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墙环护,绿柳周垂,间或点缀桃树,风来,一地暗香。
她一脚踏上回廊,廊顶朱红的灯笼摇曳,穗子打着转儿,缠绵似诉衷肠。
远远地就望见陈管家朝这边走过来,身后跟两个小丫头,手上端着茶盘。
“陈伯!”
他眼神儿不济,脚步一顿,瞅了半天才认出。
“欸!小姐!”
方洛书快步走过去,稳了稳气息,道:“少爷呢?”
他躬了躬身子,往后面一指:“在园里那亭子上呢!”
方洛书脚底生风,这就要撒开腿往后园子走,却被一把拉住。
不解地回头,就听他小声道:“小姐,有客人呢……”
她一愣,便咯咯地笑起来,这老头儿,准是怕她又冒冒失失地闯祸,遂一拍他肩膀,完了转身就跑,喊着:“没事儿,我就去看看!”
声音清泉似的,荡在回廊上空,和着风吹叶子刷刷的响动,奏成半纸宫商。
园中甬道相衔,山石掩映,满架蔷薇含着苞儿,甚是惹人怜。顺着那长廊走过去,老远就见池边水榭上,方韶咬着棋子,一脸苦大仇深。背对她还坐了一个人,戴着玉冠,黑色锦袍镶着银色云纹滚边,正将手中茶杯端放在一旁石凳上,淡白水雾袅袅而出。
走得近了些,趁他们没有发觉,方洛书一个闪身躲在了廊柱后,屏息听他们讲话。
先是方韶的声音响起:“哎呀……这子儿不好落啊,不过不管怎么着我这局得赢你。”
另一个更低沉一些的声音道:“试试看。”
“嘿,你还别小瞧我,是,我之前是输多赢少……哎你这是什么眼神啊,好好好,输得极多赢得极少行了吧?可你看这局都快两个时辰了也没分出个胜负,没准儿我最后就赢了呢?”
方洛书掩嘴偷笑。哥哥哪儿都好,就是棋艺差了些,小时候想要他什么东西,跟他赌上一局,一准儿就赢了来。
听他接着说道:“总之你那茶方子是我的了。”
“这未必,赔了你那白瓷壶倒是极有可能。”
合着他俩这也是赌棋呢!
方洛书理了理衣衫和头带,从廊柱后走出来,轻咳一声,亭中二人便都瞧了过来,她灿灿一笑,朗声喊:“哥哥!”
走到亭子边上,又对着另外一人盈盈一拜:“三殿下。”
那人略一点头,复又将视线投之棋盘上,侧脸线条分明,表情淡淡。
此人便是三皇子高朗,她虽认识但不熟。庶出,其母连个名分都没有,据说皇帝一次酒后乱性,那宫女就怀了龙种。按说生了皇子,也该母以子贵,可偏偏那妇人福浅祚薄,生下他不久就病逝了,于是他便顶着个皇子的名分,实则孤苦伶仃地长大。
哥哥常说,这三皇子是个做大事的人。是,方洛书也承认,他确比其他皇子出色,可他成天冷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就连她这种极容易跟人打成一片的性子,见了都一个冷颤,只想远远躲开,难怪他皇帝老子不喜欢他呢。不过说也奇怪,他这么个冰块儿,偏就能跟哥哥臭味相投。
“你这丫头今儿怎么舍得这么早回来?”方韶打趣。
方洛书不答,笑道:“你们在做什么?”
“哦,是这样,”方韶摸了摸鼻子,“前几****拿过来的茶我喝着挺好,今儿跟他讨方子,他不给,非要跟我下棋,说赢了就把方子给我,输了就把我藏的那把白瓷壶给他。你瞅瞅,他这是蓄谋已久啊!”
方洛书明知故问:“那结果如何?”
方韶摇了摇头:“胶着了快两个时辰,我这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
她笑起来,想了想,道:“其实我也想跟哥哥讨样东西。”
“嘿!你们合起伙来压榨我是吧!”
方洛书吐吐舌头。
“行,你先说说,想要什么?”
“我记得几年前哥哥从高人那里得了一把焦尾琴。”
方韶一愣:“你这丫头怎么什么都知道!”
方洛书眨眨眼:“你屋里头那小密室我一天溜达三回,什么不知道啊?”
“啧,家贼难防,家贼难防啊……”
“我就看了看!又没拿!”方洛书嚷道,“怎样,你给是不给?”
“你又不会弹,要那琴做什么?”
“放心,我准给它找个好归宿。”
“你要送人?”
“是啊,不行么?总比在你那儿落灰强吧?”
方韶微眯起眼睛,片刻后,一脸促狭的笑:“我知道了,你是要送给……”
“是是是!”方洛书连忙打断他,瞥了一眼高朗,见他没什么反应,松口气,便接着说道,“到底能不能给啊?”
方韶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此时无风,池水静如铜镜,映着那青天流云六角凉亭,恍若又一世间。
“好,给是能给,名琴配美人也算得其所哉,只要……”
方洛书挑眉:“只要什么?”
方韶冲她眨眼:“只要你能出个招儿让我们赶紧决出胜负,好放我去吃中饭,那把焦尾就给你了。”
言下之意,就是赶紧帮你哥我解决对面这人!我可不想茶方子没得着还赔进个宝贝!
方洛书自然明白,不过——
她瞅了瞅高朗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她可不想得罪了这尊佛,于是眼珠儿转了转,道:“此话当真?”
“当然。”
“好。”
方洛书走到石桌边上,煞有介事地低头打量着棋盘,又抬起头来笑盈盈地看看方韶。
方韶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有了什么不太好的预感。上次她这样笑,自己养了许多日的兔子就被烤了,上上次拆了八音宝盒,上上上次……
果然,还未来得及阻止,就见她伸手随意地往棋盘上一抹——
“喂!这可是两个时辰的局啊!我生平第一次坚持这么久啊!”方韶气得跳脚。
“我知道啊,”方洛书耸耸肩,“这样一来你们重新下就好了嘛,想必很快就能分出胜负了。”
“你……”
“没关系,君子求诸己,”方洛书安慰似的拍了拍他,接着端起方韶的茶杯一饮而尽,“好了,你们继续,我去拿琴喽……”
愣了半晌,方韶忽地冲着她已走了好远的背影喊道:“方洛书!你这疯丫头!我跟你说,我不高兴!我很不高兴!”
“人都走远了,哪里听得见,”对面的高朗不紧不慢地从棋罐里抓了一把棋子,幽幽道,“来,猜先吧?”
有鸟儿轻轻巧巧地掠过水面,水中鱼儿嬉戏,一晌贪欢。
屈子说,惠肴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说这桂花酿的酒香。可不,巷头若有人家春开窖,站在巷尾吸一吸气都要醉了。
屈子还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就是说呀,这人一旦有了目标,有了念想,不管路有多长,走得有多艰辛,总是不遗余力。就像现在方洛书怀里抱着那焦尾琴,哼哧哼哧走得气喘吁吁,虽然有点儿后悔刚才跟陈管家大言不惭,说自己难道连把琴都搬不动么,硬是不肯坐马车,但一想到那人垂眸浅笑,心里便美得哪怕让她倒着走过去都不惧。
好容易到了潇然阁,方洛书喘了口气,略一停顿就走了进去。结果一进门,立马有好几个姑娘围了上来。
“你就是方才那个给惊鸿姑娘解围的公子吧?”
“瞧瞧,模样长得可真俊呐!”
“你是哪家的公子,可否留个姓名?”
“这把琴真别致!我能摸摸吗?”
方洛书有点儿懵,等她反应过来,姑娘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摸开了,摸琴的,摸脸的,更有甚者还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她一时间不知所措,手臂紧紧地护着琴,嘴里喊道:“别、别摸琴!摸我、摸我就好了!”
正混乱着,就听一个鸟鸣般宛转的声音道:“不得无礼。”
那声音柔得似三月春水,却莫名有着让人安定的力量。众姑娘听了,便嬉笑着四散开去,方洛书扭头一看,正是惊鸿。
“姑娘……”
惊鸿颔首轻笑,眉如远山含黛,水翦秋瞳点绛唇,她道:“失礼了。”
方洛书呆了一下,急忙摇头:“无妨!无妨!多谢姑娘解围。”
“我才应该谢谢……姑娘。”
方洛书一怔,叹了口气,笑说:“你知道了啊。”
惊鸿不作答,低眼看了看她怀里的琴,转过身去,步步莲花。
“请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