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灯亮到天明,叫“长明灯”。
①髢髢:“髢”读dí,假发。
②袼褙:读gē bei,用碎布或旧布加衬纸裱成的厚片,多用来制布鞋。
四、媳妇的规矩
有钱人家的男孩,五六岁就上媒人了,订下娃娃亲,到了一定岁数就结婚。老辈子留下来的规矩是,女方得比男方大。俺爹结婚的时候,爹十三,娘十七。俺丈夫的亲表弟十岁结婚,媳妇比他大八岁,虚岁十五就有了儿子。
有一回,表弟媳妇病了,表弟和大儿子带着媳妇看病。表弟媳妇是小脚,大夫看完病,她往起站,身子直晃荡。大夫招呼表弟:“你们哥俩搀着老太太呀,别叫她摔倒了!”
回到家,表弟指着媳妇骂:“你这龟孙!今后,你就是死了,俺也不给你看病了!还有那个龟孙大夫,你不问啥关系,就他娘的瞎说!”
这个表弟比俺小一岁,还活着呢,他媳妇前些年死了。
俺婆家冯庄有个郭家乐,八岁娶媳妇,媳妇比他大九岁。刚结婚的时候,他不跟媳妇睡,叫他去睡觉他就哭:“俺跟娘睡!俺跟娘睡!”他娘一看不行,买来很多好吃的,放在儿媳妇屋里,他就慢慢去那屋了。
晚上,郭家媳妇在月亮地里纺棉花,郭家乐玩一天累了,不敢一个人进屋睡,媳妇就把他放在怀里纺棉花。啥时候看他睡实了,再把他抱到床上。
从前,小闺女七八岁就裹完脚了,裹完脚学纺棉花。老实的女孩子,听娘的话;不听话的孩子,趁娘不注意,抖搂开裹脚布就跑。
大妮儿比俺大四岁,她娘给她把脚裹好,让她学纺棉花,她把裹脚布抖搂开,跑出去找小孩子玩。
她跟俺们说:“当闺女真受罪。回家挨打,也比裹脚好受。”
人家和她同岁的,都把脚裹好了,她还大脚片子呢。她娘愁坏了,说:“不裹脚,还不学活儿,以后咋找婆家?”
大妮儿赶上好时候,她十八岁那年,老家开始放脚了。她的脚不用放,听说找的婆家还不孬呢。
女人要是死了丈夫,得在婆家住着守寡。寡妇要想改嫁,婆家娘家都觉得丢人。
寡妇改嫁,不能从娘家上车,说是从娘家上车,娘家得家破人亡;从地里上车,寡妇坐过的地方三年不长草。很多寡妇从庙里上车。
老辈子留下的规矩还有:娶寡妇在夜里,只要没娶进家门,谁抢到手是谁的。
到了一九五五年,俺百时屯还黑天娶寡妇呢。
从前女孩结婚,嫁到婆家,管公公叫爹,管婆婆叫娘。男孩就不一样了,岳父比爹大,叫岳父岳母“大爷”“大娘”,岳父比爹小,叫岳父岳母“叔”“婶”。
小妹的两个闺女婿,一个五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小闺女婿叫她大娘,大闺女婿叫她婶子。
闺女婿是家里的贵客,岳父、岳母叫他“客”① 。家里的弟弟妹妹,管姐夫叫“哥”。
到现在,外甥女说起闺女婿,还说“客”呢。
从前,公公、大伯哥回家的时候,走到大门口,得咳嗽一声再进院,特别是热天,在门口咳嗽一声,还得站一会儿。
到俺那儿,生过孩子的女人,热天进厨房,都把褂子脱了,光膀子。在门口咳嗽一声,是叫她们把褂子穿上。
小姨子不见姐夫,也是规矩。到了三四十岁,小姨子才不躲姐夫,见面也说话了。
一九五七年,俺丈夫拉地排车,出去挣车脚钱,回来路过董官屯俺妹妹家。从董官屯到俺家还有十八里,他又渴又饿,想到妹妹家喝点儿水吃点儿饭再走。那时候俺结婚三年多,小妹结婚一年多,两人没说过话,也认得。
丈夫进屯子,正好妹妹端个盆出来,要去大坑洗衣裳。他刚想说话,妹妹吓跑了。
二零一三年秋天,俺回山东,看见妹妹家有很多毛巾。
俺问:“你买这么多毛巾干啥用?”
妹妹说:“这是新媳妇给的,这不是规矩吗?”
这个老规矩现在还有。新媳妇过了门,得给长辈一对大毛巾,磕个头,奶奶、姥娘、大娘、婶子、姑、姨、妗子这些长辈得给钱,这个钱叫“拜钱”。新媳妇给平辈的哥哥、嫂子、姐姐的是一对小手巾,跟手绢差不多,磕个头也给拜钱。
拜钱是给新媳妇的,新媳妇留着自己花。俺结婚的拜钱,婆婆当年一分没给。过了年,俺跟她要,她问:“你要钱干啥?”
①客:读kēi,客人。
俺说:“买枣树栽子①。”
婆婆从会上买了十棵枣树栽子,剩下的钱她都黑下了。
十年前,俺回徐庄给太爷爷上坟,当年的枣树还有两棵,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了。
从前,女人生完孩子,不出满月不能去人家串门子,上谁家去,对谁家不好。要是在娘家生孩子,娘家有哥哥弟弟的都烦,说闺女在娘家生孩子,“妨”他们,就得“破”。
摊上个好婆家,公公赶车,带着婆婆,带着月子里吃的东西去看看大人孩子。不好的人家,啥都没有。
孩子满月那天,婆家去接大人孩子,都得往车上装犁子,装红高粱。到娘家卸了车,先套上犁子,在娘家的场里犁一圈,再用红高粱把娘家的锅填满。这叫“填锅犁场”,这样一来,就把不吉利的事破了。
五、丧事的规矩
儿媳妇娘家老人去世,先得去婆家讨孝。到了婆家,给公公婆婆磕头,见了婆家平辈的也磕头,平辈的要磕头还礼。在婆家讨完孝,回娘家才能穿孝服。
二嫂的娘去世了,嫂子给俺磕头,俺不知咋回事,也给她磕头。娘说俺做得对。
俺姑去世了,表哥到俺家报丧。他穿着白布糊的白鞋,趿拉着走路,给长辈、平辈的都磕头。表哥长得又粗又高,吃饭的时候坐小板凳,看着不舒服。俺小,不懂事,叫表哥坐椅子,他不坐。
①栽子:供移植的植物幼苗。
娘说:“爹娘死了,一百天里不坐高凳,这是规矩。”
老人死了,儿子、媳妇、闺女都穿重孝,三七以里都穿白布糊的鞋,男人趿拉着走。一个老人没了,用白布从外面糊鞋,后边留一块不糊满;两个老人都没了,才把鞋全糊上白布。
三七以后,糊的鞋不要了,穿家做白鞋。白鞋也不一样。穿重孝的,白鞋边上是白毛口。侄子、侄女、侄媳妇得穿一年白鞋,五服沿上的晚辈也得穿白鞋,一双鞋穿碎拉倒。
一个老人没了,子女穿孝两年半;两个老人都没了,子女穿孝三年。男人穿黑衣服,上个白领子。女人黑衣服上沿白毛边,也有在衣服下面缝一圈白线的。男女都穿白鞋。
岳父、岳母去世,闺女婿去吊孝,远门的小舅子用棍子拦着不让进,要赏钱。拿了赏钱,才放人进去,这也是规矩。
赶会
六岁那年,爹从城里回来。他说:“今天是仓集会,我带四妮儿去赶会。”娘吃完饭就忙着打扮俺。
从百时屯到仓集七里路,爹骑洋车子,叫俺坐在大梁上。
那是春天,娘给俺穿了个薄棉裤。刚坐上洋车子感觉很美,很高兴。美的是,俺也坐上洋车子了;高兴的是,长这么大,俺第一次赶会。
走了三里多地,俺的半拉屁股疼,两条腿都不舒服。后来疼得俺龇牙咧嘴,也不敢说。爹像个陌生人,话很少,俺一年看不见他几回。
到会上了,爹给俺买了个吊炉烧饼,又买了个肉合子,夹在烧饼里边。
爹把洋车子锁上,说:“你在这儿吃吧,我到里边买点儿东西,一会儿就回来。”说完,爹走了。
烧饼夹肉合俺就咬了两口,过来一个人抢过去就吃,吓坏俺了。那个男人二十多岁,抢走烧饼大口咬着吃。
爹回来问:“你吃这么快啊?都吃完了?”
俺说:“俺就咬了两口,叫个男人抢走了。”
那时候,这种人叫“欻子”①,哪个会上都有三两个欻子欻饭吃,他们专门欻老人、小孩的。要是人家儿子看见了,追上他,他就往欻来的干粮上吐吐沫。人家看见干粮脏了,不追了,他接着吃。
除了欻子,花子也跟着会走,花子头就在一个棚子底下坐着。很多花子都是“三把手”,偷东西。十二点下集,那些花子都把钱给他。
会上还有犁头的,专门欺负外地人。从前到会上卖姜的,有泗水的,也有滕县的。犁头的先跟人家要银圆,人家给他几个铜钱,他嫌少,不走。不少人认识犁头的,一看他不走,围上一圈看热闹,外地人啥东西也卖不了。
再不给钱,犁头的就拿刀往自己头上一划,划出来一个大血口子,滴滴答答往外淌,生姜摊子上都是血。
卖姜的狠狠心,再给他一些钱,相当于现在的四十块、五十块。犁头的把钱收下,不知用的啥药,往头上一抹,血就不流了。
外地人遇到犁头的,最好快点儿给钱,一开始就大方点儿,用相当于现在的二十块钱就能打发了。
会上还有跑马卖艺的。在一处宽敞地方,两匹马跑得飞快,两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在马背上表演,倒立,翻跟头,在马肚皮下来回钻。最后出来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她的头发辫子往上扎。有人用绳子绑上她的小辫,把她吊在空中来回悠。俺们都看见她脸上有泪,没听见她哭出声。
看热闹的人乱猜。
①欻:山东人读chuǎ,意为“抢”。
有的说:“这孩子是不是没舌头了?咋光哭不出声呢?”
有的说:“肯定不是自己家的孩子,这孩子不是偷的,就是买的。”
爹不愿让俺看这些卖艺的。他把俺领进一间屋子,一个穿长袍的男人过来问:“清车,这就是你家小姐啊?”他们在一起说话、喝茶,给俺买了一堆吃的。
回家的时候,俺跟爹说,洋车子大梁硌。俺脱下来一件小衣裳,爹用绳子绑到大梁上,回来好多了。
第一次坐洋车子,就像现在第一次坐飞机那么新鲜。整个百时屯,就俺爹有洋车子,就他会骑。洋车子就是现在的自行车。
百时屯有去龙堌赶会的,说在龙堌又看见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用绳子绑着头发,在空中来回悠。谁看见谁可怜,可没人救她。
收钱的说:“俺这孩子也是娘生父母养的,为了挣钱,叫俺的孩子受罪,你们多给俺点儿钱吧。”
种牛痘
俺小时候,一脸大麻子的人很多。挺俊的人,脸上有了麻子,就没法看了。
那时候,很多孩子出天花,出完天花落下麻子已经算好的了。俺舅家的二表妹跟俺同岁,出天花出得一脸大黑麻子,左眼里有个玻璃花,右眼眯缝着,好像怕阳光。三姨家的二表弟也和俺同岁,出完天花没麻子,双眼瞎了。他俩俺都见过,娘说:“可惜了两个好孩子。”
当时还有个唱:
麻妮儿找个麻女婿,你麻俺也麻,咱俩麻得不差啥。
点上灯,找麻坑,咱俩麻得都不轻。
出麻子,瞎眼,都是轻的,出天花还死人呢。听二奶奶说,她一辈子就生过一个男孩,孩子四岁那年出天花,二奶奶请来先生。先生看完病,没给开药,只说:“给孩子煮点儿鸡汤喝,往外表表①。”
先生没开药,二奶奶知道好不了了,两天以后孩子就死了。二奶奶说,出天花死过很多小孩。
一九四一年春天,俺虚岁五岁。
①表表:排毒。
有一天,俺家牛屋挤满人,都是大人领着孩子,不知道他们要干啥。俺家牛屋三间房,地上天天撒新土,隔出一间屋住长工,那间屋里很暖和。
挤进牛屋,俺看见大人给孩子脱袖子,有个人往孩子胳膊上滴三滴药水,再用小刀在有药水的地方划十字。俺看着划了好几个,孩子都吓哭了,这个人就说:“别哭了,种完牛痘,不长大麻子。”
俺怕脸上有麻子,俺也脱下一个袖子,把小胳膊伸过去了,说了一声“俺也种”,就把脸转过去,不敢看了。这个胳膊种完,还得种那个,两个胳膊上都种了三个。
种完牛痘,往外走,大家都喊:“别蹭着!别蹭着!”
大家把路闪开,俺就回家了。
娘正找俺哩,想领俺种牛痘,俺说:“俺种完了。”
“谁领你去的?”
“俺自己去的。”
过了几天,俺舅俺姨都来了,拿着吊炉烧饼,说来给俺“揭嘎巴”。
俺害怕,对娘说:“揭嘎巴多疼呀,俺可不叫他们揭嘎巴。”
娘说:“放心吧,不是把你胳膊上的嘎巴揭下来。他们一来,就是给你揭嘎巴了。”
那时候刚兴种牛痘,老百姓叫“栽花”。种牛痘以后,麻子
少多了。
有个邻居跟俺同岁,他有四个姐姐,就这么一个男孩,长得很漂亮。十二岁那年,有个媒婆给他说媳妇。
媒人说:“闺女的脚小,身材好,四个哥哥,就这么一个闺女。”
媒人又说:“这闺女,别的没毛病,就是有点儿浅白麻。”
那时候还没兴登记哩,男孩十三岁这年结婚了。结婚那天,一看新娘满脸大白麻子,还是红眼边子,男孩号啕大哭说:“这媳妇谁愿意要谁要,俺是不要!”
他爹、他叔赶紧哄:“别哭,以后咱再娶一个。”
媳妇比他大四岁,哄着哄着就好了。
后来,政府不叫多妻,他再也没娶,两个人也过了一辈子。
吃苹果
一九四二年,爹去济南办事,买回四五斤苹果,用蒲包装着。回到家,爹掏出来一个问俺:“四妮儿,这是啥?”
俺说:“不知道。”
娘说:“你还问孩子,俺都不知道那是啥,干啥用的。”
爹说:“这叫苹果,好吃的。这个品种咱中国没有,是外国进口的。”
爹一个一个掏出来,放在瓷盆里,用水洗干净,捞到干粮筐子里控。
苹果控干了,一个苹果一切四块,俺全家一人一块。
爹说:“这不是叫你们吃的,是叫大家尝的。”
那年俺五岁,娘四十多岁,都是第一次吃苹果。那一小块苹果滋味太美了,又脆,又甜,又香,还有一点点酸味。苹果的模样跟现在的水晶富士差不多,比水晶富士好吃多了。眼下这几年,俺吃过很多种苹果,再没吃出那一小块苹果的滋味。
剩下的苹果,爹还是一个苹果砍四块,砍完了,把活儿交给俺。
娘说:“谁家有五十岁以上的老人,一个人送一块。”
俺挎着小篮子出去分苹果,头几家的狗都认得俺,不咬俺。那几家老人都问:“妮儿来,这是啥?”
俺说:“这是苹果,好吃的,俺爹俺娘让你们尝尝。”
再往外送,俺刚进门,那家狗就咬,俺跑它就追,追了老远,把俺吓哭,哭着回家了。剩下的苹果是二哥送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