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的焦虑并没有消散,这些焦虑也必须承受。可是刺绣只能一心一意,一针一线,磨人的性子,淡化了时间的概念。在这个时代,能不能摆得下一张宁静的绣绷,就看能不能抵挡世间的诱惑。不能漏掉一针的人生里,没有任何捷径。也只有每一针都在,才能体会这其中的幽情古朴。
命运选择了张蕾。当我第一次参观她的展览,听她的讲座时,便知道她的人生是要跟沈绣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沈绣百年,中国人讲究传承百年,从沈寿,到庄锦云,再到南通仿真绣的省级非遗传承人张蕾,她是第三代传人。
庄锦云是张蕾的奶奶。奶奶出生的那年,中国第一所职业学校南通县立女红传习所正式开学。这是一所大学,由张謇创办,首任校长是刺绣大师沈寿。仿真绣由沈寿独创,是苏绣发展的高阶段刺绣艺术,用旋针来表现人物的肌理,丰富多彩的丝线调和色调,作品色彩调柔自然、透气。
南通地处江北,古老的濠河环抱老城,粉墙黛瓦,雕栏玉砌。女红传习所里,汇集了最心灵手巧的女孩,年轻灵秀,不谙世事,用绣针和丝线密密地编织着少女的心思与梦想。她们也不会知道,她们的作品竟然是不同凡响的,她们不是现世里的绣娘,做一些营生的生活用品,她们第一次知道通过刺绣可以成为工艺美术师,她们正成为现代独立的女性。劳动,收获,心安理得。女红传习所里是祥和的气息。
奶奶12岁接触刺绣,14岁跟随仿真绣创始人沈寿的姐姐沈立研习绣艺,是这所学校的第十四期学员,19岁出师。为了帮着学校解决资金问题,奶奶就给地主家绣寿衣。奶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时,不但获得了一张毕业证书,还额外得到了一块女式手表,这已经是学校给予最优秀毕业生的奖品。正是由于成绩优秀,奶奶被学校推荐去当时中国艺术教育的最高学府上海美专学习,可是家里给她说了一门亲事,求学之路就中断了,这也许是奶奶一生的遗憾。
就这样,奶奶一辈子都在南通,为仿真绣的传承付出了毕生心力。奶奶收集、整理散落于南通民间的各种刺绣针法,编纂出了《南通刺绣针法集锦》,将人字针、齐针、乱针、点针、鸡毛针、打籽针、戳纱和纳绣等民间刺绣针法第一次用理论梳理,和她的同事们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刺绣艺术形式——彩锦绣,在材料、工艺方面进行改进,缩短了生产周期,解决了刺绣无法制作大幅作品的难题。
张蕾的叔叔从事绘画工作,而婶婶则走上了奶奶庄锦云的道路,以刺绣为业。张蕾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刺绣是一家人日常的重要部分,她陪奶奶在南濠河沿岸散步,虽没西湖秀美、雅致,但也舒朗、润秀,一路上听了不少过去的故事。儿时对南通的印象就是博物馆多,末代状元张謇“父教育、母实业”的痕迹到处都是,学校、博物馆、气象台、公园、纺织厂、伶公学社、女工传习所、垦牧、盐业。濠河之滂有一座青砖灰瓦,红色长廊的二层小楼,它就是当年张謇先生创办的南通女工传习所。百年的岁月,风姿依存的小楼仍然会让人们想起当年从苏州来南通教授刺绣艺术大师沈寿。这里人们的性格既有江南人的细致,又有江北人的豪爽,这样的性格使南通的手艺人个性独特,叫“南通工”。
刺绣的基础是美术,善绣者必善绘画。19岁的时候,张蕾高中毕业,进入南通工艺美术研究所,师从著名工笔画家张文昌,学习素描写生。一边学素描,一边跟奶奶学习刺绣,“绣”和画都是表现形式,不同的是“绣”用的是针,画用的是笔。1999年张蕾重新拿起绣针,在奶奶的工作室里工作,用自己的笔设计绣稿。不同于过去的绣娘,张蕾有更多学习的机会,她进修了南京大学的考古专业,除了对于久远历史的了解,还让她深入地接触到了绣的千年文化。学习考古后,她便爱上了收藏绣片,黄袍、破绣片、各种残缺不全的绣品,记载各个年代的绣艺,有时需要花高价从别人手上购下这些看似毫不起眼的家什。
绣一件大作品可以用很长时间,三年、五年,这样的作品很少有人去做,因为客户等不及。一针一线都是时间。先要设计稿件、拷贝,再画在各类真丝面料,不同类型的设计稿需要不同的真丝面料,选用特别的丝线然后染线。油画能调出的颜色,丝线都能表现,一种颜色从浅色至深色一共有36色或48色,一根丝线可以分成16丝,需要的话可以24丝,比头发丝还要细。上绷开始制作,不同的作品制作程序一样,但具体的针法表现不一样。
能不能出好作品,不用等到全部完成,张蕾就可以感觉到,她特别兴奋,手很难控制住,整个过程是紧张的,直到最后一针才能松口气。就是这样的过程令人着迷。
20世纪70年代时候,画家们不断地来这里授课,那是创作的黄金时代,在艺术家身上“采气”,不惜时间、不惜成本,完全为创作神魂颠倒。20世纪80年代时候,这里有了膏腴的气息,不再捉襟见肘,一条刺绣腰带出口价格高达几十万,在日本可以换回一辆汽车。
奶奶已经不在了,她生前最担心的是如何留下先人的手艺,对张蕾的期望是不要只专注自己的创作,一定要传承。张蕾创办了以奶奶名字命名的“庄锦云刺绣设计工作室”。仿真绣不能只成为门庭之间的传承,而应该像以前的女工传习所一样,成为一门可以教授的艺术。可以教的学生数量有限,至少三年才能开始完成一些小的作品。有的人看不到希望,有的人无法抵抗寂寞,有的人有养家的负担。不断有人离开,有人半途而废,有人忍痛割爱。
传承的焦虑并没有消散,这些焦虑也必须承受。可是刺绣只能一心一意,一针一线,磨人的性子,淡化了时间的概念。在这个时代,能不能摆得下一张宁静的绣绷,就看能不能抵挡世间的诱惑。不能漏掉一针的人生里,没有任何捷径。也只有每一针都在,才能体会这其中的幽情古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