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的房子,是两层砖木结构的楼房,楼下门面虽只一间,但开间较宽,总在七米左右。当胡同是曲尺形的柜台,一条巷子似的过道通向里间。紧靠店堂的这间房住着蒋老夫妇,房后是天井,天井后面是灶房,灶房旁边是楼梯间,它们的后面是厕所和小园子。楼上前部分分为两间,右边住翠翠的叔叔,左边住她的父母。左边房后当天井一面又开了一间房,这是翠翠的“小天地”。灶房上面的楼房,是堆放货物的地方。
越素贞母女回到自家门前,家里不但店门没开,就连过道这边供人进出的大门也是虚掩着的,只留一两寸门缝透气。两人推门进屋后,又把门反掩上。
翠翠的父亲蒋奉楠,坐在柜内火炉边叹气,当他听到推门声抬头见是越素贞母女后,就问道:“都回来了?”
“我们回来了。”母女俩走进柜内,翠翠蹦到了父亲身边又说:“爸,我们学校明天就撤走了,外公外婆他们也是明早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动身呢?”
“我们后天走,你叔已订好了后天的车票。”
“爷爷奶奶都同意走了吗?”
“唉,他们——别说了,她外公外婆还好吗?”蒋奉楠说着,把目光转向了妻子。
“都挺好的,只是他们很想再见孩子们一面,当知道孩子们不能去的原因后,都感到非常遗憾。”
“只要他们不再记恨我就好!”
“哪儿能呢!看,这是他们给的盘缠。”越素贞说着,把金条递到蒋奉楠手上。
“你怎么能收下这么多的金钱呢!我们又不缺钱花。”蒋奉楠掂着金条说。
“为什么不收,这是我爸妈的一片心,你不是担心他们记恨你吗,究竟记没记恨,它也是可以说明问题的。”
“这么说来,倒是我没去给他们送别不应该了。你向他们解释了我没去的原因了吗?”
“说了,你当我是蠢人吗?他们要我们到了长沙后,多同他们联系。到时你得好好孝敬我爸妈一点。”
“这就别说了。”说到爸妈,蒋奉楠已转晴了的脸又阴了起来,“只是不知道他爷爷奶奶两个老究意怎么办。”
“爷爷他们还是不愿走呀,我去给他们说。”听了父亲的话,翠翠转身想进里屋去。
“回来!”父亲叫住了她,“你去也是没用的!’
“就让她去试试吧!爷爷奶奶平日疼爱大孙,翠儿去说,兴许有用。”越素贞劝说着丈夫。
翠翠过了过道,后面就是天井,向左转就来到爷爷奶奶房间的窗下,只听得从房内传出了奶奶那低低的哽泣声,再走几步进门一看,房中的情景尽收眼底:奶奶坐在床沿上,把九岁的弟弟小勇搂在怀中低声抽泣;小叔坐在床边的靠背椅上,抱着四岁的妹妹莲儿,沉着脸直盯着地板;小勇在奶奶怀中侧脸呆呆地望着门角;莲儿想是不敢看大人的表情,把脸埋在叔叔的右肩;爷爷坐在窗下的写字桌前,看着桌上的全家福照片出神,大家都不说话。
“爷爷,你生气了吗?”翠翠进房发问,打破了房中原有的沉闷气氛。
“爷爷没生气,你们学校的情况怎么样?”爷爷问。
“他们明天上午就走了,爸妈要我跟家里人一起走。爷爷,你和奶奶就跟我们一块走吧!”
“我们老了,走不动了,还是你们走吧!”
“一起走吧!路上兴许还能遇到二叔呢。奶奶,你说是吗?”翠翠又把话头引向奶奶,希望得到奶奶的同意。
“嘿!丫头,”两个老人终于在悲痛中带上了苦笑,“天下哪有这样的巧事呢?”奶奶开了腔。
蒋老共有四个儿女。老大就是翠翠的父亲,今年三十三岁,仅比妻子越素贞大两岁。老二蒋奉翔,今年三十岁,军校毕业后在外当兵,听说已有妻室,只不过几年没有回来了。老三蒋红梅,今年二十八岁,就是翠翠那在长沙的姑妈。老四蒋奉平,今年二十二岁,与街坊柳姑娘订了亲,正准备开春结婚,如今柳姑娘几天前就跟随家人离开了合肥。老人现在看的“全家福”上面,照的是两个老和四个儿女,加上素贞、翠翠、小勇九口人。照相那阵子,莲莲都还没生下来哩!
一天下来,蒋奉楠劝说老人一同撤走,老人不愿意。刚才,蒋奉楠忍不住发起了牢骚,说老人不该对前年春节发生的事耿耿于怀。儿子的一句话惹火了老人,老人就把他轰出了房。老人心下想:这能怪我老头子耿耿于怀吗?她出门几年,做着大生意,大年大节的,竟然空手回来,说她几句,竟然跑了,还两年不写一封信。在她心里,难道还有我这个爹吗?我为什么要去求她?哼!让狗日的日本鬼子把老子打死好了,反正年纪大了,也活不了几年了。
“爷爷,你们不走,我们会想你们的,还是一起走吧!”翠翠依偎着老人撒起娇来。
老人搂住孙女的肩,细细地端详着她的面孔,鼻头一酸,滚出了两行清泪。翠翠伸手给老人拭泪的时候,自己也呜咽起来。
“你几姊妹就跟着爸妈走吧,很多国军都向徐州那边调了,那边的鬼子一时半载还打不过来;南京那边的鬼子还隔着一条江,要来也没这么快。这栋房子是祖业,应当有人守着。我和你奶奶都六十来岁了,没有什么好怕的,如果死了就算了,要是没死,我们就守着房子,等你们回来,也才好有个住处。”
这时,蒋奉楠夫妇也进了房。蒋奉楠知道父亲决心已定,是无法说通的,就不再坚持,对老人说:“爹实在不走,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妈和小弟……”
“哥,你就放心走吧,让我跟爹妈在家里。全城人已走得差不多了,日本鬼子来后,不信他们能把城里每个角落都搜尽。我单身一个,要逃要躲是很容易的。爹妈在家里,不论有事无事,我都可以随时来料理。”
“唉!就这样定下来吧,你们都不要再说了。”奉楠的母亲也说了话。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翠翠又去了一趟学校。除了看门的孤老头而外,学校一个人也没有了。小姑娘感情是细腻的,她在校内平时自己爱玩的地方,都呆立了一会。这棵古松下面,她与同学们常来谈天说地,数刘英的故事最多,讲得也最动听。这儿是一片细叶月蜡树,同学们平时常在这里嘻嘻哈哈地相互追逐,那天小芳追来,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芳收势不住压在自己身上,当时脚多疼啊,眼泪都出来了,可脸上还是笑着的——刘英她们对着自己喊:“又哭又笑,黄狗拉尿。”翠翠又来到教室,阮老师的样子便在头脑里浮现出来……就这样,翠翠在校园里打了好几个转,最后才告别看门人,恋恋不舍地离开。
这时,蒋老带着两个儿子,在后园厕所的墙根下挖了一个深洞,把一些值钱的东西,用罐装好,埋进洞里,然后伪装起来。与此同时,楼上蒋奉楠的房间里,越素贞同婆婆一起,也在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