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般的夜空,只有几颗细碎的星辰遥遥闪烁着。
离开餐厅,他们一起走在这条安静的小路上,这里脱离了城市夜晚的繁华喧嚣,林立两边的法国梧桐枝叶舒展,朦胧光晕浮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上,像覆了一层细细的纱。
临街的路边还保留着旧时白墙黑瓦的老洋房,紫铜的窗棂,褪了色的镂花木门,一抬眼,就能看到小小的阳台,花木扶疏,郁郁葱葱。
路过的小唱片店内放着很老的英文歌,玻璃橱窗上贴着经典的电影海报,很浓郁的彩色,绚烂的就像小孩子手心里的糖果。
时光仿佛就在那瞬间倒退了三十年。
他牵着她的手,他们十指相扣。
“我真喜欢这条路,”希落孩子似的雀跃,她走走跳跳,双眸流转间,顾盼生辉,“每次走过这里,都觉得是一种享受。”
“那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买一幢房子住,怎么样?”
“算了吧,我的夏少爷,你怎么可能住得惯这样的地方?”她侧过头笑道,“这里的一间房,还不及你家的厨房大。”
他只是淡淡地笑,也不反驳。
“能不能……告诉我实话?”她仔细端详着他的表情,笑意慢慢从嘴角退了去,鼓了鼓勇气,才终于艰难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今晚,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
“我承认,我曾经做错很多事,”她轻声说道,就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而且我也不敢保证今天这样的事会是最后一次……”
以后或许还会有这样那样的难堪和煎熬,他们之间的艰难,她知道。
“如果我说我不介意,那就等于在说我不喜欢你,”他的声音低缓,望着她说道,“所以是的,我很介意。”
她像是想笑,可乌黑的眸子却氤氲开了雾气,就如烟云缭绕的夜空,朦胧美丽。
“你一定要表白的那么百转千回么?”
“你不是听的很明白吗?”
“那……为什么喜欢我?”
虽然很多时候她看起来那样骄傲,但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曾经的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承认,她一开始就那么讨厌卓晓涵的原因,根本是因为她嫉妒。
还有,自卑。
告诉自己要骄傲,只是为了保护仅有的那一点脆弱自尊。
如果连那一点自尊都失去了,那还能凭借什么勇敢的活下去?
“在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爷爷答应送我一份礼物,后来,我在一家英国古董店里挑中了一块古董怀表,”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嘴角微扬,目光望向遥远苍穹的某一处,陷入回忆。
“店员一再告诉我它有很多小瑕疵,比如它的时间是调不准的,永远要快五分钟,它的表链已经断了,全世界都不可能再找到相同质地的表链去换……可我还是毫不犹豫的选了它。”
“爷爷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喜欢它永远快五分钟,那让我感觉,我永远领先这个世界五分钟。”
“你的逻辑真奇怪……”似乎已经懂了他想说什么,希落牵动了一下唇角。
“其实,那个理由只是借口。”
他微笑起来。
“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从第一眼就认定了它,所以不论别人再告诉我它有多不好,我都不会改变主意。”
“那么……”这样的答案,让她禁不住有一点恍惚,“你的喜欢会有多久?”
晚风吹碎了少年黑色的发,吹碎了他眼中漾开的温柔。
张开手臂,他把她拢进怀里。
“会和生命一样久。”
那夜他在她耳边的低语,在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依旧会让她微笑。
其实永远有很远,其实承诺很沉重。
只是因为当时年少,我们才会那么无所顾忌的承认相爱。
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起码在那一刻——我喜欢你,如此全心全意。
浓郁暮色中的教堂,塔尖高耸,十字的倒影被月光投射到了地面,拉出了一道斜长的影子。
“礼物很漂亮,”临进门前,希落抬起手冲他晃了晃,腕骨上的手链发出轻轻的叮叮声,像风的吟唱,“我很喜欢,谢谢。”
“预备怎么谢?”身材修长的少年,被逆光剪成了俊美的影,他站在那里,嘴角微微挑起。
她很快踮起脚尖,轻盈吻上了他的唇。
“不够。”他揽住她,笑道。
“那你还想怎么样?”她撇了撇嘴,看着他,喜欢看到他湖水色的眸子里,映满她的身影。
清澈的月光,洒落了一地皎洁。
他凝望了她半响。
“我只想要你答应我,别不高兴。”他沉声说道。
“……你还有话要告诉我?”她敏锐的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心生不安。
“对。”
“如果你知道说出来我会不高兴,那就不要告诉我。”
她依旧保持着微笑,即使心底预感到的不安,已经让前一秒空气中的甜蜜灰飞湮灭。
“有一件事,我有必须要去亲自处理,”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变得僵硬,这让他忍不住伸出了手,慢慢握住了她逐渐发凉的手掌。
他还是说出了这句已经藏了一个晚上的,关于道别的话。
“所以我要去一次英国,明天早上的飞机,到我父母那里。”
她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她早该知道的,神从来也不会眷顾她。
太多的爱宠和甜蜜,果然不是她能够消受的起的。
“那么……你还会在回来吗?”
良久良久之后,她终于低声问道,声音中有了一丝异样的暗哑。
“当然。”他像是对她的这个问题感到惊讶,他揽紧了她,吻了吻她的发。
“我很快就会回来,因为……有你在这里。”
看到她进门之后,夏佑川最终回去了。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之后,已经关闭上的教堂大门,再次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希落缓慢地沿着石阶走了出来,在最后一格阶梯上抱膝坐下,她看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眼泪很慢地滴落了下来,滚过腕上的名贵手链,在那里晕染出了一闪而过的异光。
其实她也有话要告诉他。
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在她满十八岁生日的今天,她必须要离开孤儿院了。
因为她成年了。
用迦琳修女的话来说,那就是她再也没权利待在这里白吃白喝了。
而以撒神父正在澳洲传福音,所以没有人,再能帮的了她了。
本来想告诉他的,可是她不知道怎样在这样的气氛下开口,所以她一直藏着这句话,直到刚才,在她想告诉他之前,他却先一步告诉她,他明天就要离开了——那一刹那她只有一个奇怪的直觉,只要这次他离开,她就永远失去他了。
其实在那之前还有一句话,是她没有说出来的。
即使他说他有多喜欢那块古董怀表都好,现在戴在他腕上的,都是另一块表。
一块时间准时,毫无瑕疵的名贵腕表。
希落把脸埋在双臂间,任由冷风吹**脸颊上又冷又湿的泪痕。
胃部突然就传来了一阵刀绞般的剧痛。
她并不知道那就是莫雪辰倒下去的同一时刻,当时的她立刻就被那股怪异的痛楚扯碎了,她抱着肚子滚倒在石阶上,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她想喊,可却像被扼住了咽喉,全完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的记忆,依稀是自己颤抖着摸出了手机,她不知道拨了谁的电话,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只记得映在瞳孔中最后的画面,是浓黑得化不开的墨色天空——那么高,那么远,就像那个少年最终被黑暗模糊的身影,一点一点的,淡出了她的视线。
就像从此淡出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