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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小野变通登门达意 边玉亭神会认处罚

早上,小野一上班便在办公室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他表情复杂多变,一会儿焦灼,一会儿愤怒。正是:

日落风雨厌凄凉,偏又雹落狂打窗。无奈老天烹煎急,原来正道布苍桑。

试问小野为何不安呢?原来是这样,自从他阅读了军部文件之后,每每一个人在办公室坐立不安。又因美军B_29远程轰炸机编队,最近不断轰炸新京长春、奉天、鞍山等大城市以及重要军事目标,“满洲国”这个******已经摇摇欲坠;据说东京也屡遭美军战略轰炸机轰炸、袭扰,眼见得德、意、日轴心国势头江河日下,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时日无多矣。同盟者——墨索里尼,前不久被本国反法西斯力量以******罪推上断头台,吊死在街头。希特勒的党卫军也在英、美、苏同盟军的强大攻势下,节节败退。日军兵源、物资匮乏,现在已无后续之兵,连娃娃都被驱赶到战场上。战争打到这种地步,还谈何征服世界、打造“王道乐土”、实现“大东亚共荣圈”?在这岌岌可危的形势下,帝国还能坚持多久?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虽然这不是他一个低层小吏所能考虑的问题,但做为战争发动国的一分子,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前途与命运担忧。

不是吗?在战争形势瞬息万变之际,谁知道今天夜里或是明天早上,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日军一旦失利,自己与家人被困在异国它乡,岂不是有家难回、有国难投?那曾经被蹂躏而后转为战胜国的人民,会怎样对待他们这些失败的侵略者……

想想自清末以来,日本便为虎作伥,伙同西方列强瓜分中国。不难想象,中国人民对日本人的仇恨有多深!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关东军在沈阳北柳条屯附近炸毁一段铁路,然后污中国军队所为;接着又以此为借口,发动了侵华战争,很快占领了东三省。十几年来,中国人民对这件事会怎么想?不用问,只看这日益高涨的反满抗日浪潮便可说明一切了。每虑及此,他都浑身发抖。他知道,做为一个有生命的灵魂,都是有报复心的。当他们把屈辱变成仇恨的时候,可想而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势!

他知道,自九一八事变与七七芦沟桥事变之后,日本军队给中国人民心理上所造成的伤害,已经不容置疑地变成了刻骨仇恨,再也无法抹掉了。因此,他为战局危危而不安,为下属悖逆而愤怒,又为民情泛泛而不宁,真是内忧外患,焦头烂额。所以,他对边景春与郑保国昨天大闹治安所的行为,始终不能原谅,遂耿耿于怀,余恨不消。

想到此,小野突然停住脚步,愤怒地骂了一句:“八嘎呀路!蛀虫,蛀虫!统统的,死了死的!”骂完,疯了似地挥起右臂,把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可能因为用力过猛,手上的肌肉与手骨受到了冲创的缘故吧,只见他咧了咧嘴,然后把两只手合在一起不住地揉搓。

过了一会儿,他又极度憎恨地自语道:“刁民,不安分的刁民!告状?告什么状?蠢猪!”他心情烦乱,看来一时很难平静下来。

这时,卫兵在门外喊了声报告。小野烦躁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不情愿地说了声:“进来!”他话音刚落,卫兵进来说道:“报告所长阁下,老街基屯闾长刘洪书,押解盗贼一名来见。”

小野一听,脱口骂道:“叭嘎呀路!”便双手掐腰,晃动着脑袋,在地上烦躁地来回走动着,嘴一张一张的,像是要与谁吵架。突然,他停住脚步,嘴里不停地喘着粗气。稍过片刻,只听他怒吼一声:“让他们进来!”

卫兵惊恐地看了他一眼,赶紧应了一声:“是。”便急忙出去了。

小野愤怒极了,只见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乱了,乱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昨天,小野关了边景春禁闭,他只是认为边景春行为不检点,并风闻他平日里目无法纪,欺压同僚,横行乡里,因想:“现在这个‘满洲国’与帝国‘圣战’形势一样,已经岌岌可危,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此时民怨沸腾,要想安保,就必须约束劣吏的蛮横行为,此乃当务之急,不然激起民变,将不可收拾……”所以,他一想起边景春咆哮治安所,竟然是为私闯民宅、假以法律、公然敲诈未遂而作祟,这让他不能容忍,想一想真是荒诞之极,不禁在心里说道:“不可理喻,太不可理喻了!这个国度的纵深竟然是一块蛮荒未恳的毛地!做为‘国家’的基层带,夹杂着这样的成分,国运岂能灵便长久?我大日本帝国有这样的朋友,‘大东亚新秩序’怎能实现……”可转念又一想:“如果没有这些人,我大日本帝国的铁蹄又怎能在满洲驰骋?是呀,事物的运行规律总是不尽人意的!拿中国人的话说:‘有一利,必有一弊。’如今看来,这话完全正确。”因又想:“世间万物,纷繁多变,有这样的人存在,那也是天意昏昏呀!”想到此,心中百感交集,既忧且恨,正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福不双降,祸不单行”。不是吗?傍晚时分,竟又有人火上浇油,前来告状。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无奈,他接了状纸。

回到屋里,小野虽然对状纸非常逆反,但他还是把状纸展于案前灯下,仔细看了一遍。诉状一式两份,其中内容相同,一份是给他治安所所长小野的,另一份是给乡长的。虽然字迹不太工整,但其内容却铿锵有力,字字据理,“……百姓所求者,唯祈平安足矣……”看到这里,更激起他对边景春纨绔行径的憎恨。他恨恨地吐了一口气,不免眼露蔑光,嘴现冷笑,表情似慰似嘲,心说道:“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太形象、太生动了!历朝不得长久,皆起因于官吏不廉、豪强欺压百姓所致。比之今日,还是延顺其辙,并不思始善其源呀!”想到此,越加瞧不起这个自称泱泱大国的礼仪之邦了。

究竟怎么处理边景春呢?这让小野彷徨不定。如果严惩边景春,就现时来说,似有伤“国体”。不是吗?在这样一个“国度”里,边景春做为统治阶级的一分子、地主乡绅的累卵,无疑是“国家”的脊梁,惩治了他,无异于自挖墙角。不惩治他,做为被“国家”役使的工具、占人口大多数的百姓来说,便会心生变术,谁知因此会引发出什么后果?

现在时局动荡,但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小野还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职责是绝对不可以掉以轻心的,即便是为了自身的安危,他也要小心谨慎。如果处理不当,那千里之堤便会一朝毁于蚁穴,灭顶之灾,可能会是顷刻之间的事。纵观中国的历史,佐证浩瀚如海……

小野对边景春痛恨之余,可说是矛盾重重。不得已,他拿起两张诉状去找方田。方田正准备下班,见他进来,便问道:“小野君,你还不准备下班,难道有什么事吗?”小野把诉状递给他,说道:“请阁下过目。”

方田接过诉状翻看了一下,说道:“在中国,不,在满洲国,这不足为奇。白天我们不是讨论过支那的历史吗?他们几千年来都是这样的!”小野说道:“我是来向您请教的。您看如何处理这件事为好?……”

见小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方田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说道:“轻描淡写,稍做点儿姿态也就是了。像这种日积月累的弊端,不是你我二人能医治得了的!”小野问道:“怎么轻?怎么淡?”方田说道:“假如我们把边家比作满洲国缩影的话,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一句话,我们不能自挖墙脚,只能维护它。你不是把边家少爷关了禁闭吗?这就是处罚嘛!至于郑保国……哦,他本来就是替罪羊的角色,拿他下菜碟就行了。”小野说道:“郑保国已经被我关起来了。可边景春一向口碑不好,我是怕……”

方田听了,很不以为然,说道:“几个百姓能怎么样?拿他们中国人的话说,胳膊扭不过大腿,翻不了船。就目前看,我认为他们是翻不起什么大浪的!”小野无不担忧地说道:“可军部的训政令……”

方田沉思了刹那,说道:“我们想不了那么远,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吧。历史的规律就是这样的,光凭你我是改变不了现状的!”小野听了,佯佯而退。

吃过晚饭,小野无心与妻儿闲聊,只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帝国日报》便躺下了。可他翻来覆去,迟迟不能入睡,往事如海,近事如潮,齐刷刷涌聚心头。

最近,有一个同乡刚从日本回来。据他说,日本本土的老百姓生活非常困苦,从乡村到城市,几乎看不到青壮男人;能见到的,大都是衣衫襤褛、瘦弱不堪的老者与妇女,连儿童都很少看见。更有甚者,一日三餐连菜团子都难以接续。又听说东京已遭美国空军数次轰炸,其状惨不忍睹,若大个东京城,几乎被摧毁了三分之一……

想到此,小野心中感叹道:“本土如此,被占领国如此,长此下去,人类还能延续吗?看来我将无国可投、无家可归矣!”

小野不敢想下去了,便像发疟疾似的,浑身抖个不停。过了很久他才安静下来,不禁脱口说道:“方田说的对,有些事不是我们能改变得了的!”

谁知他的一番自语,竟把把妻子给惊醒了……

大概因一夜没睡好觉的缘故吧,小野只觉得两个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不停地用拇指与食指在疼痛处揉捏,借以缓解疼痛。一见刘洪书与屯丁把五花大绑的张小五带进来,他憎恶地看了张小五一眼,然后回到办公桌前坐在椅子上。

刘洪书忙把呈文与洪振海的诉状递给他,小野接过来一看,只见首页写道:

呈文

乡治安所所长阁下:

现递解行窃犯张小五一名。已验明正身,系本乡边家店边家大院长工。正月初四夜,张小五潜入本屯洪振海家中,窃得狼皮两张。正欲逃离时,恰被洪振海出来撞见,被抓现行。时逢卑职巡更到彼,见事态严重,卑职不敢懈怠,马上问明情况。

据张小五称,他此行乃受其东家边玉亭指使。因事关重大,又逢非常时期,卑职不敢隐瞒,特解来治安所,听候处理。

此文

老街基屯闾长刘洪书恭呈

康德某年某月某日

看罢,翻过首页,又见写道:

诉状

谨呈大榆树乡乡治安所所长阁下:

老街基屯村民洪振海,现俱状陈述如下:是夜四更,本人与本家三爷洪四家出外小解,顺便到马厩添加草料。不料迎头碰见边家大院长工张小五,见其肩背昨日本家三爷于途中所毙二狼之皮,正欲逃离。届时,本人十分恼怒,马上与本家三爷将张小五擒获。

此时,恰逢本屯闾长刘洪书带班巡更经过,遂告知此事,并将张小五交与闾长刘洪书处理。因昨日贵所警官边景春曾入户勒索狼皮,是夜其家长工张小五又来行窃,此事令小民十分疑惑。望所长大人明察,与小民作主,以解民之忧。

此状

老街基屯村民洪振海俱状画押

康德某年正月某日

小野看完呈报与诉状,大怒,暴跳道:“又是边家!又是狼皮!”说着,蹿到张小五面前,一把揪住其衣领,吼问道:“你为什么要偷狼皮?说!”

见小野面目狰狞,张小五被吓得魂飞魄散,眼看着身子直往下坠。

一见小野发了怒,刘洪书也是惶恐不安,赶紧赔着小心附和道:“是呀,快说吧,是谁让你干的?”

张小五颤抖着声音说道:“是……是……是某东家……让……让……干的……”

小野一听,恨恨说道:“叭嘎呀路!统统死了死了的!”说完,一松手,只听噗嗵一声,张小五瘫倒在地上。

小野大叫一声:“来人!”没多时,很快进来两名日本武士。小野命令道:“把他关起来!”两名武士“嗨”了一声,立即拖死狗般把张小五给拖出去了。

小野喘着粗气,重新坐回椅子上,拿眼睛看着刘洪书说道:“你的很好。中国人,不,满洲人都像你就好了!”

刘洪书赶紧站起来,顺势一哈腰,说道:“不敢,不敢。”小野摆摆手,说道:“刘闾长,你坐下说话。请相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你都看见了,那边家……那边家……简直就是混蛋!败类!帝国的耻辱!”

刘洪书忙点点头,说道:“是是是。混蛋!败类……”

沉默了一会儿,小野又问道:“我问你,洪振海、刘保德、石忠、姜凯可都是良民?”刘洪书赶紧说道:“他们都是良民,而且是大大的良民。”小野说道:“很好。你回去之后,要好好地安抚他们,说治安所很重视他们的投诉,一定会秉公处理的,让他们不必担心。”刘洪书忙连连称是。

小野又问道:“你还有别的事吗?”刘洪书说道:“没有了。”小野说道:“好吧,既然你没有别的事了,那我就不耽误你的工夫了,你忙你的去吧。”

一听这话,刘洪书如释重负,赶紧带着屯丁走了。

刘洪书一出门,小野便叫来两名警察,命令他们去洪振海家勘察现场。趁这工夫,他回家换了一套长袍马褂,把自己打扮成一副中国绅士的模样,然后带着两名随从,乘一辆马拉轿车,直奔边家去了。

坐在车里,小野微闭双眼,想着昨天与今天发生的事。他心绪纷乱,只觉得两太阳穴微微作疼。他企图从纷繁的思绪中摆脱出来,然后琢磨一下,见到边玉亭之后,将如何与之对话。

马车一路颠簸,小野的脑袋与身子不停地跟着来回摇摆,活像个“绊绊倒”似的。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摇着、摆着。忽然,马车不颠簸了,听见有人高声问道:“干啥的?”小野掀开车帘一看,已经来到边家大门口了。

小野下了车,顺手扶了扶帽子,然后漫不经心地浏览起边家的围墙来。看了一会儿,他又把目光转向大门看了片刻,才对随从说道:“告诉他们,就说我前来拜访!”

随从领命,马上大声说道:“乡治安所所长小野阁下来访!”稍待片刻,墙上人说道:“请稍候,某这就去通报。”

借这机会,小野又重新审视起边家的围墙来,只见墙高丈余,隔几米远便有一个垛口,时见人影走动;又见墙角上设有圆形碉楼,左右对称,遥相呼应。碉楼中间设有三个方孔,一看便知是射击孔。

再看大门时,只见门楼起脊飞檐,上扣青瓦,廊下并列几个方孔。刚才那问话声便是从那方孔中传出来的。下面是两扇黑漆大门,虎头环如两只大眼睛,凝视着过往行人。

小野心说道:“巢穴即便固若金汤,安得拂天意乎!”又见门上一副新联写道:慈善人家佛光普照又迎新春到,遵古承道崇德尚儒今岁更添彩。横批:恩泽永住。看罢,忍不住笑出声来,心说道:“从此可见一斑,不伦不类!”

恰这时,门洞大开,只见边玉亭身着长袍马褂,脚下踮着碎步,背后甩着一根猪尾巴小辫子,面带微笑,撅着山羊胡子,一溜小跑来到跟前,忙一拱手,说道:“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小野敛起面孔,礼貌地一拱手,说道:“冒昧来访,唐突之处,还望边先生见谅。”

边玉亭忙说道:“岂敢,岂敢。阁下光临,寒舍篷筚生辉。小老儿不胜荣幸。请。”

小野随边玉亭进了大门,迎面若大一个影壁墙挡住了视线。影壁上雕着一个硕大的福字,金光闪闪,格外耀眼。

转过影壁墙,只见十数间北房纵横东西,中间留有门洞,显然是二进院的门了。离房半丈开外,由西向东栽着一溜尺把粗、间距相等、枝叉团生的杨树。

进到二进院内,迎面也是正房十数间。看那门脸时,个个精灵剔透,窗纱粉绿,各显纷呈;中间也留有门洞。透过门洞,仍见各院门廊相对,一字儿向里延伸。再看二进院,房屋对应相邻,形成四合院。正房与厢房夹角处留有月亮门,与侧院相通。

院子宽敞洁净,青砖铺地,更有鹅卵石踊道连接各屋门口。整个院子,约占地四亩余。在格局对应处,一棵钻天扬树拔地而起,上筑乌巢。窗前各耕花圃,砖构栏池。此时,虽然花避寒冬,但其坛仍在。东西中段,各栽着一株梨树。正是:

娇魂无语怨长天,不解生死昙花现。只因时令太无情,南柯梦里待生年。

小野问道:“边先生,你家里共有几层院落?”边玉亭忙说道:“让阁下见笑了,陋室寒门,有失大雅。告知阁下,一共四进小院儿,三进、四进乃是内宅。”小野又问道:“两侧院,想是也很大了?”

边玉亭得意地一笑,说道:“寒酸。东院儿是内厨、仓房;西院儿是柴房;另隔院儿是马厩、猪舍、长工下处等。”小野笑说道:“有趣,有趣。”

不多时,小野被领进正房东边的一间屋内。

进屋一看,乃是东西分间。边玉亭开了东间门,请小野进去。到里面一看,乃两间大通屋,只见青砖铺地,墙壁雪白。北墙与东山墙各挂一副名人字画,北墙字画下方摆一溜坐椅,中间配有茶几。东山墙字画下方设一八仙桌,上陈文房四宝、书籍、宣纸等。旁边还放着一把几近疮痍的破算盘,对比之下,颇失大雅。

西墙下盘着半截火炕,上面铺着毛毡,里头放着睡枕。炕边的光板席上摆一张小炕桌,上放着茶盘、茶碗。火盆放在炕桌外端,盆内煨着茶壶。再看墙上,也贴着新年画,乃鲤鱼跳龙门。

小野看了,心说道:“俗气!”

边玉亭请小野东首坐下,口中说道:“寒舍乃乡村土宅,灰土不雅,有屈大驾,让阁下见笑了。”小野笑说道:“边先生,你过谦了。本县有此居者,不过几人而已。客气,客气。”

边玉亭一听,心不由得咯噔一下,忙说道:“自从阁下荣任以来,小老儿常有巴结之意,但惟恐辱没大驾,思之再三,未敢亲近。今天大驾光临,如有赐教,小老儿敢不聆听?只是穷乡僻壤,没啥稀罕物供奉。不周之处,还望阁下包涵。”

小野听了,心中骂道:“老杂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见其本性!你怎知道我是来打秋风的?真是物有歧类,不相匹敌呀!”便说道:“今天擅造檀府,确有公事,请边先生不必多虑。只为一事不明,特来请教。”

边玉亭忙起身一揖,说道:“阁下客气了。有啥事儿您尽管问,小老儿一定尽我所知。”

一听这话,小野嘴角上掠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冷笑,然后看着边玉亭说道:“敢问府上长工里面可有个叫张小五的吗?”

听小野问张小五,边玉亭虽然两颊一阵灼热,但他乃久经“战阵”之人,只是不经意地瞅了小野一眼,随后淡淡一笑,说道:“有,有。”

小野问道:“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边玉亭苦笑着又瞅了小野一眼,说道:“他乃一个长工,自然是在长工屋里了。阁下问他,难道他犯了啥案子不成?”

小野迷起眼睛不屑地看了边玉亭一眼,心中骂道:“无耻之徒!”

恰这时,佣人端来茶水。

边玉亭忙说道:“阁下,请用茶。”说着,顺便把过膝长的大烟袋装满烟末,然后递向小野,说道,“请抽烟。”

小野一摆手,说道:“多谢。本人自备。”说着,从衣兜内掏出自制的柳根烟斗,又打开烟盒拿出烟丝装满,便叼在嘴上。

佣人赶紧划火柴给他点着,接着又给边玉亭点着,便出去了。

两个人各吐了一口烟之后,小野说道:“不对吧,边先生。张小五现在真的在长工屋里吗?”边玉亭眨着两只绿豆眼不安地看着小野说道:“家中琐事,老朽一般是不过问的。要不……我把管家叫来,您问问?”

小野又一摆手,说道:“不用了,我知道张小五在哪里。边先生有没有兴趣随我一起去看看他呀?”边玉亭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阁下,您开玩笑了。一个扛大活的长工,我去看他干啥?我只关心他给我干了多少活儿,其它的……至于他……他在哪里……这和我有啥关系呢?”

小野哈哈一笑,说道:“边先生,你很幽默嘛!据我所知,张小五不但和你有关系,而且很有关系。怎能说没有呢?他和你儿子一样和你有关系。嗯,有关系!”

一听这话,边玉亭的心又咯噔一下,心想:“难道这狗奴才把啥都说了?妈呀,这可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哟!”

边玉亭本想借刀杀人,不想被小野勘破,顿时臊得低下头,只在心中暗骂张小五道:“你个挨千刀的穷鬼,看我不把你碎尸万段,不然怎出我心中这口恶气!我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想罢,紧咬牙关,暗暗恨道:“想娶我闺女,做你妈的黄梁美梦去吧!就算她怀了你的野种,我…。。我……我宁可让她死,也不能赔上二亩地白便宜了你一个穷鬼!”想着、骂着,只见他双手微微颤抖,嘴唇青紫,眼珠子发蓝,山羊胡子不停地上下颌动着。

要说边玉亭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又这样怨恨不休呢?只因他女儿边小凤与张小五暗生暧昧,做下不耻之事,现在身怀六甲,不日将“昭示天下”,你说他能不怨、不恨吗?

本来他对小野为何而来便心存疑忌,现在听小野不冷不热地拿话来敲打他,更感无地自容,因此他下意识地垂下头,脸一阵一阵发热。

那么张小五与边小凤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张小五到边家做长工不久,因见边小凤倍受冷落,出于同情,他常常帮边小凤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长此以往,边小凤不免暗生感激。

这也难怪,边小凤因生母早逝,又少人疼爱,一旦有人体贴,倍受感动,所以她把心底的感激之情汇成了一股涓涓细流……

边玉亭虽然家财万贯,但见微利而不舍。当时他见张小五殷勤多劳,心中沾沾自喜。所以,张小五进出内宅他也不加阻拦。既然有他暗允,谁又肯多管闲事!

去年腊月的一天,边玉亭偶然发现女儿小凤干呕。虽然有些疑惑,但他也没往深处去想,以为她是时感风寒,患些湿热之症,在屋里养养便好了。

唉,这没有妈的孩子可怜呀,冷热便没有人挂记了!爹嘛,有妈的孩子才有爹,没妈的孩子在爹面前不过是个多余的影子而已。

直到有一天,二老婆悄悄对边玉亭说道:“你没看出凤丫头最近有啥不对劲儿吗?”边玉亭问道:“没有呀?她咋的了?”二老婆说道:“她身子粗了,走路也笨了,你没看出来?”

边玉亭很不以为然,说道:“冬天冷,衣裳穿得厚了一点儿,走路自然就不利索了。你别瞎猜了,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能有啥事儿?”

二老婆把嘴一撇,说道:“不信拉倒。你就等着抱外孙子吧!”

听二老婆这么说,边玉亭才急了,忙问道:“你可看准了?”二老婆说道:“你爱信不信,反正我给你提醒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对你说。”

边玉亭听罢,往地上狠跺了一脚,然后又打了个嗐声,接着在原地转起圈来,嘴里叨叨咕咕地说道:“这可咋整?这可咋整?如果传扬出去,我……我……我这张老脸可往哪儿搁呀!你说……那野种能是谁的?”二老婆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那还用问吗?这几年她和谁最近乎?”

边玉亭一听,脸涨得紫红,咆哮道:“张小五这穷小子,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找他去,我……我……我非活劈了他不可!”

二老婆不阴不阳地说道:“那小子有啥不好的?你把丫头给他,然后再给他几亩好地,还愁你闺女饿着是咋的?”边玉亭怒道:“放屁!他张小五算个什么东西,只不过是个癞蛤蚂而已。他想吃天鹅肉,做******美梦去吧,我才不干那‘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傻事儿呢。就是陪,我也得陪给那有体面的人家,我绝不陪给一个穷要饭的!”二老婆哼了一声,说道:“你说不陪、不嫁好使吗?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这纸里还能包住火?不陪你说该咋办?”

这时,边玉亭在地上不停地转来转去,只见他揪着自己的耳朵说道:“你容我想想,你容我想想……”过了一会儿又问道:“这事儿都谁知道了?”二老婆往地上啐了一口,说道:“你快一边儿待着去吧!还一直吹呢,说自己是啥诸葛再世,快拉倒吧,别丢人了!凡是长眼睛的谁看不出来?”边玉亭说道:“少废话!这件事儿从现在起,你给我封住嘴。我现在就让人把凤丫头挪到里院儿去住,再不许她出门儿。对外就说她病了,茶饭拉撒,派人专管。我想法儿给她找婆家,只要门当户对,我宁可陪她一垧好地。外边的事儿我去办,里边的事儿你给我管好。”二老婆说道:“那张小五你打算咋打发他?”边玉亭说道:“从今往后,不许他再进内宅!这事儿不宜声张,容我慢慢想办法。”

且说边玉亭一边给边小凤托媒找婆家,一边想办法整治张小五。他为了稳住张小五,不把影响面扩大,有一天他把张小五叫到一间僻静的屋子里,和颜悦色地说道:“小五呀,你来我家这几年挺勤快的,对凤丫头也好,这我都知道。今天我找你来也没有别的事儿,快过年了,这几件衣裳虽然旧了点儿,你拿去穿吧。这都是大少爷的,我看你和他的身量也差不多,你肯定能穿。另外,我和账房也说好了,今年的赏呢,多给你二斗米,抽空你把米扛回家去吧,让你爹妈过个好年。现在凤丫头病了,已经搬进里面去住了,你以后就不用再进来帮她干活儿了。往后的事儿,我会合计的。你听明白了吗?”

张小五正因边小凤有了身孕而发愁呢。虽然两个人海誓山盟,但一想到自己的窘困境地,不禁惆怅满腹,一筹莫展,心里总像揣着个小兔子。

这些日子,张小五睡不好、吃不香,正愁他与边小凤的事该怎么办呢。没想到,东家会这么亲切地找他说话,又给他衣裳又多赏给他二斗米,还说往后的事他会合计的,因此喜出望外,便不假思索地跪在地上,给边玉亭磕了三个响头。

张小五出来之后,一时想入非非,因在心里嘀咕道:“看来我和小凤某俩的海誓山盟有灵验了……”一时间,边玉亭那句“往后的事儿我会合计”的话,让他喜不自禁。那感觉:如春风拂面,少女投怀,潺潺流水,禁不住自语道:“谢天谢地。这回我和小凤某俩不用私奔了……”

从那天起,张小五一直盼着边玉亭再找他,最后给他一句明白话。正月初四傍晚,张小五终于盼到了这一刻,边玉亭又叫他了。应该怎么来形容张小五此时此刻的心情呢?如果再借用那句“‘越离家乡近,越怕见故人’”的诗句来形容他,并不夸张。

张小五忐忑不安地来到边玉亭屋中,心嘣嘣嘣跳个不停,只盼着边玉亭能快点说出他最渴望听到的话。他站在边玉亭对面,拿眼睛不住地偷觑边玉亭,见边玉亭面带微笑和蔼可亲,他放心了。

果然,边玉亭把他拉到桌前,说道:“坐下吧,傻孩子。”张小五一看,桌子上早摆了几样小菜,有炒花生米一盘,咸鸭蛋切成两半摆了一盘,油煎辽河鲤鱼一条,酱腌豇豆角一碗。边玉亭提起酒壶斟满酒盅,说道:“小五呀,我知道你挺想见凤丫头的。我告诉你,她也挺想你的。现在事儿已经这样了,你说我该咋办?我得认你这个女婿呀!不然我岂不成了戏文里说的……那啥……啥嫌贫爱富之人了吗?你也知道我的为人,我可不愿意背那骂名。来,快坐下,咱爷儿俩唠唠嗑、喝盅酒,亲近亲近。”

一听这话,张小五被感动得涕泪交流,赶忙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说道:“谢谢东家,谢谢东家。”边玉亭佯嗔道:“诶?啥东家东家的?应该叫爹了!”

张小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真怀疑自己是在梦中。他忙往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感觉很疼,方知不是梦,于是忙不迭地说道:“谢谢爹,谢谢爹……”边玉亭一把将他扶起来,说道:“眼瞅着都快成翁婿了,你就别外道了?快起来吧,咱爷儿俩喝酒。”

此时,张小五简直都快乐昏头了,他频频给边玉亭斟酒,自己也一盅接一盅地喝,可是喝了个痛快。酒至半酣时,边玉亭说道:“女婿呀,咱这亲事就算是定了,你啥时候过彩礼呀?”

一听边玉亭要彩礼,张小五马上停住酒盅,刚才那兴奋劲儿也荡然无存了。他家穷得叮当响,拿什么过彩礼呀?惭愧之余,不免落下泪来,只见他借着酒呜咽道:“岳父呀,我家的情况你老也知道,我拿啥过彩礼呀!只要你老能成全我和小凤的婚事儿,你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二话没说的!”

边玉亭就等张小五这句话呢,马上歪起脑袋挑逗道:“这话当真?”张小五赶紧跪在地上,说道:“如果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边玉亭把他拉起来,说道:“好好好。我信,我信。”

重新坐下之后,边玉亭小声说道:“听说老街基洪振海家来了个亲戚,都说他空手打死了两只狼,这事儿你也听说了吧?那狼皮可是件好东西,你敢去拿来不?”

张小五早被情冲昏头了,何况又灌了酒呢?便毫不犹豫地说道:“只要岳父大人高兴,小五还是那句话,上刀山下火海,二话没说的!”边玉亭说道:“好!只要你能把狼皮拿来,就算彩礼,然后选个好日子,我把小凤嫁过去。到时候我再给你几亩好地,管叫你们小两口过好日子!”

半夜时分,张小五悄悄出了边家大院,顶风摸黑,朝老街基屯潜去。

张小五走了之后,边玉亭马上叫来两名护院,吩咐道:“你俩拿上冰穿,跟在张小五身后。如果看见他得手了,你们就在半道上把他截住绑了,然后扔进冰窟窿里去。如果他没得手,让人家给抓住了,你们就回来。要记住,千万别让人看见了。”

两个护院领命走后,边玉亭便在屋中等候消息。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个护院回来说道:“张小五已经得手了,谁知他命不济,刚要走的时候,却被洪振海给抓住了。”边玉亭说道:“你俩辛苦了,歇着去吧。”说完,掏出两张绵羊票子,每人赏了一张。

打发了两个护院,边玉亭抓过酒盅,一仰脖儿便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自语道:“穷小子,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是啥命?癞蛤蚂想吃天鹅肉——想得美!去做劳工鬼吧,那才是你的归身之地!”

边玉亭万没想到,小野今天找上门来,毫不客气地直言相激,这也太不给他面子了。因不知道小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所以低头不语。

见边玉亭神情紧张,小野越发戏谑道:“狼皮,父子二人都是为了狼皮,有意思。贪得无厌,不知羞耻。可笑,实在是可笑。哈哈哈……”

见小野劈头盖脸,边玉亭那张青黄脸更是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立刻钻到地缝里去。为了掩饰不安,边玉亭故作镇定地说道:“咋的?张小五在治安所呢?这个穷鬼,我早就看他不是个好东西!”小野嘲笑道:“是吗?可他对我说,是你指使他去偷狼皮的。他现在就在我那里。难道你不想说点儿什么吗?”

边玉亭偷觑了小野一眼,忐忑地说道:“你看这狗奴才,他都瞎说了些啥?我让他去偷狼皮?这…。。这……真是岂有此理!我缺狼皮吗?笑话!这穷小子一贯不安本分,今天倒真的做出来了!可恶之极,可恶之极……”

小野斜视了边玉亭一眼,又嘲笑道:“事到如今,难道边先生还想让我直说吗?一个乡绅,一个警察,父子二人都是为了两张微不足道的狼皮,一个去敲诈,一个使人去暗偷。好好想想吧,这是一个乡绅所能为的事情吗?不可思议,太无耻了!”

边玉亭一直在偷眼观察小野的表情,不断地用他那老于世故的目光,透过一丝一缕的神态变化,探悉着小野此来的真实目的。现在他听明白了,小野此来,只是为了偷诈狼皮的事。同时,他也终于弄明白边景春被拘禁的原因了。由此他断定,张小五并没有合盘托出他与小凤的丑事,边玉亭那颗紧张的心放下来了,只听他委婉地说道:“所长阁下,您误会了,我之所以激动,是因为我不知道小儿究竟为啥惹阁下生气,所以心中忧烦。您来寒舍,只字没提小儿的事,只提长工张小五。我想一个长工犯了错,您按律办理就是了,又何必来问我呢?刚才听您说,张小五和我有关系,而且和我儿子一样有关系,因此我心里很不安。失态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经边玉亭这么一说,小野倒真的没话可说了。沉默了一会儿,小野说道:“但你儿子的事,证据确凿,并有同去警官郑保国旁证。你看我该如何处置他?”

直到这时,边玉亭才弄明白小野来访的真正意图,心中顿生感激之情,马上满脸堆笑,殷勤敬茶,口中说道:“阁下如此垂怜下情,体察民意,小老儿敢不感激涕澪?小儿冒犯阁下,小老儿与犬子一定领罪。但有一线之机,还望阁下高抬贵手。犬子敢不感恩戴德?小老儿即使肝脑涂地也要报达大恩!”说完,深深一揖。

小野心说道:“老滑头,舵转得倒很快!”虽然看不惯边玉亭这种人,但是为了帝国的利益及自身的利益,他只得从全了,因说道:“既然边先生这样明白事理,我定当妥善处理此事。不过,你的儿子也要受些委屈。你呢,也要接受点儿小小的惩罚。”

边玉亭赶忙答应道:“是是是。全凭阁下裁处。”小野说道:“既然如此,本人告辞。”

边玉亭苦留吃饭,小野坚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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