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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生离死别断人肠(4)

刘縯被我咄咄逼人的犀利言辞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憋得满脸赤红。过了好半天,他才哑着声问:“你如何知道这些?”

我冷冷一笑。这只能怪阴家的情报网拉得实在太好了,全国各地只要有哪处造反,即使规模再小,人数再少,不出半月,阴识让阴兴转交给我“阅览”的那些书简中,便可将其中详细经过记载得一清二楚,毫无遗漏。

如今王莽气数已尽,各地的起义军犹如雨后春笋般蹿得又快又多,尤其是河北,以赤眉军为典型代表,尽出一些规模与人气都相当高的起义军。

和他们相比,南阳刘姓宗室揭竿的时期已经晚了,再加上宛城兵变失败,李通下落不明……可以说,这条光复之路,未来是崎岖抑或平坦,都还是个茫然的未知数。

阴兴给我看的那些东西,在没得到阴识许可前,我不会跟任何人透露内情。我的决心已下,别说刘縯动摇不了,就是阴识这会儿跑到长聚来拖我回去,我也绝不会轻易妥协。

我的事得由我自己说了算,没人可以替我做决定!

让利

西攻长聚初战告捷,舂陵军士气大振,装备简陋的军队也因此获得了第一批战利品。刘秀因手刃新野尉,在军中居然得了个“骑牛大将军”的戏称,虽然在之后攻打唐子乡时他已不再骑牛,换乘了新野尉的那匹青骊马,然而这个戏称却仍是在军中渐渐传开。

唐子乡位于湖阳西南,属于新朝在南阳郡的门户之地。攻下唐子乡,等于打开了夺取南阳郡的一扇大门。

两次小战的成功让刘縯等人信心大涨,于是又一起将目标转向下一站——湖阳。

刘縯在逼近湖阳后,先让人假扮江夏官吏,诱杀了湖阳县尉,湖阳不攻自破,起义军获得大批辎重,一时间人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女眷们整天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新得的粮食和布匹,高兴得就跟过年一样。

刘家的两姐妹以及两妯娌都不能例外,潘氏想着用缴获的上等丝绸给三个孩子制几身新衣,准备过年时穿;刘黄想着夫主胡珍爱喝酒,便叫人几乎搬空了整座酒窖;刘伯姬想着搜罗奇珍异宝;刘仲的妻子算是最不贪心的,她只敢请求夫主多拿些鸡鸭牛羊等家畜回来。

男人们在前方拼杀,女人们却躲后方坐享其成。我忽然有点讨厌看到她们,虽然我也同样是女人。

最后因为实在受不了她们无聊又没营养的话题,我径直出门散心。

湖阳地方很大,比起蔡阳、新野不遑多让。刘縯的母亲樊娴都就是湖阳人,刘縯打下湖阳后,他们的舅舅樊宏带着樊家门客子弟前来投奔,樊娴都原本对自己的儿子造反忧心忡忡,这时见自己的兄弟带着娘家人也奔了来,惊骇之余反而变得沉默起来。

“这个是我的……”

“我的!”

走出府衙大门,就见刘章、刘兴追逐嬉戏,我绕开他们继续往前走,忽听“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刘兴手捂着眼睛哇哇大哭。

刘章手里抢了只做工粗糙的木制风车,得意地笑:“早告诉你别跟我争了,你跟我抢,还早得很呢。”

刘兴哭得更加大声,哭声带着一种破壳沙哑,他越看越伤心,刘章却是举着风车越来越高兴。

刘兴见状,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打起滚来:“我要……那原本是我的!是三叔送给我的……”

“才不是呢,三叔有好东西只会留给我,三叔最疼我!”刘章扮了个鬼脸,不理弟弟的哭泣,转身就往门里跑。经过我身边时,脚步稍停,侧过头恶狠狠地白了我一眼。

这小屁孩……我回瞪他一眼,他哧溜穿过我,往门里跑。

刘兴还坐在冰冷的地上哭泣,眼泪鼻涕混着脏兮兮的灰尘,把一张脸揉成了大花猫。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去。

“别哭了,如果你想要那风车,我给你做一个……”

“不要!”殊不知,他竟断然回绝,嘎嘣脆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我只要三叔做的,三叔做得最好!”说完,小嘴一瘪,又放声哭了起来。

就在我和刘兴说话的时候,身后砰的一声,然后有个呼痛的声音随即响起。

我扭过头去,只见凝翠正从门里迈出来,蹦蹦跳跳的刘章一头撞上了她。

“章儿。”潘氏从凝翠身后转了出来,眉尖若蹙,“怎么那么淘气……”抬眼见到我和哭泣的刘兴,眼中闪过一抹惊讶,“章儿你又欺负弟弟了?”

“我……”刘章扭捏着把风车藏在身后,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忽然嚷道,“是她!是她欺负弟弟!是她把弟弟弄哭的!”

潘氏原本已疾步向刘兴奔来,听了这话,蓦然愣住,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章儿你少胡说,阴姑姑才不会欺负兴儿,定是你淘气……”

“娘,才不是我,明明是她……”

我倏地站了起来,扬睑冷然瞪了过去,刘章正涨红了脸睁眼说瞎话,被我这么一瞪,竟吓得钻进凝翠怀里,连话也不敢再说了。

估计潘氏和凝翠也看到我瞪人的样子了,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没人可以随便诬赖我,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行。

气氛有点儿尴尬,我撇了撇嘴。潘氏把刘兴从地上抱了起来,一边拍着他身上的尘土,一边低声念叨:“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像你爹爹那样……”安抚了孩子几句,抬头歉然地望着我,“阴姑娘莫见怪,章儿年纪小,不懂事……”

说话间,刘縯兄弟几个从外头回来。刘縯紧绷着脸,脸色十分不豫,潘氏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往身后搂了搂。果然刘縯发作道:“外头不省心,家里头难道也不能让我省心么?争来抢去,为了这点子东西难道你们连手足之情也不顾了么?”走到刘章跟前,劈手将他身后藏着的风车夺去,猛力掼掷于地,一脚踩了上去。

纤细的木工制品如何经得起他的大脚踩踏,顷刻间风车折成数段。刘章吓呆了,刘兴躲在母亲身后,哇地哭了出来。

刘縯大袖一挥,头也不回地径直回府,刘秀叹息着将大侄儿抱了起来。刘章小嘴瘪着,满脸委屈,蓄满泪水的大眼睛恨恨地望着我。

潘氏抱着号啕大哭的刘兴,连哄带骗地将他抱进府去。

“怎么回事?”等他们都走了,我斜着眼问刘仲。

刘仲摇了摇头,并未立即答我话,于是我又将目光转向刘嘉。

刘嘉与我相熟,叹了口气,终将实情相告:“绿林军那些人嫌分的财物少了,聚众闹起事来,宗亲们自然不依的,两边因此剑拔弩张,起了内讧。”

刘仲冷哼一声,插嘴道:“这些出自匪盗之人皆是不可信的小人,如今尚未见寸功,便已眼红这点蝇头小利,将来更是无法无天。”

我略略一思忖,已然明白其中道理,不禁笑道:“既然都说是蝇头小利了,便是把这些小利都拿去做个顺水人情又如何呢?谁叫你们舂陵军人少,怨不得人家想坐享分成收大利。他们皆是些草莽之徒,平时聚山为王、打家劫舍,不就是为了谋取财物吗?人家原本没什么大志向,不似尔等谋的是江山。你们若真是还想谋大事,就别为了这点小利起争执,就算是全让出去了又如何,舍小利者成大事,区区财物和偌大个江山比起来,孰轻孰重?”

刘仲被我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刘嘉目露倾慕赞许之色,许久方叹道:“听阴姑娘一席话,方知文叔一番良苦用心。”

刘仲讷讷地道:“原来竟还错怪了他,宗亲们都埋怨他胳膊肘向外拐,他也不与我们商量,便自作主张地将所有财物全送予王匡、陈牧等人。”

“当时情势一触即发,也怨不得他不与我们商量。他性子原就内敛,心里打定的主意却是多半不错的……”刘嘉向我投来一瞥,目光中隐有笑意,“阴姑娘心思灵巧,与文叔志趣相投,以后若有不明之处,文叔不擅辩释,倒是可以请阴姑娘代为解惑。”

刘仲点了点头,也不禁笑了起来:“时常听娘称赞阴姑娘德才皆备,我原还不解,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

我听他们拿我打趣,便也不冷不热地笑道:“哪里真就用得着我来代为解惑呢,就凭我这点妇人之见说出去只怕难登大雅之堂。两位真会说玩笑话,这点浅薄的道理其实你们哪里真就不懂了呢,是吧?”

明褒暗贬的几句话登时把他们两个说得窘迫难当,半晌,刘仲尴尬地讪笑两声,连声称是。

我莞尔一笑,就此收口,翩然入内。

投奔

数日后,汉军攻克棘阳。

这里已离宛城不远,宛城乃南阳郡都,只有最后占领宛城,才算是真正拿下了整个南阳郡的政权。

不过,正是因为宛城乃是政权集中之地,汉军虽连连得胜,我却对能否同样顺利一举攻下宛城,深感忧虑。大多数人都已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特别是那些绿林军,在刘秀将所得财物倾囊相送后,他们对于攻占宛城、瓜分财物的兴趣更浓了。

刘縯其实也不是一个没头脑的人,之前刘秀的权宜做法得到了他的认可,然而在选择一鼓作气攻下宛城,还是稍候时机才定决策上,他开始摇摆不定起来。

这日晨起,雾水朦胧,我正准备去城郊晨跑,才出门便听不远处有人喊:“阴姑娘!”

回头一看,只见一辆牛车缓缓停在我跟前,随后车上一人跳下,落地轻盈,身姿颀长,虽粗布短衫,却无损其俊逸。

我眯着眼瞅了半天,眼前陡然一亮,脱口惊呼:“李通!”

李通望着我吟吟而笑,脸上满是疲惫之色,人也憔悴消瘦了许多:“阴姑娘还记得李某,真乃通之幸。”

宛城兵变失败后,刘秀、刘稷、李通等人都失散了,刘稷、刘秀、李轶先后回了蔡阳,唯独李通,下落不明。很多人都以为李通已死在战乱之中,没想到他竟还能毫发无伤地活着,我激动地上下不住打量他,笑道:“不错!不错!上次见你病怏怏的没什么精神,身手却是一点不含糊,这回你还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想来应该无大碍。”

李通笑了,身子稍侧:“你瞧瞧还有谁来了?”

“谁?”

“阴姬。”车上居然还有一人。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便犹如五雷轰顶。若问这世上我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人是谁,那便是……他。

“表哥。”我心跳加快,颤抖着喊了一声。

邓晨从车上下来,动作很慢,一举手一投足都牵动着我的心,我怔怔地看着他每一个细小的举动。他下车,径直朝我走来。

“阴姬……”他的肩膀微微一动,我下意识地闭上眼。可是最终却并不是我所预想的巴掌,而是一声喟然怅然。

我睁开眼,邓晨面色蜡黄,像是久病初愈,长长的衣裳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肥大,他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大圈。

我咬了咬唇,憋着气地开口:“表姐她……”

“婵儿的事让你费心了!”

我倏地一颤。

他却只是黯淡地冲我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

闻讯赶来的刘縯等人将李通、邓晨一干人等迎了进去,潘氏自去迎接尾随其后的邓府内眷。

十多辆大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一大批的女眷,为首的赫然是刘元。潘氏拉着刘元叙话,刘元也是一脸憔悴,姑嫂二人相见,不一会儿都红了眼,举袖拭泪。

“姑娘!”人群里突然蹿出一个人影来,又惊又喜地扑向我,“姑娘!姑娘——奴婢可算找着你了。你没事……太、太好了……”说着,跪在地上竟是抱着我的双腿嚎啕大哭。

“胭脂……”我万万想不到这丫头居然也混在邓家的内眷里,忙拉她起身。

她哭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受了万般的委屈。

“你怎么跟来棘阳了,你没回家吗?”

“姑娘!姑娘一走就经月,影踪难觅,连邓公子都说不知道姑娘最后去了哪里……奴婢见不着姑娘,不敢独身回府……”她抽抽噎噎,伤心不已。

我眼瞅着潘氏领着邓府内眷往府衙去了,便拉着她走到僻静无人处,轻声问道:“你是怕我大哥责罚你么?”

胭脂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急忙摇头,流泪:“奴婢担心姑娘。”

我叹了口气,按捺下心头的烦乱,理了理思绪:“你们怎么从新野赶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胭脂压低了声,显得极为惊恐,颤颤地说,“邓公子偕同门客反了朝廷……新野宰带着官兵上门剿杀,两边打得惊天动地,死了好多人。”她捂着嘴,乌黑的眼眸浮出深切的惧意,“最后邓公子败了,我们侥幸逃了出来……可、可是邓家的祖坟被刨、宗庙被毁,邓……邓家庄子家舍也全被焚烧殆尽。”

我如遭电击,一把抓住胭脂,颤声:“那阴家怎样?”

阴、邓两家盘根纠集,世代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邓家落得如此惨淡局面,阴家不可能无恙。

胭脂吓了一跳,瑟缩地回答:“奴婢不知。奴婢一直跟随邓夫人……逃出新野后星夜兼程往这里赶,邓夫人说到这里能见着姑娘,所以……所以奴婢心心念念盼着……邓夫人不曾相欺,果然叫奴婢见着姑娘了。”

她说话颠颠倒倒,完全没说中重点。我放开她,转身追进府衙,只这会儿工夫,潘氏已将刘元等人安置进府中后院,院子里走动着不少下人,却独独不见邓晨、李通他们这些人。

前堂上聚了很多人,刘縯让潘氏整治了一顿颇为丰盛的筵席,算是替李通与邓晨洗尘。我冲进去的时候,七八张席上跪满了人,见我进来,皆是不由自主地挺起了上身。

我一脚才踏进门,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心脏狠狠抽了一把,痛得我弯腰,险些摔在地上。眩晕间有人疾步过来扶了我一把,柔声问道:“怎么出了那么多汗珠子,嘴唇都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痛觉只在瞬息之间,凝眸细细感觉时,那种窒息痉挛的感觉已然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嘘了口气,无力地扶住刘秀:“我不要紧,我来找表哥,我有要紧的事要问他。”

说话间目光搜寻邓晨身影,却见堂上俱是清一色身着战袍的男子,其中不乏两位熟人——马武和刘玄。

刘玄和马武分列两张席案,隔了条走道相对而坐,与刘玄同席的还有两名男子,看似相貌平平,仿若寻常乡间农夫;马武身边同样亦是两名男子,相貌酷似,像是一对亲兄弟。

我定了定神,心里跟明镜似的,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豁然明朗起来,不由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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