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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连 理 枝 (3)

桃侍郎闻信大惊,急呼王夫人并碧仙,商议避难。桃公曰:“贼匪多众,此地不足容身,当速图之。”碧仙曰:“不如进城暂避,可保无虞。”夫人曰:“如此虽好,只是吾儿深闺娇养,怎好经见外人。”仙曰:“此特暂时从权耳,欲免大难,小节所不计也。且今日城中,非男即女,如我女流辈,何止数千。倘母亲真欲藏羞,孩儿亦自有策。”夫人问:“何策?”仙曰:“可着舅子衣服,扮做男妆,混于稠人中,孰来深辨。”夫人曰:“此方少可。”是晚,束装停当,以俟明早进城,笳鼓悲鸣,惊不成寐。比及天晓,仙梳洗毕,乃取梦红衣服穿之,戴上儒冠,纳下云履,温文尔雅,宛然一美貌丈夫。王夫人从旁审视,不觉好笑。甫装毕,忽闻人声潮涌,炮响山颓。群呼曰:“贼至矣!”桃公大惊,急带家人,望城而走。碧仙亦佩起宝剑,跨上骏马,随后而行。将至城,忽然鼓角喧天,旗旄蔽日,幔山帐野,风卷而来。桃公策马入城,惟碧仙后至,城门已闭。公回顾不见碧仙,知不得入。急登城望之,方欲呼唤,贼已临城。见仙绕城而走,后面数贼,紧紧追之。看看近来,仙急掣青霜宝剑,回首一挥,贼器俱断,贼大骇而回,仙乃策马望空奔去。桃公暗暗祷祝,两泪潜然,望至不见乃已。

时碧仙走了片时,方欲缓步,忽有四贼,从路旁突出,猛然近前,拦住去路。仙藏过宝剑,从容谓曰:“列位谩些,吾人困马乏,不能斗矣。列位如有要马者,可就按住丝缰,待我下来。”四贼个个争要,齐来按缰。仙急出剑斩之,四手俱断,并倒于地,仙乃夺路飞奔。走至日晚,殆百余里,遂歇宿于旅店中。次早问店主曰:“此是甚么地方?”店主曰:“过了松江府,此娄县界也。”仙曰:“有贼否?”店主曰:“贼势浩荡,何地无之。”仙即结束马匹,觅路起程。

一连走了两日,路经常州,偶值大雨滂沱,只得寄寓佛寺。众檀越询知来意,咸与慰劳。明旦侵晨,仙倚寺门观望。忽一伙男妇,肩挑背负,其声哗然。众檀越询知,咸叫有贼,仙大惊,跨马出门,匆匆而去。走至日午,方少安心。自想曰:“吾苏东南诸属,已为贼匪所屯,不如向西北奔走。若至山东,可无忧矣。”一路上沉思暗想。途经一山,木石崎岖,道路险峻。正立马观望,忽有无数偻亻罗,从山上滚滚下来。挥斧横刀,一混拦住。大叫曰:“来的何人,怎么不交买路银子?”仙怒曰:“鼠辈休得无礼!皇皇之路,何人不行,要甚么买路银子。”偻亻罗曰:“管尔甚么皇不皇,若无银子,便是我们饶尔,怕寨主亦不饶尔。

”仙曰:“寨主何人?”偻亻罗曰:“寨主乃苏郡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因以天下未平,强盗四起,故来此招军买马,以决雌雄。君胜则从君,贼胜则从贼。大则欲兼有天下,小亦图割据一方。尔系远方人,亦闻知我主声势否?”碧仙曰:“欲成大事,何必见此小利。”偻亻罗曰:“吾辈人多马众,不广收小利,何以资生。尔看那山路,上上落落,这非来纳路银么?多则十两八两,贫则三钱二钱,快些纳来,早早赶路。”碧仙曰:“银子委实没有,权记账簿,下次纳清。”说讫,夺路驰去,众偻亻罗大喝赶来。走过山曲,忽前面一拥偻亻罗,扬旗而至。仙大骇,奔入谷中。闻背后火炮轰天,顽石俱碎。仙长吁曰:“吾命休矣。”众偻亻罗疾跑向前,连人带马,勒上山去。

俄闻擂鼓压笛,寨主坐堂。云板数点,值堂传呼曰:“犯者何人?速拿究治。”碧仙应声而入。那寨主捋须竖眉,睁目喝曰:“吾数年坐镇于斯,凡过客居民,悉皆贡税,汝何敢斗胆抗拒,违吾法度耶!”碧仙曰:“吾闻,图大事者,不贪小利。行王道者,先洽人心。今大王坐镇一隅,欲窥天下,务须推恩布惠,收拾人心,何竟贪小利而迫远人耶。且吾观此山,巨壑堪耕,平坡可种,不思滋根务本,而徒区区然听税于人,恐异日兵革一临,而内库罄悬,外助瓦解,覆卵倾巢之祸,将不免矣。”柳寨主大怒曰:“吾带甲二十万,猛将千员,朝廷屡欲加兵,不敢正视,汝何得出不祥之言以乱军心耶。”说讫,喝刀斧手推出斩之。

适后寨夫人,以他故出寨。见群刀手欲斩一人,气宇非凡,深为惋惜。因问曰:“汝何人,竟遭此祸?”碧仙曰:“吾乃松江府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逃贼避难,误至于斯。匹身而来,有何银子。乃以索路银不得,拘迫上山,比究责时,我不过详陈利害,斟酌机宜,却谓我出言不祥,合行斩首。”因将对寨主之言,细述一遍。夫人听了曰:“审机度势,竟是达人之言,务本滋根自是要着,大王何昏昧如此。”说讫,把碧仙上下偷视良久,不觉点头微笑。忽寨内传呼曰:“大王有令,摧要速斩速斩。”夫人叹曰:“大王如此恼怒,号令既行,不能救矣。”乃唤群刀手近前,吩咐曰:“大王既欲斩此人,尔们可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斩了报过大王,我自有个主意。千祈要听吾言。”众刀手齐声应诺。须臾,一声炮响,一颗血头献入寨内。那寨主柳遇春,望了一望,喝教将首级悬路示众。

柳遇春方欲退堂,忽见后寨夫人疾趋而入。遇春接着曰:“夫人有何急事?”夫人长叹曰:“吾夫妇祸不远矣。”遇春失色,问有何祸?夫人曰:“大王平素精明,今日抑何冒昧,亦曾知误斩此人否。此人乃松江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匹身逃贼,以至于斯。尔道避难而来,有何银子,即言少率直,亦须看朝廷面上,厚遣下山,使朝廷知我量宏,大臣感吾德盛,异日或有争战,亦可藉为表见,以明我不叛于朝廷。奈何以小小微银,结天下无穷之怨耶。

况乎我过既彰,彼气必壮,我自起无端之衅,彼得出有名之师,斯时以正诛邪,以顺制逆,我虽拥二十万之众,而内资不给,外助无人,恐孟城一山,不旬日而悉为粉矣。且昔日树旗起义之时,大王曾言曰,君胜从君,贼胜做贼。今太祖奉天登极,内安万姓,外抚四夷,群丑暴行,伫看殄灭。大王久欲通诚纳款,归附明廷,乃既不能结之以情,并且构之以怨,朝廷纵有包天括地之量,又安能容我丑徒耶。”遇春听得面如土色,愀然曰:“夫人之言,诚是至论。然业已见杀,为之何哉”。夫人微笑曰:“业已杀着,夫复何言。大王勿忧,吾有一策,使得两家化怨成恩,变忧作喜,包管无事,今晚老身设宴后寨,请大王至彼商量。”遇春曰:“此事尽在夫人主张,今晚一定到后寨去。”说讫,犹懊悔不已。夫人离坐出来,再唤前刀手吩咐曰:“此事谩些喧扬,看我今晚作用。”众应诺。

夫人自回后寨,适见其女柳青青骑射回来。夫人曰:“吾儿回了么?儿呵,尔知尔父的祸事否?”青青变色曰:“儿实不知,尚待见教。”夫人就把误杀桃白山之事,备细诉知。柳青青大惊,顿足曰:“若然,则吾辈不知死所矣。”夫人乃屏退侍女们,向青青耳边细说几句。青青听了,喜色曰:“如此可无忧矣。”夫人回顾无人,又向青青耳边言:“不止如此,我又欲如此如此。尔意以为何如?”青青听了,踌躇未决。夫人曰:“吾儿只管放心,决不致汝有不妥当处。”青青乃曰:“既如此,悉惟母亲主张便了。”

至晚,夫人命庖人盛备酒馔,广设几筵。一面令人出外迎请遇春,并请各营官将。须臾,遇春驾到,各营官将,亦陆续俱到。望见后寨堂上,炉烟袅袅,华烛煌煌,琴瑟谐鸣,箫笙叠奏。而堂上堂下,彩灯密挂,酒席杂陈,烛火灯光,如同白昼。遇春心下疑惑,登至上堂,夫人迎着,遣之上座。遇春方欲问故,忽见夫人举手一招,柳青青从东阶而出,桃白山从西阶而出,朝着自己,比肩拜来。遇春大骇曰:“此人既杀,何以在此?鬼耶?神耶!”说未了,拂袖疾走,大呼救命。众将大惊,一拥上前。夫人扯住遇春曰:“大王休慌,听我说个明白。桃公子罪不该杀,大王既知之矣。

今日临斩之际,老身适有事出寨,经过斩场,问起因由,深为惋惜。又想起女儿才色出众,年已长成,久选佳郎,未能如愿。恰好桃公子乃高门子弟,才貌相当,欲令他结个姻缘,以慰平生之愿望。故特请大王,并列位到此,共定婚姻。一白前情,二饮喜酒,未知可合尊意?”遇春听了,形神始定。问:“今日所杀何人?”夫人曰:“吾嘱刀手,取狱中应死者替之。即时桃公子已令潜入后寨矣。”遇春大喜曰:“今日之事,固觉妄为。非夫人如此设施,不特失今日之良缘,并且启后来之祸事,真吾辈之福也。”于是满寨军将,无不传知,咸称夫人处事精详,转祸为福。夫人遂命行拜礼,扶入洞房。须臾,各营官将,纷纷拜贺。遇春接待毕,依次入筵,进酒擎杯,欢呼畅饮。

时碧仙与青青,入至洞房,房设二席。碧仙就左席,青青就右席,两旁侍女,罗列如云。或擎灯,或打扇,或酌酒,或扶杯。兰麝之香,芬芳满室。两下酒至则微饮,肴至则轻尝,更漏渐阑,侍女渐散。青青亦揭开锦巾,止以扇半掩而已。青乘隙偷视碧仙,真乃傅粉何郎,凝脂杜义,风流俊秀,宛若玉人。眼到处,芳心颇动。仙亦微窥青青久之,暗想曰:“果然好个绝世佳人,设若我变作男儿,则今夕遭逢,可称满愿矣。”须臾席罢,侍女散归。碧仙阖上房栊,青青亦倚床兀坐。仙见房壁上刀剑罗列,弓箭杂悬,因秉烛逐一观之。顾青青曰:“卿亦素好武艺耶?”青勉强应曰:“然,恨不精耳。”仙观遍,又把案上书册翻捡一回,高剔银缸,朗然而诵。青青坐得不奈,已自寝了。仙读师旷《禽经》,见二句云,“昏昏之智,不如鸾。周周之智,不如鸿。”因问青曰:“经云‘啁啁啾啾’,此何鸟也?”青推为不知。仙又曰:“薛道衡谓,麟为般般‘凤为足足’,此何意见?”青又推为不知。于是仙屡问,而青青悉推不知。未几而鸡鸣,未几而昧旦,仙犹阅书未息,而青青已勉强下床矣。

次日,遇春盛备酒肴,燕享碧仙,命女乐吹弹歌舞以侑之。席间各谢昨日误犯之罪。遇春曰:“昨公子滋根务本之言,诚为要论。想老夫辟守兹土,人马多众,费用亦繁,而仓无积粮,鼎无宿食,是以晓夜忧虑,未尝敢忘。不知公子有甚良谋,可使兵强粮足耶?”碧仙曰:“吾闻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若欲兵强,必先粮足。夫孟城,常府之胜地也。平坡旷地,随处可耕。为今计者,既已按寨分营,亦必按营分遂。按遂分庐,营有长,遂与庐亦各有长。每庐兵几名,牛几头,田几亩,尽数均派,各治其田。辟田之法,先焚其茅,后锄其地,耕芸插获,一如常工。

待其成熟登场,丰则行什二之征,凶则依什一之例。乡寡轻重,悉酌其宜。比及三年,私家既盈,公廪亦阜。如此则粮足,粮足则兵强,兵强则人畏。然后导以礼乐,教以人伦,推恩以结民心,救难以隆物望。由是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出而抗天下不难矣。如日拘民贡税,索民钱银,勉强支持,朝不预夕。上而激朝廷之怒,下而结黎庶之仇。一旦兵连祸结,而外税不入,内用不充,枵腹从军,坐而待毙矣。又何必区区然,倚食于人哉。”遇春拱手曰:“公子金玉之言,真经邦之要道,治世之良谟也。敢不敬佩,以见施行。”于是殷勤劝酒,饮至日暮,仙已微酣。遇春命侍女扶仙归床,仙托醉而卧。

这晚,柳青青先唤侍儿把案上书籍,并壁上刀剑,一概捐去,片纸寸木,搬运一空,止留银缸一盏而已。青青兀坐半晌,然后解衣就寝,侧身就仙。仙喻其意,却装睡熟。青青偎眠许久,情觉难堪。或作呻吟,或假咳嗽,或伸足而故挑其股,或翻身而频擦其肩。仙却做鼻息如雷,熟睡如故。青青暗想曰:“谓他是愚的,他又满面风流;谓他是乖的,他却不知快乐。真不可解。”一时情欲难禁,将碧仙玉体紧紧抱住,咬牙瞑目,左支右持。须臾,遍体酥麻,玉露淫液。仙恐识破下体,诈惊醒来,含糊问曰:“鸡已鸣否?”青青措意曰:“群鸡皆鸣,惟一木鸡不鸣。”仙知其意,暗笑忖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难,人情皆然,难怪他也。”

次早,柳遇春遣人请碧仙同游,登高指画。谓某处可以结屋,某处可以开田。观及寨前,谓某处可以伏兵,某处可以守隘。游至日午,方才回来。仙见青青,云髻蓬松,香鬟散乱。因问曰:“卿今日何不理发?”青青吁曰:“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哉。”仙叹曰:“吾非不知,特以今日成婚,未承亲命,故未敢擅行房礼耳。”青青喜色曰:“原来郎君有此贞心,有此孝念,妾一时不察,几玷圭璋。今宜各保全躯,以俟尊亲之命可也。”于是,整妆理发,相敬如宾。至晚,离枕而卧。青青问及碧仙逃贼情状,仙从头备细述之。且曰:“吾在此虽颇放心,而离乡之日,未卜存亡,不知家君怎般凄楚也?”说讫,呜呜咽咽。青青亦嗟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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