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帝盛延二年六月，承辉郡王方祁烈与锟铻郡王方祁靳奉命返回中都。
十四日，周帝设宴于承延殿，大周皇室悉至。
“诸卿举杯，贺二位郡王归来！”周帝高举酒樽，脸上没有一丝阴鸷。
座下皇族皆举杯饮尽。
“这第一杯酒，贺我大周二位郡王返都。”周帝说着，又命内侍斟满酒樽，“第二杯酒，朕与二位兄弟单独喝，贺承辉堂弟与锟铻堂弟归来！”
方祁烈与方祁靳二人原本分别坐在大殿两侧，闻得此言不由得举杯走到大殿中央。
方祁烈早已换下平日穿戴的玄甲，此时一身暗红色绣麒麟正统朝服，少了些凌厉的杀气，显得人也比平时温和了许多，只是周帝特许带入的长刀仍在腰畔，让他又与其他人有了极大的不同。
锟铻郡王方祁靳之母为棣承公主，公主殁后，先帝将方祁靳封为锟铻郡王，封地东海，处殷国之南。方祁靳原本便与出自沙场的方祁烈不同，身上的书卷气浓郁得让他不像个郡王，反而像个书生，在富贵泼天的诸人之间，到底是不露脸。
方祁靳举着酒樽微笑道：“臣弟许久未回中都，今日多亏皇兄，才得以返回。”
周帝笑道：“朕同父兄弟不多，旁支里也只有你二人，如今你们都回来，才让朕少了些捉襟见肘之感。”
方祁烈一直没有出声。
他是刀光剑影中拼杀出的将军，若论武艺，只怕他刀不出鞘都能走出这承延殿，可若论嘴上的功夫，怕是倒不如旁边这位在封地毫无作为的书生郡王。
“承辉堂弟今日格外沉默，可是御膳房准备的菜肴不可口？”周帝问道。
方祁烈一拱手行了个军中半礼，“回陛下，臣是个武人，一向不懂礼节，请陛下恕罪。”
“你我兄弟，有何怪罪之说？”
寒暄了半晌，终于上了歌舞，众人也得以稍适。
“那边的便是长宜君。”卓然望着列皇族首座的那名男子道。
方祁烈抬头。
只见那个被传闻中为周帝立下汗马功劳却被赐以“长宜”之号的男人独坐一案，暗紫色绣白虎的朝服与略显普通的玉冠让他在一众皇族中稍显平淡。
方祁烈的瞳孔瞬间一缩。
方崇峻的手太稳了！
他的手稳到不正常。
斟酒饮酒，每一个动作都如同计划演练了千百遍一般，毫无偏差。
他的眼神中毫无感情，连冷漠都没有，平淡得仿佛他朝服上佩戴的玉带钩。
冷静而自持，难怪能够协助这个平庸的陛下登上帝位！
“祁烈，你看陛下旁边那个与皇后娘娘并坐的女人是谁？”卓然一边啃鸡腿一边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方祁烈。
一向不近女色的方祁烈甚至懒得抬眼去看，只低声道了一句：“好好吃你的饭，左不过是个得宠的妃嫔罢了。”
“啧啧，我看这女人不简单。”卓然啃完了鸡腿又盯上了一盆羊肉，“连陛下身边的老人吕贤妃都没敢跟皇后娘娘并坐，这么一个小女子就能身居高位……”
方祁烈没答言。
“哎哎，祁烈！”卓然突然放下了筷子，一脸促狭地用满是油的手拽了拽方祁烈的衣袖。
“卓然你再这样我可就……”方祁烈正在嚼一块鹿肉，被卓然一打断差点哽住。
“你看那是谁！”卓然一脸激动地望向大殿的另一边。
方祁烈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脱口道：“阿穆尔！”
角落里身着宫装的女子仿佛听到了这一声一般，隔着宽阔的大殿回过头望向这一边，牧族女子目力出众，瞬间便认出了故人，有些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方祁烈与卓然大惊！
当年他二人在株林边境从人贩手中救下了这名被劫掠的女子，那时的阿穆尔虽然一身伤病，但精神却好，整日里都是开朗活泼。后来祝今宵将她带回中都，不知为何竟入了今上后宫。而最令他们惊讶的是，现在的阿穆尔虽然衣着华丽，却脸颊瘦削，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面容的苍白，连一向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今日两位郡王回都，不如嬴儿献舞一曲助助兴？”周帝亲昵地搂着嬴修媛问道。
一直未开口的晁皇后突然道：“两位郡王皆是人中豪杰，怕是看不惯莺歌燕舞，不如让英婕妤剑舞一曲吧。”
周帝略一沉吟，点头称是。
只见阿穆尔退场片刻，换了一身利落武服，手拿长剑。
“这还算是有一点当年的影子。”卓然点头道。
方祁烈却有一丝莫名地不安。
此时的阿穆尔目光炯炯，与方才全然不同，却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全身充满了破釜沉舟的气势。
阿穆尔出身牧族，自幼习武，一把长剑在手中翻腾上下毫不犹豫，剑刃在满殿烛光照耀下闪烁出夺人的光芒，一身浅碧色长衣虽说是比宫装简便得多，却仍是一层又一层地金边织锦，一根银色腰带紧紧勾勒出阿穆尔纤细的腰身，外面却罩了一层白色纱衣。
原本在帝座上搂着嬴修媛饮酒的周帝似也是被这宫中女子少会的剑舞吸引了一般，正在暗自打算着宴毕后将阿穆尔召去侍寝。
一边的方祁烈突然暗道“不好”，征战多年养成的直觉在这一刻逼得方祁烈的手按上了腰畔从不离身的长刀！
“你要在御前动刀吗！”卓然一见方祁烈动作，立刻按住了他的手。
大殿之中，只见阿穆尔如金蝉脱壳一般，从繁复的宫廷武服外衫中脱出，如同与影子分离一般又脱去了第二层，此时阿穆尔身上只剩下最为修身简洁的中衣。
“好！”周帝抚掌大笑。
话音未落，只见原本应该在一个回鞘中结束的剑舞突然峰回路转。
阿穆尔如同一道白虹一般射向周帝！
“狗皇帝受死吧！”
阿穆尔眼中迸发出火焰一般的怒意，入宫多年的压抑和痛苦皆在此刻化成夺命的利器，带着赴死般的决绝扑向眼前这个将她一手推入地狱的男人！
周帝大惊之下发不出一声。
“陛下小心！”晁皇后眼见阿穆尔手中长剑将要击中周帝，大喝一声，竟从座上奔至帝座前，张开双臂挡在周帝身前！
长剑堪堪刺中晁皇后胸口！
护卫在大殿外围的侍卫大喊“护驾”飞奔进殿，在阿穆尔的剑刺中晁皇后心脏的前一个刹那，刀锋刺穿了阿穆尔的身体。
被击中命脉的阿穆尔奄奄一息地被侍卫拖开，一双眼却还死死盯着周帝，一张脸被恶毒的讥讽扭曲得变形。
“狗皇帝……我这次没杀死你是你命大……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厉鬼……回来向你索命！”
周帝方从这兔起鹘落的刺杀中回过神来，一脸怒意地推开怀里仍在呆怔的嬴修媛，在侍卫的护卫下走到只剩半口气仰躺在大殿中央的阿穆尔面前。
“英婕妤，朕何曾亏待过你！”
阿穆尔也不在意嘴角涌出的血沫，只一味地讥笑道：“别叫我英婕妤！我有名字！我叫阿穆尔！草原上的阿穆尔！”
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了这句话，阿穆尔平静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周帝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杀了她……杀了她！拖出去！碎尸万段！”
得了命令的侍卫毫不怜惜地将阿穆尔的尸体拖出大殿。
满座皇族也在这场猝不及防的刺杀中惊怔。
然而自始至终，方崇峻只是安静地自斟自饮，仿佛殿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无法触及他的神经。
方祁烈紧紧握住刀柄，双手却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阿穆尔、阿穆尔！
那个爱笑爱闹的阿穆尔就这么死了。从此草原上再也不会有那么一个姑娘，美丽而矫健地骑马高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长阳别苑远离后宫，原本是先帝赐给绥芳公主在宫中的居住之所，方祁烈在中都没有府邸，周帝便将他安排在此。
虽已是子时，方祁烈与卓然却仍在后院凉亭中把酒高歌。
六年前，十五岁的方祁烈在一次打猎中偶然遇上了一伙人贩，趁着月黑风高，他与卓然两人仗着武艺高强，只用一个时辰便解决了这个团伙，并解救了被劫来的四名女子。这些女子都是从北方草原上被劫来，据人贩的口供，是要被卖到西泽做奴隶的。
方祁烈将其中三名女子安顿在附近的驿站，等着从株林去往北地的行商们将她们顺路带走。只有一人要求留在株林。
那个人就是阿穆尔。
“阿穆尔已无父兄可依靠，就算是回到了部落又能怎么办呢？阿穆尔求殿下垂怜，阿穆尔愿意为奴为婢报答殿下。”
方祁烈没有说话，卓然却急道：“祁烈，就将阿穆尔安顿在军营里吧，她已经这么可怜了！”
“你要将她留在扶风大营吗？”方祁烈冷冷道。
卓然一怔，“那、那就把她放在卓尔的女营里……”
“不行。”
卓然与方祁烈相识多年，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冷硬的模样，一时哽住。
“那、那你要让阿穆尔去哪里……”
方祁烈沉默地回身上马，掉了个头，道：“今宵后日便到株林，让今宵带她回中都，一路经过之地，随她去哪。”
“方祁烈，要是你当初将阿穆尔留在株林……”卓然灌下一大口酒，苦笑着道。
对方仍是面无表情。
半晌，方祁烈沉声道：“当年阿穆尔甫到株林时，正是我大周与西羌交战之时，我不能让一个不清楚底细的人进入扶风大营。”
“就为了一句底细不清、就为了一句底细不清……”卓然大笑了两声，却不知是喜是悲。
“卓然。”方祁烈道，“阿穆尔的死有蹊跷。”
“我当然知道有蹊跷。晁皇后明摆着算计好了，摆了嬴修媛一道……”
“不，不只是这样。”方祁烈打断卓然，从袖中取出一块丝绢，递给他，“这是今宵偷偷从阿穆尔的尸首上找出来的。”
卓然展开那一块丝绢，只见三五行凌乱的笔迹，似是匆匆写成。
阿穆尔入宫五年，蒙陛下恩宠晋位婕妤，奈何皇后欺压，囚我于宫中，堕我腹中胎儿。多年苦痛，唯望一朝得以昭白于陛下。万望陛下远离此毒妇。
“这、这是！”卓然大惊。
方祁烈收回丝绢，“现在我们只要将这丝绢呈给陛下，就能替阿穆尔报仇。”
“那我们快去啊！”
“不行。”方祁烈抬手挡住卓然，“皇后的父亲是左相晁恒，晁氏一族把持朝政多年，你以为只凭一个不得宠的嫔妃的一纸遗言，就能扳倒皇后吗？”
“那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阿穆尔白死了吗！”卓然一拍石桌，竟硬生生地在汉白玉的桌面上印出指印。
“你可知道，阿穆尔最想杀的人，到底是谁？”方祁烈面无表情地指出最大的疑点。
卓然一时怔住。
“这件事情，待与今宵商议后再定。”方祁烈望向远处的宫殿——今上为了照顾护驾有功的晁皇后，重新驾临集凤宫。
“启禀三殿下，今日刺杀陛下的妃嫔是倚霜台的英婕妤，五年前入宫，名阿穆尔。”
方崇峻在书房内静坐多时，案上的茶已经凉透，却一口未动。
一个普普通通的嫔妃，竟然有胆子刺杀皇帝。真是让他开了眼。
陆双羽的到来，让他的疑惑又增添了一层。
因为陆双羽带来了晁皇后的口谕。
“殿下，皇后娘娘让您去秘密调查阿穆尔刺杀一案。”陆双羽道。
“我？”方崇峻惊讶道，“我与晁皇后从未有过私交，况且我如今手中并无实权，皇后何以叫我调查？再说连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查？”
陆双羽道：“殿下，您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吗？这件事表面上是皇后娘娘占了大便宜，不只除掉了一个隐患，还落得个救驾有功，可若是细想，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发生得太顺利了。”
“可那又如何？我到底只是个外臣，后宫中事与我何干？”
“因为这件事情已经不只是后宫中事。”陆双羽的脸在暗夜的烛光下隐隐透出一丝冷意，“今日晁皇后还说，她偷偷派去安葬阿穆尔的人看见了天机营的统领祝今宵。”
“祝今宵？”
“是的。晁皇后的人只敢躲在暗处，见到祝今宵从阿穆尔的尸体上拿了些东西才离开。”
方崇峻轻笑，“有意思……一个小小婕妤之死，竟能让一向不涉朝政的晁皇后和方从边境归来的郡王都来参与，现在又加上个天机营……”
“这大周的天啊，要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