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们的住所不会因为一两件家具改变什么。但是与天然的木头生活,能闻到生存的气息,这样离自然会更近一点点。自然远比人类社会简单。人的快乐,大都是自以为是的快乐。可动物和植物的快乐,却是真快乐。
木头需要懂它的人,女人也一样。遇到不欣赏的人,美丽也是白美丽。
一块好的木头,到了木匠手里,经过巧思、设计、制作、打磨成为一件家具,再被新的主人带回家。也许就是陪伴人一辈子的事;也许传到儿孙手里,那就是几辈子的事了。有点像男女关系,不是聊得来就适合在一起,不是在一起就永远会在一起,不是永远在一起就真的合适。
对木头的喜爱是一种情结。常常怀念小时候家里的那些五斗柜和书桌,厚重到不能再厚重,承载着从来也搬不动、推不倒的童年。在这方面,木墨先生是跟我一样的人,他跟我讲小时候大伯家里那张八仙桌,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整张桌子已经很老了,没人当它是宝贝,散发着酱油的味道。可是没了它,吃饭都不香了。
还有老房子的柱子,是与伙伴们围绕着嬉戏玩耍的道具,可以怀抱着转圈,笑声也顺着柱子攀爬上去。旧式办公桌很多抽屉,放着木墨先生的弹珠、贴画、玩具,每个抽屉都有归属权。
木墨的父亲是位手艺人,才艺和天赋令人羡慕,会做很多东西,擅长雕刻。父亲从20多岁起就开始带学生,一边做手艺一边教人,现在已经有了80多位学徒,逢年过节的时候,有些人还会来看望他。父亲是一个要求很高的人,木墨画不好的时候,父亲会抓过纸来一把撕掉,完全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对儿子期望很高,送木墨学习钢琴,他却叛逆坐不住。这些也许辜负了父亲一些期望,好在家里有很多画册,一些进口的书籍,木墨会自发地去翻阅,并没有太离经叛道。
但他也绝对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从来没有做过朝九晚五的工作。先是开了一家陶瓷工作室,关闭了。又跟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影像工作室,还策划了影像展,在当地非常新潮,没多久也倒闭了。最后又做过一个公共艺术公司,结局还是很惨。他是一个随性惯了的人,却一直没有定性,看上去是一个经历丰富,追逐时髦,风光短暂,却一事无成的年轻人。
种种不甘心。也许,一个人的弱点往往会成为一个人的长处。
木墨在杭州学习陶瓷的时候,淘到过一个陶瓷老鱼缸,后来买了几条鱼,觉得好看极了,于是想放在书桌上天天可以看到。只是看到书桌那多层板的桌面,涂着一层难看的油漆,像一张不合时宜的假面具。木墨忍无可忍,觉得非要换一张桌子不可了。开始去各大家具市场,结果还是空手而归。这件事情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直到他有机会制作了自己的第一张桌子。
比起父亲,木墨与木头的结缘更像是一个机会主义者在时代下的反应。有位朋友帮人设计了一套别墅,里面的家具就委托他制作,这单生意有盈利。从此,木墨就开始陆续接了一些定制的单子,开始自己设计生产直到如今。
不一样的是,木头教人沉着。
木匠是一个安静的活,从拿到木头那一刻开始,便要思考。做一件家具,开始就要设定全部,比如用什么木材、采用什么工艺、使用什么五金件,以及涂料、造型,甚至成本。
刚开始做木工时,只有木墨自己在一家家具厂里倒饬。并非是大件,从小入手,用制作家具木材的零头料,通过激光切割成的小件挂饰,木屑四飞,散发着原木的味道。这年的圣诞节格外不一样,圣诞树上挂着的是亲手做的木质圣诞挂饰。他还奇思妙想地把木头打磨成鹅卵石的形状。由小入大,他又制作了烛台、衣架、凳子,一直到大件的桌和床。木墨在做的,都是生活中用得到的物件。
柯布西耶说:“一项任务定下来,我的习惯是把它存在脑子里,几个月一笔也不画。我抓过一支铅笔,一根炭条,一些色笔,在纸上画来画去,想法就出来了。人的大脑是一个匣子,尽可往里面大量存入有关的信息,让其在里面游动、煨煮、发酵。然后,到某一天,喀哒一下,内在的自然创造过程完成。”这很好地诠释了设计的过程,首先需要有对材质的了解,然后才能去了解结构的可能性,要对造型比例本身有敏感度,还需要了解各种表面处理技术。
就算是不完美的木头,那些通常被认为是缺陷的树节、树瘤、开裂的材料,只要用心去理解,巧妙处理,甚至会比无瑕的原材更有魅力。
有桌子做出来后开裂了,很多人都退货了。木墨倒是不担心,在木板之间打上蝴蝶榫,让木头看上去稳定,再用黑胡桃燕尾榫来定形,好似木头之间的对话,结果最终超乎想象。对于他来说,这个过程不是输赢的斗争,剩下的只等待是否有人接受它。
榫卯是中国传统的木艺手段,比起电钻等暴力手段,更加细腻温柔,对木工的技术含量也有更多要求。好像木墨特别钟情传统的燕尾榫,他的家具里面常常会出现这些类似的结构。让木头互相咬合,减少收缩和涨开的破坏性。他做书架、衣架等都是无一颗钉子的。越是简单的结构,越要用内部精确的榫卯衔接和有效的咬合才能成立。衣架就像一颗树,只需要一颗螺丝就可以组装使用。树枝部分组装是循环式的,每根树枝会关系到另外的树枝,最后通过一个小小的木榫锁定了全部。
他不喜欢贴皮,喜欢木蜡油手工擦拭出来的感觉。他喜欢手工车床。他说:“因为手工的不精确性,使得每一块木头都是各有品性的。”
再有就是等待。一款九斗柜,红橡木外框,黑胡桃木抽屉,曾经因为没有合适的拉手,被他搁置在一边。在成千上万件拉手中竟未发现一件合适的,宁缺勿滥。直到有一天,朋友从国外带回一批古董拉手,他觉得这感觉对了,那种被人手触摸过无数次而散发出的味道,不是刻意的做旧能替代的。
只是木墨觉得自己永远达不到父亲的高度,没有他手艺的精湛。父亲那种不怕麻烦的劲儿,是一代人跟一代人的差距。父亲曾经专注于一块木头雕花,同样的手工活花了别人三倍的时间,工厂里的工人都同情他的繁琐。
而木墨更喜欢简单,也许是一种懒惰,他更希望呈现原木的形态,那就是木性。曾经一块砖头掉在地上,把木地板砸出一个坑,引起了木墨的思考,他用同样的尺寸做了一个木头,木头有硬度,却不会带来伤害。木头跟泥土一样,有气味,有色彩,有收缩比例,气质丰富,都会让人感觉安全、自然。
生活上一切安顺。木墨已经拥有了4000多平米的工厂,办公室大概160平方,是一个老房子,空间有利于整体的表达,里面放的都是木墨喜欢的家具。他早上7点多醒来,8点吃早餐,在家散漫地看看书,也会写点字,安排下午的工作内容。中饭一定要在家吃饭,带着恋家的味道。下午去工厂工作,换上工作服,袖口是紧缩的,没有衣摆,做小产品时要套上围裙。到5点半左右收工回家。需要调节的时候,他带上相机去郊区转转,消失在森林里。他喜欢红橡木和黑胡桃木,觉得红橡木就是阳光的气味。
给人以好的东西关乎信誉。这是手艺人的父亲告诉他的。于是他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坚持操守,每一件物品都像是做给自己一样地做给他人。过去的手艺是建立一种系统和关系上的,比如师承,比如主顾之间的互相尊重。每种手艺都有不同的规矩和模式,这些应该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传统的师承关系和手艺人的规矩越来越淡薄了。虽然现在不同了,但核心不变。
我有一件木墨先生家的黑胡桃木砧板。来的时候,它被装在一个铺满木屑的盒子里,如今不使用充气垫和带泡泡的塑料包装已经很罕见了,那些木屑也算是物尽其用了。木砧板盛放面包和糕点,每次吃饭都好像在野餐,心情也很轻松。木纹很清晰,手工的痕迹很重,也有人看到了说粗糙,还想替我打磨。我说千万别,这才是这个砧板的独特之处啊。越是朴拙,越是可爱。
虽然我们的住所不会因为一两件家具改变什么。但是与天然的木头生活,能闻到生存的气息,这样离自然会更近一点点。自然远比人类社会简单。人的快乐,大都是自以为是的快乐。可动物和植物的快乐,却是真快乐。
木头的存在可以很长。人生短,在有生之年,希望有钟意的家具陪伴,任意地留下痕迹,那都是真真实实生活过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