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渔、郭淮同是齐国临淄人,都是出自于书香门第,两家世代交好。两个人,一个由齐国贩卖丝缯至秦国售卖,一个从秦国贩卖陶器至齐国售卖,一次在秦国咸阳城的偶然相遇,二人一拍即合,便合起伙来分别在临淄城、咸阳城开了一家铺子。秦国咸阳城的一家铺子是售卖丝绸布帛的,归程渔打理;齐国临淄城的一家铺子是售卖陶器的,归郭淮打理。两家铺子虽然东家各自不同,所谋也自不同,但又互相合作,各自为对方筑起一条由代理采办、安全运输至入地通商等一整套计划周详的流水作业支持,这样既节省了两个人频繁往返于齐、秦两国的人力物力,又大大地降低了风险系数。这种亲密无间的合作行商模式大大跳脱出世俗的限定框架,令人叹为观止,究其原因,还是要归结于程渔、郭淮二人身为同乡之故,又兼具备了良好的来自于书香世家的教育环境,从小熏陶了较为大度的胸怀和仁爱之心。
当时七国重农轻商,程渔、郭淮二人出身于书香世家,能够毅然弃儒从商,这其间数度大起大落,经历了诸子百家的无数纠葛纷争。随着儒家的盛极而衰,祖父辈仕途的起伏跌宕,家业的日渐衰落,家境的拮据窘迫,其程度每日剧增。一次受到国中权势大夫的排挤迫害,两家相互受到牵连,为保性命,两家卖掉了数以百亩计的田产、大屋,一家十余众人口就此蜗居到城郊一处偏僻的茅屋农院,甚至为此,程家卖掉了一对成年加冠的兄长,郭家卖掉了一对加笄的姐妹。痛定思痛之下,程渔、郭淮二人携手盟志,在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年年纪就此迈出了一起患难与共居住了十数载的家门,走向了弃儒从商的坎坷道路。
十年之后,程渔开在咸阳的绸缎铺子与郭淮开在临淄的陶器铺子都已做得如日中天,渐渐地已颇具规模名气,程家、郭家的日子过得渐渐丰厚。时值乱世,命运多舛,秦王嬴政以精农、厉法治国,在位十余年中,数度调整商税,一再加大对从商业者的抑制力度,程渔的绸缎铺子虽然盈利如旧,但苛税猛如虎,经营渐渐吃紧,几近达到了快要入不敷出的窘迫程度。于是,远在秦国咸阳从商的程渔渐渐萌生了关闭铺子返回齐国的念头。
秦王嬴政十七年,秦军大举进攻韩国,短短四个月中就已攻取了韩国所有的土地,秦国在韩地设置颖川郡。秦王嬴政率军前往视察,颖川郡与赵国毗邻的十余个城邑发生了地震,饥民、难民成群结队地朝秦军涌了上来,秦王政命王翦、杨端和杀了千余人,饥民于是散去,并大批大批地涌入赵国、魏国。此时,华阳太后去世的消息从秦国传来,秦王嬴政率领大军匆匆赶回国内。华阳太后是秦孝文王的王后,在扶持嬴政的父亲子楚入主秦国为王一事上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故秦庄襄王子楚以及秦王嬴政都对华阳太后尤其礼遇,如亲生母、祖母一般侍奉。
十月甲辰日辰时左右,秦王嬴政率领国中百官包括相国昌平君、廷尉李斯、内侍官赵高在内的百余人,由大将蒙武、李信,裨将蒙恬、王贲统领五万大军随行,浩浩荡荡地由咸阳宫穿街过巷地出了东城门,前往了西皇陵寿陵,华阳太后将与已逝的孝文王安国君合葬于此。
半日中,因为大王要为华阳太后举行国葬,咸阳城的东南西北四条主长街全部戒严,包括程渔的绸缎铺子在内的百余家店铺、倌寮、酒肆作坊早早地接到命令,家家门庭紧闭,竟无一丝吵杂的人声响动。酉时刚过,咸阳城十里长街便响起了一阵震天彻地的马蹄声响,王宫大军由寿陵匆匆而回。随后不久,戍守城卫的王宫军队便开始挨家挨户地搜索起来,凡是初到秦都咸阳城的外国百姓都经过了一番层层盘查询问,凡是与已故叛党长信候嫪毐、文信候吕不韦等人有所牵连的秦国人也都被一个不漏地抓了起来。程渔因于在咸阳城从业多年,又不惜花费了重金买通了卒吏,这才幸免遇难。
翌日,在咸阳城的百姓士人中间便传开了前日秦王为华阳太后殓葬时受到三百役徒袭击的惊人消息。
秦王亲临陵墓监视墓坑的时候,三百名被雇佣作挖掘墓坑的农人、役徒手持各色不一的铜具铁器骤然发难,疯狂地涌向秦王近前。相国昌平君、廷尉李斯、内侍官赵高冒死护卫秦王撤退,身后的文武百官挺身而出截断了敌人的追击道路,双方顿时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搏杀。因为靠近秦王身边的文官武将都清一色地收缴了武器,所以形势对护卫大军是极其不利的,武将尚能与凶相鄙陋的役徒徒手相搏十余回合,文官们却都纷纷在挺身而出的下一刻伏于地面之上,身体瑟瑟颤抖不止,仿如一只只待宰的羔羊紧紧地抱着头颅等候即将到来的金铁利器。在一阵哀鸿遍野的惨叫声中,顿时便有十余名大夫、太史给报销了账,大好的头颅被攻来的役徒抬脚一踢,便滴溜溜地滚进了十丈墓坑。大将蒙武、李信与裨将蒙恬、王贲且战且走,终于撤出战圈,很快便调兵遣将将混乱中的百官与役徒分离开来,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除去十余个见势得早、手脚不凡的役徒匆匆逃逸而去,剩下的两百八十余名役徒、农人则在被秦军清剿了过半之后,全部赶进了十丈墓坑,与混乱中掉进墓坑的尸首一起活埋在了墓坑之内,就此成为了华阳太后的殉葬者。不过,当时局面纷乱惊心,至于墓坑中究竟有没有不小心跌落其内的秦国大夫与官吏也就一言难辩了。
秦王嬴政灰溜溜地返回咸阳宫,当庭大怒,斥责廷尉李斯与大将军蒙武即刻查办此事,务必要将一众逃逸的役徒全部抓获,处以枭首示众及车裂之刑。后来经过廷尉大人与大将军蒙武、李信等人的一番彻查,原来这些役徒之中竟有许多已故叛逆长信候嫪毐与文信候吕不韦的门下士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人是来自墨家的穷凶极恶之辈。五年之前,因为心腹大患嫪毐、吕不韦先后被铲除殆尽,秦王嬴政便将二人门下迁至蜀地、洛邑服役的门客迁回了咸阳都城,未成想一仁成祸,竟至有今日凶险惊驾之事。
至于墨家余孽,近年之中竟然成了秦王嬴政心头一股誓言必除的大患。本来在秦地活动的墨家的一个分支别派邓陵氏之墨是侍奉辅助秦国的,昔日秦惠王时的墨家矩子腹就曾数度受到王的召见,秦惠王曾经数次询问过其人关于治国御民的道理。后来随着秦国一而再、再二三地对毗邻的楚国、魏国、韩国、赵国以及宋地发起攻击,这与墨家主张的兼爱、非攻等主张完全地背道而驰,于是墨家便成为周旋于诸子百家中积极游说连纵抗秦的一支有生力量。
秦王命李斯、蒙武在咸阳城大肆搜捕三日,捉拿了一千余人,最终将这千余人一起活埋在寿陵十里之外的一处深谷。
秦王嬴政十九年,仲春辛未日,率领大军前往骊山祭天。在归来的山道中被百余名墨家死士再度袭击,死伤了一百多人。秦王震怒之下,再度捉拿了三百名六国百姓,一并枭首于咸阳东城外。此后,秦国开始大举进攻赵国。程渔抢先一步关闭了咸阳城的绸缎铺子,返回了齐国。
“程渔兄弟,你是说接连发生在秦国的两起袭击事件,其中都有儒家与墨家弟子的参与?”
“是啊。据说是以墨家的弟子为主,墨家秘密地在秦国招募了一些曾经在蜀地、房陵、骊山服役的百姓,花费数月将之训练成死士,在咸阳城附近伺机行刺秦王。至于儒家之人究竟有没有牵涉其中,这也很难说了。秦王在寿陵遭遇的那一次袭击却是没有儒家之人的参与的,这一次在骊山中遭遇的袭击据说是有一两个儒家之人参与在内的,其中一个更是昔日韩国王室中的贵族。秦王震怒之下要一起诛尽赶尽儒家与墨家之人,后来却是听说廷尉李斯冒死进谏,才将儒家与刺杀事件撇清了关系。”
“是不是一位叫做张良的儒家先生?”
“这个我却不知了。”
“然则墨家的死士之中是否有人安全逃逸了?难道竟然在此一役中全军覆没了?”
“这一次的事件秦国宫廷上下封锁的很紧,我辈市井中人却是无法得知其中细节了。先生问得如此殷切,莫非其中竟有与先生有着莫大牵连之重要人物?”
“然也。不过这一个与我有着重大牵连之人却是我急欲除之而后快的一个大仇人,正是他,拐走了我三哥的一位视之犹如性命的红颜知己!”
“哦,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先生三哥的这一位红颜知己已经逃出生天就此离开秦国了呢,那一位带走令兄长红颜之人说不定也早已经葬身此役了。”
“程渔兄弟,承你吉言,如果我三哥的红颜知己能够安然无恙,这固然是极好的,但是我同样希望这一位拐走三哥红颜的先生长能够安然无恙地回来,因为他毕竟是曾经与我等一起盟志的好兄弟啊。”
“哦,原来这其中竟有这等不为人知的隐秘,那么程渔只能预祝先生好运了。”
“程渔兄弟、郭淮兄弟,这是五两金子,今日劳烦二位陪我唠叨了这半日子的功夫,些许薄礼,还望不弃笑纳。另外,关于今日兄弟所问之事,还望二位能够守口如瓶,不要外泄。”
“先生客气了,些许小事,不足挂齿,酬金什么的确是不必了。我等二人虽然是些从商唯利是图之辈,但是于家门中仁义儒学,十年中未有一刻忘记,先生只管放心便是。”
“昔日,秦穆王使秦军越晋攻宋,宋地商贾弦高正欲前往晋地经商,迎面撞上秦国的大军,灵机一动之下便以十二头膘肥健壮的水牛献于秦军,言明此乃郑国君主的意思,郑国早已知悉秦国即将兴兵欲来,遂遣使人送来膘肥健壮的牛肉犒赏三军,郑国已经做好了据守和防御死战的准备。于是,秦军乃返,商人弦高也得以保住了性命。程渔、郭淮两位兄弟大义,实有义商弦高的不世风范。”
“先生谬赞了,自古以来,商人重义的例子也有很多,无独有偶,只不过是世人强加了一些对于商人贩夫的偏见。今日感谢先生盛情款待,我等兄弟二人就此与先生拜别了。”
“告辞!”
“二位兄弟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