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砚,最重要的是布局,这个和设计学里的构成差不多,轻重对比等都要讲究斟酌。心中确定想刻的内容后,不同的题材要配不同的字体,清淡朴素的诗句就不能使用雄厚磅礴的笔法。先要书写好几遍,各种书体,各种布局,找到最佳的一种,然后双钩到砚上,然后再刻。
他名叫“不荒”,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要起这样的名字。想想却就能理解,他的期许:忙时井然,闲时自然,顺多偶然,逆多必然,得之坦然,失之怡然,捧则淡然,贬则泰然。我更愿意称他先生,这个先生是饱含老师的意思。每个人总在心里默默把某些人设置成自己的老师,以他为镜,就算没有真正地近身学习,也能明白一些道理。
每当我忙乱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他,想知道他在做什么,写了什么字,刻了什么章,摆弄了什么花器。看他的生活,似乎自己也摆脱了诸般俗事。好像每个人的生命里,总要有个人会提醒你:不要急,慢慢来。
无论外面的世界多潦草疲惫,不荒先生的生活朴素简单,每每看过去,发现他只是日日伏案,写字、刻章。“我认为写字、刻章都是玩,玩是一种心态。”怀着这样轻松的使命,却做得比谁都一丝不苟。
对汉字,我向来抱着敬畏之心,总觉得写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英文可以画圈、连线,中国字只能横是横,竖是竖,一笔一划都需要功夫,下笔前要运筹帷幄,下笔后要坚信不疑。看先生兢兢业业写字,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每日雷打不动,也唤起了我对小时候写字的记忆。
刚上学的时候,我是下了很大决心要写好字,亲手用小刀削铅笔,拇指顶着刀背削顺着笔杆往前推,却不能控制好力度,不是用力过猛,就是用力太轻。好不容易削出一支,笔芯歪歪扭扭。写字因为过分认真,用力过猛,常常把字写得穿透纸张,那是一张千疮百孔又乌漆麻黑的方格纸。
我却自以为写得很有诚意,不料被老师当了反面教材,当众批评展示我的作业之丑陋。之后,我便就赌气,能写好看的字故意写丑,能削的铅笔故意把笔芯磨得粗短,自暴自弃给你看,就是想换来再一次更严厉的批评。没多久,就被父母发现,勒令制止了。暑假也要在家里练书法,写了硬笔还要写毛笔,写字台的墙上被我妈钉一枚铁钉儿,写好的纸要穿在上面,写够了才能解禁。就这样,丑字大王在新学年逆袭,被选中去参加书法比赛了。
每个人的写字与小时候的记忆都无法割断,不荒也无例外。小学的时候常常跟着父亲去杭州出差,父亲开会,他自己去逛古迹,逛博物馆,逛西冷印社,篆刻、书画、鉴赏、考古、文字,不明觉厉,那时埋下的种子,在30岁时重新发芽。
不荒当了爸爸后,觉得陪孩子玩是最宝贵最奢侈的事,关了公司,专心在家,不为衣食谋。每天早上女儿醒了,他起床来榨水果汁,陪她玩一会儿。然后就开始学习和做喜欢的事,全部跟文房四宝有关。学习是出于私心,为了女儿日后的教育。有关风雅之事却本想随便玩玩,但玩出了新气象,做成了自己最动情的事。
不荒先生大学里学习设计,并不局限平面设计,空间和包装等设计都学了,所以把色彩、构成等要素融入到了平日的抄经、刻砚铭文、设计制作、文房雅玩等上面。他平日写的最多的写小楷,气韵清新,外秀内刚,对用笔、用纸、用墨都颇有讲究。抄的最多的是《心经》和《道德经》,有人来要,他便送,已经送了近千张出去,以手传心。我收到先生的字时,很是欣喜,那些经文被小心翼翼地卷好、包好,装在细长的纸筒里。先生的字放大看,线条不滞不糙,转折委婉细致;放小看,沉静淡远。
先生最重要的手艺是刻章、刻砚铭文。古代文人以刻砚铭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并时时激励自己要躬身力行,砚铭文字虽短,却字字千金,文字隽永,意蕴深遂。
先生眼中,刀就是笔,不会写字则谈不上刻,刻能提高对写的理解,写能帮助对刻的认知,相互作用。中锋、侧锋、藏露锋、绞转、按提顿挫,书法中的笔法和在砚的字刻中一致。
刻砚,最重要的是布局,这个和设计学里的构成差不多,轻重对比等都要讲究斟酌。心中确定想刻的内容后,不同的题材要配不同的字体。清淡朴素的诗句就不能使用雄厚磅礴的笔法。先要书写好几遍,各种书体,各种布局,找到最佳的一种,然后双钩到砚上,然后再刻。
说到底,刻不在于力,而在于巧。既要有巧思,又要用巧力。慢工出细活,只要手握刻刀,人立刻从容起来,对性子也是磨练。天地虽小,却博大精深。先生又偏爱精巧的尺寸,腾挪于方寸之间,以小见大。
常用工具就是一把刻刀,但先生有很多种铅笔,很多种尺子,很多各种各样的工具,案头各种本子,有记录砚铭的,有记录印花的,有记录摘抄的,有记录诗词的,有记录书名的等等。书桌在窗边,阳光一般从早到下午,先生能坐一天,写写刻刻,毫无杂念。偶尔他养的猫来造访,依偎在他的书斋清供上,瓶插素净之花,养眼清神。
先生收藏了很多端砚,也开发了“有凤来仪”小端砚,这个砚比较受欢迎,也是传播传统文化和书写的必需品,因为有这些砚台,他才有条件在上面刻一些座右铭或妙语佳句。刻砚会让砚更文气,有内涵,看起来也雅致。记忆犹新的是,他给一个小朋友刻“寸阴是竞”四个字,那是先生在千字文里找的一句,刻得非常认真,每个笔画都刻了很久,是希望孩子们懂得时间的重要性。先生最不开心的事就是浪费时间。
每个章和砚都是独一无二,可藏可玩,刻字又少不了拓片的乐趣,将宣纸通过墨拓来记录花纹和文字,墨汁的层次别具东方美感。用拓片可以与人分享这些文字的意境。
因不荒先生书印皆精,故求者甚多。先生则是索之必酬,求之必与,广结善缘。如今他的收藏已经到了千章百砚的地步,不断有新的感悟和体会。他研究不同材质,自己设计的文房雅物无比受欢迎,常常要等上好一阵才能拿到。每次有客来访,他把小印一个个拿出来供客赏玩,温情脉脉地介绍它们怎么来的或是怎么做的,什么材质或什么钮式。每个小钮一个故事,每个小钮都是一个孩子。
一年四季孜孜不倦,执笔与坐姿都不曾松懈,烈日当空时,先生心中却无上清凉。先生对自己也布置着小作业,比如每日晨起刻一方,两个月可以完成《心经》组印,这样倒是有不少期待。
他身边也有很多身怀一技之长的朋友,先生认为手艺人大都勤奋刻苦,要做到“勇猛精进”就要勤奋刻苦,天赋是在努力的过程中闪现的。文以载道,器可赏心。先生只想保持单纯的心,不带杂念,不想着名利去写字刻砚,不计较得失。
诸般不美好皆可温柔对待
有时我面对金缮后的器物,对比起来,觉得未破碎前的原物竟然显得太不够回味。金缮的本意在于面对不完美的事物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手段来对待。用金,用世俗观念里最昂贵的材料去修补伤口,是对缺陷的尊重,是对生命无常的接纳。
对于心爱的物品,总希望能陪伴我们长久,却常常事与愿违。那些雅致的瓷器、陶器、紫砂器,共同的缺点就是易碎。对于物的拥有,每个人的欲求不同,许多有了残缺的物品变成了废弃物。这个世界的废弃物越来越多,堆积在世界各个角落,那是人类无法占有美而对美的摧毁。
人们渐渐忘记了“修补”这件事。每日习惯穿梭于卖场和家之间,黑色塑料袋里丢掉的是提供生活帮助的物品,象征性地投射给它们一丝惋惜。也有许多人不放弃,东西坏了尽量去修补,就像人要走了尽量去挽留。邓彬就是那个帮助我们化腐朽为神奇,为我们破镜重圆的人。他做的是修复工作,可那修复又是那么不简单,是在碎片之中建立了道场,在不完美中建立了完美,补碗补盘补人心。
金缮后的作品跃然眼前,真是叫人肃然起敬。这是对完美主义者最好的回击,说它是不完美也可以是,说它完美也不严重。比如面对一张打碎了的绿釉陶圆盘,别人是无从下手的,经过邓彬的金缮后,不但完好地拼合在一起,不影响使用,他还为它进行艺术再创造,那些裂纹嵌进去金纹生成的图案,就像是画家笔下挥洒自如的线条,是重修旧好的结局,可这结局却带着新开始的剧情。他说:“四分五裂的许多碎片得以重新聚合成为一个整体,团团圆圆,让人心生欢喜。”又比如,边缘碎了一角的老衡连斗笠茶盏,邓彬将其补好,把缺角绘制成了荷叶形状,仿佛金色池塘边上有一片金色的荷叶。
做金缮一定要是惜物之人中的惜物之人。可惜物只是基本的要求,金缮乃至古器物修复,实际上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活,修复一件器物需要有足够多的知识储备,必须得懂古代的器物。器物的缺损是无法预先选择的,如何在有限制的条件下把物件修得有美感,但是又不能过于突兀,喧兵夺主,这需要一定的美术功底和把控能力。
邓彬其实是位教书先生,住在无锡,在大学教的是版画、民间美术、传统器物。无锡也是江南,却已被改造得很现代化了。他还过着看书、喝茶、散步、听音乐的悠然日子,要工作也要身体先舒坦了,气顺了再说。要说最早的爱好倒是有一样——喜欢古家具。因为找不到合格的修复家具的师傅,他就自己动手学古家具修复。古家具和漆艺有许多相关联的部分,因为不懂漆艺,但又绕不过去,他决心自己实践。比起一般人,这个决定是艰难的,因为邓彬对生漆有严重的过敏反应,之前一直不敢尝试。
摸索自学漆艺,在这个过程中,他渐渐被漆本身的魅力所吸引。漆太好玩了,可以做很多事,有无限的可能性,同时又是神秘的,很多古代匠作的信息并没有被纳入到之前学者研究的视野。几年前,他搜集资料的时候看到日本有很多修缮过的瓷器。一开始他以为是把黄金溶化了再黏合瓷器,后来仔细一想这样一定不对,因为黄金溶化的温度很高,瓷器遇到会炸裂的。后来才有朋友告诉他,这实际上是一种漆艺。
在只看过图片的前提下,他尝试着去金缮自己的几件瓷器。漆的粘性大,稳定,关键是这样的天然黏合剂没有化学污染。填补伤口的材料是生漆混合瓦灰,缺口大的话得先做一个木胎,金漆修复一般周期在20天左右,这部分工作是隐藏在光鲜的外表之下,不容易觉察到。漆一旦变干既坚且牢,能耐酸、耐热、防腐、保护器物。将漆面磨至光滑平整,顺着漆面漆流动的方向进行擦拭,不残留多余的漆。
用漆黏合好断面,伤口缝合,器物已经复活了。接下来,邓彬在接缝处用金粉进行绘画,这绘画需要顺应事物的自然状态,是因地制宜的,要尊重破碎之美,需要一点想象力,需要一些情怀,又不能过犹不及。勾勒金骨山水,用的都是美学功底。绘画后再做罩漆,金漆的部分几天就可以完成了。
做这事的初衷完全是因为学漆过程中的一个尝试,完全没有想到之后会如此不可收拾。在日本,金缮主要用作于修复瓷器,邓彬把范围扩大到紫砂、陶器、玉、玻璃、玛瑙等。每件东西都不一样,每种残缺都是新鲜的。
邓彬使用的工具有很多属于自己自制的,也有很特别的。大约做金缮的人都梦寐以求地希望拥有一把好的发刷,用于涂漆,或当画笔描绘。他的工具来自日本,一只老鼠毛笔,一把姑娘头发刷。老鼠毛笔是取自大老鼠背上纵长最坚挺的毛制成,每只老鼠身上只能取几根,这样的毛笔更有韧性和弹性,笔锋极细,不粘油漆。而发刷最好用的是十七八岁姑娘的头发,制成的刷毛很软。
逐渐有人知道他在做金缮,于是那些打碎了心爱物品的人们络绎不绝地登门,希望得到帮助。他也尽量接下有把握的活,毕竟这里面有深深的信任。对每一件破碎之物,都要怀有悲悯之心,投入情感,才能做出令人满意的作品。
每次金缮做完其实都有遗憾,心中会想象可以做出更完美的地方,这个没有任何捷径,是手作就一定会有遗憾的,手艺的道路是没有止境的。这项源自日本的传统修复手艺,在做的人少之又少,有时他看到来自日本的顶级金缮修复的物件,又会给自己树立新的标准,促使他继续努力。
虽然人们大多放弃了修复,毕竟这是费时又麻烦的事情,可邓彬更能体会金缮存在的意义。形而上的意义在于,人们通过金缮明白:残缺并不是失败或者是绝望,它可以是一种新的开始,美丽而又体面;形而下的意义在于:金缮不仅仅好看,而且好用,金缮没有化学物质,纯天然,对人体没有伤害,所以被金缮过的茶壶可以继续喝茶,之于中国传统的锔瓷,金缮有擅长的部分,可以和锔瓷互为补充。
有时我面对金缮后的器物,对比起来,觉得未破碎前的原物竟然显得太不够回味。金缮的本意在于,面对不完美的事物用一种近乎完美的手段来对待。用金,用世俗观念里最昂贵的材料去修补伤口,是对缺陷的尊重,是对生命无常的接纳。
邓彬修补一只瓶口全碎了的德化窑白瓷花斛,修补后金色的裂纹苍劲有力,他插了松枝进去,摆在桌子上,成了美妙一景。他说重拾破碎而不失尊严,抚平伤痛却有新欣喜。也许生活中的诸般不美好皆可以温柔对待,或者亦能别开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