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栀子去阳台上收衣服，骇然地发现红毛衣少了一只袖子，挂在那里像一个半截独臂人。
小心点
“做什么好吃的？”张以俊下了班，包还未放，给了栀子一个深深的拥抱。她红了脸，长长的睫毛像一片云，投影在粉色面颊上。阳台上刚晾的深红色的毛衣脱色，“嘀嘀嗒嗒”地滴下深红色的水珠。
张以俊是这个城市中颇有名气的律师，栀子与他一见倾心，千里迢迢随他而来，闪电般地做了他的新娘。张以俊有过婚姻，但栀子从不问细节，她是个难得的善解人意的女子。
张以俊喜滋滋的，看到桌上的香气四溢的骨头汤，怔了一下，眼神忽然变得悲伤起来。沉默了一会，他双手掩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哽咽道：“阿美出事那天，她的腿……露着骨头。”
栀子知道，阿美是张以俊的前妻，两年前意外车祸去世了。栀子看了看那汤里的骨头，一声不响地端进了厨房。
深夜。张以俊喃喃细说着他的过去，他说阿美有摄人魂魄的美貌，她的离开几乎带走了他所有的快乐，遇到栀子，他才重生。她轻抚着他的头发，并无醋意，反而觉得他重情重义。究竟到什么程度才算是真正的爱？像张以俊对阿美那样旧情难忘？像张以俊对自己这样溺爱依赖？像自己这样毫不计较？
栀子心里想着，听到张以俊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她看着窗外蓝黑蓝黑的天空，阳台上挂着的几件衣服在风中荡来荡去，幅度之大，活像有人在用手拽。
她翻了个身。墙边端坐着的那个兔娃娃在黑暗中与她对视着。这是当年张以俊买给阿美的布偶，是唯一留下的纪念品。
兔娃娃有半人高，粉色绒面，长耳朵，黑溜溜的眼珠，很是可爱。
栀子体谅张以俊的心情，但她不愿碰那兔子，它像是比别的布偶有灵气，散发着阿美的气息。
早上，张以俊对着镜子打领带，漫不经心地跟栀子说：“不用工作，我养你。”
“都提醒我要独立呢。”栀子歪着头笑。
“谁提醒？这里的邻居你可别理，她们嘴碎。”
张以俊刚走门铃就响了。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阴着一张脸：“你晾的衣服，把我家衣服染了。”
果然，雪白的汗衫被染红了，像是殷殷渗出的血，是昨日的红毛衣滴水，落到了二楼阳台。
栀子赔着笑，转身从抽屉里拿了两百块新钞递过去，让女人买件新的。女人趁空仰着脖子朝屋里张望。
“怎么？我家可是藏了什么宝贝？”栀子开玩笑。
“小姐，”女人的脸阴转晴，把钱往口袋里一塞，拉了栀子的手，就要打开话匣子。栀子想起张以俊的忠告，将身体堵在门口说：“有空来玩。”
女人讪讪地离开，下了两个台阶又回过头，歪歪嘴角挤出一句：“小心点！”
邻居可真不敢得罪，栀子摇头笑笑关了门。
阿美
一连几日，栀子都在报纸的招聘版块上画圈圈——她想早点工作。
这天接到一家公司的通知，她穿戴整齐出去面试了。面试官看她有才有貌，自是与其他女孩不同，竟然当场拍板，明日即可上班。
“我找到工作了。”张以俊一下班，她跑过去，手臂挂在他脖子上撒娇。
“你不需要辛苦。”
“女人当然要独立一点。”
事已定局，张以俊笑笑，未再说话。
临睡前，栀子去阳台上收衣服，骇然地发现红毛衣少了一只袖子，挂在那里像一个半截独臂人。谁这样缺德？栀子把阳台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寻不见残缺的碎布，只好把阳台门锁紧，没有跟张以俊提这事。
这天夜里，栀子隐约觉得床边站了一个妖娆的女人，细长的眼睛，性感鲜红的嘴唇，脸色发青。那女人不停朝栀子摆手，掩嘴咯咯地笑，好不怪异。
“你最好小心。”女人说。
“小心？小心什么？”栀子一着急，喊出了声，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怎么了，你？”张以俊正在看着她。
“噩梦。”
他抹了抹她额头上的汗，疼惜地说：“像个孩子。”
“要迟到了。”栀子一骨碌爬起来。
下班回家后，栀子百无聊赖，便打开电脑整理邮件。张以俊不愧是律师，文件夹个个都加了密码。有个名为“念”的文件夹让栀子好奇，她一连试了几个密码，都打不开。栀子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人。
她将信将疑敲下“阿美”二字的拼音首字母。开了。
是一个女人的照片。细长的眼睛，性感的红唇，带着一点热带风情，竟然跟梦中的女人如此相似。有几张就是在这个屋子里照的，半跪着，拥着那只兔娃娃，可见，这就是阿美了。
“干吗呢？”忽然听到张以俊说话，栀子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她想得太入神，竟然没听到门响。张以俊在门口换鞋。
算她机灵，立刻关掉窗口，噼里啪啦地回复起了邮件。
肢解
两个月过去了，生活温馨而平常。张以俊眼圈很黑，像是严重睡眠不足。栀子心疼张以俊工作太过劳累，便也经常加班工作，想要替他分担压力。
这天两人照例下班回到家，张以俊拿出一对蝴蝶耳环给栀子戴上，蝴蝶轻轻飞舞，栩栩如生。他从没有间断过给栀子买这样别致的礼物，他说：“我们不要分开。”
栀子灿然一笑：“当然。”
那次走在路上，有车呼啸而过，他推开她，自己却受了重伤。他那么爱她，怎么能分开？
“在单位怎样？”
“美人总是受欢迎的。”她调皮地调侃。
半梦半醒时分，栀子迷迷糊糊看着墙边的兔子在走，像人一样迈着步子，走着走着停下来，一转头，是阿美煞白的脸。兔子的前爪越伸越长，渐渐变成瘦长干枯青灰色的手。
“你长的太美。”人面兔说。
“我知道你不希望张以俊爱上我，不肯放我……”栀子牙齿打着颤，想起看过的电影情节。
“你竟不能明白……”
栀子觉得脸上冰凉凉的，醒了。张以俊正在给她做黄瓜片面膜，他俯下身子吻了她的唇，湿润的，无限温存。刚才的梦，那么逼真，让她通体生寒。
她起床时他已离开。她打着哈欠伸手拿衣服，刹那间如同当头一棒：有十几件当季的衣服一件一件挂着，却仿佛遭了剪切，不是少了袖子就是缺一条裤腿，好好的衣服看起来像是被肢解了一般，让人看了胸口一阵发闷。
她立刻打电话给张以俊：“我的衣服都不能穿了，被……”
“买新的，乖，我很忙。”他挂了电话。听张以俊的口气，他似乎并不知情。
栀子只能去买几件衣服应急，不停地思考这件奇怪的事情。几个邻居在楼下围着二楼的女人窃窃私语，看到栀子走过来，立刻噤了声。
栀子恍然，难道是她在搞鬼？栀子走过去对她毫不客气：“有话当面说，别……”
女人迫不及待地打断她：“之前我听到过楼上有‘呜呜’的声音，你们家有点怪……”
栀子没听完就走开了。似乎谁都跟这事脱了干系，为什么只有自己的衣服被毁掉？何况二楼的女人也不太可能潜到房间里啊。难道是自己做的？自己有梦游症？她打算今天跟张以俊谈谈，事态越发严重了。
动手
张以俊给栀子买回一袋袋的衣服，随便拿出哪件，都相当地大方贵气，看得出是花了心思挑的。栀子看着张以俊的脸，他笑起来让人温暖。
他拿起一件上衣给栀子套上，退两步欣赏，啧啧称赞。栀子晃晃头，张以俊对自己如此体贴，不信谁也总该信他。
栀子缓缓地道出了她的疑惑，衣服被毁，楼下女人的“多嘴”，他电脑里的照片，梦到阿美……她期待张以俊能帮她分析出一个答案。
他听着，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或者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似乎也思考了良久找不到答案。他安慰栀子不要胡思乱想，与往日一样拥着她上床，酣然入梦。
睡了许久，栀子觉得自己身体僵硬，极度压抑。一睁开眼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张以俊正拿着胶带把她的手脚缠紧，嘴里还嘟囔着：“不能忍受，忍无可忍……”栀子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关节都被固定，他在用蛮劲。
栀子大声喊：“你在干什么？”张以俊一转身把栀子的嘴巴也封上。
现在才明白，该“小心”什么。
张以俊拿着一把硕大的剪刀，黑色的柄，锋利的刃，一点一点剪栀子身上的睡衣。
冰凉的锋刃贴着她的皮肤磨来磨去，衣服被剪得吱吱作响。遇到贴胶带的地方，拿捏不好，一不小心剪到肉，血渗出来，一股腥味。他看上去很痛快，如同在做艺术品，眼神嘴角都溢出满足，嘴里叽哩咕噜地说着：“你以为你最聪明最漂亮吗？你这贱货！向我示威，探究真相，这下老实了吧？……”
她固定在床上，喊不出声，吃惊地瞪着眼睛，发出“呜呜”的叫声。她怎能相信，一张脸可以在瞬间从温情脉脉变得如此狰狞。
不知过了多久，张以俊终于折腾累了，如同失忆病人幡然醒悟。他一把抱住栀子，擦着她脸上的泪，颤颤巍巍地去给栀子松绑，忙着帮她处理伤口。
“栀子，你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张以俊把栀子平放在床上，栀子不响，也不动，任眼泪从眼角流下来。身上的衣服千疮百孔，如同她破碎的心。
张以俊挨着她躺下，喃喃道：“阿美太张扬，就爱吸引别人的眼光，周旋于各种男人之间。”他描述过他们的恩爱，如今换成了另一个版本。
“你不该寻根究底，做女人何苦那么聪明？你是很美，但是……有时候你并不明白，我该怎么救你呢？”
张以俊语无伦次，说到动情处，竟满脸泪水，他探过手来摸栀子的脸。她哆嗦着，闭上眼睛，她不知道眼神里带太多的怨恨会不会激起他的杀机。回忆过往点滴，栀子似乎终于拼接出张以俊这样缺乏安全感的忧郁型人格。
谋杀
累了，都累了，恶魔想要拥着天使睡去。栀子手脚冰冷，此刻没有力气逃脱。昏昏沉沉进入梦里，她又见到阿美。
阿美眼波流转，万分动人，轻轻叹一口气说：“我的死是他设计的。”
“怎么设计？”
“他是律师。知道法律的空子。”
“不曾爱过吗？”
“有种人的爱，因为怕失去，就要先毁灭。”
“该怎么帮他？”
“你帮不了那么自私的人，醒醒，快醒醒，栀子。”阿美喊。
……
栀子费了很大力气睁开眼睛，张以俊正摇着她轻轻呼唤：“醒醒，快醒醒，栀子。”他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温柔，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去上班了。”他吻了栀子的额头，她配合地微微笑，显得疲惫而乖顺。
张以俊走了。栀子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是因为爱吧，他曾经为自己连命都不要，如此怪异的行为也是因为爱的过于深吧？
地上粉色绒面的兔子像在嘲笑她的犹豫。设计师非要把动物身上安一个人的脸谱，长长的睫毛，红嘴唇，情绪鲜明的眼睛，可爱是可爱，看起来却诡异。
栀子慢慢走下床，忽然想到了什么，扑通一声，一把推倒硕大的兔子。拉开它隐蔽的拉链，看到普通的棉絮，但继续掏下去，不禁让栀子大吃一惊。掏出来的，一条条，一块块，都是自己衣服上的碎布。掏到最后，红色的真丝袖子，黑色的短裤蕾丝边……未曾见过，栀子哭了起来，阿美的，一定是阿美的衣服。
在兔子的最顶端耳朵里，竟卷着一张小纸条，上面这样写道：“已收到现金10万，余额50万将在出狱后取得。”下面显示的日期是两年前，署着一个陌生人的名字。
来不及收拾，栀子要立刻逃离。
门吱呀一声开了。闪进一个人，手里握着一把刀，一脸的凶相。
“你最好别动，你要做什么我都知道。”栀子逼视着他，让他不由得一震。
“两年前，姓张的已经用车祸的手段做过类似的事情。”趁着那人发愣，栀子退后一步，镇静地说：“前面那人制造了一场‘意外’事故，出狱就得到一笔养老金，而你，若以入室抢劫算，就要搭上性命。”
那人脸上露出一点点迷茫，看得出他不懂法，也不是个老手。
“你若去公安局说出实情，把这个纸条交给警察，大概只需关个几天，日后我给你酬劳。”栀子倒会活学活用。
“多少？”一开口就是小人。
“不多，希望能够买两条命。”
僵持了大概十几秒，他似乎终于想通，拿走了纸条，掩上了门。栀子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刚才强作镇定，总算逃过一劫。
电话铃响了，是张以俊。他以为电话将无人接听，他匆匆回家发现栀子意外被杀，换上悲痛的面容报警，等待破了案，他将推个一干二净。
可惜。
“我还活着……”栀子接起电话来对那边说，恍然如梦。
该怎么解释那个梦？
也许，那梦是栀子矛盾内心反复挣扎的映照，梦里的阿美何尝不是栀子的另一面？
也许并不需要解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