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然阁的后院她不是第一次来,竹子还是一样的青翠挺拔,只不过,彼时桃花含苞,此时遍地粉白。
他说,偌大潇然阁,只他一人住在这后院。于是她走的每一步,都似带了朝圣一般的心境。
引路的惊鸿忽地回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方洛书不明就里:“怎么了?”
“姑娘为何踮着脚走路?”
“啊……”方洛书脸上一红,“我怕踩坏了这满地的花儿……怪好看的……”
惊鸿一愣,笑道:“踩坏了又如何?零落成泥本就是它的宿命。”
“确实……”方洛书有些不好意思,于是也笑了,“不知怎的就矫情起来了。”
惊鸿转过身去,轻轻拨开挡在面前的花枝,重新迈开步子,态若扶风之柳。
恍惚间,似有叹息一般的声音道:“花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呢……”
忽起微风,吹得那罗裙轻摆,竹香盈满衣袖。
方洛书眨眨眼睛,见那前方身影纤纤,袅袅婷婷。
大概,是听错了吧。
不多时,惊鸿停下脚步,桃林尽头,乍现一角屋檐。
“到了。”
方洛书伸长脖子瞅了瞅,笑道:“多谢姑娘。”
“那么,先告辞了。”
“你不一起来么?”
惊鸿笑了笑,道:“不了,略有不便。”
方洛书作善解人意状点了点头,虽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别过了惊鸿,她便独自一人朝那方向走过去。
记得他还说过,花中尤钟爱竹与桃,她总觉得奇怪,竹清雅,桃艳丽,怎么会有人同时喜欢这两样东西呢?不过看这园子,便知他还真真是喜爱到了骨子里。
正想着,就走到了那屋子门口,她强压住紧张,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扣了扣门。
片刻后,吱呀一声。
“诶?洛兄?”
方洛书一愣:“李兄?你怎么在这儿?”
眼前这人,可不就是李斯年么!
他伸手接过她怀里的琴,笑道:“我们还真是有缘啊。”
方洛书一头雾水地随他走进去,屋里陈设极为简洁素雅,绕过那山水屏风,就见一人倚靠在回纹窗户边上,逆着光线,淡淡含笑。
还未等她开口,李斯年便将琴安放在桌上,拉着她先一步对那人道:“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今日刚认识的小兄弟洛方,你们见过的。”
方洛书憋笑瞅着云箨憋笑的表情。
“你们认识?”她憋不住,启唇间还是露出了几分笑意。
云箨瞥了一眼李斯年,笑着摇摇头:“不认识。”
“哎我说,”李斯年一脸挫败,“我大老远的跑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
“大老远?你如今不就住在京城么,”云箨伸手端起桌上茶杯,啜了一口,“更何况,你未见得是来看我的吧?”
李斯年顿时哑然,连连摆手:“好好好,咱不说这个,咳,那个,洛兄,你这个琴是……”
方洛书忙止住偷笑,正色道:“今日亏得忘川公子相救,无以为报,恰逢家兄藏有一焦尾琴,在他手里无甚大用,遂讨了来,略作报答,请公子笑纳。”
云箨垂眸望了望桌子上的琴,又抬眼看着她,笑说:“相传东汉时,吴人有烧桐以爨者,蔡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称焦尾。今日一见,果真别致。”
方洛书点点头,满眼期待:“那么,请公子收下。”
云箨低笑,道:“我不能收。”
“为何?”
“方小姐可是真以为我穷困到如此地步?”
方洛书一愣,忙摇头:“不不,我知道那是公子玩笑之辞,可你为我折了琴却是真的,我也是真心实意来道谢的。”
“哎呀呀——”一旁的李斯年一边俯下身细细摩挲着琴上的龟背断纹,一边插嘴道,“可真是张好琴啊,依我看,你就收下得了,省得洛兄于心不安。”
“是啊是啊,”方洛书应和着,“你不收我便总觉得欠你的情,只好再想方设法送些别的,直到你收下为止。”
云箨眸色深深,半晌后,无奈地笑了,道:“那好,这琴我先收下,只是太过贵重,我便许小姐三桩事,如何?”
方洛书眼睛一亮:“可以吗?”
“自然。”
“那我得好好想想。”
“等等——”李斯年突然抬起一只手,面色严肃,“我发现了了不得的事。”
“什么?”二人同时出口。
“我方才太过专注没反应过来,你一直叫他——方小姐?!”
虽已过了冬,可太阳依然沉得飞快,如那马车疾驰,不带半分踯躅,此时已而西挂于山,穿过参差披拂的枝儿,洒落一地金黄。
有人花下独酌,有人案边醉卧,也有人——
“我跟你们讲,咱这朋友没法儿做了。”李斯年一脚已踏出门外,还不忘回头抱怨着。
方洛书掩嘴嗤嗤地笑,她转身对着云箨微微颔首,道:“那我也告辞了。”
云箨眼睛望了望李斯年走远的背影,蓦地轻声喊住她:“等一下。”
方洛书不解地回头,就见他微微一笑,道:“园子西北角有个暗门。”
方洛书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见她一脸的茫然,云箨无奈道:“小姐以后要想出入潇然阁,怕是不及以前方便了。”
方洛书睁大眼睛,所以,这意思是以后可以从暗门进来找他喽?
“那什么……”
“小姐慢走,不送了。”
诶?什么嘛!还不让人问明白了啊!方洛书瞪眼瞧着他转身,进屋,关门,动作一气呵成,可她这气啊,终究是结不起来,反倒嘴角翘得放肆,怎么都压不住。
华灯初上,云箨坐于桌前,翻着本旧书。
门被轻轻打开,有人进来后,又轻轻关上。
他头也没抬,低声道:“为何不愿见他?”
惊鸿微微一叹:“没有必要。”
他抬眸,灯光打在脸上忽明忽暗,半晌后,一声轻笑:“你若想走,随时都可以……”
“我并不想走,”惊鸿打断他,“一进这风月场,便是永世的堕落。”
“……是我对不住。”
“我自愿的,与你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
“阿瑶……”
“公子,我是惊鸿,就让苏瑶清清白白的,不好么?”
云箨看着她,沉默良久,最终只叹了口气,喃喃道:“你是惊鸿,可我不是忘川啊……”
一弯明月在这深蓝夜幕撕扯出一角,洒着淡淡清辉。
明天大概又是个好天气罢。
三天后的一大早,将军府里,瓶儿风风火火地冲进里屋,一把扯起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人。
“小姐!小姐!有你的信!”
方洛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瓶儿手里的信封,又抬头看看她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
“我猜送信的是个美男子。”方洛书哑着嗓子幽幽道。
瓶儿一怔:“您怎么知道?”
方洛书也一怔:“还真是?”
“我没看见,是陈伯说的,您快打开瞅瞅。”
方洛书慢悠悠地接过信封,慢悠悠地打开,再慢悠悠地展开信笺。
然后,她就坐不住了。
“快!快!瓶儿快去打水来,我要洗漱!快点儿!”说着,便一阵风似的从床上冲到了衣柜边,伸手翻找起来。
那信飘啊飘的落在了地上,瓶儿好奇,弯腰一瞧——
巳时,城北,庙会,阁外柳旁静候。
她瘪瘪嘴,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想着,怎的一封连落款都没有的信,就把小姐给急成了这个样子。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方洛书一身水蓝色清爽裙装,坐在马车中,掀起帘子看那街上光景,远远的就瞅见潇然阁外柳树下,那人长身玉立,于是繁华街景竟也成一幅水墨。
她忙叫停车,一跃而下,与车夫交代几句,便三步并作两步往那树下跑。刚跑几步,忽又想到今儿这装扮若跑起来,怕是要叫人笑话了,于是顿了顿,换作莲步轻移,直到走近那人,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等了很久?”
“没有,”云箨方才将她那一连串动作尽收眼底,此时似笑非笑,“小姐女装很是淑雅。”
方洛书脸上一热:“公子见笑,平日里不拘惯了,一时忘形。”
“不会。”
“那么,我们走吧?”
他低笑,语调里满是温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