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午刚过,午饭过后,诸葛亮去了后山打雨后的新笋,刘晋安正陪着一日渐比一日消瘦的父亲在廊下说话,林岚捧着一卷竹简进屋,“姐姐,这是今日府里送来的。”
“说是什么人递来的信了吗?”刘晋安看着那封蜡的漆盒。
“没有。只是,来人好像是许昌的。”
“百里加急的密件......”刘晋安并不急着接过来,只是凝着眼望一望高处略过竹尖的飞鸟,“那荀彧老朽当真是看得起我。林岚,信我便不拆了,放进屋里罢。”
“姐姐......”
“许昌又如何,刘备亲自上门都被爹爹赶了出去,他曹阿瞒有什么了不得的。放进去吧。”
林岚不响,踟蹰不前。刘晋安见他如此也不说什么。
又过了片刻,“姐姐,此事,要不要告诉诸葛先生?”
“你先去做事吧。”刘晋安不答,只是缓缓道,让林岚进了屋。
“原封不动地和为父的丧表到时一起呈进许昌吧。”刘康道。
“父亲要一直身体硬朗如昔,晋安便哪里也不愿意去。”
“孩儿啊,咳咳......生死有命,即便是父亲能继续残喘于世,那是我们依然会有掣肘之事,咳咳......为之百般为难,为之痛苦煎熬。咳咳......咳咳......”
“我不愿做的事,没有人能为难我,爹爹。”
“爹知道。只是,我倒是想知道,曹操托荀彧之口,在信里说了些什么。”
“还能有些什么?与刘备言辞无出其二。”
“百里加急,专人送至府门,就是为了让你去许昌?我儿是不是把这事想简单了?林岚想提点你你难道不觉?”刘康难道顺利地说完一句话,随后又连连捶胸,咳嗽不止。“咳咳......咳咳......晋安,看看无妨。”
“爹,那就等孔明回来再看吧。”
“那孔明尚且想给你留下这济南府做后路,你又何苦把自己逼至绝境?”
“爹,我不信什么忠义,只是即便是兵行诡诈,我也不想伪造实情。女儿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父亲不必担心。”
“全凭你自己做主罢......”刘康满面的坦然,“孩儿可千万记住,一旦我不好,一定要速速离去,千万别耽搁。快马给东平陵送信之后勿要再做停留,须得快马加鞭,直奔荆州。”
刘晋安将十指抠进掌心,咬牙道:“记下了。”
“真想你娘啊。这么多年,我都不敢想她,一想起那日宫闱变乱我都一身一身的冷汗,那就是我这一生永远醒不过来的一个散发着血腥气的噩梦啊......可这些日子,慢慢地,就不那么怕了,我是对她不住,但终究,我也快去了啊......终于觉得,能离开了。”刘康用极缓的声音掩盖着自己的气喘吁吁,满眼都是对亡妻安然的想念。
“林岚,先生走了多久了?”刘晋安本在院子里给那几盆兰花浇水,恍然道。
“这……似乎是有些时辰了,莫不是迷路了吧?”
晋安静了静,只是竹密草盛迷了路吗?那许昌来的盒子此刻还端端正正地躺在里屋架子上……“去把那封信拿来。”晋安放下手里的水壶道。林岚脸色一白,有些踉跄地进了屋,匆匆取了盒子来。刘晋安用竹签破开封蜡,打开那锦书:“别来十年十年误,今某负任,途径青州,盼故人一晤,笑谈天下事。荀文若上”
“他来了……?”刘晋安的眼中生生现出了阴戾,“府上的人说是什么人送来的信了吗?”
“只说是行装奇特,像是快骑。”
“半个时辰,我给你半个时辰去后山仔细找找先生的行踪,半个时辰之后无论找不找得到,都要速速回来。”刘晋安对着林岚的眼睛,道。
林岚想问的事其实很多,比如来人真的只是荀彧吗?但他看出姐姐的慌张,必须速速探查先生是不是还安全,他躬身一揖,便转身往屋后的山林小径上去了。那诸葛亮只是迷了路,又或者已经被荀彧绑进了府衙?文若老儿想作甚?带走卧龙还是只是拿来要挟?想想刘备的一石二鸟,刘晋安只得接受,如果孔明被俘,她二人都是在劫难逃了。
“姐姐,先生回来了!”林岚的声音传来。
“晋安呐!”孔明摇摇扇子不等刘晋安发问,“林子里藏了好些甲士,善于遁形,看来不是等闲之辈。瞧着,像是许昌皇帝陛下的人。”
“曹操。荀彧来了。”晋安淡淡道。
“我儿……咳咳……我儿……”刘康声音嘶哑从屋里传来。刘晋安快步奔进屋子。
“快走!快走!咳咳……咳咳……”刘康气喘不止,吐字艰难,整个身子无力地伏在榻边上,紧紧攥着女儿的手费力道。
刘晋安颓然垂首,看着父亲枯瘦的手掌,低声道:“漫山遍野的甲士,即便是我想走,也走不了了。爹,你安心待着,不碍事的。”
“你……你要……”刘康瞪大了眼睛。
“爹爹放宽心。林岚,你在这里照顾爹爹。我去和先生说些话。”
“我去见荀彧。”刘晋安低头抖了一抖自己的粗布衣服袖子。“这满山甲士如想拿下草堂,早早动手就是了,绝对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迟迟没有动手,可见其仍对不才小女还存着一丝敬畏。荀彧这人,倒也有趣。”
“妙解。荀彧持身公正,我曾一直以为,荀彧辅佐曹操,是因为他是汉相。乱世平黄巾,除董卓,灭袁绍,把大汉散落的版图点滴辛苦地收复,即便只是名义上的,这曹操的天下,仍然是汉朝天子的。”
“是了。如若是曹阿瞒在山下,则必有过万重军驻进青州,则我济南府怎能不知?曹操的性情,当是会登门拜访,而非这般既怕我遁走,又怕为难于我,还需做出个谨慎办事的样子来。”
“无论荀彧与曹操提什么条件,晋安答应下来就是了,天高地广,别拘着这无妄的东西。”孔明浅笑道。
“我只怕,荀彧此行是未必想来,却不得不来。”
“哦?”
“曹操要么想收我于帐下,要么,不日屠刀便要落到我脖子上了。荀彧怕我不见他,逼我一逼,又或者,做个样子给丞相大人看看罢了。”
“如果真如你想,文若肯私心向着你,便万事无忧了。”
“如果真如你想,文若仍然是个汉臣,便万事无忧了。”
“父亲,若是那刘晋安不来,您这些背着丞相动用私兵做的功夫,可就全!”荀恽面色有些苍白,冷汗直下道。
“我只是做了丞相想做却不便做的事,无妨。”
“可……无丞相谕令,您调集这一百……那可是要被视同弑君悖上论罪的!”
“这一百死士是丞相许给奉孝护卫用的……”荀彧低头笑得有些冷冽,“不知他身体可还安康否?”荀恽依然脑中一片混沌,但此事涉及军师,他又悄悄有一些安心。
“报!”一个身着黑灰锦衣、绑着束脚、腰袢挎着短刀、面色黝黑的军官,脚步轻且快地跪于门外。
“她回来了?”荀彧问。
“此刻就在济南王府的大门前站着,她找出了一个藏在暗处的兵士,让他来通知大人。”
“走,咱们乘马车去。”
“父亲,那王府在繁华街市,这么堂而皇之地……”
“晋安郡主岂可容你轻慢。”荀彧笑道,已是迈出了门。
马车轆轆,不疾不徐停在济南王府正门前,马夫不下车,车里不下人,静候了些许时候,王府旁的茶摊上起身了一个民妇模样粗布麻衣的女子,一步一步向马车迈去。马夫拿下脚凳,刘晋安上了车。
“多年不见,姑娘出落得已然是容貌倾国了。”荀彧拱手一作揖。
刘晋安略略躬身行礼,“多年不见了,大人依然智计无双,神采飞扬。”
“瞧我这花白鬓发,已是老朽啦!才俊辈出,我这点小聪明,已是不够用了。”荀彧止住话头,刘晋安本还想客气两句,但一见这光景,也只是一味地浅笑不语。
“大人若是再不表明来意,这马车就要一路到鄄城了。”刘晋安垂眼道。
“难逃郡主慧眼,老朽今日来,身负三命。”荀彧伸出三根手指。
“愿闻其详。”
荀彧只笑,微眯着眼睛盯着刘晋安,半晌才道:“我是来给郡主四份大礼的。老朽礼薄,送郡主西凉骏马十匹,都是丞相亲赏给我的宝马良驹,虽不比赤兔日行千里,但百十里内少逢对手。”晋安不响,荀彧笑笑,继续道:“其二,郭嘉奉孝赠一百骁勇卫士给郡主,这些兵勇甲士皆是丞相从百万大军、皇宫禁卫中亲自选出赠给军师的,如今,军师全数转赠郡主。”晋安仍不响,荀彧大笑,“其三,陛下赐郡主封号易襄,擢公主,位同亲王女。”晋安躬身道,“谢陛下。”荀彧收敛笑容,“丞相密令,赐晋安我手令腰牌,见令处,皆如丞相躬亲。”晋安不响。
荀彧捻须,良久,开口问:“公主在想什么?”
“晋安在想,匕首,白绫,桎梏,唯有大人给了我一条生路。”刘晋安抬眼望着荀彧的眼睛。
“老臣给公主的,也未见得是生路。万事,都在公主自己。”
“晋安冒昧一句,不知回许昌交差时,大人可否会将此番经历全数禀报丞相?”
“不瞒公主,明日,我的奏报会是最早放在丞相书案上的。”
“晋安有一言相劝,大人的进表里略略提及济南府便可,无需详加以述。至于陛下晋赏,家父会亲自上书谢恩。如此一来,大人秘密来到青州的事情,自然不被他人知晓。自然了,济南府上下会为丞相和大人严守秘密,绝不多吐露一个字。”刘晋安神色寡淡道。
“公主当真是玲珑心。”
“大人想借我口陈述,我自然乐意效劳。”
“晋封之事,公主上表与否皆可,此事丞相不会在意。旁的都说完了,最要紧的,公主可还没有说。”荀彧笑道。
“那桎梏……不知丞相何意?”
“天下是天子的,丞相也是天子的,天下之事,瞒不过天子,也瞒不过丞相。”
“哦,大人说的是刘备?”
“既然刘备有所求,丞相的意思,公主想必也明了了。”
“我进了刘备的阵营,需要为丞相得到什么情报?”
“什么都不需要,公主只需要带着丞相的令牌,时刻记着自己易襄公主的身份,便可。”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借着大人的良驹,千里奔逃?”
“自然可以。老臣说过了,我未必给了你一条活路,一切都看公主自己的。”
“只是这一百甲士……不知郭嘉何意?”
“公主大可放心,这一百甲士只忠于郭嘉,而郭嘉将死,所以你用着必然顺手。”
“如此说来郭奉孝当真忠纯。连我从刘备那里逃回许昌的防卫都替我想到了。”刘晋安摇头笑道。
“他是人之将死了,许是觉得自己的担子无所交托吧。他既寄希望与公主,还望你,可怜他。”
“大人这话当真是有趣,如不是大人你,郭嘉何尝会知道我一个青州小郡主?何谈对我寄予如此厚望?”
荀彧似笑非笑,眼睛盯着马蹄扬起的烟尘,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