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长科
1969年,我陪着永松到了美国。刚开始是在好莱坞的一间中国餐馆打工。两年后,一位姓付的朋友邀请我一同开饭店,商定双方各出一半的费用,我主厨,他管账。饭店起了个挺有上海味道的名字,叫顶好。
饭店生意很好,那时候的好莱坞,已经很具规模,饭店来往都是明星,账面每月都有过万美金的盈余,但是合作人就是不肯给我分红。因为还没有拿到绿卡,素清劝我不可争吵,一切等拿到绿卡再说。永松遗传了素清的沉着理智,也在旁力劝我。
1971年2月,洛杉矶发生了大地震,饭店租用的房子被震坏。房东也在地震中亡故了,房子被银行接管。银行提出房子不再修理,可以降价卖给我们。老付提出和我合资一起把房子买下来,我也同意了。我们以为房子要10几万美金,结果只要3万。老付一听,撇开我自己将房子买下来了。我越发觉得老付不靠谱,有了另起炉灶的打算。
因为绿卡始终没有着落,我很是心焦。某日,有朋友一行四人去移民局,他们英文好,我想请他们帮忙打听一下,便跟去了。印象特别深刻,办理绿卡业务的办公室,在移民局的八楼,很长的走廊,暗暗的。我抱着朋友的孩子在走廊里,有个美国人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跟前,看到小孩子,停下来逗孩子开心,顺带问我们干什么。我就说我的绿卡什么资料都全了,就是拿不到,来问问。陌生人随手拿了张纸,写了个便条,看着是个名字,指了个房间让我去里头找人。
进去一问,坐镇的是位很凶的黑人妇女,对我的询问完全不搭理。我请黄太太帮忙翻译,说是有人要我们来的,并递上了那张纸条。黑人女人一看到这纸条,才让我们坐下,跑进去翻找我的资料。处理意见上面写着,其它资料都全了,就是差一张照片。我明明记得是放了照片进去的,怎么可能没有。当着黑人妇女,我自己在资料袋里翻找了一下,原来照片夹到了文件最后。黑人妇女见是他们工作疏漏,也是无话可说,就说一个礼拜后就可以拿绿卡。
一周后,我收到了移民局的挂号信,果然绿卡在里面了。白等了那么多个月,还是吃了没有文化英文差的亏。
拿到绿卡,我第一时间告诉了永松。永松做事儿沉稳有主意,听到这个消息,他建议我不要声张,可以跟老付谈了,就说什么都不要,只要本钱拿回来就好,然后再规划以后的生计。我去找老付,他还不相信我真的只要本钱,特意找了两个人做证人来,签字儿交割完了,才肯给我写支票。
拿回了本钱,下一步就是找合适的铺面。永松英文好,脑子也活络。利用课余的时间,驾着一辆二手的破丰田,对照着报纸广告,在科斯达梅莎市的各个街道帮着我找铺面。本钱有限,一切都要精打细算。
好几个月后,才终于在新港(NewportBeach)的旅游胜地巴布亚(Balboa)找到了一家正在出售的墨西哥餐厅。餐厅的设施都不错,厨房很大,我心里很满意。房东夫妇正在打离婚官司,房东太太一个人撑不下去,也是诚心出售,开价十万八千美金。
巴布亚是加州的旅游胜地,小岛四面是海。岛上主街两旁都是别致的小店,傍晚时游人热闹如集市。小岛上房屋密集,街道很窄,但每个房屋的外观都很讲究,因为气候适宜,各家的院子里整年都能看到各式花卉,小岛上的居民商贾名流甚多。永松和我都十分钟意,问题是十万八千美金可不是小数目,投资是有风险的。加上那个时候,永松已经申请到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UCLA)法律系,即将在秋季入学,我身边一个帮手都没有,心里倒是有几分犹豫。
“爸爸,我要是有钱一定买!”永松很有眼光,他看中的是岛上富裕的居民和往来频繁的游客。看出我的顾虑,贴心的他决定休学一年,帮助我把饭店开起来再入学。一切商量妥当,我便回了巴西筹款,后续的事情都交给了永松打理。
大约20天后,我在巴西接到了永松的电话,一切手续已经完备,斗志昂扬,立刻买了第二天回美国的机票。那时候要从巴西我们的家所在的普里斯提到加州,需要先坐小飞机到里约,在转机去洛杉矶。出发去里约那天,起飞的时候风雨就很大,颠簸得厉害。临到机场降落,前一驾飞机降落时,损坏了跑道,加之天气条件太过糟糕,我们无法降落,飞机只好掉头,临时降在了圣保罗。
我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在里约降落,侄孙听闻有那条航线的飞机出了事故,还有人受了伤,急忙告诉了素清,家里人联系不上我,都以为我就在那出事儿的飞机上,吓得不轻。还好是有惊无险,第二天天气好转,我赶紧给家里发了电报。
永松天生有股子亲和力,从小就极有人缘。装修的时候,找了一大堆朋友来帮忙,所有的设计都是永松亲自把关。一帮年轻人,也不怕苦不怕累。很多装修材料,都是他们从外头捡来废物再利用的。门口艳红的门柱,特别惹眼;店堂里屏风、宫灯、壁橱,处处见中式古意;进门照壁处一口大鱼缸,聚财又添禅意。
别致的装修风格,装修期间就引来了周围居民好奇的目光。永松点子多,在门口放了一张小桌子、一本本子和一支笔,告诉路人,留下姓名和地址,开张当天将邀请他们来吃饭,老板请客。
也是好事多磨,开业前又有个小波折,到卫生局申请执照,开始是委托给当地的一位老会计办的,办到一半,不想老先生因故骤然去世,永松接手去办,结果遇到了各种刁难,最后是通过投诉,才顺利办下来的。整个过程中,永松的表现着实让我佩服,饭店能开起来,永松功不可没,最后我和素清决定将饭店定名为松园,以此纪念永松的出色表现。
开张那天,永松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了大幅广告,依照留言本的地址姓名,寄出一百多份请柬。傍晚五点开始,来客络绎不绝,菜式是我自己拿手的十道菜,不停地补给,永松和朋友们忙进忙出招待宾朋,忙了整个晚上。小小的开业晚宴,为松园积累了好口碑。
松园只有六十多个座位,规模不算大,却是附近10公里范围内唯一的中餐馆。开业之初,我负责厨房,永松负责店堂的管理。年轻人的思维确实不一般,除了给餐厅设计了精美的菜单,永松还经常给顾客介绍中国餐饮文化,大大吊起了食客的兴趣。开业没多久,松园的营收可以稳定在8000到10000美元一个月,经营逐步走上了正规。做到1972年,永松一年休学期满,要回去读书了,依然坚持白天读书,晚上来帮忙。1973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给松园带来了扬名加州的机会。
松园对面有一家专门卖高档定制服饰的商店。那天下午,当时美国著名的西部片明星约翰.韦恩(JohnWayne)到这家店去购置衣服。明星出现,吸引了很多人的围观。我正在厨房忙,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
我也不知道JohnWayne是谁,只听得店里的服务生都很激动,说是超级巨星,要是能够请到店里来就好了。我一想,对呀,为什么不可以把明星请过来呢。想到就要行动,一贯是我的作风。外国人很尊重大厨的,回到后厨,我戴了厨师的帽子,穿了围裙拿了名片出来等着。半个小时后,JohnWayne从服装店走了出来,我跑了过去。用我那蹩脚的英文,做了自我介绍,并告诉他对面的饭店是我开的,他要是有时间光顾,我会专门为他做菜。JohnWayne很绅士的收下了名片,微笑地走了。回到店里,我也没太当回事儿,跟服务生们开玩笑说:“请是请过了,来不来就不知道咯。”此事就此搁下。
一个多月后,松园来了两名食客,点了四道菜,吃完递上名片,询问侍者吃的菜是不是一名姓李的厨师做的。服务生一看,是记者,忙将我喊了出来。记者们告诉我,是他们的朋友JohnWayne让他们来试餐的。我心里着实感动,真没想到大明星居然把一个路人的请托放在了心上。两位记者夸赞我菜做得好,并说JohnWayne计划在下个月定一个晚上,在松园包场举办宴会,客人约有四五十人,每个人按照45美元的价格,设计菜品。
JohnWayne招待明星朋友来松园吃饭,不要说付钱,就是免费,我也是求之不得。可想而知我得到这个订单后,心里有多美了。真正是几个晚上都激动得睡不着,天天琢磨着应该准备什么样的菜式,来惊艳John和他的朋友们。
宴会那天,晚上六点左右,豪华轿车一辆辆地来到松园门口,松园一时间星光熠熠。宾朋都到齐了,JohnWayne却迟迟不来,已经有心急的服务生进来跟我通告了。我在厨房里忙得大汗淋漓,一时也顾不上。正在这时,高大威猛的John倒从厨房后门进来了。一进来就喊:“MrLee,myfriend!”厨房里伙计们一下子炸锅了,大家簇拥着将John送到了大厅。
宴会进程过半,我这边菜也忙完了,JohnWayne请人我把喊了出去,郑重地跟他的朋友介绍道:李先生是我的朋友,今晚的晚餐都是他准备的。正在兴头上,John问我,会不会唱歌。我走南闯北,倒是学了不少南腔北调。大明星邀请,自然不敢轻视。在日本的时候,我就很喜欢李香兰,她的歌也是顺手拈来,便唱了一曲《何日君再来》。唱完,大家不过瘾,还说要再来一首。John说,中国京剧是最棒的,问我能不能唱一段。我在上海的时候就爱听戏,也会几个热门的段子,牟足了劲儿,来了一段《萧何月下追韩信》,还借势走了一套拳法。中国功夫在老美的心目中有不可估量的魅力,John也没想到我会功夫,一个劲儿地叫好,宾客们兴致也高了。记者们忙着给我们合影,John拿过我们的菜单,在上面写了:李先生的菜是加州最棒的。宴会在热闹与欢快的气氛中画上了句号。
这个晚上的情景,被登上了报纸。报纸一出,松园一夕间成为了加州名店,慕名而来的富豪名流、食客老饕络绎不绝。为了应对日渐增多的食客,我将松园二楼也改造了出来,将营业面积扩展到了一百多个座位,增加了饭店的人手,可顾客依然还是每天都要排队。
转眼就到了1975年,松园的经营蒸蒸日上,我和素清决定将巴西的饭店结束,举家移民美国。这样其他四个孩子也能到美国接受更好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