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是一件极其孤独的事情,打铁李在寂寞中听着有规律的敲打声,那节奏是他独享的音乐,他期待着每一次煅烧敲打后的效果,在没有秩序中自己建立了秩序,忘记了一切烦恼。打铁李的心血是靠一锤一锤敲进自己作品里的,那里容得下一千度的高温,容得下千锤百炼,容得下大把大把的时间,是最漫长的修炼过程。
李共标有个外号叫“打铁李”。显而易见,他是个铁匠,他打的铁器名叫“铁打出”。铁匠也算是一门很古老的职业了,打铁很传统,可他又不是打传统的铁器,是加了个人朴素的意愿和审美在里面的。
若不是因为打铁李的朋友为他办了一场展览,恐怕我们没有人会认识他。他是生活无比简单,又有些封闭的人。打铁的工作室安置在杭州一个山头上,白天上山打铁,中午下山吃小馆子,下午继续打铁,晚上下山睡觉,独来独往,一成不变。
工作在山上,是因为打铁噪音大,在城里会扰民;住在山下,是为了上山方便;下山吃饭,是因为他不会做饭。因为能让他醉心的也只有一件事,就是打铁。
铁匠办展览,大家是好奇的。展览介绍上写着这样一个颇有禅意的故事:在印尼世界文化遗产千层佛塔有一个导游。他每天环绕佛塔上下几十圈,佛塔的故事讲上几十遍。他把石刻的故事描述得极为生动细致,就像一尊佛一样,几十年如一日在那里为游客们讲述着。
打铁李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选这样一个故事,想必他跟导游是有共同之处,人本来就是这么简单,很小的事情,值得用生命去投入。
展览并不大,只有90多件展品,但每一件都出自手工打磨,没有一件重复,是打铁李花了接近三年时间积攒的作品,其他的都被客户买走了,这毕竟是他唯一的经济来源。很多人见到打铁李的铁器,都以为那是出自一位年迈的老师傅之手,见到打铁李,多少有些惊讶,吃惊于他的年轻,与那些年老铁器是有出入的。他很瘦,但很结实,能看得到手臂上的青筋。他的眼睛是属于年轻人的,可他神情又是含蓄的,国字脸,眉尾稍稍下垂,看上去谦逊忠厚。话不多,语速缓缓的,跟这个急煎煎的时代背道而驰。
过去铁匠打的是砍刀、茅刀、锄头,打铁李打的却都是茶器,准确说是喝茶的道具,茶盘、茶托、花插、炉子等,能让整个茶席呈现另一番局面。这些黑幽幽的茶器没有多余的修饰,结构简单,表面保留了自然的纹理,是被雨滴长久敲打而出的坑洼,或是被水冲刷而出的痕迹,这种浑然而成的纹路是天造的。
茶席上的物品大多精致,陶瓷是剔透的,竹节茶道六君子是雅致的,可粗犷的铁器似乎跟茶席的温婉不搭界,可茶席终归讲究的是自然之气,这点上,铁又是大自然的造物,铁器的加入让整个茶席的质感变得端庄,并不显奢华,却是一种苍朴。加上打铁李做的都是衬托用的茶具,以刚衬柔,就连插在铁瓶中的花,都显得更加娇艳。
早年他跟朋友喝茶,看着竹木为主的茶器,心里就琢磨着,如果用铁器来替代会是怎样的喝茶氛围。他爱自然,喜欢收集石头,喜欢老木头,喜欢火,那些老的天然之物会呈现出时间的痕迹。于是打铁,他用的铁胚跟别人的也不一样,他专挑老钢铁。他去周边工厂收些铁板,去废品集中站买废弃钢铁,那里人都笑他傻,说他挑回去的钢铁都是扔了没人要的,送去废品回收还要先碾成粉。日子久了,收废品的人都认识打铁李,也懒得理他的怪癖,反正给他旧铁就对了。
他曾经做过一件文盘,自己很喜欢。盘面有许多大小各异的凹陷,是长时间曝晒雨淋下形成的纹路,那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后来他又特意去了那家工厂收这样的钢板,却再也没有碰见。使用这种钢板还有一个好处,原本板面就有一层氧化膜,制作过程中又给表面添上了第二层氧化膜,这样的铁器往后无论身处何种环境,都不易再生锈了。
时间是无形的手艺人,可以在钢硬的钢铁表面留下痕迹。能找到水纹肌理的胚料是让他最兴奋的事,他常常为大自然创造的美而感动。就好比他在工作室院子里种了花草,种了枫树、桂花树,观察四季变化让他觉得大自然妙不可言。他也会花很多时间观察静置在空气中自然氧化的铁器。几乎每一个都会慢慢在表面形成一层亮晶晶的膜,仿佛神来之笔。这样的变化并不稳定,新制成的铁茶器一般需要三四个月的时间,才能完全适应周围环境。
但打铁到底可能是最苦的工作了。因为太热爱打铁,爱到无法肆无忌惮地去谈论,他大把大把的时间都窝在自己的铁铺里打铁。每天一早进了工作室,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火苗跳跃,铁胚放进火里烧,温度会达到800度以上。夏天的时候,他就把衣服一扒,光着膀子一手夹着烧得通红的铁块,一手抡起锤子往下砸,锤子要高举轻放,锤子落在烧红的铁胚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火热的铁屑四处飞溅。每一个小锤的落点,都需要他眼疾手快。
就这样加热,捶打,再重复加热捶打,然后加热修复、精修、退火,茶汤处理表面包浆到最后完成,至少需要重复五遍。穿着围裙,戴耐高温手套,鞋子要厚实,不怕火花烫,他每次工作都是在高温中进行,一整天就对着那些锤子、刀子,还有烧铁用的火炉。即便是很简单的事情,想要做精也是非常困难的。花上一个月精工细作一件,对每个的纹形、缺陷都了然于胸。
每一件物品都是以锤打方式来完成的,铁的延展性是所有金属中最低的,整个过程中,一块铁胚加热、捶打、延伸,各个细部的锤打力道都要掌握恰当,以及弯曲连接处的成形处理,一不小心就可能前功尽弃。
打铁是一件极其孤独的事情,打铁李在寂寞中听着有规律的敲打声,那节奏是他独享的音乐,他期待着每一次煅烧敲打后的效果,在没有秩序中自己建立了秩序,忘记了一切烦恼,也不会想家。他似乎注定就是要做一个手艺人,从16岁拜师当石匠开始,就是做最考验人意志的工作。在最累的时候,曾经接的订单让他足足一周内每天工作20个小时,人都要有一次机会试探一下自己的极限,最艰苦的岁月他都挺过来了,如今的打铁反倒成了享受。先选自己喜欢的样式做,做到没灵感时就换一块铁胚打。
小时候,他曾经在梦中梦到自己到杭州玩,曾经在大人背后看见窝棚里铁匠师傅如何打铁,最后他真的成了一名铁匠,并摸索出自己的独具匠心。每一锤都是重复,每一锤都要拙和痴。打铁李的心血是靠一锤一锤敲进自己作品里的,那里容得下一千度的高温,容得下千锤百炼,容得下大把大把的时间,是最漫长的修炼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