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如愿进了统万城,忍不住要游览一番,他看到赫连勃勃修筑的城墙这么高、这么厚、这么坚硬,过去听到的传言竟然是真的。他又看到那座宫城的围墙竟然也很高,高五仞,里面所有的建筑物全都高大壮观,雕镂着精美的图案,装饰着精致的锦绣饰品,他不禁对那个赫连勃勃感到不由自主的藐视,他回头对跟着他的人们说:“这么个小国,竟然这样,老百姓还怎么活,他怎么会不亡国呢?”
拓跋焘得到了不少可用之才,他听说夏国的太史令张渊、徐辩很有学问,谈话之后,觉得果然不错,就任命他继续当太史令,当然是魏国的。他早就听人说过毛修之这个人,不是一般人,当面一谈,真的很有见识,不但如此,还发现这个人另外有一样独特的本事,他擅长做菜。拓跋焘喜出望外,这可真是个多面手,他马上让这个东晋的大将下到厨房去施展一下身手,没想到他亲手做出的菜是一道比一道好吃。好嘛,从前的大将军,请你来做我的太官令吧,专门负责烹调。拓跋焘又看到了有篇文章,写得可真是有文采,洋洋洒洒,满篇净是好词儿,不过却是吹捧赫连昌的,吹捧得天花乱坠,把赫连昌说成了世界上最伟大的皇帝,拓跋焘越看越生气,他火冒三丈:“这小子这么坏,竟敢把他说得这么好!谁?这是谁写的?赶紧给我查出来!”崔浩正站在旁边,他赶紧劝阻:“文人们写文章,不论是赞扬还是批评,都往往会言过其实,他们当时只能那么写,不然就交不了差。这不值得追究!”拓跋焘听了有理,火气才算消了,那个擅长把文章写得花团锦簇的原著作郎赵逸才算逃过了一劫。
职业就是写应命文章的,上头要求写什么就得写什么,上头要求写成什么样就得写成什么样,不然你就交不了差。拓跋焘的爷爷拓跋珪让崔逞给人写回信,要求称呼上就必须贬低对方的皇帝,一看崔逞写的,感觉不满意,就把人家杀了。因此看到这一号文章,有意见的话,不要指责写文章的,要针对那个指示他的领导人来追究才对。这还只是夸别人的,你就受不了了,那要是攻击你的,你还能为这个气死?说到底,一个是不了解南方政治文化的一些特质,不习惯;一个是自卑加自负形成的自我保护心理,外化为敏感多疑、一触即跳。懂行情又有自信的领导人就不这样。曹操读完了陈琳为袁绍写的讨伐曹操的檄文,把他骂得体无完肤,他说治好了自己的头痛病;武则天读完了骆宾王为徐敬业写的讨伐自己的檄文,叹息这个写文章的是个人才,批评说这是宰相的过错,这样的人才竟然没能够发现和任用。这才是大领导应有的气度胸襟。
统万城的消息传到了其它的地方,在各地引起了不同的影响,比如长安城,那里的奚斤与赫连定还扎着斗鸡的架势互相紧盯着对方,可是消息像旋风一样猛吹过来,把赫连定这只斗鸡吹得立脚不定,他刚才还斗志昂扬,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打败对手,一阵风一吹,他的决心就动摇了。赫连定定不住了,他带着他的部队也跑到上邽去了。奚斤本来是以守为攻的,现在马上乘胜追击,跟在勇士赫连定的屁股后头,做出勇不可当的架势,一直追到雍城才掉头回去。
奚斤的感觉好极了,他认定这个胜利是一次决定性的胜利,他觉得自己在取得胜利过程中的战略特别正确,也特别重要。要是没有他这么会守城,赫连定可能就得手了;要是没有他在这里死死咬住赫连定,统万城那边谁打胜仗还难说呢。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还要取得更大的胜利。
就是这个时候,他接到了拓跋焘的命令,让他班师回朝。这怎么可以呢?奚斤马上给皇帝恭恭敬敬的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赫连昌刚刚逃到上邽城,在那里集结残部,还没有建成可靠的根据地,现在趁热打铁消灭他比较容易。请陛下准许,并给我增派些人马,让我彻底平定赫连昌之后再回去。“
拓跋焘不答应,赫连昌就继续请求,坚决请求。最后拓跋焘答应了,他又拨给奚斤一万名士兵,派将军刘拔送去了三千匹马。原来有两个将军带着部队在那一片儿活动,占领土地,他们是娥清和丘堆,拓跋焘让他俩也留在那里配合,跟着奚斤一起行动。
拓跋焘可以返回平城了,凯旋的滋味是愉快的,他带回了海量的战利品,战利品的发放也让留守的百官们都心花怒放。
管理层所有的成员都对皇帝生发出了空前的崇敬和热爱,跟着这样的最高领导人是有前途的,有无比光明的前途,他们从皇帝的身上每天都发现了更多新的优点。许多人越来越对他们这个最高领导人感到一种交织着尊敬和畏惧的心理。
拓跋焘这个人是一个相当镇场的人,他一出现就立刻给在场所有人这种感觉,所有人会不由自主的感到自己无法不受他的影响。拓跋焘身体健壮结实,这是谁都能看见的。他很勇敢,勇敢的人天底下多了去了,但是大家还是感到皇帝是真正的勇敢。在战场上,两军交战的时候,他亲自出现在厮杀最激烈的地方,直接参加战斗,敌人凶猛的向他冲过来,他身边的人都在使出全部力气拼杀,一会儿这个人死了,一会儿那个人受了重伤,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拓跋焘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影响,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他全神贯注在杀敌上,好像是把自己的命运也完全交给了上天。所有的将军们和士兵们都感到佩服,也感到敬畏。在他出现的战场上,每一个人都视死如归,每一个人都使出了全力。
拓跋焘生性喜欢简朴和简单,衣食住行各个方面,他都是够用就行了。大臣们都认为应该把京城啊、皇宫啊好好修一修,他不同意。大臣们拿出来古人助阵:“《易经》上都说了:‘国家管理人进行坚固险要方面的建设,可以更好地加强都城的保卫工作。’西汉第一个丞相萧何也说过:‘天子是把整个天下当成自己家的,天子住的地方不够壮丽的话,那就不够威严。’“拓跋焘平静的一笑:”古人好像还说过一句话:‘凭的是道德,不是凭的险要。’赫连勃勃蒸土来建筑都城,够坚固了,可还是被我消灭了,哪里是在于城墙坚固呢?现在天下还没有平定,正需要集中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耗费太多去盖房子,我不想这么做。萧何说的不是正理。“
哎呀,这话可说得太厉害了。大臣们的观点是普通人的观点,为主人盖漂亮房子历来是大家的共同意见,所引用的论据一个讲都城,一个讲皇宫,一般人听了可能就会被打动。但是拓跋焘皇帝很显然对此等问题已经深思熟虑,这个十九岁的青年人的见识大大超过了历史上大部分皇帝。“在德不在险”一句话力逾千钧,用最简单的话解答了最难缠的论题。后边对萧何的批驳也不错,刘邦当年一看房子盖得太豪华就生了萧何的气,说明刘邦也知道当时老百姓太苦,干这种事不是时候。拓跋焘的见识高人一筹。掉着古人的书袋子来哄皇帝欢喜的群臣更加肃然起敬。
其实拓跋焘一直以来就把财富看成是军队建设和国家建设的基础,从来不轻易浪费。他所搞的赏赐,都是对那些为国捐躯的人和有功劳的人的家庭。从来没有人靠着亲戚关系或者受宠幸而能得到。
他派遣将军出兵打仗,提前总会面授机宜,有的将军没有按照这个意见办,往往打败仗。打仗当然允许随机应变,不执行死命令是允许的,但是打败仗是不允许的。
他还能够知人善任,有时候直接从普通士兵们中间提拔人做官,只要他有才,合适,不问出身,不计较其它任何条件。他有很好的观察力和洞察力,下边的人欺瞒不了他。该赏的,地位低贱也照样赏;该罚的,权贵也照样罚,就是涉及到平时自己特别喜爱的人,也照罚不误,不讲特殊。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国法,是我和全天下人共同遵守的,哪敢随便!”把这句话经常挂在嘴边,同样说明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深思熟虑,坚守原则。
对于管理者来说,其实弄清楚基本原则是大事,有的当领导的成天为了一类事情伤脑筋,就是因为没有把相关的基本原则想透,想通了,想透了,发现其实道理很简单,以后碰到这类事情就拿出这把硬尺子来比一下,你就有了主心骨儿。拓跋焘就是这样,他先把道理想透,然后经常挂在嘴边,自己省得忘了,大家也都慢慢的习惯了。这个原则就变成了大家的原则。到了这时候,管理者的管理就好做了。
但是这个拓跋焘还有另一面,就是残忍,在杀人问题上决定得太快了,往往会把人杀了之后又感到后悔。
决定要杀,肯定是觉得按照法律该死。杀了之后感到后悔,原因无非有两个,人才难得,杀了就没有了;或者法不至死,用法太重了。要知道法律永远是一种笼统的东西,合理运用法律可是一门学问。几乎所有的刑罚在判定时都会存在准确拿捏尺度的问题,“疑罪从无“,有情可原的情节要从轻量刑,仁慈本来就是法律与生俱来的一种精神。
拓跋焘沉着冷静的走进了新年,新年一过,春暖花开,一个大礼包就从夏国前线战场上送来了。
赫连昌在上邽城里待着,不知道该咋样走出这个困境,魏国的军队帮他解决了这个难题,平北将军尉眷带着部队来攻打他了,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赫连昌哪里把魏国一个小小的普通军官放在眼里,可是他还是决定退一步,他就从上邽退到了平凉。奚斤也带着他的部队来到了安定,好,他跟娥清、丘堆的部队会师了。会师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可是身为方面军大元帅的奚斤却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他待在大帐里发愁,出了大帐更加发愁,因为部队的问题明明白白在面前摆着,让他的心情一天不如一天。瘟疫又一次袭击了他的部队,比大勇士赫连昌的部队更显得可怕,这一次是冲着他的马们来的,对于骑兵最要紧的战马大范围得了传染病,每天都有战马在死去。
还不是单单这一个问题,部队的粮食吃完了,士兵们全都饿得发慌,有气无力,怎么打仗。奚斤发现自己需要从进攻方变成防守方,他就这么做了,士兵们开始修筑堡垒,进入了固守状态。
豪言壮语还是要兑现的,不然怎么向皇帝交差。奚斤让丘堆带着部队去周边一带的村子里征集粮食。早就苦不堪言的老百姓们哪来的交粮积极性,于是征集粮食很快就彻底变成了抢劫,而且是残暴的抢劫。部队一旦进入了这种状态,纪律就没有了,士兵们全都把人性中的恶的一面展示出来,他们已经不再是士兵,部队也就不再是部队了。部队应该注意的东西大家都给忘了,他们忘了设置人员警戒。悲愤交加的老百姓们四散逃命,他们的逃命方向当然首选了他们皇帝所在的地方。
正在安定城中郁闷的赫连昌的郁闷一扫而光,他马上亲自带领部队去袭击这支跑出堡垒的魏军,重新展示了勇士的威风,那个丘堆只是因为跑得快才侥幸没有变成俘虏,他只带着残余的几百个骑兵逃脱了,他们像疯了一样跑回来,跑进了堡垒。
赫连昌一直追到了堡垒前面,魏军进行牢固的防守。不过赫连昌并不打算攻城,那样做代价太大了,他现在的本钱不够。他只是每天都跑到这里来抢劫,只要遇到魏国人出去弄粮草,他们就连人带东西给抢走。魏国的士兵不敢出去了。他们需要出去找粮食,放马,都饿着怎么行!将军们全都忧心忡忡,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可是不这么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士气一旦低落下去,大家都害怕了,大家的思维都停顿了。
军官们中间有一个人没有受到低迷情绪的影响,他是监军侍御史安颉,这是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他对奚斤的状态感到很不对头。他就给大家来醒脑袋了。在碰头会上,他发言说:“我们本来是接受了朝廷的命令来消灭敌人的,现在反而被敌人给困住了,死守在这么一个穷城里边,前途只有两个,要么被敌人杀死,要么回去受到军法处置给处死,进退都没有活路。可是诸位将军们安坐这里若无其事,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吗?“这话虽然面对大家在说,其实是在提醒奚斤,奚斤当然知道,他长叹一声说:”有什么办法!现在咱们的部队没有马,用步兵跟人家的骑兵打,只会打败仗。必须等到咱们京城派来救兵才行,那时候咱们里应外合打死他!“
安颉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现在强敌就在外边,我们的部队已经是精疲力尽了,粮食也吃完了,不赶快进行决战,随时都会一败涂地,等救兵哪里还来得及!打!反正是死,战死沙场不是更好吗!”
奚斤仍然不同意,理由是战马太少了。
安颉不紧不慢的继续说服他:“士兵们的马不多了,军官们的马还有不少能用,我们把军官们的坐骑也集中起来,能凑够二百匹,这就够用了。我来组织个敢死队,给他们来个突袭,就是不能打败他们,也可以折折敌人的锐气。何况赫连昌急躁又轻率,逞勇好斗,总爱亲自出阵挑战,大家早就认识他了。如果能够打个伏击战,有可能俘虏他!“
奚斤仍然不同意。
安颉没有无休止的跟他抬杠,不会有结果的。他决定采取行动,已经没有时间可拖延了。他暗中跟尉眷定好了计划,悄悄地挑选出了精锐骑兵。不出所料,赫连昌又亲自率领部队来攻城了,安颉就带着他的二百人的小部队出去应战。又一个不出所料,赫连昌亲自出阵来展示高强武功了。敢死队成员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大家争先恐后的对他发起了围攻。
没想到老天又来显示它在战争中的威力了,大风突然刮起来,尘土弥漫,光线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被围攻的赫连昌选择了逃走。
更加没想到的是跟上一次大战中雷同的情节又出现了,赫连昌在前面跑,安颉他们在屁股后面追,赫连昌的坐骑是一匹千里龙驹,按说没法追上了,可是昏暗与混乱造成的防不胜防的意外情况以同样的方式上演,他的马被绊倒了,他摔倒在了地上。他没有他的对手拓跋焘那样幸运,他被迅速抓住捆起来,安颉的敢死队带着这个著名的俘虏,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冲进了城。
夏国人紧紧追赶,一直追到了城门前面,城门关上了。夏国人团团转了一会,就溃不成军的乱纷纷逃跑了。好在这群人里边还有一个能够号令大家的,就是赫连定,他把这些残余部队召集到一块儿,还有好几万人,他带着这群人继续跑,跑到了平凉城。在那里,他命令关好城门,然后他赶紧做了一件要紧事,自己当了皇帝。
原来那个皇帝呢?他被很快送到了平城。他见到了那个威名远扬的对手拓跋焘,并且受到了优待。按照拓跋焘的交代,他被作为贵客安排到了皇宫中的西宫居住,如果他知道拓跋焘的父亲当年就居住在这里的话,他应当感到荣幸。他在西宫里使用的东西全都跟皇帝本人一个标准。不光这样,拓跋焘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再给他一个“常忠将军”的头衔,封他为“会稽公”。按说赫连昌应该感到足够了,可是逮住他的那两个猎人也受到了重赏,安颉被授予“建节将军”,封为“西平公”,尉眷则授予了个“宁北将军”,封为“渔阳公”。这很公平。当然拓跋焘在学习,他在学习怎么样恰如其分的对待被他抓住的敌国皇帝,他学习得算是成功。他还在这种常规的优待基础上又往前跨了一步,让他的大臣们心惊肉跳,他带着这个刚刚还是死对头的赫连昌一起打猎去了,他俩所骑的马都是好马,跑得快,最后常常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一起追赶着那些光荣的猎物了。这怎么行?所有的将军们全都提出反对,但是拓跋焘却满不在乎。
拓跋焘的话是这么说的:“天命有定,有什么好怕的!”
他越来越相信自己是上天选定的不二人选了。成功了的领导人在成功之后,真正搞懂了自己成功的原因,才是真正的成功领导人。很多人在成功之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成功,就把事情归结为一些神秘的因素,他的成功的可持续性就成了问题。一时成功了的领导人并不是成功领导人,成功领导人是可以在因为客观因素而导致成功归零之后东山再起、复制成功的,因为他知道为什么。
在拓跋焘带着他的身份高贵的俘虏一起亲亲热热的在深山里追逐野鹿的时候,他的大将和赫连昌的弟弟赫连定也在互相玩着猎人和猎物的游戏。自从赫连昌被擒,赫连定带着大军逃跑回平凉城之后,没有人再来骚扰他,安定城的围算是解了,其它的问题也随之解决了,粮草有了,战马也收容了好多,士兵们都很欢喜。但是奚斤却觉得自己简直没法见人了。因为自己才是讨伐夏国的方面军元帅,而夏国的皇帝赫连昌竟然是让自己的部将给独力抓了,没脸见人,实在没脸见人。不过他很快想到了一个补救的办法,那就是继续追击,抓住那个刚刚登基的赫连定,奚斤简直有些对赫连定表示赞赏的意思了,他这么快就当了皇帝,真好,有人当皇帝我才能抓皇帝,我的面子才能挽救回来。
所有的军需物资被留在了安定城,美男子丘堆被一起留在了那里。士兵们每个人带着三天的干粮,跟着奚斤上了路。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平凉,对于奚斤来说,更明确,就是平凉城中那个在皇帝宝座上屁股还没有坐热的赫连定。进军的路有两条,一条是沿着河走,取水比较方便,这在大西北地区是个要紧事;一条路是山间小道,可以直通到平凉城的后边。娥清提议沿着泾河走,这个明智的意见被否决了。赫连定怎么会等着魏军去打呢?他一定会闻风而逃的,那么我们不就扑空了吗?必须抄小路去截断他的退路,才能够让他跑不了。元帅的意见被执行了。
魏军走到了马髦岭,他们顺着山间小路曲曲折折的往前走,平凉城近在眼前了,胜利也近在咫尺了。可是消息不走漏是不可能的,魏军的保密工作从来就没有到位过,平凉城里紧张起来,赫连定决定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