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锦华这一把赌对了。袁世凯不仅很快就镇压了国民党人发动的第二次革命，而且解散了国民议会，废除了临时约法，把内阁制改为总统制，操纵选举，稳稳当当地当上了中华民国正式大总统。
他期盼着袁世凯快一点论功行赏。那样，他就会以确保武器不在兵工厂里落到国民党人手中而获得更大的前程。果然，袁世凯颁发的嘉奖令很快就下达到了欧阳锦华的手里。袁世凯着实把他好好地夸赞了一通，不过，并没有给予他想要的前程，这让欧阳锦华心里很有点失望。
周大凹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袁大总统现在提升你，你就不怕裴元基怀疑是你向我告的密吗？”
欧阳锦华一怔，说不出话来。
周大凹微微一笑，拿出另一份公文，递给了欧阳锦华。
欧阳锦华接过来一看，立即惊讶得跳了起来，又怕眼睛欺骗了自己，再一次朝公文上仔细看去。没错，公文上还是那些字。他禁不住大叫道：“袁大总统怎么能把枪械厂拆散，分出一半转移到河南去呢？”
“袁大总统知道欧阳先生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就给欧阳先生出了一道考题。”周大凹当然知道欧阳锦华心里有点不舒服，笑道：“如果欧阳先生能在最短的时间里，重建一个枪械厂，造出更好的枪械，还怕没有高官厚禄吗？”
欧阳锦华苦笑道：“可是，大部分制造设备都列入了转移到河南去的名单，我怎么可能再建出一个枪械厂来？”
周大凹笑道：“欧阳先生当年白手起家，就能够建起一座兵工厂，现在，兵工厂虽说经历了几起几落，却老底还在，更重要的是，欧阳先生积累了丰富的建厂经验，还怕建不起枪械厂吗？”
“袁大总统能够给我提供必要的资金和设备吗？”
“你应该体谅袁大总统的难处，要是袁大总统能够拿出资金和设备，就不会费力地把大部分枪械厂转移到河南去了。”
“周代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资金和设备，太让人为难了。”
“没有什么为难的。周某虽说是外行，也可以给欧阳先生提供一点建议：按照那些设备的图纸，你自己可以制造出来嘛。”
“放下需要大笔资金不说，制造枪炮跟制造制造设备完全是两码事呀。”
“袁大总统相信欧阳先生是能够做到的。要不然，我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请裴元基出山了。”
欧阳锦华一听周大凹提起了裴元基，立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那一天，他本指望兵士们会把裴元基裴俊超郝老六王老四一干支持国民党的人全部枪决，彻底拨除眼中钉肉中刺，没想到，就在兵士们扣动扳机的瞬间，袁世凯竟然下达了大赦令，裴元基再一次从阎王爷的门口退回来了。这个人不去见阎王，欧阳锦华心里就永远舒服不了。
他舒服不了，不仅因为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对裴元基的恨意再一次浮出水面，还有一层重要的原因就是裴元基也许还能搞出重机枪，当然不是原先金陵兵工厂仿制出来的那种笨重的重机枪，而是一种新型的重机枪，这种重机枪纵使无法取消水冷构造、不能像轻机枪一样运用自如，也绝对能够像德意志帝国MG08式马克沁重机枪一样的能够在战场上大显神威的重机枪。这种重机枪论威力比轻机枪大多了，论灵便性也远远超过了金陵兵工厂仿制出来的重机枪，是真正的枪中之王。只要手里掌握了兵权，谁不眼谗这个呀？要是把裴元基给枪决了，这个秘密也就烂在了裴元基的肚子里，袁世凯有朝一日要他欧阳锦华把这种重机枪搞出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提出引进的办法。偏偏裴元基不死，问题就严重了。要是哪一天裴元基突然想到了要跟袁世凯合作，搞出了重机枪，以后的兵工厂，就依然是裴元基的天下，自己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跟班。
裴元基帮助孙中山和黄兴反抗过袁世凯，不会去巴结袁世凯吧？不一定，人是都会变的。往远处说，裴元基不是死心踏地地要为张之洞要为大清王朝殉难吗？最后还不是黄兴轻轻一摇舌头，就把他拉进了革命党人的阵营。往近处说，裴元基曾经固执地不要回到兵工厂去制造轻机枪和大口径山炮，可是，又是那个黄兴一出面劝说，他不是一样跑去兵工厂了吗？要是袁世凯提出了足够有吸引力的条件，裴元基指不定就真的投靠袁世凯了。
在袁世凯和周大凹还没有想到去拉拢裴元基之前，自己还是想一想办法，怎么把枪械厂重建起来吧。袁世凯和周大凹分明在卡自己的脖子。在脖子被卡的情况下，还能把枪械厂重建起来，其中的意味，袁世凯和周大凹不会不明白。
他想了很久，找到哥哥欧阳锦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最后说道：“事情非常棘手，只有你能帮我。”
“你难道不能像裴大哥一样，不去兵工厂吗？”欧阳锦亮说道。
“我一生的心血都在兵工厂上，怎么能不去呢？”
“可是，我怎么帮得了你？我的全部家业都在战火毁掉了，拿不出一分钱来为你购买设备呀。”
“你跟所有的兵工厂都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只要你愿意帮助小弟，你可以请求每一家兵工厂支援一部分报废的设备给我。我就可以把它们修葺一新。我还可以请求周代表想办法把你的产业还给你。”
欧阳锦亮无法拒绝弟弟的要求，果然踏上了伸手向人求援的道路。
重建枪械厂的事有了着落，欧阳锦华心里好不痛快。但是，仅仅重建了枪械厂，想在袁世凯心目中树立自己的分量，好像还不够，还得搞出更过硬的东西来，让袁世凯对自己刮目相看。什么过硬的东西呢？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裴元基说过的重机枪，可惜，他自己并不会制造这种东西。
“还是请裴元基帮忙吧。他提出了这种重机枪的设想，一定知道怎么制造。”他心里想道：“反正他已经失去了话语权，一旦生产出来了，一切荣耀就全部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
拿定了主意，欧阳锦华就去了裴元基的家，打算盛情邀请他们父子去兵工厂上班。
这一天，恰好刘玉蓉来到裴府拜访。她正和姚心林欧阳宁儿坐在厅屋里说话，一见他走了进来，马上把脸转到一边去了。欧阳宁儿倒是想跟叔叔打一个招呼的，却被母亲狠狠地瞪了一眼，就把她快要运到嘴边的话给吞回了肚皮。
姚心林是在自己的家里，不能不说话，态度一样很冷淡：“你来啦？”
欧阳锦华知道她们这是以为裴元基一伙人都被周大凹捉住了，只有自己一个人没事，就怪罪自己。
其实，夫人裴云珠就这样责怪过他。他赌咒发誓，说他跟裴元基是计划好的，谁知临时被周大凹拉住了。裴云珠不听他解释，他一急，就说：“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到你丈夫死掉，你才开心，你才觉得那是应该得到的报应吗？”
一句话就让裴云珠住了口。
欧阳锦华不能拿说夫人的话去说姚心里和刘玉蓉，只好自己说了几句遮脸面的话，就径自去书房找裴元基了。
裴元基对欧阳锦华的到来显然有点吃惊。他只是礼貌地向妹夫点了一回头，什么话也不说。
“我知道，你们都以为是我向周大凹告密的。我问心无愧，也不想解释。我今天来，只是想请你回去兵工厂。你知道，兵工厂离不开你。”欧阳锦华很识趣，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裴元基笑了一笑，说道：“我倒并不觉得你会告密。谢谢你的好意，我再也不会回去兵工厂了。”
“兵工厂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知道吗？袁大总统为了考验兵工厂到底有多大的潜力，已经把大部分枪械制造设备和技术转移到河南去了，再要我去把枪械厂恢复起来。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何止是强人所难。”裴元基说道：“袁世凯这是害怕兵工厂支持国民党人，才故意使出这么一手的。”
“我也这么想过。可是，命令就是命令，不执行不行。”
“你难道非得留在兵工厂不可吗？”
“我不像你一样。我说过，兵工厂就是我的生命，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离开兵工厂。”
“人各有志，我帮不了你。”
“我知道，其实我怎么劝你，你也不会听我的。就像上一次，我怎么说，你都不听，后来是黄兴出面，才把你请回了兵工厂。我想知道，这一次，谁出面才能请得动你的大驾呢？”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重要。我已经是死过两回的人了，已经看开了，什么事业，什么武器装备，都不是我们能玩的东西。老老实实做一个本分的普通百姓，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裴元基淡淡地说。
“不，你曾经说过，兵工厂就是你的生命，你怎么舍得离开兵工厂呢？”
“生命都会有死亡的那一天，我的心已经死了，生命也就死了。你既然离不开兵工厂，兵工厂交给你，你会让它换上另一条生命的。”
“我没有办法让它换上另外一条生命。除非你帮助我。”欧阳锦华急切地说。
“我怎么帮助得了你呢？”裴元基淡淡地笑道：“我连自己的小命都时时刻刻掌握在人家的手里，怎么可能帮得了你？”
“你帮得了我。”欧阳锦华说道：“因为你可以制造机枪。”
“怎么啦，兵工厂制造机枪的生产线已经毁坏了吗？要是这样，我也帮不了你。”
“不，兵工厂制造的是轻机枪，我现在说的是重机枪。”
“我的确听说过重机枪，也听说金陵兵工厂曾经仿制过重机枪，最后却突然停止了。不过，我是不知道怎么制造重机枪的了。”
“大哥，你就不要兜圈子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你给我提到的重机枪。”
“有这么回事吗？我想一想。啊，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只想安心地呆在家里好好休息，颐养天年。”
欧阳锦华接连在裴元基碰了好多次壁，却依旧没有死心。他依旧每天都往裴元基家里跑，亲自对他说一说兵工厂的状况，也说一说自己研究重机枪的进展，试图唤醒裴元基的兴趣。然而，没有用，只要是谈兵工厂的事情，裴元基根本就不接他的腔。
“你不去兵工厂，我无话可说。可是，兵工厂正是用人之际，你总得放俊超郝老六王老四他们去助我一臂之力吧？”欧阳锦华只好祭出了新的招数。
“我没有限制他们。他们愿意不愿意去兵工厂，是他们的事情。”
欧阳锦华要的就是这句话。他连忙一个一个地去找裴俊超郝老六王老四，左说右说，终于把他们一一请回了兵工厂，让他们和自己一道一面重建枪械厂，一面研究重机枪。遇到了难题，就鼓动他们去向裴元基请教。
他还接连写了两封信，想向德意志帝国老师讨教重机枪的设计和制造方法，可是，等了快半年，仍然没有收到回信。不过，他不着急，从德意志帝国来的信，哪有那么快呢？更何况，说不定老师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他有的是时间等，只要等到了老师的回信，得到了重机枪的制造方法，他把它献给袁世凯大总统，那将是一份多大的厚礼呀。从此以来，欧阳锦华的前程就注定了是一片光明。人生能到这一步，他还有何求？
兵工厂正按照他的设计路线有条不紊地往下走，不仅枪械厂的重建工作快要结出硕果，就是重机枪的研制也渐渐摸出了一些门道。这些，都令欧阳锦华非常高兴。但是，家里的事情，却让欧阳锦华烦透了心。
夫人虽说不再对他横眉冷对，也能跟他说一些体己话，但是，对他明显缺少发自肺腑的关怀，倒很像官场上的老油条在例行公事。更令他头疼的是孙子。小家伙的确聪明绝顶，只有两三岁，却好象什么都知道，尤其对他父母说过的话，一句句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是他的祖父和外祖父不同意父母成亲，父母才偷偷摸摸地逃跑了。父母的死，就是因为他的祖父和外祖父造成的。他幼小的心灵里，满怀对祖父和外祖父的刻骨仇恨。他恨他们让他的父母离开了家门，最后早早地死掉了，让他得不到父母的关爱。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对他再好，他不仅不领情，反而经常对他们恶语相向。他第一次骂祖父祖母的时候，可把欧阳锦华和裴云珠吓坏了，眼睛睁得老大，一动不动地望着孩子。
欧阳锦华醒悟过来，一把将欧阳浩天拉到自己的跟前，厉声呵斥道：“小孩子怎么骂起祖父祖母了？是不是欧阳家的后人呀？”
“我不是欧阳家的后人，我姓诸葛。”欧阳浩天振振有辞地纠正道。
“你不姓诸葛，你姓欧阳。你是欧阳家族的后人，就要守欧阳家族的规矩，不许忤逆，不许随便再说姓诸葛。”欧阳锦华脸色铁青，凶狠地说道。
“我父亲姓诸葛，我就姓诸葛，就不姓欧阳。”小孩子理直气壮地大声吼道。
问题一下子就被祖孙俩拉进了岔路。主题从欧阳锦华教训孩子骂人不对教训孩子不准忤逆，转到祖孙俩争论孩子是姓诸葛还是姓欧阳上。欧阳锦华坚持，孩子比他还坚持。欧阳锦华一时气极，想也不想，抡起巴掌，就扇了孙子一个耳光，把孙子打得接连打了好几个转，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苍白，眼睛里射出了凶狠的光，恶狠狠地瞪着祖父，既不哭，也不说话。
裴云珠亲眼看到整个场面，吓得不轻，一面埋怨丈夫：“浩天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你就忍心下手打他吗？”
一面急切地把孩子扶起来，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他，不停地问他哪儿痛。
欧阳浩天哪儿都痛。但是，他丝毫不把疼痛放在心，对着欧阳锦华大声嚷叫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你不打死我，我就姓诸葛。我是诸葛鹏的儿子，我就叫诸葛浩天。”
欧阳锦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泛出可怕的白光，不停地喘着粗气。
这个孽子，这个忤逆不孝的家伙，怎么就是不学好呀！一定是他妈妈教的。不行，不能光让欧阳锦华一个人生气，怎么着也把裴元基拖下水。孩子是欧阳家族的血脉不错，要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就完完全全是欧阳家的，跟你裴家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孩子成了这副德性，你裴家也得管。
他马上就得出了这个结论，而且说做就做，带着孩子，去了裴元基的家，说道：“大哥，你得替我管管这孩子，我是没有办法了。这个孽障，跟他老子一样，我管不了了。”
“我不是孽障。我是诸葛鹏和裴馨儿的儿子。我有名字，我叫诸葛浩天。”小家伙进门的时候还很老实，一听祖父的话，就不乐意了，大声喊道。
“你瞧，你瞧。”欧阳锦华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小孙子，连话都说不出来。
“浩天，不许惹你祖父生气。”裴元基把小外孙拉到自己的跟前，正要好好地说道说道他，不料，刚说了这么一句，欧阳浩天就打断了他的话。
小家伙说道：“我就要惹他生气。他逼死了我的父亲，逼死了我的母亲，我就是要惹他生气，让他气死才好。我还要惹你生气。你跟诸葛锦华一样，是逼死我父亲和母亲的凶手。”
裴元基一口气上不来，瘫倒在椅子上。
姚心林听了，也是大惊失色，很想责备小家伙几句，可是，又怕小家伙把自己拉出来一块骂，只有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欧阳锦华眼见得裴元基夫妻也被孙子骂得狗血淋头，心里头那叫一个痛快。但是，他不能高兴，他得把孩子留下来，去折磨这两个老家伙，赶紧泪眼模糊地说道：“你们都看到了，也听到了吧？这孩子成天在家里就是这个样子，要是继续搞下去，云珠就会被他折磨得发疯。”
“云珠是柔弱一些。不行的话，你就把孩子交给我吧。”姚心林说道。
欧阳宁儿正在教儿子裴运祥认字，听到厅屋的闹腾声，生怕丈夫又惹出什么事端，连忙跑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