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朝阳熹微,“先生要……”刘康双眼圆瞪。
“晚生欲依礼制迎娶晋安。”春暖和风,俄顷花尽东平陵,晋安如是想。却同样是这一切尽在筹谋的春风合意的笑容,让晋安痴狂,却又惴惴。刘康瞧在眼里,将女儿的两下为难感同身受了起来。
“老夫想和小女说几句,可否向先生借一步?”刘康极力稳住胸口的气喘。
“晚生去院子等候老大人吩咐。”刘康说不上是颤抖还是同意地点了点头。
“我儿可认为步入他人算计是一件极不好的事?”
刘晋安一双杏目清冷空蒙,但又如微醺带着清奇酣醇。
“为父跟你说过许多次了,我儿聪敏异于常人千万倍,依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且,那诸葛亮这一招将计就计,我儿可学到了?”
“您是说……”
“诸葛亮绝非等闲,他行军打仗如何,为父不知,但是揣度人心六欲七情,想来也是灼灼翘楚了,刘备此举看似极欠考虑,但有承彦极力做媒,他也看到了我儿资质,再重新想想刘备此举,他如何能不动摇?”
娥眉一锁,明眸凌冽如春来寒涧。
“刘玄德为此卧龙先生,当真是下了不少功夫。只怕那诸葛亮此来也不会那么轻易地为之驱使,真是有趣……”刘康眯眼凝视窗外,“只是不知,老夫还能不能慢慢把这些看下去了……”刘康胸中杂音重生,气喘吁吁道。
“爹……”
“哦,呵呵,我儿不必忧心,直言说,承彦保的这门大媒我很满意。若能结亲,再辅以我儿之才,这往后的路,爹就不那么担心了。”
“爹,先生建议您将赟儿和林岚一并收下,以备不测……”刘晋安犹疑道。
“哦?孔明先生……这是在为你留后路?”刘康眉头一蹙,也陷入两难。
“伯父,”诸葛亮在院子里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发声。刘康招其进来。还是那一身粗布麻衫,但却不如往先春风和煦,衣衫轻带山风,像是苍山白雪一般。“晚辈不愿负了郡主。乱世之下本末混淆,枭雄绿林亦或是奸人佞臣比比皆是,无论在朝在野,晚辈难逃此劫,晋安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卧龙凤雏之才引得物议如沸,可王爷想必也不敢忘记一言,人算,不如天算。我如有幸得晋安烹茶饮食,自当视她如亲似宝,相濡以沫。但如是晚辈也难逃乱世劫难,出于本分情理,自当尽我绵薄之力给她谋个去处。一言蔽之,亮惟愿,此生不负晋安。”
“我知你机辩无双,可今日,老夫愿意将女儿嫁给你,是讲情不讲理的。”
“晚辈明白。”
“甚好……婚事……咳咳……承彦与你可有计较?”
“晚辈清贫,恐难全乎郡主之礼。”孔明儒雅笑道。
“你知老夫……咳咳……并非……”
“晚辈失礼。”孔明作揖道,“黄老丈既有意收晋安为女,此逢多事之秋,晚辈……”
“罢了。”刘晋安垂目道,“晋安不要婚仪。”
“咳咳……”刘康咳嗽不停,已是说不出话。
“父亲不必心急,且喝口水。先生乃安贫乐道高洁之士”,晋安瞥也不瞥那厮从容笑意下的狡黠,“晋安也无甚在意那些虚礼的,请旧交吃杯酒就是了。既是黄氏阿丑,”她抬眼戏谑道,“不妨将年龄婚期一并谎称了去更好,全凭先生做主就是。”
“在下迎娶佳人乃出自真心实意,晋安怎可取笑于我?”孔明摇一摇扇子。
“老大人只怕时日无多了,”刘晋安准备午饭时,孔明替她系上围裙道,“你不必焦心,且住些时日吧。”女儿双颊绯红应到,“先生这厨房……还是……先出去吧……”
“哈哈,晋安竟也有这小女儿情态!”
“出去罢……”
“我享受不了几天这样和晋安柴米油盐的安稳日子,咱们十多年夫妻,你又何必见外?”孔明眼唇微弯,笑得有些凄迷。晋安闻言怔忡,只得低头煮饭。
“这陶罐里不知煮的是什么,这般清甜?”
“贝母雪梨,用竹叶上的清露煮的,我在等它二遍滚。”
“那小笼屉里又是什么?”孔明挥着扇子指点道。
“糯米、黍米研细粉,搅了藕粉和陈皮,用桂花蜜枣泥为馅弄了些点心。”
“那晋安手里做的是什么?”
“弄些细肉糜粥,爹爹总是食欲不振,清淡还得养身体,稍适再弄些小菜。”
“要是真能想你想的那般躲在这深山竹坳里,这般柴米、耳病厮磨,该是何等快活自在......”孔明凝着眼光,瞧着炊烟被无尽深邃的竹影吞没,散去了混沌,眼光也重新变得清明起来。
“晋安啊!”孔明一拍脑门,满面惊恐。
“先生怎么了?”晋安抬头问道。
“十年夫妻却无子息,这可如何是好?”孔明刚刚言罢,只见一盆淘米冷水浇头而下,从头至尾淋了个落汤鸡。
“先生怕是发热了,冷一冷的好。”晋安冷面道。
“昨日我问晋安来年可否愿意与我一起酿桂花美酒,卿可是答应了。”孔明抖抖衣衫上的水,开朗笑道,先前的愀然无声息一扫而空。见晋安不语,孔明再道,“晋安啊,这山风……有些凉啊。”
“去屋里更衣罢。”
“本以为三天即返,我可是没带替换的衣裳啊。”
“让林岚给你拿。”
“怕是受寒了,身上凉津津的……晋安啊,劳烦烧些洗澡水罢。”
“先生这是耍赖,你明明能躲的。”
“晋安辱我清名在先。即是十年夫妻,烧个洗澡水何苦要假以他人之手?”
“如果晋安舍得我这么冻着,我倒也无妨。”
“先生去屋里先把衣服换下来吧,我把午饭端给爹爹就给先生送洗澡水。”
孔明拧了把衣袍,摇头出去了。
清粥寡菜雪梨汤,刘康含笑迟迟停著。“爹,怎么了?可是不合胃口?”
“非也非也,只是不知我儿的手艺……老夫还能饱几天口福。”刘晋安瞧着老父今日精神稍缓,心下知道是因为满意黄承彦作保的诸葛亮这门姻亲,提着的心略微放下。“咳咳……孔明方才全身湿透,说是你与他玩笑……咳咳……所致?”刘晋安双颊一红,不响。“既已为人妻,往后,性子要改改了,切勿囿于成见,拗于偏执,要温婉一些。”
“爹……”刘康摆摆手不曾让晋安说下去。“孔明所想为父知晓。若是你回去便是诸葛氏黄月英,你与他便不能这般生分……咳咳……曹操狡黠多疑,刘备也绝不是善与之辈,看他之意,是不打算将你的身世一早便开诚布公,所以,你得做好了那十年之妻。咳咳……我相信孔明是君子,想来,他也是为了护着你。”晋安半晌不语,最终点了点头。
“去吧,当心先生着凉了。”
“先生。”晋安叩门。
“晋安啊,进来吧。”晋安踟蹰。门倒是先行打开了,“不瞒说,我方才正占卜宜嫁娶的吉日良辰呢。”
“先生,今日不是说好不行婚仪了么?”晋安不自觉抬头与孔明对视道。
孔明一笑,“我以为那是晋安本意,但看着你今日形状,才觉对你不住,这男女之防岂容我这般孟浪。”
“先生,小女只是……不习惯,并无他意。一切,都按着议定的就是。”
“晋安这般,让亮很是为难。”倏忽,窘迫的小女儿竟噗嗤乐道:“先生计行至此,可是得意了?”
“你一语道破,我才得意。”孔明正色道。“请进来吧,日后在卧房里相谈之时怕是不少,你总得习惯啊。你别多虑,只是说说话。”
“不曾多虑,只是问问先生,如需留宿我先备下被褥。”
“烹壶茶吧。”
热汤七分熟,顺着被时日磨光研顺的陶土壶身杯盏缓缓而下,将一遍烫洗下的茶香浸润满杯满盏。“先生是想我与你一同随军?”
“实话说,我也正两相为难。不过晋安啊,别唤我先生了可好?”
“那唤作什么呢?‘夫君’是不是脂粉气太重了些。”
“那就孔明吧。”
“记下了。”
“行军之中多有打杀,条件也颇为艰苦。南阳草庐……”
“先……孔明不必多言了,晋安都懂。玄德公之造作虚伪在晋安看与曹操无甚差别,然孔明以其为主,晋安遵从便是了。只是,我并非他帐下谋士,筹谋献计……我只以我夫为先。”
“有晋安此言,我便后顾无忧了。”
“江东孙氏凭霸王之才,据六郡天险,孔明何不去投?”
“江东多才俊……”孔明笑而不答,轻摇羽扇。
刘晋安搅动着茶水,思索道:“天下变化之多端,瞬息之间气象万千。原本,攻取一城一池、击溃一帅一将是稀松平常之事,方法千千万,能者万万千,总归可致攻城略地的效果。可人心多偏私……如不能兼听则明,倒不如用人不疑。”
“荆州不破,江东固若金汤。孟德志在天下,咱们与江东血泪交融那一日,只是早晚而已。”
“曹操此人奸险,却眼光独到,行事很有大风范。”
“看来晋安是不怕身死的的忠勇之士,只可惜啊,生来姿色出众,旁的怕是难以引得曹公注目了。”
“孔明捻酸含醋挖苦人的本事可真高。”
“逗美人一笑罢了。晋安要真是那般刚毅,只怕早随着荀彧的车马一骑绝尘奔许昌了。所以昨日我便说过,我懂晋安的不忿与不争。晋安有不忿之才,却有不争之心。”
“何必替我粉饰?我没有那样的气魄与胆略罢了。一进深山便是十年光阴弹指过……”
“听来这是感慨蹉跎年华了。晋安容资清丽,气若世外仙子,何必自苦于无情时光?”刘晋安把那姜茶斟进杯盏,孔明抿一口,会心一笑。“老大人疼爱独女我早有耳闻,只是当日袁绍手握青州,膝下公子无不拜将封侯,老大人依旧不为所动,孔明当真是敬佩。同时,也颇为感激。”
刘晋安倒是意外地开朗一笑,“怎的孔明忘记了我的豪杰大义?不论身为哪家妇,时光总是要蹉跎的,我从未自苦于斯,只消孔明不弃我已是年长色驰便罢了。只是山中待得太久了……”
“我带你去看看乱世风光。”
“孔明当真是机辩无双,战火纷飞颠沛流离倒让你说得这般惬意。”
“不然怎么把夫人娶回家呢?”
“孔明可想过,天下一统不曾归于玄德公,你该如何?”
“唔……带着晋安去云游可好?”孔明盯着指间的陶土茶盏道。刘晋安苦苦一笑。“亮给不了的十里红妆,是对夫人一生的亏欠。”
“何曾是孔明亏欠我,乱世烽火亏欠每一个人。来世吧,来世若还遇得上先生,必当郑重其事地与你相识。”
“来世,夫人万勿违约,依旧如今生待我来寻你。”
“莲湖蒹葭畔,垂柳绞青丝。庸碌不堪梁上燕,惟愿不负春光,岁岁相伴。”
孔明顿顿,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半晌,作揖笑道:“某乃诸葛亮,表字孔明,家居南阳卧龙岗,家兄官拜江东,吾乃仲儿,舍弟伴读。某不才,天文地理,术数占卜,奇门遁甲,古今轶事多粗有涉猎,今慕小姐芳懿嘉则,特来问名。如蒙不弃,当谨问天意,择佳期,行六礼,三拜迎小姐。”
久久,刘晋安道:“晋安此身付与先生,戎马漂泊,不问前途。”
“我已与承彦议定,夫人对外可言,建安五年娶娇妻月英,妻贤慧,辛劳操持家务近七载,可惜天不相福,膝下无所出。”
“记下了。这是这种说辞,你我要一直用多久?”
“直到夫人为我诞下婴孩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