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源北上京城,目的本是单一的,学习制艺举子业,参加顺天乡试,逐步走上锦绣大堂。可是,他志存高远,认为“学贵运时策”,又认为“能致用便是实学”,他亟望学以致用,皮囊中多装些运时之策;他更不满足于在经文及经注中讨日子,他游心于儒家经典,却强烈希望有新的发明、新的发展。这,就为他后来屡试不第、仕途坎坷,而学术成就颇大,目光犀利、思想超时埋下了种子。
初到京城,魏源先是赁屋独居,嘉庆二十一年(1816),始入工部侍郎李宗瀚家教馆。生活清贫,有时还不得不典衣以糊口。他在蒙馆曾有一诗记叙自己的贫困与孤寂。
壁立空瞻数仞墙,冬宵无酒更他乡。
生徒散去风闪烛,僮仆睡酣雷殷床。
从古饥寒皆得力,吾生难苦愧虚尝。
辞家王粲真何事,岁晚空令梦北堂。
人在困窘之时,会更加思念慈母的爱抚,魏源也如此;他甚至自比为依附刘表十五年的王粲,表达了自己此时不得志的心境。
第二年(嘉庆二十一年),二十三岁的魏源,来到京城已两年多了,突然接到父亲从江苏嘉定县诸翟司巡检任上寄来的信,感到特别亲切,便提笔写了一首诗:
塞雁江南至,严亲有报邮。
关山三地月,风雪五湖春。
汝力贫中学,吾宽客里愁。
寒衣曾赎否,年少惧交游。
贫中力学,可以宽严父之心;交游是否慎重,却使严父不得不谆谆叮咛。
魏源是不负父母厚望的,“三年长安住,艰苦厚自持”,越是贫困,他越是奋发。因而他对自己的仕宦前途是颇自信的:“预数秋闱后,还家慰母慈”;“《京师接家书》,《易》,尺蠖百年身”。他一定要伸直现在尚不得不委曲的大丈夫身躯!
嘉庆二十一年(1816)是子年(丙子),正是举行奉天乡试之年。魏源本有“预数秋闱后,还家慰母慈”的大志与自信,可是,他却冒着酷暑驱车回家了。连他的老师姚学塽也不了解其中奥秘,在为他送行写的诗中说:“火云烧长空,高鸟不敢飞。黑云忽翻墨,冻云沾人衣。问君有底急,盛夏驱车归?上云辞亲久,昔昔梦庭闱,梦中持连环,倚闾遥相曦。下云冠盖场,应接无时稀,不如扫一室,静对三绝韦。”久别慈亲,思念殷切,固可能是不应秋试、“盛夏驰车归”的原因之一,或者是真要摆脱种种应酬,回乡扫室静读?姚学塽当时也只能是猜测。
魏源没有参加乡试,绕道津、浦,途登泰山,然后到江苏嘉定,陪父亲溯江西上。回到家乡,已是这年冬天了。“饥寒三载归,南北万里程”,魏源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回到家乡不久,接到大弟魏浚也即将自江苏归乡的信,魏源亦喜亦忧,“初喜行绕室,继思还涕零”。家人团聚,自然笑在眉头喜在心。那么何所忧?一是忧团聚日有限,而别离日苦多,故他诅咒“何以为人子,飘泊风浪萍?两月旋即出,伯氏还远征”。伯氏,指二伯父魏辅邦,他即将去女婿《京师接家书》,姚学塽:《送魏默深省亲江南》,《姚敬塘先生全集》卷二《古今体诗》。《接家书喜舍弟归自江南》。
劳崇光家。二是忧家境困窘,并无改善,“频年家食缺,一身尤悔萦”,“将母苦不足,夜夜多哀声”。在这种状况下,他暗暗重下决心:“报亲万无一,学道百未宁。”所以,过了春节,魏源便去长沙设馆授徒。
又过了一年,日历已翻到嘉庆二十三年(1818),二十五岁的魏源,与同县人严安儒之孙女、严翊羲之女严氏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结了婚。
不久,他应辰沅永靖兵备道、安徽桐城人姚兴洁之邀,到了辰州,纂《屯防志》和《风凰厅志》。这对魏源来说,固然是受人赏识,可在《志》中为后人留下了一些史料,同时可得到一笔润笔费,以补家用之不足。
魏源在家乡宴尔新婚前后的两年多,除一度去长沙,一度赴辰州外,其余时间都在家勤奋读书。他在寄给友人的诗作中自述此时的境况与心情道:
浮生廿四万尘缘,离父十年母五年。
诗酒久困尤悔戒,饥寒还与名利牵。
天风中夜惊游子,古意千年感逝川。
箧笥十篇曾子注,寒灯汗背对陈篇。
此诗当作于嘉庆二十二年(1817)长沙教馆时,年当二十四《接家书喜舍弟归自江南》。关于魏源结婚的时间,魏耆《邵阳魏府君事略》不载。此据黄丽镛《魏源年谱》及李瑚《魏源事迹系年》。
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自感沉浮于“尘缘”之中,而“逝川”如斯,不能不于“寒灯”之下“汗背”苦读,又自觉因“饥寒”而不能远离追名逐利的俗念,心境是颇悲苦的。这四首寄董桂敷(字小槎)的诗中,还有一首云:
万象一灯回照中,沉沉人海夜窗同。
十年国士推梁苑,几处寒毡愧寓公。
默好深思还自守,动皆得咎岂关穷?
简编尺牍纷朱墨,此意蹉跎负此翁。
“默好深思还自守”,与其说是魏源的人格特征,不如说是他一生为人处事的准则与宣言。
在故乡扫室静读了两年后,嘉庆二十四年(1819),魏源第二次上北京,中顺天乡试副贡生。
中顺天乡试副贡生的这一年,有人说魏源赴山西入了学政贺长龄幕。此说大概始于陈沆,其《送黄修存南归》有“尊酒不仁,日饯离别,陆君东马,魏子西辙”句,自注:“默深之山西方伯幕”。一些《年谱》也持此说。但,魏源本人无此记载。且魏源此年的行迹,也表明此说不可靠。
其《出都前夕与周子坚夜步月下》诗云:“空明侵清寒,霜月同一气……月华侵人影,霜华自人迹。”故知他出京已是深秋时节。沿途,他过河北井陉县,作《井陉行寄感》;然后折而西南行,游嵩山,作《嵩岳》三首、《嵩麓诸谷诗》五首;至洛阳,作《太室行》、《少室行》、《二室行》;再折而西北行,抵潼关,作《潼关行示杨广文》二首;登华山,作《华山吟上》、《华山吟下》,又作《华山诗》三首、《华岳》三首、《华山西谷》四首;在关中,作《关中览古》五首,然后又折而西南行,入陕西子午谷,作《子午谷行》;游汉中沔县,作《三龙洞》三首;经栈道,作《栈道杂诗》七首;入四川,作《蜀道行》;上剑阁,作《剑阁》二首;达成都,作《锦城吟》;自水道至重庆时,作《嘉陵江中诗》三首;最后出三峡,作《出峡词》二首,已到了第二年(嘉庆二十五年,1820)春天。魏源自秋至春,前后三四个月,一路旅游,一路诗词,却不见一首反映山西山川的诗。故他是否入山西学政幕,很可置疑。
“去年风雪走燕关,今岁春明又报还。”魏源畅游冀、豫、陕、川四省之后,顺长江东下,到达了父亲在江苏的任所,途经扬州的瓜步洲时,作诗云:“冰消淮水知家近,春入吴舠在客先。”不久,又奉父命,回邵阳接母亲及妻室东下江苏,从此定居江苏。舟中,作五律《江行杂诗》八首,又作七律《江行杂诗》五首,自述道:“来自潇湘清绝《出都前夕与周子坚夜步月下》。12处,可曾楚树让吴烟。”其后,魏源又两次上京,参加顺天乡试,第一次是道光元年(1821),又中副贡生。第二次是道光二年(1822),中第二名。回江南途中,他第二次登上泰山,作《岱岳吟》、《泰山日观峰古封禅歌》等。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中国知识分子自司马迁以来的优良风尚。魏源登泰山、嵩山、华山,走栈道,出三峡,浮湘江,行长江,扩大了他的胸怀,增长了他的见识。他在中南元后,又应直隶提督、贵州松桃人杨芳(1770-1846)之邀,去河北古北口,授馆杨氏家中。“暇时并访求古代之遗迹,山川之形势,关隘之险要”,魏源“好言西北地理,此亦有所助也”。
魏源六次到北京,均交游甚广。
在魏源邵阳家中的楹柱上有一联云:
尽交天下士;长读古人书。
此联似正为魏源一生行状的写照。他到北京后,第一件事是去拜见拔贡座师汤金钊,此时汤金钊正供职詹事府,任詹事。又去拜见前湖南学政李宗瀚,此时李宗瀚已升任左副都《江行杂诗》。
御使。魏源一度在李宗瀚家中设馆授徒,并得以借阅李家中的丰富藏书。
自然,他更去拜见湖南前辈陶澍和周系英。据《邵阳金潭魏氏一修族谱》称,安化人陶澍在出仕以前,因家境贫寒,曾慕名至魏源的祖父魏志顺处借贷,魏志顺慷慨借与。
后来,陶澍发达了,遣人还债,魏志顺又慷慨地说:“钱财为流通之物,吾非藉以谋利。但愿尔主人在官清廉,爱百姓,足矣!”有了这层特殊关系,正在京城任给事中的陶澍自会对魏源有所关照。至于湘潭人周系英,时任兵部右侍郎,虽位处高官,却好吟咏,偶见魏源的“诗篇敦雅,四出揄扬”,致使魏源“数日名满京师,中朝公卿争纳交焉”。故魏源一度在周系英家授馆,结识了他的两个儿子周诒棫和周诒朴,且交往颇深。周系英后因江西商贾与湘潭商贾械斗兼旬、闭城罢市一事牵连罢官。后,虽复职,但魏源仍为之忿忿不平。及周系英逝世后,魏源作《户部左侍郎提督江苏学政周公神道碑铭》,力辩湘潭一狱之冤,写道:“公文学在士林,典型在乡邦,政绩在海内,李君兆洛《行状》及《江苏清祠名宦公状》在。惟湘潭一狱本末,则迄今海内传闻,尚有不尽其情者,故敬揭国家所以重民隐、决壅蔽,使孤立朴诚之士百挤不倾,有以作百世子之气者于前。”这是后话,聊且附记于此。
魏源在京期间,与湖南同乡翰林院庶吉士贺长龄、太常寺卿唐鉴、浙江道监察御史欧阳厚均及邓显鹤、汤鹏、何凌汉、李象鹍、易润槐、陈起诗、陈起书、欧阳辂等以及同榜李克钿、何庆元时有往来。例如,嘉庆十九年(1814)九月三十日,唐鉴在其骈杏堂设宴,为欧阳厚均及陈沆出京送行,在座者有何凌汉、贺长龄、李象鹍、易润槐、魏源等人。魏源与陈沆还即席赋诗。又如,新化人欧阳辂因屡试不第,这年南归,魏源也赋诗送行。
不少非湘籍的士人,如湖北蕲水人陈沆、山西阳城人李毅、江苏丹徒人陆献、安徽桐城人汪正鋆汪正荣兄弟、安徽桐城人刘开、安徽婺源人董桂敷、江苏长洲人陈奂、福建侯官人林则徐、湖北汉阳人关钧、浙江鄞县人陈仅、浙江会稽人宗稷辰、浙江会稽人潘谘、浙江湖州人凌堃、浙江仁和人龚自珍、安徽桐城人姚莹、福建建宁人张际亮等,都是魏源在京期间先后结交的朋友。他们或切磋学艺,或畅论时务,时有聚会,亦时有诗词赠酬。陈沆的《简学斋诗稿》不仅与魏源的《清夜斋诗稿》合刊过,而且陈沆虚心实情地请魏源批阅或写题跋,先后达八次。第四次在嘉庆二十四年(1819)孟冬,此时陈沆正是新科状元,而魏源仍不过是拔贡生;第五次在道光二年(1822),陈沆此时已是监察御史,而魏源不过是刚刚通过奉天乡试的举人。可见他们二人之间不论地位,交谊极深。陈沆去世后,魏源还将自己写的《诗比兴笺》交给他的儿子陈廷经,叫陈廷经托名“陈沆”刊行此书。
意气相投,才学并埒,都攻今文经学,都放言时政,主张相通,时人并称“龚魏”。魏源与董桂敷的关系至久至深。董桂敷是嘉庆十年(1805)进士,魏源于嘉庆十九年初至北京时,董桂敷早已是编修,故魏源始终称他为师,“寤寐尚滋严惮益,关河千里亦吾师”。他们二人是忘年交,一起研究古文辞。后来,董桂敷因病回到了江南,主讲于江西豫素书院,魏源作《寄董小槎编修》诗四首,开篇便深情地写道:“江都讲席隔经时,岁幕寒云有所思。”魏源又作《偶然吟》十八首,寄给董桂敷,并且在自注中盛赞道:“董先生经明行修,一代大儒,不以诗名。然即其诗亦出入陈伯玉、韩昌黎间。”他还打算把董桂敷的八十首《感遇》诗,选四十首,成集刊行,只是因故未成功。
在京期间,魏源还因前辈学者的提携和自己的真才实学,被邀参加过多次文人集会。例如,嘉庆二十四年(1819)七月初五日,胡承珙、胡培翚等人在北京广渠门内万柳堂祭祀汉学家郑玄诞辰,魏源亦参加。这类活动,使魏源结识了更多的新师友,增长了自己的学识。
由于清代的科举考试以四书五经和宋儒的注释为范围,魏源初亦潜心过程朱之学。在京师,魏源“问宋儒之学于姚敬塘先生学塽”。道光二年(1829),魏源“拜公于京师水月庵,以所注《大学左本》就正。先生指其得失,憬然有《寄董小槎编修》,悟,遂请执弟子礼,先生固辞,而心中固终身仰止矣”!姚学塽告诫魏源,治学“在致力于知本,勿事空言而已”。所有这些交往,都影响着魏源终生的学术活动。后来,魏源作《归安姚先生传》,对他的人品和学问推崇备至。
但,初在学艺中游览的魏源,思想并未定型,也与座师汤金钊一样,治学不问门户。嘉庆十九年,他刚到京师,便“从胡墨庄先生问汉儒家法”。墨庄为胡承珙之字。胡承珙时在京师任御史,专意于《毛诗传》,着有《毛诗后笺》。魏源后来对《诗三百》的研究,即是从受益于胡承珙开始。
在京师期间,魏源“学《公举》于刘申受先生”。这更是决定魏源终生的学术道路的学习。魏源笃信今文经学、研究今文经学,便是从这里起步的。
魏源于学术,广收博取,刻苦研求。他年方二十四,即开始注《曾子》。他认为,《曾子》“十篇之不列于《四书》,乃儒林憾事”。指出:“曾子之以书传,非曾子意也,其意盖将以夏道之忠救周文之敝,所谓‘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也。宜乎后世不深知而浅近视之也。”故他不揣“区区之力”,辑纂《曾子章句》,“以《曾子》十篇并《孝经》次《大学》之后”,以彰曾子之学。董桂敷读后,致信魏源说:“尊着《曾子章句》,简当分晓,自无可议。”惜《曾子章句》(亦称《曾子微》),今不传。
他又认为,“正、修、齐、治、平之理,朱子《或问》、《文集》、《语录》屡言及之,本末不偏,惟未晤古本分章之条理,而误分经传,加以移补,遂留后人之疑。”“明代高忠宪公及国朝李文贞公,并力主古本之义。即宋儒陆子言格物,亦与朱子无殊。但俱未有成书,则古本义终未着。”故他力饰《大学》古本,将其经文分为《致知章》、《诚意章》、《正修章》、《修齐章》、《齐治章》、《治平章》等六章,“一循古本之旧,不分经传,尽录《朱子章句》原文于下,即以今本之说,注古本之书”,而成《大学古本发微》(亦称《大学古本》),并于嘉庆二十五年二十七岁时为此书写作了自序。当他埋头整饰《大学古本》的时候,竟然有五十多天没有去问候座师汤金钊。汤金钊以为他患病了,屈尊去探问他。他慌忙从屋内出迎,蓬头垢面,汤金钊非常吃惊。及至他呈上《大学古本》求教时,汤金钊才放下悬悬之心,知道久不相见的原因,叹道:“吾子勤学,罕觏乃深造至此!然而,何不自珍乃尔也?”
后来,有人记述魏源苦读的情状说:“及居京都,破屋昏灯,敝冠垢履,数月不易衣,屡旬不剃发,以搜索古籍……长安人海中,红尘滚滚,毂转如雷,若不闻于占毕之耳,即有覃研之士,念虑杂者无其专一,作辍间者无其强毅也。”这是魏源在北京的一张最生动的求学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