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德山把五个人扶起来，一挥手说道：“你们走吧。”李守信等五人如闻大赦令，他们瞅了王有财一眼，拔腿便跑。大家让开条道，几个人如同过街老鼠，被孩子们追着跑出了杨家堡。
天阴云密布，北风呼呼地刮，枯枝被吹得摇来摆去，间或折断几许梢头，潸然落在地上。哀哀万物生于宇宙，还受于宇宙，其奈何也！雀儿站不稳枝头，凄惨地叫着，不时飞起落下。
围观的人陆续散去了，院子里只剩下王有财、苗凤、韩贵三人。
韩贵到大门外把“耙犁”替杨德山赶进院子，然后给马卸了套，牵进厩中拴好，拌上草料喂在槽上；回来又与苗凤和洪四家一起，把“耙犁”上拉的东西搬进屋里。
进屋坐下之后，杨德山闷声不语，只管叼着烟袋抽烟。洪四家心中更不是滋味，细想今天发生的事，皆因他一家三口住在这里引起的。见杨德山心中不快，他欲说又不知说些什么，干脆一缄其口。但五内翻滚，焦忧如煎。
韩贵吐了一口烟，说道：“杨大哥，你犯不上和这些糊涂人生气。我想来想去，今天这个事儿都是边玉亭那老鳖犊子使得坏，不然单凭他们几个人的心计，哪能整出这些花花肠子来？”
王有财余怒未消，愤愤说道：“可不是咋的？赵二虎就是这么说的。他如果不说他们有他家大少爷给他们做主，我还不生气。真是狗仗人势，不知道天高地厚！”稍停，又说道：“不管赵二虎说的是真是假，这事儿是边玉亭那老狗挑唆的无疑了。杨大哥，你今天也忒心善了，依着我非把这五个人押送到乡治安所去不可。我倒要看看，他家大少爷是咋给他们作主的。”
苗凤叹了口气，说道：“都别说气话了！边玉亭的人性，那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在那儿明摆着呢，谁不知道？他心眼儿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没出啥事儿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杨德山在鞋底上磕掉烟灰，然后瞅了大家伙儿一眼，刚要说什么，忽见银环站在屋地中央发愣，他心中一酸，泪水迅即布满了眼圈，强忍着才没掉下来，过了片刻，说道：“环儿，爹买了几根儿糖糊芦在搭裢里呢，你拿出来和金栋、小风、拴柱、二秃子他们分着吃了吧。”
苗凤与韩贵说道：“留着俩孩子吃呗？还想着他们。”
杨德山叹了口气，说道：“啥稀罕玩意儿？都是孩子！”然后又对银环说道：“环儿，你别想刚才的事儿了。那几个人一时糊涂，现在没事儿了，你玩儿去吧。”
银环噙在眼中的泪花终于聚成泪珠，无声地滚落到地上。她抬起袖口抹了一把，转身出去了。
看着银环瘦弱的身影，苗凤叹了口气，说道：“你瞅这几个混蛋都干了些啥事儿，看把孩子吓成啥样了？唉，真是造孽呀！”
韩贵气愤地说道：“这种事儿也就是这几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能干得出来。这就应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句话了，他们整天在边家大院儿出出进进的，能学出好来才怪呢！”
王有财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说道：“古话说：‘非常之事，当非常处置。’今天如果依着我，非让他们吃点儿苦头不可，把他们送到乡治安所去教训一顿，他们才会洗心革面，不然谁知道哪天他们的哪根筋又被碰得不对劲儿了，接着又犯混！”
杨德山苦笑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琢磨着，他们一时犯混也不能全怪他们。你们想呀，人在没招儿没落的时候能咋样？只能象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总之，一句话，都是被穷给逼的！”
韩贵心中不忿，说道：“活该！明知道边家大院儿是火坑，可他们还往里跳。已经知道是陷阱了，赶紧避开不就得了？谁知竟自投罗网！”他话音刚落，只见他家拴柱啃着糖糊芦走进来，说道：“爹，我妈让你回家挑水！”
韩贵一听，立即起身告辞。
苗凤与王有财也忙站起来，说道：“天不早了，某们也回去了。”
送走三人之后，杨德山把两大玻璃瓶豆油提到洪四家面前，说道：“这是十斤豆油，连瓶子一共花了十六元钱；五斤盐、一瓶灯油花了九元钱，加在一起，总共花了二十五元钱。还剩下五元钱，你收起来。”洪四家接过东西，钱他说啥也不接。杨德山瞅着他问道：“为啥呀？”洪四家羞涩地说道：“俺来了这些日子，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给的？这钱……”
听洪四家这么说，杨德山把脸一沉，说道：“我如果图这个，我算啥人了？我还是那句话，人这一辈子谁没有个为难着窄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这没啥。我最烦婆婆妈妈的了。快收起来吧，往后过日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洪四家无奈，只得把钱接过来。杨德山帮他把东西拿到东屋，说了会儿话之后，才回自己北屋去了。
且说光阴荏苒，转眼间农历新年快要到了。杨德山把卖炕席及干蘑菇还有所逮野兔等所得，给银环扯了块洋花布。银环捧着布，喜得合不拢嘴，左看右看，披在身上看，总之，爱不释手。
杨德山看在眼中，既欣喜又苦涩，不免想起逝妻陈氏，心说道：“她妈呀，如果你还活着，孩子该多高兴！每逢年节，我都不敢看她那张小脸一眼，她想你呀！唉，今年……这是难得的一回……”
杨德山原本是个刚强的汉子，此时心潮涌动，眼睛不禁潮湿了。他见银环高兴，便说道：“环儿，明天就让你洪大婶儿帮着给裁了吧，抽空做上，过年好穿。”
银环嗯了一声，说道：“我这就去找洪婶儿，让她现在帮我裁了，回来我就做。”
杨德山笑说道：“好，某闺女说咋的就咋的。”
银环撒一声娇，然后拿着花布去找费氏。
看着银环的背影，杨德山抬起袖口擦了把眼睛，忍不住轻叹一声，说道：“唉，这孩子……”
已往裁衣裳、铰鞋帮什么的，银环总是去找苗大娘帮忙，现在有费氏在跟前了，她显然有了现成的依靠。
且说银环来到东屋，见费氏正在拾掇下机的布，洪四家在织布机前清理碎线，金栋在炕上睡觉。
见银环进屋来，手上还拿着块花布，费氏马上停下手中活计，走上前来说道：“俺环儿这是要做新衣裳呀？快把布拿过来让婶子看看。”说着，接过银环手中的花布，一边翻看一边赞道：“哟，俺环儿买的这块花布可真好看，做好了穿在俺环儿身上，人就更俊了！”
银环脸一红，说道：“我爹刚给我买的。婶儿，等你没啥事儿了，就帮我裁了呗？”费氏笑着说道：“中中中，保证不耽误俺环儿过年穿。”银环说道：“婶儿帮我裁了就行，然后我自己缝。”
洪四家听见，忙停下手中活儿，说道：“这孩子！让你婶子给缝上不就中了，咋还说外道话呢？”
费氏说道：“是呀，环儿。搁在这儿，婶子保证三天就给你做出来。”
银环腼腆地说道：“我自己会缝，婶儿帮我裁了就行。”
费氏说道：“那好吧，婶子这就给你裁。”说着，拿过剪子翻着布比划了一会儿，又说道：“环儿，你去拿件旧褂子来，我好比着铰。”
银环不好意思地说道：“看我？咋还忘了这茬儿呢？”说完，赶紧转身出去子。
衣裳裁好之后，银环回到上屋，一屁股坐在窗台前。她先把火盆拨旺，然后学着妈的样子，开始一针一线地缝起来，没几天，一件新褂子便缝好了。细看做工，把费氏都看呆了，如果不是她亲眼所见，打死她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十岁孩子做的针线活儿。直到这时，费氏才相信前日苗大嫂与韩贵媳妇夸银环的话了。因此更加怜惜这个苦命的孩子，还时不时在洪四家面前表露出爱慕之情。
费氏没给金栋添置新衣裳，眼下就是想添也没有那个能力，只是把所穿的旧衣裳都桨洗了一遍，该缝的缝了，该补的补了补。又在银环的帮助下，她给洪四家与金栋各做了一双棉鞋，聊表迎新之意。
费氏没给自己做鞋，却给银环做了一双贴花棉鞋。银环试穿了几次，喜得合不拢嘴。这也难怪，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银环没有得到这种亲情挚爱的体贴了，如今又“重获殊荣”，她岂有不欢喜的！在满足之余，心中虽然隐隐有一丝缺憾，但欣慰还是超过了缺憾，仿佛又回到了母亲那温馨的怀抱中……
腊月二十三那天，杨德山把圈养了一年的肥猪给杀了。他把左邻右舍请到家中，做了猪肉酸菜炖粉条，庆贺一年喜获无灾，叙叙邻里之情。这也是历年的乡俗，从祖辈上传下来的规矩。
王有财是特邀之列，一方面他是闾长，还有一层意思是：有些事情还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方拿杀猪这件事来说吧，如今时令：不允许百姓私自屠宰，所养猪羊统由官府收购，违者坐牢。老百姓如果想吃肉，就得偷养、偷宰，隐瞒的途径，全靠闾长嘴上积德或笔下留情了。
吃喝毕，杨德山又切了二斤腰条肉给王有财带走。其余的，除了留够自家过年的用度之外，都赊给了邻居；洪四家也得了一份。
杀完猪之后，接下来便是包黏豆包了，这嚼果每年都要包够一正月吃的才行。这风俗也是从祖辈上传下来的。
前两天，李家店李掌柜派张三给送来五十斤黏米面，三十斤豇豆，三十斤绿豆，并捎话说：“如今不同以前了，过年想包饺子，白面也缺禁。告诉洪家兄弟，这点儿东西你们两家分着吃吧。羞于出手，聊表寸心而已。”
杨德山深表谢意，因对张三说道：“三哥，你回去告诉你们东家，过了年初一，我就带着洪家兄弟去给李大哥拜年。”
洪四家与费氏感动得不得了，只是说：“一定，一定……”
送走张三，杨德山对洪四家与费氏说道：“你们刚来到这地方，有些事儿还不知道，过年过节没有白面吃已经有几年的光景了！既便自己想法子整点儿来，如果让日本人知道了，就得被说成‘经纪犯’，马上给抓起来。你们说，这叫啥世道吧？吃白面是‘经纪犯’，吃大米是‘经纪犯’，杀猪吃肉坐牢；灯油、洋火配给……唉，你说这日子还有法儿过嘛！”
一听灯油是配给的，洪四家心中对杨德山又增加了一层感激之情。因为他织布是需要打夜作的，既然打夜作，那就得点灯熬油。很明显，他点灯用的油，肯定都是杨大哥省下来给他用的，便说道：“杨大哥，你为俺……唉，俺真的……不知道该说啥好了！你和侄女俩每天都摸黑省油给俺……”
杨德山笑了笑，说道：“你看你又来了不是？这事儿就是我对你说了又能咋的？反正咱庄稼院儿里吃了下晚饭也没啥事儿，摸一会儿黑就睡觉了。把灯油省给你用，用个时兴的词儿来说，那叫‘有的放矢；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有啥好说的！”
费氏说道：“俺经历了这一场，也算是走南闯北了。在这一路的风雨中，俺再没见过有像杨大哥你这样的好人了！就是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也不见得能像你想的这么细致入微！”
杨德山笑说道：“看弟妹这话说的！我如果有观世音菩萨的心肠，再加上她的本事，我早就把这个恶贯满盈的世道给打翻了，岂容它兴风作浪、无端作贱穷苦百姓？……”感叹之余，一时想起了王忠义，不禁自语道：“唉，如今也不知道他在啥地方……”
洪四家与费氏不知道他在说谁，因问道：“杨大哥，你说谁在啥地方？”
杨德山笑了笑，说道：“我说的这个人，你们可认识。”
一听这话，洪四家与费氏相互看了一眼，心中嘀咕道：“俺们来了这些日子，连杨家堡的人俺们还认不全呢，哪还认得别人？”因此心中纳闷，直猜不出杨大哥说的是谁。
见洪四家与费氏摇头，杨德山笑问道：“想不起来是不是？”说着，他在油灯上点着烟袋锅抽了两口，然后又说道：“你们还记得那天夜里，咱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当时某们不是两个人吗？我说的就是那个人。”
洪四家听了，笑说道：“原来是那天夜里俺见过的那个兄弟！唉，这一时……俺哪会想到他身上去！”便问道：“大哥，可是说呢，你刚才说的这位兄弟是做啥营生的？”
杨德山看了金栋与银环一眼，见他俩在灯下翻绳玩呢，便压低声音说道：“他是抗日联军的人。老家也是关里的。早先他在北满山里打游击，后来日本人搞‘归屯并户’啥的，因为缺粮，弹药又不济，队伍就分散了。先是在哈尔滨和日本人暗地里斗，后来又在四平搞抗日宣传。要说我是咋认识他的，说来可是巧遇呀！秋天的时候，我去大洼我姐姐家串门儿，在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前面有两个警察在追赶一个跛腿青年。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警察在捉贼呢。可我骑马到跟前一看，见那个被追赶的青年人穿着整齐，面目清秀，不像是个坏人。因此，我就勒马慢行。等警察赶上来了，我就问：‘二位警官，前面那人犯的是啥案子？’警察说：‘他散布反满抗日言论……’我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就故意和两个警察闲扯。等前面那个青年人走远了，我一翻身骑上马背，接着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那马负疼，扬起四蹄就飞奔了起来。两个警察见我打马走了，又见他们追赶的人也跑得没影儿了，气得直骂娘。我赶上那青年人，说声：‘快上马。’他犹豫了一下，后来看我没有歹意，就把手伸给我。就这样，我把他拉上马背，驮回了大榆树。之后，我把他安排在李家店住下，让他慢慢养伤。咱们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后来也没有人来追问，所以他在大榆树一住就是两个多月。经过和他一番接触，让我知道了不少的事儿，他说他做的事儿和关里的八路军是一样的。对了，你们见过八路军吗？”
洪四家摇了摇头，说道：“俺那地方靠铁路，被日本人占着。听说八路军都在南山里。俺那地方很乱，这游击队那游击队很多，俺家老四就参加了‘秦三’的游击队，可他们不打八路军的旗号。为他参加了游击队，俺大哥被汉奸给逼死了。俺一共弟兄四个人，现在就剩下俺和四弟了。下一辈继承香火的，就金栋这一根独苗，所以俺才带着他跑出来。”
听到伤心处，费氏忍不住哽噎起来。金栋正趴在她怀里，这时倒倒趣地说道：“娘，俺想俺爹……”这一来费氏更忍俊不住了。
到此时，杨德山才对洪四家一家有了初步了解。他见洪四家紧皱眉头，费氏流眼泪，也不免心中凄惨，因此连叹了几口气，说道：“都别多想了！既然人的命是天注定的，咱肉体凡胎又能有啥办法！”
想想这几年，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自陈氏过世之后，他与银环相依为命，屋里冷冷清清的，曾几何时不是在寂寞与孤独中渡过的！那其中的滋味，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大概是受气氛的感染，银环也早成了泪人，实在控制不住了，便趴在杨德山怀里嘤嘤而泣。
杨德山心潮起伏，他手抚女儿的头，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唉，要说人这一辈子活得可真难呀！老天爷专把不幸的事儿往好人头上落……”
约摸三更天了，洪四家与费氏起身告辞。杨德山把他们送至门外，一看天又下雪了，便说道：“今年冬天，老天爷也不知道是咋的了，雪总是下个没完没了的，三天两头就下一场！”
洪四家抬头看了看天，说道：“兴许明年是个好年景呀！”
杨德山说道：“但愿吧！”说完，进了马厩，给马添了草料才回屋。
回屋一看，银环已经睡下了，眼角上还挂着泪珠。杨德山给她轻轻擦掉泪痕，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想孩子这几年孤零零孤的，忍受着常人难以体味的痛苦，做为父亲，他能不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嘛！平时，他总是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不敢在孩子面前流露，只怕孩子看见了难过。只有在银环熟睡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了，才一个人偷偷落泪。
这时，他给银环把被角掖好，随后点上一袋烟抽透了，便也睡下了。
翌日清晨，杨德山一起炕，便从房梁上取下“苏子叶”泡在盆中。做完这些活儿，他见银环也起来了，便说道：“环儿，等会儿吃完饭，你把豇豆和绿豆煮上，然后把豆包包了吧，离年三十没有几天了。你再把泡好的‘苏子叶’给你洪大婶儿送些过去，顺便告诉她豆包咋包。”
银环一边梳头一边答应。梳洗毕，银环点着火，然后把米淘好下在锅里，先把粥熬上。接着她又在锅上贴了几个苞米面饼子，便蹲在灶前填柴，等候饭熟。
杨德山推开屋门一看，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从南到北堆起了三堆雪。
他抬头看了看天，见浓云渐稀，北风犀利，他轻舒了一口丹田气，于是伸臂抖腿走了一趟拳脚。之后，他走进马厩给马添了一遍草料，才回到屋里。
进屋一看，银环已经把饭桌摆上了。杨德山盘腿坐在桌前，一连吃了两个苞米面饼子，接着又喝了两碗高粱米粥，才撂了筷子。
杨德山撤身往后坐了坐，装上一锅烟抽透了，说道：“环儿，我出去遛遛马。吃完饭，你就把豆子煮上吧。”说完，便出屋去了。
半头晌的时候，银环正在屋里与费氏包豆包，忽听有人在院子里说话。
仔细一听，说话的是爹与苗大爷。只听苗大爷说道：“早起我去大榆树购置年货，一进街口就看见三四十号当兵的和四五个警察，由老边家那个损小子领着往北去了。一打听，你猜怎么着？说是昨天晚上老边家遭枪了，是黑岗子金伯仲干的。老边家一家大小都没啥事儿，偏赵二虎被打死，李守信断了一条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