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越素贞,街坊们平时都说她是一个由大家闺秀变成了小家碧玉的美人儿。这种称赞不仅仅是因为她面目姣好,肌肤白嫩,体态匀称,更重要的是因为她有一种让人感到既高雅不俗,而又平易温厚的气质,尽管她己是三十一岁的人了,且还生育了三个孩子,而整个胡同的妙龄女郎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同她比美。可以这样说,她在整个胡同,是男女老少心目中最圣洁的人,是人们崇拜的偶像。在自己家里,蒋家一屋老小也把她当贵人看待,不但公公从不在她面前变脸,就连婆婆也从不对她说半个“不”字,家里虽说做得是小本生意,但同样很红火,加上夫妻间恩爱有加,她自己也确实觉得生活过得是挺幸福的了。可是,现在竟然要同丈夫和孩子们去当难民,这真是她所始料不及的。不过她能够理解,这不是自己一个小家庭的问题,娘家这么大的家业,不也当了难民?谁知隔海的豺狼会跳过大海呢?这是天灾人祸,谁也阻挡不了的。
婆媳俩收拾衣物时,婆婆总是要儿媳多带一些东西,可是又担心他们提不起。素贞劝慰着婆婆,说是衣物并不要包多少,因为是冬天,大家多套几件在身上就是的。但她并没忘记丈夫的话,棉被是要带两床的,这不是出去住店,而是出去逃难,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要是来到什么三沟两岔的地方无店可住,到了晚上小孩不必说,就是大人没棉被也不可能禁得住这大冷的天。她捆了两床大棉被,又加了一床小的。出门在外,并且要重新安家,钱财是不能少的,她把娘家送的金条和自己的首饰放在一起包起来,这是自己要贴身藏好的东西。蒋父送的一百个大洋,大大小小分成了三包,由丈夫和大女儿及儿子各带一包,这样分散着带,是由于小孩不易惹人注意,即使路上发生什么问题,总不至于因为放在一起而丢失得干干净净。
婆婆看已无事可做了,突然又像想起什么,就离开了儿媳的房间。一会儿,她又走进房来,把一个小包递给儿媳说:“这个应该交给你了,你要好好保存。”
素贞打开小包一看,原来是一只品位极高的玉镯,便退给婆婆说:“妈,这是你老人家的东西,我怎么能拿呢?”
“不,这本来应该是你的,”婆婆又把玉镯递给儿媳说:“它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本来是由婆婆传给进门的儿媳的,当初我看你家里是那样子的,担心你靠不住,所以没有及时给你。后来想给你,又找不着什么来由。最后我想,干脆把它留给你弟媳,你就是知道这事也不会介意的。现在看来,她已是靠不住了,应该给你的,还是给你,希望你能把它一代一代传下去,亲手交给勇儿的……”说到这里,老人鼻子一酸,就说不下去了。
素贞此时还能说什么呢?她什么也没说,打开包金条手饰的包儿,又加上一只玉镯进去。
“妈!”翠翠从学校回来后,直接来到母亲的房间,含泪叫了一声。
“回来啦,学校的人都走了吗?”
翠翠望了母亲一眼,担心出声回答会抑制不住而哭出声来,只点了两下头,就把脸转到一边去拭泪。
素贞了解女儿此刻的心情,急忙安慰她:“我们明天一早就走,走的都是同一条道,会追上他们的,放心吧。”
翠翠又点了点头,默默地给母亲叠起衣物来……
听从蒋老的吩咐,蒋老太太早早地做好了晚饭,一家八口就围坐在灶房宽敞的地方吃起来,除了莲儿为挑菜撒娇地嚷了几声外,别的没一个人做声。跟往常一样,蒋老晚饭时也喝了两盅酒,所不同的是,以往喝酒时心情开朗,现在喝酒心情特别沉重。喝着喝着,老人竟垂头呜咽起来,弄得大家都放碗停筷,看着老人发愣,有心宽慰他几句,就是不知从哪说起。
“爹,你别难过嘛!”还是蒋奉楠在妻子的示意下最先开了口。
“好,别难过!”老人强忍悲痛,抬起头来,以袖拭了一下泪,转头对身边坐着的小儿说:“复洗的‘全家福’放在什么地方!”
“你房里写字桌上。”奉平回答。
“拿来,给他们一人一张!”
奉平起身从父母房里拿来了照片,给哥嫂一家人每人发了一张,奉楠夫妇就解下两个小家伙的外衣扭扣,准备把照片放进他们内衣口袋中去。蒋老看到两个小孩敞开了外衣,又突发奇想说:“我给你们每人一张家庭照片,背后写有家庭住址。这样做,是担心大家今后走失。如果以后走散了,根据照片上的地址,孩子们长大后总会找回来的。只是照片容易损坏或丢掉,我想在他们手上各刺一个字,你们看怎么样?”
“爹,这……”蒋奉楠本想提出不同意见,但看到妻子劝止的目光,就不说下去了。
“爷爷,家庭住址我记得。你和奶奶,还有二叔和小叔的名字我都记得,连外公一家我也记得的。”
“翠儿,怕疼是吗?”小叔猜测着这大侄女的心思说。
“我才不怕呢!爷爷,你说刺个什么字?”
“我也不怕!”勇儿名中占了个“勇”字,倒是勇敢得紧。
老人沉思了一下说:“狗日的日本鬼子想灭我们中华,这是做梦!我就给你们都刺一个‘华’字,以后照片万一丢了,可以凭这个字相认。”
吃过晚饭,老人就在三个小孩的右手臂上各刺了一个“华”字。勇儿的确勇敢,疼得泪水在眼眶里直转,可就是咬着牙不吭声。莲儿却大哭起来,要不是蒋奉楠兄弟俩帮忙,越素贞甭想抱得住。
为了第二天早起,这天全家人早早地上了床。可人虽躺在床上,却没有谁真能入睡。
蒋老夫妇拥着孙儿小勇睡。爷爷反来复去给孙子讲着家庭掌故,生怕孙子忘记,说着说着,又要求孙儿复述自己讲的内容。等到孙儿睡着了,两个老伴又哀声叹气起来。最后老头听着老伴的饮泣声,实在无法入睡,就干脆穿上衣服,坐在床头吸起烟来。
奉楠兄弟俩同头躺在做弟弟的床上,相互叮嘱着,承诺着,千言万语,总是说不完……
素贞拥着两个女儿躺在自己床上。莲儿因受不了刺字的疼痛,闹了好一阵才睡着。
与母亲说了一阵话后,翠翠也慢慢睡着了。这里,素贞睁着双眼直瞪着天花板想事情,几次强迫自己不去想,可头脑不听心里安排,老是要想。究竟想了些什么,她也串连不起来,只觉得想到后面一件事后,又把前面所想的内容忘了。窗外寒风呜呜,她知道天越更变冷,说不定就要下雪,把被子再向上拉一拉,扎好女儿肩头的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