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都督代表大会最后一日,是在沽源坝上的阅兵——算是为今年年初的战胜,做一个表彰,代表们轮流上去发言,对士兵做一些勉励鼓舞之语,暗地里又是波涛汹涌。
梅季的直隶系手遍伸江北,山西的煤矿,山东的铁路,紧紧的攥在手心;欧阳北辰的苏皖挟长江天堑,开始干涉山东的铁路修建事宜。兴办新式学堂和开办纺织厂、造船厂等一应事宜也是红红火火的,最叫苦不迭的莫过于山东的几位代表,原想着多多少少瓜分一点的,却让梅季和欧阳北辰直接站到自家地盘上明里合作暗里相争起来,在旁的人眼里看来,如今的梅季和欧阳北辰可是春风得意,又有一层姻亲关系,正是蜜里调油的蜜月期,谁又能知道当事人心里,各有各的苦楚?
阅兵之后众人便在沽源做了一次初冬的郊游,连同京中要员的家眷,也悉数到了沽源。其实这初冬之际,不比孟春之时春暖花开,若说景致,不过是漫山的白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于这景物上,便无所要求了,梅季和郁廷益正一左一右的夹着欧阳北辰,说着日后在山东修建铁路的事情,梅季的左边是欧阳雨,郁廷益的右边是山东的陆军检阅使孙继昀,再往右是南京随行的诸人,和山东督军府的几位要员,正说着的时候,远处传来几声马嘶,梅季抬头一看,忽地向欧阳北辰笑道:“我记起来,十多年前,你在北平的时候——那会儿还不叫北平,咱们还一块到这儿来骑过马来。”
欧阳北辰一愣,有些怅然:“那时……绍仪还在的。”
孙继昀在一旁听着,凑趣笑道:“鄙人这一次到北平来,才知欧阳参政当年和四少竟是同窗,四少的英姿,年初鄙人在威海已是见识过的;人人都知欧阳参政在江南实业办得好,没成想当年竟是海军学院的高材生,倒是一直不曾见识……”
欧阳北辰在南京的正式职务,乃是江苏立法院的参政,其实他和梅季是一起从海军学院毕业的事,政府里没有几个人不知的,何况孙继昀本是军界中人,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是因为梅季如今肆无忌惮的伸手到山东去,他一个陆军检阅,纵然不平,亦无法负隅顽抗,照如今的格局,他总得在梅季或是欧阳北辰之间选择一人以为依托,又或者——如他现在这般,让梅季和欧阳北辰进一步的站在风口浪尖,水满则溢,月满则亏,登高必跌重,总盼着这两虎相斗,山东督军府能做一个渔人。
梅季脸皮上略略一动,不免鄙弃孙继昀这等行径,他在入军部之前在各个部门任过各类闲职,也算冷眼看惯世情了,孙继昀以为他不过是骄纵跋扈的世家公子,这样的伎俩也敢拿到他跟前来现眼,当真可笑,他斜眼偷觑欧阳北辰,果然见到欧阳北辰也暗地里努了努嘴角,那神情很是明确:我二人自斗我二人的,与你们又有什么干系?
欧阳雨在一旁却不知这些底细,只听到孙继昀不停的罗罗嗦嗦,这其中的细节她并不明了,只隐隐觉着不是什么好事,手心竟渗出汗来,梅季握着她的手,察觉到她手心滑腻腻的,转头笑笑示意她安下心来,他忽地想起一事,向欧阳北辰笑道:“北辰,你平日可是藏的太好了,往年你上马的那一手绝活,竟连自家妹子都瞒着,我上一回到天津,同她提起这事,她竟然都不晓得的——你这兄长,可做的太不象话了。”
欧阳北辰闻言默了半晌,抬眼望处,远处的山峦早已盖上了一层薄雪,在暮色中显出些许暖色,梅季方才说到左绍仪——是啊,多年前他们还曾三人一同到沽源来踏青的,那还是去英伦前夕,那时……那时他们还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一心以为学成了归国,建立一流的海军,便能御列强于国门之外,那时又怎知道,会是今天这般模样?
那时他们风华正茂,三人的父亲各有所恃,政见主张上已各有分歧,彼时逊清尚在,他们父辈的这些分歧,亦不曾有四年后他们归国时那样剑拔弩张,归国后他们还曾到沽源来,那又是一个春天,沽源的流水潺潺,松柏苍翠,他们还为父辈的争执感到好笑,左绍仪还曾很不客气的说:“照我看,他们都是些老顽固了,我们的主张这样一致,将来定不至于有这样的时候!”
年轻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再想想三人的父亲,左总统和梅方思竟于同一场刺杀中罹难,在南京的父亲已是英雄迟暮了,他们呢?左绍仪已不在了,这一回……等回了南京,梅季自向北,他自向南,之后……只怕总是要有一场明争暗斗的,沽源,怕是他们最后的一次缓和了吧?
偏过头来看到欧阳雨略有些担心的目光,他心底不禁又有些融动,看她和梅季今日这般模样,虽不似作伪,却总觉着有些不大对劲,看着她瞧自己的眼神——她到底还是关心他的,这一别,又不知再见何时?
“牵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