福是咱的远房亲戚。”“是高福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上?”“是的,我是专程送这封信来京。高福说,这封信非常重要,嘱咐咱一定要亲自交到魏大人手上。”“你到京城几天了?”“已经三天,高福还嘱咐咱,京城形势复杂,这封信不要直接往魏大人府上送,更不要上吏部衙门找您,这一下可苦了小可,转悠了几天,竟找不到投信的方法。谢天谢地,今夜里终于得在这薰风阁了此差事。”胡狲说完,一拱手就要道别,魏学曾又抢着问了一句:“你在家乡见到高阁老了吗?”“没见着,高阁老回到故居,整天关门闭户不出门。他的院子附近,也总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游荡。乡亲们说,这是官府密探,高阁老虽然削职为民,皇上对他仍不放心呢。”胡狲的口气很是为高拱抱屈,魏学曾更不多言,只是说道:“此地也不便久留,壮士你还是快走为是。”“是,小可就在此与两位大人告别了。”胡狲深深一揖,闪身出门走了。胡狲走后,魏学曾亲自起身把门掩好,再回来拆封读信。信只有两张纸,亦行亦草的蝇头小字,反映出写信人潦倒不平的心境。读罢信,魏学曾掩卷不语,本来就黧黑的脸庞,越发显得铁青难看。“信上说的什么?”王希烈小心问道。“这封信你看看也无妨。”魏学曾说着就把信递给了王希烈。王希烈看过顿时也脸色大变。原来信中所述内容,与两人都有利害关系。却说高拱那日狼狈离京,张居正赶到京南驿设宴饯行。临别前把李延给高拱置办的三张田契原物奉还,高拱一时负气把它撕了。待回到老家细想此事,觉得这里头还藏有巨大祸机。张居正仅仅只给了高拱三张田契,他的手上还有没有比田契更为重要的证据?因为从韩揖与兵部驾部郎中杜化中嘴中吐出的情况分析,京城中各衙门堂官得过李延贿银的肯定不在少数,设若李延走火入魔,也把行贿之事逐一记账存档,而恰好这些证据也如同那三张田契一样落入张居正手中,这岂不给他这个新任首辅剪除异己提供了绝妙机会?高拱心想自己反正已经下台,张居正再下毒手,大不了把他整个一死而已。但他不忍心看到自己多年来呕心沥血培植的势力毁于一旦,于是就给魏学曾写了这封信告知真情,希望他与人商量及早防范以备不测。这封信的出现,使两人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又加倍地紧张起来。魏学曾从王希烈手中拿过信,借桌上烛台的火苗一举焚了。他还记得几个月前高拱特意与他商量过此事,原以为李延一死就一了百了,没想到祸事再起旧衅重开,眼看就有一场暴风雨到来。他把烧信留下的纸灰清理干净,看着一直发愣的王希烈,说道:“汝定,这件事大意不得,玄老当时就担心此事若是捅出来,京城各大衙门就会人去楼空,因此百计防范,没想到最终还是出了问题,此情之下该如何应变,老兄有何见教?”王希烈本人曾两次收过李延的贿银,因此看过信后已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过此时还存了一份侥幸心理,他斟酌说道:“依在下看来,张居正手中,未必有那份受贿者的名单。”“如何见得?”“李延保留三张田契,这是购地的凭证,当然丢失不得。但他毕竟也是老官场,懂得当官的大忌就是给人送礼还留下证据,谁都知道这个证据一旦落入政敌之手,后果就不堪设想。”“道理是这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魏学曾心情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拂之不去。看到他这副样子,王希烈心中暗忖:“我一个礼部左侍郎,就得了李延五千两银子,这还是李延想给母亲讨诰命,这事儿归礼部管辖,所以才偷偷封了银票送我。这个魏大炮却不同,他是吏部的佐贰官,又深得高阁老信任,权势之大,声名之显,竟超过了其他五部的尚书,李延巴结他,不知又送了多少银子去。跟他比起来,我那点贿银算得了什么。”如此一推测,王希烈不但坦然了,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心理,他试探着问:“启观,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你说句实话,李延送了你多少银子?”“零”。“零?”王希烈猛然失口一笑,头摇得货郎鼓似的,“你这话鬼都不信,李延来京行贿,除了高阁老,头一个想到的就应该是你。”“他怎么想是他的事情,我反正是一个铜板也没有拿他的。”魏学曾答罢,便反问道:“汝定,你问我半天,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你拿了多少?”“我嘛”王希烈支吾着答道,“别人吃肉,我只不过喝了一点汤而已。”“汝定哪,那不是汤,那是毒药哇。”“就算是毒药,如今已喝进肚子里,又有啥办法。”王希烈悻悻答道。魏学曾长叹一声,以拳击额自言自语道:“汝定,看来你是在劫难逃。”看魏学曾样子挺认真,不像是故意吓唬人,王希烈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上。“启观,你何出此言?”魏学曾看了王希烈一眼,宕开一句问道:“汝定,还记得胡狲进来之前,我说过的张居正的第三步棋么?”“啊,你不说我倒忘了,”王希烈拍了拍脑门子,追问道,“你说张居正的第三步棋很毒辣,究竟是一步什么样的棋?”“明天早朝,皇上就要宣布了。”“宣布什么?”“两个字,”魏学曾伸出两根指头,一字一顿地说,“京察”。“京察?”王希烈眼珠子忽悠悠转了好几轮,狐疑问道,“京察四年一次,去年才搞的,现在又搞什么京察?”“凡例是四年,但这次是特例。”“如何一个特法?”“今天下午,杨博老拿来一份诏书让我看。并说皇上曾在云台单独召见张居正,这位首辅大人向皇上提出了京察的建议,皇上允行。并降旨要张居正代为起草《戒谕群臣疏》,张居正起草完毕,让内阁书办抄录了几份,分送杨博、葛守礼以及朱希孝、朱衡这样的老臣征求意见。博老明知道我是高阁老一手提拔的人物,仍把这草疏拿给我看,其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表示他不偏不倚,要做一个公道守正的天官。”“那《戒谕群臣疏》的大意是什么?”王希烈焦急地问。“你看看便知。”魏学曾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吏部专用的移文笺纸,递给王希烈说:“皇上的《戒谕群臣疏》已经刊登在吏部的移文上,明日就要分发两京各大衙门。”王希烈接过迫不及待读了下去:朕初承大统,深烛弊源,亟欲大事芟除,用以廓清气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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