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还没亮,存兴感到是时候了,偷偷爬起床。看着月亮,它停在了一个美妙,使人安全的位置,这让他安心,而且在回家的强烈感受中明显多出了一点其他的味道,莫名其妙的欣慰和安全感让他第一次打开了屋门,悄悄关上,他来到了地坝,心脏开始蠢蠢欲动地跳起来。
存兴终于站到了自己愿望与现实之间,两边都能把人撕透。现实是一把大锁,梦想则是一对羽翼,尝试去飞吧,大锁的重量能叫它立刻折断,只能停在原地吧,羽翼已经开始扇动起来。
心脏的跳动有了异常,每跳一下都有了一种让人心惊的力量,像是犯了禁忌,把身体捅破了,时而虚弱,时而激烈。好像自己的血液流了一地,处在了真正的死亡后身体介于腐烂之间,发出酸酸的气息,灵魂获得了救赎,从身体里走了出来。
前进还是后退?无法做出判断,整个人遁入了现实与梦幻的幻影中,比一个人在大山里遇见了自己的鬼魂还让人无法理解,痴迷,愚钝,无知无觉。以至于出现夜的精灵,幻化成你想要的人,用他们的声音指引你前进。
但是偏偏在天最黑的时候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傻子一样紧跟的人,从最美的天堂掉进了地狱。存兴心里恐怖无比,这是哪儿?自己是怎么到这的?真是见鬼了!不得了了,这样的话说不得,更想不得,一切都透着鬼怪的力量。他一慌神掉进了水田里,下意识的一声尖叫会把自己魂都吼出来,但是他紧闭着嘴,怕惊扰到旁边的鬼,爬起来的动作不敢太快,也不敢慢,站在那儿不敢动,双眼也不敢闭,不敢往其他方向看,也不敢看清楚自己正前方,做个静悄悄的睁眼瞎。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即刻晕倒,而且满怀希望的等待自己晕倒,没有!现实的做法有异于有思想的生命,它总把接二连三的厄运往倒霉的人身上丢。
天亮了,存兴那入了定一般的思想才开始搅动起来。我在那儿?我是怎么到这的?这里是哪里?我该怎么回去?
回忆,这种思维活动像是在大海里卷起浪潮,一下子带起一大片,一开始就无法停止,只能等待自然平息。他看到了自己一切亲切熟悉的人,他们的笑声,谈话声,还有对自己的呼唤声,真真切切,假如这叫遇见了鬼,那么他还想再遇到一次。
回忆,自己所爱的每一个人,他们此时都在自己心头上割了一刀,他们在哪儿?是不是也想到了自己?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已经把自己抛弃了?思念,自己所爱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在自己心头上割了一刀,他感到自己似乎再也无法见到他们了。回家的路如此远,无法到达,自己目前的所在已经证明了。
天大亮了,自己浑身湿漉漉的,衣服裤子上沾满了泥巴,假如自己还能回去的话,又脏又湿的衣服肯定叫吴叔生气。于是他行动起来,把衣服脱下,在清澈的水里洗赶紧,拧干,穿上。
他开始往回走,才一会儿,就确定了从自己混沌的记忆里再也找不出路径了。停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四周,希望能出现一个人来,好问问路。
他听见了喊声,是吴叔的声音,一开始高兴起来,自己得救了,然后又害怕了,不敢回答。存兴四处张望,他处在一大块平地之中,周围全是水田,远处有一个人影,那儿发出对自己的喊声。
显然吴叔已经看到了对面远处有一个人,喊声变成了疑问,加快步伐赶过来。
害怕,羞愧,难以面对,存兴认为自己做了对不起吴叔的事,叫他想躲起来。吴叔的出现一时让人高兴,等反应过来后,更多的是难受,掺杂着恐惧。
“你怎么了?全身都湿了,快脱下来。”吴叔说,存兴发现他的脸色,语气一如既往的宽容,没有任何异象。
“我掉进了田里。”存兴说,脱下了衣裳,不敢看吴叔。
“把湿裤子也脱了,我背你回家。”吴叔把湿衣服拿在手里,背起一丝不挂的存兴往回走,一路没有说话。
今天早上起床,存庄感到头昏脑胀,因此在床上稍微磨蹭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女主人标志性的咳嗽声,接着是一阵骨头卡住了喉头似的吐痰声,他不敢迟疑,马上跳下了床。生火做早饭。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热得很,但是当自己靠近灶火的时候又觉得冷。总是在晃神,脑浆像是凝结了,连一件事情也无法好好地想清楚。
“存庄,早饭还没有做好吗?”她正站在院子里叫唤,是个很容易神经紧张的女人,正因为如此,晚上很难睡得清净。“早就跟你说过了,鸡叫到第三次的时候必须起床,你是来干活的,这会儿连个早饭也没做好。”
他把一盆稀饭端进正屋,男主人习惯在吃饭前抽两口水烟,女主人正抱着一岁大的孩子,听说孩子生病了,做什么都没办法让他高兴起来,变得极其爱哭,女主人感到精疲力竭,一大早起来唉声叹气。存庄习惯只吃一碗饭,只有在自己觉得饿得快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吃第二碗,他不太敢往自己碗里放太多饭,也许女主人会神经质紧张兮兮地看着他。
吃饭必须小心,他不想惹人不满,所以不能吃得太快,一小口小口地,在所有人放下碗筷之前丢下自己的碗,然后收拾。
来到牛棚,两头牛都看着他,一头大牛,一头小牛,它们的眼睛大而黑亮。存庄解下绳子,拉它们出去,今天他想找一个肯定不会遇到人的地方放牛。因为他的脚重得不得了,每走一步都非常困难,随时可能倒下。
拐过一个岔路,从这里开始就很难遇到人了,他把牛牵到了小土坡旁边,爬上小土坡,攀到牛背上,让大牛自己走,它只要认为草可以吃,就会停下来嚼两口,小牛根本不用管,它会跟着母亲。记得第一次看到它们时,他还觉得肯定会很不好相处,事实证明他错了,没过几天他们就彻底好了起来,做了最亲密的朋友。
“我好难受啊,老牛哥哥。”存庄趴在牛背上,“要是我倒下去了,你要小心,别踩到我。不知道被你踩一脚会怎么样?可能我就活不了,大概无所谓,其实我一直都不怎么想活了,要不是因为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现在还回不了的家。我想我会受不了,那不算是一件太坏的事,我有时候还挺想的。”
到了一块平整的地方,草也茂盛,牛不再走了,它选定了这个地方。存庄想从牛背上爬下来,他有点动不了,平常的时候他应该会跳下去,但是今天这个时候看来,这种高度能摔死人。他不知道怎么办,是让自己在牛背上睡着了,然后摔下去死掉,还是现在就下去看看,最少受点小伤。
“我要下去了,帮帮忙。”存庄习惯和大牛说说话,有时候他会觉得小牛在嫉妒他了,他就会和小牛说两句。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觉得男主人和女主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从女主人越来越恶劣的情绪来看,他的怀疑得到了某种证实,而且从前有几个和自己说过话的孩子都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见到自己都闪得远远的,好像自己是个大麻烦。
在孤独和可能遭到人们欺负的两个可怕选择之间,存庄会选择前者。至少现在的他并不会特别地感到孤独的实质重量,只有在夜晚独自一人睡眠的时候,它才会把自己折磨得融掉,需要假装自己已经死了,才睡得着。他就像在狂风暴雨中飞行的鸽子,遥不可及的任务折磨着他,老天最大的力量(死亡),雷电没有击中他,子弹般的雨点在他身上造成了密集的伤痕,每时每刻都想松下最后一口气,坠到地上,悻悻地哀叹这最美的力量(死亡)恩赐了他。
存庄摔到地上,脚踝扭伤了,栓好牛。蓦然看见自己几米外有一座白坟,几乎是爬着到了坟边,头枕着坟头,他想睡一觉,可能会好起来,因为自己现在跟死了一样,好难受。
到了中午,存庄并没有牵着牛回去。只是警觉似的醒了,发现阳光刺得双眼眼泪直流,他用一条手臂遮住阳光,盖在双眼上,继续睡了。
两头牛早就把能活动到范围内的草吃了个干净,它们想要吃草,倒退身体,扭头,使劲拉着绳子,把穿着鼻环的鼻子从脸的当中拉到了一边,直到感动疼痛,栓牛的绳子一会儿崩得紧紧的,直得像跟棍子,一会儿又松了。牛叫了两声,可怜地看着正在睡觉的村庄,呼呼地出气吸气,倒回去,看看啃过的草,把头低下去,张开嘴去嚼,有点难办,抬起头又看看其他地方,到处转转,绳子在它脚上打了个结。
存庄就一直睡着,要不是男主人出来找到了他,他可能会睡到明天。
牛的肚子只是微微地鼓起,离真正的抱还差太远了,牛没吃饱,人又不知道跑哪去玩了。男主人不免有点生气,天色已经灰暗灰暗了,他又喊了几声,要是天黑没找到人,他就打算不管了,让孩子在外面过一夜,好吃点教训。
他好像听到了几声微弱的回应,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看见还躺在坟头睡觉的存庄,用梦话在回应他,只是他见不到村庄在梦里的紧张表情。男主人走过去,抓住存庄的一条手臂,提起来。
村庄微微地睁开双眼,然后见了鬼似的尖叫一声,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连他自己也没有听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你在干什么?中午没回家,到了晚上还在睡觉。你是不是想在这过夜?”男主人的语气里带了点火气,要不是他平时就觉得存庄是个挺听话的孩子,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拿棍子抽了他几下。
“对不起,我的身体不对劲,很难受。中午的时候我是醒了的,因为我的脚扭伤了,站不起来,我想再休息一会儿,看会不会好起来,没想到睡着了。”村庄想要站着,自己一个人好好站着,脚踝那偏偏疼得要命,害得他几次都往下摔,要不是男主人的一只手提着他,他还远没有办法让自己用一只脚站着,他实在太虚弱了。
男主人这才发现存庄的身体软得要命,还有点发烫,摸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对不起,我不想这样的,早上的时候还好一点,到了这里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快要倒下了,才到这里睡了一下。”存庄继续说道,希望主人能原谅自己。
“你不舒服为什么不早点说?害得我们担心了一天,还好我找到你了。”说完男主人把存庄抱起来,牵着牛往回走。
牛因为还没有吃饱,有点不愿意走,低着头磨磨蹭蹭的,拼命地要找机会再多吃几口草。男主人一生气,用力一扯绳子,把牛疼得惨叫起来,它吃了疼,立马变乖了。
“再不走快点,老子把你的鼻子扯到地上。”男主人骂了一句。
存庄一句话也不敢说,想到自己害得牛没有吃饱,心里更害怕了。他曾经领教过一次棍子的威力,细细的竹子打到身上,一条条血痕,就算过了几天以后,那些地方还跟当初一样感到灼伤的剧疼。和那次一样,今天自己也做了错事。
男主人把牛牵回牛棚,抱着存庄在院子了喊了几句,告诉女主人没事了,孩子生病了,在坟头睡觉,现在他要带他去看医生,要女主人自己做饭。
还没走出院子,就听见了女主人尖锐的喊声,叫男主人等一下。
“天都黑了,你出去干什么,明天再去不是一样吗?”女主人说。
“算了,这孩子病得不轻,脚也扭伤了。反正不远,我去去就回来。”
“明天怎么办?谁去掌牛?现在的孩子怎么都是这样,三天两头给你生个病,叫人不得安生。”
“我去掌就行了,田里空一两天也没事。”
出了院子还能听见女主人的叹气声,村庄不得不再次道歉。
“对不起,下次我会小心,不会让自己生病了,给你们添麻烦。我不会再生病了,真的。”
“好了,没事了。”男主人说,“等会看了病,拿了药你就会好起来,下次生病了记得早点说,别像今天这样。”他想到孩子没有亲人,孤身一人来到自己家帮忙做活,这时候不免真的关心起孩子来。
存庄吃了药以后躺在床上,屋里黑黢黢的,一时间还睡不着。他躺着的时候觉得自己似乎变轻了,可以飘起来。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是不是会生病,有没有人给他买药吃,后来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早上鸡鸣,他爬起来,觉得自己好多了,只是头有点疼,开始生火做饭。女主人也起床了,来到柴房看见了存庄。
“你好了?真是太好了。”她感叹了一句。
“是的,我好多了。”存庄说。“我会把事情做好了,请你放心,不会再像昨天那样了。”
男主人本来打算给村庄放一天假的,看见他没事了,也就放心了。
快要过年的时候阿金来到吴叔家看望存兴,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
“金叔叔!”存兴隔了很远就喊起来,看来他并没有忘了自己,这让他很高兴。
吴叔让存兴去杀只鸭子来款待客人,他觉得有点难受,这些鸭子受到自己的精心照料,就跟他的孩子一样,假如不是阿金来的话,他会恳求吴叔说,别杀鸭子,能不能杀鸡。
吴叔拿着一个小碗来到地坝,抓起一只鸭子,让存兴把鸭子的翅膀和双腿捉稳,他把鸭的脖子一扭,在喉头那刮了几刀,把毛去干净,慢慢地一刀割下,鸭血像一股线流进了小碗里。
鸭子起初并不挣扎,当它的血已经把小碗注了一半以后似乎才后知后觉了自己的末路,存兴有点控制不住鸭子了,更主要的一方面是自己可怜它,一脸吃惊的表情。
阿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存兴的身后,吴叔和存兴抓着鸭子已经快有一分钟了,按道理说它早应该动不了。
“应该没有割到鸭子脖子上的筋。”阿金说,“杀鸭子和鹅最麻烦了,下刀的位置不准不行。”
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吴叔就叫存兴把鸭子放到地上不管它了。鸭子倒在地上,站了起来,扑扇翅膀,长长的脖子立着,看上去跟没事一样,走着直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它要走了!它要走了!”存兴指着鸭子大喊,它快要走出地坝了。
阿金赶过去抓起鸭子,把它的脖子往后扭,露出巨大的伤口。“吴叔,在这里再割一刀。”
又是一刀,存兴看着,割得真深,像是快把整个脖子都切下来了。水已经烧开了,吴叔去端开水准备烫鸭毛。
没想到的是地上的鸭子还能坐起来,细长的脖子像是受到飓风肆虐的小树苗,摇来摆去,飘忽不定。
“这次还是没有割准,真是难。”阿金灿笑道。
“金叔叔,我弟弟呢?他在哪儿?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存兴问道。
“他现在在帮人家掌牛。今天看过你以后,明天我就会去看看他。”
“掌牛?是不是放牛的意思?明天你要是看到他了,记得帮我告诉他,我很想念他,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高不高兴,我认识了一个朋友,他叫阿固,是个很能干的人,要是他想认识他的话,他们一定也可以变成很好得朋友。因为我经常在阿固面前说起他。|”
“嗯,我会把你的话跟他说。”阿金摸着存兴的头,发现他长高了一点。
把鸭毛拔干净了,就把它放进锅里煮,穷人的规矩是煮的时间要长一点,牙齿好的人会把鸭肉连着骨头一起咀嚼,吞进肚子里。
阿金告诉吴叔,自己的老婆生了一个胖娃娃,是男孩。
“男孩好,男孩好!”吴叔说,脸笑开了,看了一眼存兴的背影。“什么时候满月?”
“刚好是大年初三。”阿金说。“不摆酒,连熟人都不请,只是几个家里人坐到一起吃顿饭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