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按辈分该叫个爷爷的，只是村里村外认识他的无论大小都是张和尚、张和尚叫着，他也非常高兴地答应，也说过：和尚我就是和尚，叫别的就不是和尚了！
只是我从没叫过他张和尚，一般都是啥都不叫。
叼着一个煎饼，手里又拿着一个，张和尚笑嘻嘻地过来坐到我对面。初春的晨阳暖烘烘的，我欲言又止，只是看着远处的山脊发呆。
张和尚咽下一口煎饼，呵呵笑了几声：刘医生也说让我给你拉呱拉呱，说吧，除了算命，说啥都行！
扭头看着他的喉结在干瘦的脖子上滑动，张了张口又闭住，只是咽了口唾沫啥也没说出来。
张和尚把手里的煎饼放到咸菜盆上，收起笑容看着我：孩子，你想过我这样的日子吗？
点头又摇头，我继续张嘴闭嘴吞咽唾沫，根本没想他这句话是啥意思。
张和尚不再看我：孩子，你考上大学多风光啊！你回来修路全镇轰动啊！你知道村里人如何看你吗？你是很多家用来教育孩子用功的榜样啊……
不至于能说会道。但一直认为自己口才不错，只是这个早晨从开始面对张和尚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本来张和尚在我心目中就是跳出凡尘的异类，而现在我却成了一尊泥胎，一言不发。张和尚却成了拜佛的善男信女，一个劲儿夸我。
说实话我没有一丝丝沾沾自喜，更多觉着他在讽刺我，但明白这不可能，张和尚活一辈子就没讽刺过人，向来都是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做。
奶奶摊完一面盆的糊糊，站起来喊张和尚趁热拿。他恢复笑嘻嘻的表情：孩子，你想过我这样的日子吗？咋的又开始吃药了呢？来几次你都在睡觉，屋里全是药味。小时候你腿烂需要吃药抹药，现在哪烂了？
看着张和尚端着咸菜提着一袋煎饼欢天喜地走出去，明晃晃的阳光把他的背影拉得好长。我眯着眼睛看着他蹒跚走出我家院门，仍旧无法回答他留下的问题，但心里似乎有了些温暖。
不由站起来追出院门，看着张和尚佝偻的脊背说了句：我想跟你一样自由自在，但不能啊！
张和尚回头看我一眼：这不就对了嘛！
咋就对了？我又愣了。张和尚走下坡临拐弯又回头：孩子，人各有命，不要硬回头，也不要猛先前！和尚我走了啊。
咀嚼着他的话，似乎有所醒悟。只是无法预知他说“和尚我走了啊”也是有所指，而这是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再次见面，他已经冷冰冰躺在栖身的小窑洞蜷曲着身子，死了好久都硬了。
慢慢走回院子里再次坐到椅子上，我逐渐理清自己的思想。是啊，我不是张和尚，不可能像他那样生活，他无亲无故无牵无挂，而我呢，奶奶、父母、姐弟，一大家子人都那么关心爱护我。还有我的朋友们，他们是那么好，我可以啥都不干就可以拥有财富……想到这里突然冒出一头冷汗，对自己偶尔有的厌世情绪感到害怕，尽管这个念头我从没跟任何人谈过，甚至自己都在不停否定。
目光所及对面杂草遍布的山坡，我知道自己就是其中一棵，跟周围的那么多草草花花没啥不同。尽管不是一个科目高低大小不同，但各自活着，各自享受着不一样的阳光雨露，有什么理由拒绝变绿长大呢，因为结果都会发黄枯败。
这个晚上当我把这么多话都告诉了刘医生后，他笑了，但很快又严肃：孩子，你还必须继续治疗一段时间，接下来的草药你不用喝了，熏耳朵吧。还有就是山坡上的草，也会被羊儿啃到，也会被暴雨冲刷，也会有山石滑落压住，必须得坚强啊。
接下来我开始按照刘医生的方法中药熏蒸，心情就像袅袅升起的药雾逐渐弥漫开来，逐步舒服。
又是清晨，我熏蒸完药在院子里享受阳光，周围除了选矿厂的轰隆，没了任何声音，突然间就想省城了。正伸胳膊蹬腿准备打沙袋呢，利明进来了：晓风啊，看你精神好多了！我父亲的辛苦没白费啊。
在随后的聊天中我才知道，刘医生为看我的病，五次去地区精神病院请教专家，这让我差点掉泪。
正聊着刘胜进来了，一如他的性格不管不顾：利明在啊？我正找你呢，没拿手机啊！晓风不是外人，我直接说了——你说的钱我临时凑不齐，田青把去年的利润拿北京买房了，这边生产周转困难呢……
利明打断刘胜的话：好了，我再想办法吧。
我云里雾里的问利明咋回事，他站起来说了句“没事”就心事重重地走了。
刘胜拉着我要去镇里吃饭，说有家新开的馆子大盘鸡不错。我正要说奶奶没人照顾，他已经对奶奶喊上了：奶奶啊，中午不要做饭了，一会儿我们给带回来，我老婆马上过来把你接过去住！
更纳闷了：好好为啥又接奶奶去你家啊？
刘胜拉着我就往外走：你要去省城，谁管奶奶啊？出去给你说。
路上我知道两个事情：刘利明已经准备竞标镇医院的承包权，但缺钱，刘胜意思是没前途的事情，钱不凑手也不想借给他，说还不如跟他弄矿呢；田青给刘胜打电话让转告我，说杜红教练搞了个排球业余联赛，想让我们以前大学队队员回去组建个队伍参加。
本想埋怨刘胜这么对利明不对，但想了想没说，各有各的思想，刘胜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尽管最早的启动资金是我帮忙，但我也说过不插手任何经营。
杜红教练提到的联赛我没丝毫犹豫，直接就用刘胜的手机给田青打电话说了参加，并且让他把几个在省城的师兄们联系联系，然后说好第二天过来接我一起回省城。说完这些话我觉着自己非常激动，久违的冲劲似乎又回来了。
午饭心情不错，跟刘胜每人喝了半瓶酒，返回村里直接去了刘医生诊所，他正在看书，我扑通就跪下了：叔啊，你是我的再造恩人啊！为了我，你跑地区那么多次……
刘医生赶紧放下书过来把我拉起来：孩子啊，言重了！我治病收钱，天经地义的，你不要多想了。
坐在这个可敬的老人对面，泪流满面。刘医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中医，他经常作为专家被请到县里、地区去会诊，但总是这么平和。
刘医生笑眯眯地看着我：孩子啊，咱农村的医疗条件差，医生都是全科，精神科领域本就是我的缺陷，也感谢你给我机会啊。
这个下午我们聊了很久，刘医生很正式地告诉我抑郁症很难治愈，只是控制的时间不同——也就是说这个病无时不在我体内，必须有坚强的毅力来控制。
我听着也记着，但满脑子开始思考接下来的生活——先去省里打球，然后回来当老师，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张和尚说我肯定能吃“公家饭”，应该马上就端上教师的铁饭碗，算是证明他算准了。只是一个月后真的吃上了“公家饭”，但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我继续留在省城，成了一名报社编辑。
第二天一早，我就折腾起来刘胜：走走，去趟县城吧，我给父母打个招呼。
头天中午我们在镇上吃饭的时候，刘胜媳妇已经把奶奶接过去了。晚上我坚持回窑洞睡，刘胜就过来陪我，我俩聊到两点才睡，一盘炒花生吃了个底朝天。
刘胜打着哈欠发动车，天才蒙蒙亮，到关庄镇我看刘胜鼻涕眼泪的瞌睡劲，点着根烟说吃点早饭吧？刘胜把车拐进镇里很快停在一家羊汤馆前，两根麻花一碗羊肉汤下肚，太阳开始探头，刘胜抹着嘴：舒服！走。
车到县城后，刘胜把我放到家门口掉转车头就走：你在家等着，我正好去买几个卷扬机的配件。
看着刘胜的车拐弯，扭头进门差点跟父亲撞个满怀，拉住要去上班的父亲我开门见山：爸，我去省城几天，回来到中学上班吧？
父亲很诧异看了我一眼，但马上就满口答应：好！我先给局长打个招呼，这个学期不行就下个学期开始！你妈刚才还念叨你呢，回去吧，我上班去了。
看得出父亲有点兴奋，我也理解，漂泊这么久的孩子终于定下心，这是一种多大的慰藉啊。
母亲在厨房洗碗，见我进去停住手问：吃过早饭没？我给你弄点吧。
依旧是开门见山：我吃过了。妈，我想用点钱。
母亲伸手到围裙上擦了擦：嗯，我听见你给你爸说去省城，我给你拿，多少？
我想了想：先洗碗吧，不急。家里有多少？
母亲伸手继续洗碗：有五六十多万吧，我们没花过你的，刘胜拿来我就给放了。
看着母亲洗完碗筷，我开口说了数目：拿二十万。
母亲愣了一下：拿这么多钱干啥啊？算了，问了估计你也不给我说，钱是你赚的，给你拿就是了。
把钱用报纸包好放到一个塑料袋里，我笑着对母亲说：不怕我拿这么多钱学坏啊？
母亲也笑了：老子不管三十的儿！你这么大了，我才不管呢。
相比父亲的含蓄，母亲对我决定回来当老师更是喜形于色：去了把省城的房子卖了吧，咱在这小县城多舒服。妈妈每天给你做饭，你当好你的老师就是了。过两年结了婚……
陪着母亲说话，我也知道她希望自己的孩子都在身边，天下的母亲都是这心。我也可以想象出回来的生活，只是心里总有丝丝不甘心，就像蛛网在肚子里到处粘连。
刘胜一个小时左右就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块熟牛肉：姨，奶奶在我家没问题，你就安心在这里给我叔做饭吧。这肉刚出锅，我买了几斤给你们吃。
上车前看我拎着个袋子，刘胜问是啥，我含糊说是药，给刘利明捎的。
车返回关庄镇的路上，刘胜给田青打电话定好一个小时后在关庄镇碰头。很快返回到刘利明的诊所门口，下车时我装出突然想起啥的样子：刘胜啊，我在这里坐会儿，你回村里把那部手机给拿上，早晨忘记了，顺带给奶奶说一声我去省城，过几天回来。
刘胜满口答应：好的，我再给你们拿点路上吃的东西，你就在这等我吧。
利明已经从窗户看到我们，走出来刘胜已经掉转车头“滴滴”两声走了。我跟着利明进了门，拎起那袋子钱就放到他的诊台上：这是二十万，够了吗？
利明有点不知所措：这，这是刘胜凑的？
呵呵笑了声，一屁股坐下：是我给你凑的，没给刘胜说，你也不要说了。对了，我父母也不知道，你用就是了，好好干啊！
看着他的眼泪就要往下掉，赶紧站起来拍他的肩膀：啥感谢的话都不用说，咱们是两代人的交情，我正好有，也不急用，你是干正经事呢，收起来吧。
利明点头：今天是最后一天交保证金，我都准备放弃了。
想了想我问他：你父亲过来帮你吗？
他叹口气：给拿了些钱，但说不到医院上班，我知道他觉着医院的商业味道浓。
我笑了笑：你承包下后他估计就来了，他的名望及医术才可以帮你撑起医院呢。
喝茶聊了会儿，利明拿出纸笔要给我打欠条，我伸手阻止了，从窗口看到田青的车已经停到门口，赶紧使眼色让他收起钱。利明提起钱放到床下，悄声对我说：赚了给你分红，赔了我砸锅卖铁给你还！
摆了摆手：你好好干就是了！
返回省城的路上，田青专心开车，我放倒座椅一直在睡觉，四个小时后到省城后田青说我睡了三个小时五十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