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怀金近期诗阅读
朱怀金是一位天资很高的诗人，可以说他就是一个当下的洛阳才子。2007年，他就出版了诗集《风兮，风兮》。近年来，他在杂乱的阅读和不断的诗写里，“练着蛤蟆功”，那内在的风流或诡异呈现于诗里别有一番滋味。而发现怀金诗风的变化是在2008年的岁尾，在一首《橡胶坝》里———
这需要铅笔，用素描勾出一条河，以及它的风湿病。假如用橡皮可以擦去，就换成洛水。
诗里还有“就像／美丽的词汇总容易咳嗽，发烧，／走上歧义”“一只黑脊鲤鱼”“我只好／把你看作一个橡皮人，练着蛤蟆功”等诗句。诗里显露出知性的“歧义”和诡谲反讽的语调让我们领略了诗人不同于以往的气象。
一坏眼光：对准时代
进入2009年以来，我们发现诗人居然“变坏了”———他似乎成了一个放浪形骸、不思进取者，像魏晋时期浪迹竹林的“闲人”，又像波德莱尔笔下不务正业的“逛街人”。他说：“今后要学会饮酒，垂钓，观察逆行的鱼”：尝试着用鳃呼吸，
举着木栾树的灯笼果。看星星们行酒令。
———《断桥》
诗里还有“可以疯，可以摇晃”的句子。《再说断桥：甘露子》里，诗人又有“此地宜于撒尿，当然之前适合饮酒、／赏月，再说说垂钓和诗文。向对岸或未知／躬身作揖”的形态。而归根结底，这“坏”要归功于世道———它让诗人渐渐拥有了自己的一副“坏眼光”———他看到的不再是物事的美好与微妙，而是人类的抑郁症，衰老、叹息和死亡以及世界的荒诞不经———从而得以窥视这个时代诸多的“病变”：“国和家，都是一样的破”“把国家看成是不肖的子孙”；甚至可以“不放过一个戴罪的人”。或许，这是一个历经了磨难和内心的纠结之后依然拥有良知的诗人在面对悖谬的世事和叵测的人心时所具有的可贵的清醒？纵观诗坛，这样的诗人愈来愈少了。所以，我们理解了怀金近期诗里透出的荒谬感与无奈，体味了其冰冷的幽默。在《王铎故居寻梅》里：何大夫开着她的灰甲虫，一摇三晃。
她掌管内科，这使我们的心肺有点紧张。
……
有人起着莲藕。珠圆玉润的小美人，
无需着色。它们舞动着一曲
———《屈原问渡》
把轿车看做“灰甲虫”，这里有着卡夫卡的目光。所以，想到内科大夫，“我们的心肺有点紧张”也许是一种时代“病态”的条件反射。而“珠圆玉润的小美人”舞动着一曲《屈原问渡》几乎就是辛辣的讽刺了。诗里还有“举着小石头的牙，用阳文说出／各自的相思病”“池塘边打盹的羊，正试图去临摹／几朵塑料花”等诗句，那滑稽之后的“重”其实正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些诗句让你还没有笑出声来就已经凝固在心里了。在《走神》里，“从南大街下来，／到古运河码头”：看水草稀疏，打哈欠，看忽儿咳吆散步打拳的人。就觉是提线木偶，是隔着屏幕的动漫。
……实在想不起来了就拍着脑袋回家，也是被别人提着的木偶。
那种走神之际涌出的“木偶”感，其实正精确地揭示了人在世界面前的不可自主的无奈。而在《再说断桥：甘露子》里，酒后的诗人唯有“拍拍手，再次躬身，／向恋爱的雀鸟让位。向裂缝中的蚂蚁／致敬”，又刻画了人的微不足道而不受尊崇的卑微感。这个时期，他的诗里甚至充满了妖气———或许，它缘于这个时代的妖魔？因为在这个世界一切都妖魔了，人也如此———价值，美，爱与性；因而，作适度的妖魔化或许有助于诗人悖谬的作案。在《和宝琦兄夜话并击缶而歌》里，他写道：雪已经伸出了它的前腿。我们卸下铠甲，埋锅造饭。腾格里沙漠里，一部电视剧上了紧箍咒，语言也上火，带着沙渍。
雪“伸出了它的前腿”，“电视剧上了紧箍咒”，“语言也上火”———这是何等妖魔的图景！而它们居然发生了，这就是世间的悲哀。诗人此刻一定还想到了更多，他毕竟还“把国家揣在怀里，唱《大风歌》”；在《四十自述：每天死去一截》里，则还惦记着“一只刍狗，在一棵草叶上逗蚂蚱，／并带着另一棵草回家。而猿猴在书本里荡秋千，／废掉了一座国家图书馆”的荒诞的图腾———事实上，诗人并不甘于“每天死去一截”。而在《凌晨笔记》里他想起一个银狐、雪豹子，但他还“刚刚细数过一代代祖先”；他在《午夜在蓝魅酒吧想起阊阖门》历数着人类的罪恶：春天、佳丽、蜜蜂、皇帝、墩台和柱础，甚至黄昏的光线、微笑和走过的大风都是有罪的。在这里，诗人恐怕想说的是“在春天，谁不是那个撒野的罪人”？犀利的笔触意欲裹挟更多的指责，这恐怕也是诗人的重心所在。
或许久居古城洛阳的缘故，怀金的诗里，来自历史的回声愈加的浑厚，这在他很多诗里都有了极好的表达；这也不妨看作是诗人“历史感”份额的叠加———从而映衬出“现实”波涛的阴暗面。诗人在《龙门大道访邵夫子》里有这样的描述：
每一次出场，都固守着宽恕的美德。耕读传家，不游戏。旁边的草木堂书店，就是竖版的屏风，它应该是药房。微醺的老者，隐身或者不吟吟。
《在南关码头寻月陂并觅河堤谒者》里，诗人看见了“桐花的乐队，舳舻相继，长号手就是都水监。／他司水，还是郎中与谒者”；看见骑着慢驴的老人，而“运河就是他的病人”。在《2月8日见龙门首阳二山》这首诗里，则有了奇遇：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东。这是第一次同时看见二山，一座山上武则天捐十万脂粉钱修了大佛，一座山下伯夷叔齐采薇而食，后来都饿死了。
随着游历的宽泛，其视野越加宽阔起来。在《又一次》里，有“花洲书院里，／我的冷板凳还在宋朝”的怅然；《在瓦库吃茶》则看见“这瓦片上有青云，放飞孔明灯。／茶碗里也有一盏，照着离线的家国”；而《在襄阳寻米南宫不遇》里，则钩沉了“宋四大书法家”之一米芾的身影：一定要逆势起笔，像回心术，牵引一管狼毫。一撇就是半个人，又一下就是汉水。看不到宣纸，看不到风樯阵马，祠内的银杏树果子落了一地，这是顿笔。没有人打果，也没有鸟临摹，把笔势收紧。不如抱着砚台睡觉，喘口气，听一听石头孕育的江山。
这里，分明看出诗人在景语里孕育出的“人语”：“回心术”“一撇就是半个人，／又一下就是汉水”“风樯阵马”；尤其结句“听一听石头／孕育的江山”更回荡着时世的声音。这个时期的诗人沉静多了，所以他也得以窥见安静的事物。在《荆紫关夜泊》里，他看见楚地和秦人的安宁，看见以往历史的安定；看见化香树伴随着的小禅寺，丹水右岸。这关口只放了一把鞘。
……安静的人叼着旱烟袋，他打铁，或者编草鞋。把一片烟云含在心里。
而在《会盟扣马村》，“各路诸侯勒马……他们不征战，不喊。／……在荷叶间跳跃，用蛙鸣／对话蛙鸣。鹭鸟用长腿，可以跳开思维。”诗人眼中唯有喧嚣远去的历史，唯有卑微的蛙鸣，鸟雀；而就是这淡远的尘间足以让人流连忘返。
二诗艺：练着蛤蟆功
诗艺在每一位诗人面前并非绝对的一致或显明，有时候也许就是那么简单的一点———而只要切合诗人的心性———也就足够了；而诗艺之于每一位诗人几乎又是神秘而诡异的，怀金也会如此。在《纸现场》里，诗人似乎道出了一二：在案头，
画瓷的那个人：拥有七十二变。在空中建楼阁，在干冰上翻跟头。额头上的朱砂，现在是照妖镜。我不是那个空中飞人，在诗歌里走钢丝……
能够“拥有七十二变”的本领，“拥有照妖镜”，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诗人渐趋成熟的标志。而在《代坪村：行为装置？海蚕虫》这首诗里，他又说：“抱歉，我只能搬来笨重的词，抱石块去砸水潭，／让词与词去斗争，转身，拾起拆散的鱼骨。”看来，诗人终究是词的奴隶———即便“搬来笨重的词”或“让词与词去斗争，转身”！他深知“词语已近中年”，所以他乐于“词语的偏执”；现在诗人的向往是借助词语去“精心打磨一枚月亮”———故而，我们可以有理由向诗人期待更多了。前些年，诗人或许乐于混迹口语诗人之间，所以诗中的口语居多，甚至还有些口水诗。近年来，他有效地转入了书面语的诗写，对口语保持了足够的警惕。即便有口语入诗，也是经过改造或筛选的，因而在给诗注入鲜活气息的同时，维持了诗的整体语言的工整。例如他在《人鱼传说》里就做了有益的转换：
我不飞翔已经很久了，并且还要继续。现在要变成鱼，一座城市要潜入水中。
诗人在口语的格局里夹入“飞翔”、“潜入”等较为典雅的词汇，就会让传说庄重起来，或者说“沉重”起来，从而巧妙地完成了“人鱼”最后的担当：要给蚂蚁们一个胶带，将封口扎紧，鱼鳔是必备的自救工具。最后，我把自己扎紧，沉入水中。
他还善于在俗凡的物象里掺杂时下的词语，从而捣鼓出特异的诗的效果来：“鱼还是鱼，酸菜还是酸菜，现在交叉感染了。／我恶狠狠地干了一票。”他也惯于在诸多乱象的杂陈之中，让诗的意外的“毒味”凸显出来，例如《杀手们》，诗人开句就坦白：“我在词语中找镜子”，接下来：太阳发火，河水带走了一些看客；土豆们，红薯们，还有那些以高粱为旗的兄弟们“唤醒那些土里刨食的，引车卖浆者，流浪的歌手，卖身者”“那些发霉的词，那些污染和病变，要安排一场战争”……愈到后来，语象愈乱，以至于：那个鸡肋、那个鱼刺、那个词、那个表演者。
面对一场劫难无法收场。就像这首诗歌，我无法收场一样。
诗人一如老城根下那个杂耍的魔术师，拥有了他自己的一套怪功夫，他能够在诗里化腐朽为神奇。或者说他窃得了一服《迷幻剂》。你看：我一直以为居住的城市空空的。冰雪也抱着空枕头，睡去的人在学习穿墙术。风雪中蒙面的刺客，踢着无影脚。动物们穿过大街，带着粪兜，还带着三分爱，三分非爱。我骑的驴竟有三分豆蔻，他得了妄想症。
冰雪、枕头、穿墙术、刺客、动物、粪兜、驴……这些几乎都是庸常到俗旧的意象，而有了“抱着”“睡去的人在学习”“爱与非爱”“得了妄想症”等词句的参与，一首诗就变得不同寻常了。而后面还有“一个疯子在雪地里念着招魂咒”“他把大雪的绳扣紧了一圈又一圈”“一张唱片／被鼹鼠反复抚摸，它的黑胶皮／拌了芥末、洋葱、胡椒和香菜”等句子，便给我们提供一副掺和着辛酸的陆离光怪的世相图。
让相机去偷情。让画笔来押韵。可以疯，但温文尔雅。
可以渡河，骑着空酒瓶。
我在右岸，修炼心脏搭桥术。
———《左岸5号》
一首仅仅只有7行的短诗里面居然有五组语象滑稽的对应：相机、偷情，画笔、押韵，疯、温文尔雅，渡河、空酒瓶，我、心脏搭桥……
整首诗便活泛起来！而对应的机巧几乎让一首诗有了瞬间的超越。
《在河湾，艳阳天，雪满地》这首诗里，诗人运用了三组“幸福”的语象：苇与芒／戴着白帽子是幸福的；长嘴鹭／长时间在水中发呆是幸福的；雪地里相拥的人，阳光／也照着他们简单的幸福……而接下来的一个足以让人惊悚的句子，实在要诗人的功夫：一个在深夜醒来的人，
泪流满面。
他几乎能够动用“肉欲”的言语来描绘这个时代泛滥的色情，从而对应了诗人的“中年情色”，让你看了面热的同时却又体味着诗的奥秘。在《桃色》里就有诸如此类的句子：轻飘飘的花豹子，成了水墨。
……从肚脐处烂掉的肉身，流着桃的蜜。没有咿咿呀呀的痛。我抱着一个釉里红的青花。
超远的想象往往会带来奇崛的喻体，怀金就常常有如此美妙的诗句：“而小浪底正伏在峡谷里，／孕育一只变色龙”“一尾鱼正要游出那枚被你搓捏的螺母”“乌鸦和花喜鹊，它们互为序跋”。而有时候，他贴近地面一米处的想象，又使细节如此的清晰、生动，他描绘麻油鸭“有一只飞越吊桥，／在空中定格两秒，仰身45度，／思索蜡染的印花布”；他描绘“电线上的栖居只是一句告白”“残荷要再一次邀请，／泥土中的倒影”；诗人诡谲的感受力又让他的诗里布满耸人听闻的场景：“我的胸腔里有轻烟袅袅的火葬场。一个个粉白的莲藕／推进去。左手拿葱，淤泥厨师正摆弄烛光和晚宴。”
从阅读中，我们可以看出来，怀金每年的写作量并不是很大，也就是十几首，但他在每一首诗里都给我们带来新异的东西，这是难能可贵的。他会“让词与词联姻，然后留出一道出入的／缝隙。没有影子的小游戏。”近两年，他的诗愈加关注古都的历史云烟，同时有了舒缓、散淡的语言倾向。或许他又要转向一个不为常人瞩目的另一条路径上去？我们相信，拥有颇多“坏”念头的朱怀金凭着他的“蛤蟆功”，还会走向另外的“歧义”，因为他原本就是一位“在诗歌里走钢丝”的诗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