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495200000002

第2章 孤儿寡母

卡特布拉山大战和滑铁卢大战的消息是同时传到伦敦的。《公报》最先发布这两大战役的战果,光荣的喜讯令全英伦为之欢呼雀跃,也因忧虑而害怕。细节详情接踵而至,好消息之后便是负伤和阵亡将士的名单。翻开《公报》读名单的那份恐怖,任何人都难以形容!试想,有关佛兰德斯战役的重大消息传到全英伦的每一个村落、每一户人家,人们详细的阅读了各团的伤亡名单,知道他们的亲人是死还是活,心情是何等兴奋、感恩或悲痛、伤心。只要不怕麻烦去翻一下当年的报纸,尽管时隔多年,而且只是从旁观者的角度,但他仍能感受到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那份紧张。伤亡名单一天又一天连续见报;读完一天的只是停在半道上,好比看小说还得更附下期。如果说仅仅两万英国人参战的这一仗在我国会如此牵动人心的话,那么,此前二十年间整个欧洲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前前后后打仗的人是几百万;无论任何人只要消灭一个敌人,也就会对远方另一颗无辜的心造成永难平复的创伤。

著名的《公报》给欧斯本一家带来重要的消息,对两姐妹和她们的父亲是十分恐怖的打击。姐妹俩并不强烈压抑自己的悲伤,可是命运和不幸施加于一贯皱眉蹙额的老父身上的压力几乎压垮他。他力图使自己相信,这是那小子不遵父命自找死的。他不敢承认自己也被如此森严的天谴震懵了,没想到自己发出的诅咒竟然立刻就奏效了。有时候他会蓦然间不寒而栗,仿佛是他一手促成儿子死于非命的。本来重归于好还有机会。那小子的老婆也许会比他更早死去,或者他也许有机会回家来说:“父亲,我错了。”但现在再也没有希望了。他已先走一步到达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另一边,悲伤愤恨的眼神直盯着老子。老欧斯本记得过去儿子有一回发高热也是这样的眼神,当时大家都说这孩子朝不保夕,他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只是发呆。仁慈的上帝啊!那时候做父亲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紧紧跟在医生后面诉苦;及至高热退去,病情转危为安,孩子开始康复,有神的眼睛望着他,重又认得自己的父亲时,压在他心上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然而现在已无可救药,父子和好也成了泡影;最受不了的是,再也没有知过认错的话语,来抚平做父亲的尊严受到伤害的无比愤怒,是他的儿子永远越出了他的宽恕所能达到的范围,还是他自己的尊严期待听到的求饶已成绝响?

然而,不管他心中如何千回百转,这个倔老头儿就是什么也不对别人讲。他在女儿面前从不提到儿子的名字,但他吩咐大女儿让全家女眷女仆服丧,请客、娱乐自然全部取消。他跟未来的女婿不作任何磋商,虽然女儿的婚期已定,但只要看见老欧斯本的脸色,布洛克先生便不敢说一句话,也不敢以任何方式推动婚礼的各种准备。有时他和未婚妻她们在客厅里悄悄议论此事,那边的老爷子从不涉猎。欧斯本先生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房屋的前半部分全部关闭,等哀悼结束以后再说。

大约在六月十八日之后三个星期,欧斯本先生的相识——老威廉·铎炳爵士来到拉塞尔广场他家拜访;爵士面色如土,情绪非常激动,一定要面见欧斯本先生。接着他从一个信封里取出另一封信,上有很大的红色封蜡。

“第——团有一名军官今天到达伦敦,”高级市政官犹豫不定的说道,“我儿子铎炳少校请他带来一封信。另外我儿子信中还附有另一封信是给你的,欧斯本。”高级市政官把信推到桌上,老欧斯本两眼直瞪着它,好一阵子一句话也不说。他的眼神着实让来客害怕,后者带着歉疚的神情对沉浸在悲伤中的主人注视片刻,再也没说一句话,急匆匆地离开了。

信上的字迹熟悉得很,那是乔治冒失的手笔。这正是六月十六日尚未拂晓时他向爱米莉亚告别前写的那封信。上面的红色封蜡上的印戳,乃是老欧斯本从《贵族源流概览》中僭用的纹章,还带有一条拉丁文铭言“战争中有和平”——此纹章原为一个公爵家族所有,利欲重心的老商人竭力假想自己与他们是宗家。写此信的那只手,再也没可能握笔或举刀了。即使是用来按在封蜡上的那个印戳子,也在乔治被杀害在战场时从他尸体上被偷走了。这事他父亲并不知道,老头儿只是坐在那里对着信发愣,一副吓呆的模样。他战战兢兢走过来想要把信拆开,但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你有没有和自己的好朋友吵架的经历?他在你们相亲相爱、无话不谈的时期写来的信,如今简直是在骂你,令你恶心。那些书信无异于一块块墓碑竖立(说“横卧”更确切些)在爱的残骸旁,碑文全是瞎话。对于人生这本大书,对于浮世众生孜孜追求的一切,它们做了阴郁、残酷的注解。那是我们保存着、可又不敢触动的隐私。老奥斯本哆嗦了好半天,才把死去的儿子写给他的信拆开。

可怜的孩子的信中没有写什么。他自尊心太强了,心中满怀深情也不肯形诸笔墨。他只说,在这大战前夕他要向父亲道别,同时恳切地请求父亲善待他抛下的妻子(也许还有孩子)。他愧悔地承认,由于生活不检点,挥霍无度,母亲留下的那笔遗产已被他花去大半。他感谢父亲对他的慷慨大度,并且发誓,无论自己倒在战场上还是得庆生还,他的行为都不会让乔治·欧斯本这个名字蒙上耻辱。

他的英国脾性、他的傲气,也许还有几分羞涩,妨碍他说得更多。乔治写完了信,还在父亲的姓名上吻了一下——那是他父亲所看不到。这封信从欧斯本先生手中跌落时,他想到自己对亲子的钟爱一无所获,对逆子实施报复也没有达到目的,只觉得一阵揪心的疼痛。他的儿子依然被父亲疼爱,却依然得不到父亲的宽恕。

不过,大约两个月后,两位欧斯本小姐和她们的父亲去了教堂,她们注意到父亲没有坐在他做礼拜时常坐的位子上,而是从对面的跪垫上仰望她们上方的墙壁。两位小姐于是也朝父亲注视的方向望去,只见墙上嵌有一块精巧美丽的浮雕石碑:画面上不列塔妮亚对着一只骨灰瓮正在伤心流泪,一柄断剑和一只蹲伏的狮子明显是表示为纪念一位阵亡军人而献给教堂的。当年的雕塑家可以提供好多这类丧葬图画方案,现今你仍可在圣保罗教堂的墙上看到这些花纹,像这样很夸大并且具有异教色彩的象征性标志数以百计。本世纪最初的十五年间,对这些东西的需求是连续不断的。

在上述碑雕中刻着那个熟悉、神气的欧斯本纹章,其中一块铭牌上镌刻着:“这个碑是为纪念已故皇家步兵第——团上尉乔治·欧斯本先生,他于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滑铁卢大捷一仗中光荣的为国王陛下和祖国战死沙场,卒时年仅二十八岁。Dulceetdecorumestpropatriamori.”

看到那块石碑,两姐妹神经受到的巨大冲击,玛丽亚小姐甚至还得离开教堂。参加礼拜的会众怀着敬意同情给两位全身丧服、泣不成声的小姐让路,他们着实认为坐在阵亡军人纪念石碑对面的丧子老父太过可怜。

“他能原谅乔治的妻子吗?”两姐妹在一阵悲伤过后谈到这些。欧斯本家的熟人大都知道他们父子决裂的原因在于乔治令人失望的婚姻,如今也在众议老欧斯本有没有可能与乔治的寡妻和解。在拉塞尔广场和伦敦市中心,都有好事者就这个问题进行猜测,以此打赌。

也就是说,两姐妹对于父亲承认爱米莉亚为欧斯本家媳妇的可能性感到不安,那么,当老爷子于秋末宣布他将出国时,这种担心一下子增长了起来。他没说去哪儿,但姐妹俩立刻明白他要去往比利时,她们还知道乔治的寡妻至今仍留在布鲁塞尔。两位小姐经常通过铎炳夫人和她的女儿那里得到信息,对于可怜的爱米莉亚的状况非常了解。我们的铎炳上尉由于第——团内另一名少校阵亡而得到晋升;英勇的奥多德过去已在多次战斗中显示其胆识,且在这场战役亦有出色表现,如今已擢升为上校并获得最低级巴思爵士封号。

第——团在共计两天的鏖战中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直到秋天还有部分伤员在布鲁塞尔养伤。大战后有好几个月,该城就像一座很大的伤兵医院。随着这些士兵和军官慢慢康复,花园以及各种公共休憩娱乐场所也挤满了伤残军人,他们刚从死神手中获救,便全身心投入赌博、游乐、玩女人,这也是浮世众生兴趣和爱好。老欧斯本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几个属于第——团的。他十分熟悉他们的制服,对于团内人员的头衔晋升、职务变动也关心,谈起该团的事来,提到该团的军官,总是非常清楚明白。在抵达布鲁塞尔以后的次日,他超出旅店,面对公园,见一名士兵在公园的磨石长椅上歇息,军服上的标志正是第——团的。

“您是不是乔治·欧斯本连的?”他上前问道,稍顿一下后又添了一句,“他是我的儿子,先生。”

虽然那兵士并不在欧斯本上尉连里,但他把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举到帽檐上行了礼。

“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出色的军官了,”兵士悲哀地说,并告诉老绅士,欧斯本上尉那个连现在由雷蒙德上尉任连长,不过现在该连有一名军士还在城里,他的肩膀中弹伤愈不久。“您老,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和他见面;无论您想了解有关第——团作战经过的任何情况,他都知无不言。可是您老,一定已经见到过铎炳少校,他是欧斯本上尉最好的朋友。欧斯本上尉的太太如今也在此地,听大家说她的身体很不好。据说她精神失常近一两个月了。不过这些事情您老大概早已知道,请原谅,”

老欧斯本把一个畿尼握进兵士手心,对他说:假如他愿意把那名军士带到公园旅馆来,另外还可以得到一个畿尼。得到这项许诺,老绅士很快就得偿所愿。前面那个士兵离开旅馆后,把欧斯本上尉的父亲要来这件事告诉了几个同伴,说老绅士出手如何大方。接下来他们一起去吃吃喝喝,直到把痛失爱子的老父给的两个畿尼花光为止。

那名军士也是病情稍有好转,在他的陪同下,老欧斯本到滑铁卢和卡特布拉山两地作了一次旅行,当时曾有数以千计的英国人去那儿旅行。欧斯本先生目睹了十六日第——团从行军路上投入战斗的起点,见到他们击退法国骑兵的一处坡地,当时法军正追赶着比利时人。当时曾有一名法国军官为夺团旗与年轻的少尉搏斗就在附近,好几名护旗的军士身亡了,当时正是欧斯本上尉砍倒了那个法国人。再往前便是他们整整一天成功地守住的阵地,当时不得不经常重新编队迎击敌人骑兵的强攻,卧倒躲避法军的猛烈炮火。傍晚,敌人的最后一次强攻被击退后,英军接到正式命令发起全线进攻,欧斯本上尉呐喊着挥舞军刀从山上冲锋下去,他就是在这个斜坡上中的弹,当即死去。

“是铎炳少校把上尉的遗体送回布鲁塞尔埋葬的,”军士用深沉的语调说,“这些您老,早已知道。”在军士给老绅士讲述这些惨烈的故事时,当地的农民和小贩围着他俩不断喊叫,向他们兜售据称都是从战场上收集的纪念品:各种十字章或小十字架、肩饰肩章、铠甲的碎片、鹰徽——五花八门。

老欧斯本跟随军士看过了儿子尽忠前留下英雄事迹的各处遗址,分手时给了他一笔丰厚的酬金。乔治的坟地此前他已经看过了。事实上,他一到布鲁塞尔立就即坐车去了那里。乔治的遗体安卧在近郊幽静的拉凯墓园;这地方他生前曾和朋友们一起去郊游,当时他信口戏称自己死后愿葬在此。这位杰出的青年军官由他的好友埋葬在花园的非教会用地上,有一道矮篱把它和圣堂、钟楼、花圃、灌木丛隔开,葬在教会专用地的死者都是罗马天主教徒。老欧斯本觉得受到了玷污:他的儿子、一位英国绅士、英国军队的一名上尉,竟没有资格葬在外国的教会专用地。我们口口声声说要爱他人,关心他人,其实这样的关怀隐藏着多少虚情假义、这样的爱又是多么自私——谁也说不清?老欧斯本对自己千回百转的感情没有静心思索的习惯,也从不考虑他的爱子之心和他这个势利眼如何水火不容。他坚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无比正确的,认定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应该按自我性格做事;一旦发现有什么挡他的道,逆他的意,他的仇恨就会像黄蜂的刺或毒蛇的牙恶狠狠戳向对手。他自以为一切都值得骄傲,连他的仇恨也值得骄傲。

在滑铁卢之行的归途中,欧斯本先生的马车于日落时分已经近城门了,只见迎面驶来另一辆四轮敞篷车,车上有两女一男,并且另有一名军官骑马随行。欧斯本突然吓得往后一仰,坐在他旁边的军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其实当时自己正举手触帽向那位军官敬礼,而对方也还礼。原来那辆车上的正是爱米莉亚,她旁边是年轻少尉,对面是她忠实的朋友奥多德太太。正是爱米莉亚,然而老欧斯本认识的那个清秀水灵的姑娘怎么成为如此模样?!她的面容苍老、削瘦。她戴一顶寡妇帽,栗色秀发左右分开——可怜的孩子!她的目光呆板,当两辆马车交会时,她的眼睛望着老欧斯本,却不知前面是谁。老欧斯本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及至看见铎炳在车旁骑马随行,方始明白她是谁。他恨爱米莉亚。在这次路遇以前,老头儿没料到自己会如此恨她。等爱米莉亚坐的车过去后,老欧斯本朝军士转过脸来,愤怒的瞪着忍不住向他瞧了一眼的向导,就像在说:“你竟敢这样瞅我?你这该死的东西!丢尽了我的颜面,正是她毁了我的希望。”

“告诉那个混蛋快赶路,”冲着驭者座上的听差嚷道。

仅过一会儿,铎炳骑马赶了上来。先前两车交错时,他正走神,直到往前骑了一段路,才猛然想起过去的是老欧斯本。他转过脸想看看爱米莉亚见到她的公公有什么反应;然而可怜的姑娘压根儿没有认出他来。接着,天天陪她出来散散心的威廉掏出怀表一看,推说自己突然记起有个约会,先走了。爱米莉亚仍非常麻木,只是坐着漠视眼前稀松平常的景色,漠视一切。

“欧斯本先生!欧斯本先生!”铎炳连声喊着骑马上前,主动伸出一只手。老欧斯本没有作出握手的任何表示,于是再次夹着一声咒骂催促车夫赶路。铎炳却执意拉住车帮不放。“我们应该谈谈,”他说。“我是受了别人的重托。”

“受那个女人之托?”老欧斯本凶恶的反问。

“不,你误会了,”铎炳回答,“我是受你儿子之托。”

听了此话,老欧斯本身体往后一倒,靠在车座角落里。铎炳继续走,自己骑马紧跟着,如此穿过市区直奔欧斯本先生下榻的旅馆,路上一句话也没有。他跟着老欧斯本径直走进客房。过去乔治经常到这里来;这正是罗登·克劳利夫妇逗留布鲁塞尔期间住的那套房间。

“请问您有何赐教,铎炳上尉——请原谅,现在您已经是铎炳少校,既然那些真正的好汉都死了,您自然可以得逞了,不是吗?”欧斯本先生用讽刺道,有时候他就喜欢这样挖苦别人。

“他们确实死了,”铎炳接过话茬。“不过我想跟您谈谈有关这样一条好汉的事。”

“长话短说,先生,”对方说完又骂了一声。

“我作为他最亲密的朋友而来,”少校继续道,“也是他的遗嘱执行人。他是在投入战斗之前立下的遗嘱。您不了解他剩下的钱是多少?不了解他的寡妻处境有多么艰难?”

“我不认识他的寡妻,先生,”欧斯本说。“让她回到自己父亲那儿去。”

但铎炳拿定主意沉着地继续说下去,不理会对方。

“先生,您知道欧斯本太太的近况么?这次打击使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差点儿要了她的命。她能不能康复还说不准呢?不过,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希望都没有;我来就是想跟您谈这件事。她很快就要做母亲了。如果说乔治干扰了您,难道您要把这罪名加到他的孩子头上去吗?还是您愿意看在乔治的份上宽恕那个孩子呢?”

老欧斯本说了一大篇,其实也只是自吹和咒骂:自吹是为他的所作所为撕口,以免受到良心的责备;咒骂则是为了夸大乔治的不孝。在他的意识中,全英国再没有哪一个做父亲的能对大逆不道的儿子如此宽宏大量。可是做儿子的到死也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既然如此,那就由他带自己的不孝和愚蠢死去。至于他——欧斯本本人来讲,要说话算数。他既发誓决不跟那个女人说话,也永远不可能承认她是自己的儿媳妇。

“您转告她,”老头儿临了还是一个劲儿地骂;“我只要活着一天,就决不可能改变主意。”

这一方法失败了。可怜的寡妇只能靠她那点微薄的收入或焦斯对她的接济活下去。

“我即使把这些话转告她,她也不会在乎,”铎炳凄然地想到,因为自从祸从天降以来,这可怜的姑娘被她的不幸压得死去活来,一直神不守合,好事坏事对她都无所谓。其实,就连友情和关怀对她也是可有可无的样子。无论什么她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下来,然后又沉浸在她的悲痛之中。

在上面那次谈话之后,一年过去了。这一年的上旬我们的小可怜爱米莉亚是在令人断肠的深切痛苦中度过的;让我们悄悄绕过这连遭颠沛、奄奄一息的小可怜的床铺,轻轻关好昏暗的卧室门,不要打扰她的愁绪——善良的人,在她痛不欲生的头几个月里,他们精心照顾她,从不抛弃她,直至上苍给她送来安慰。功夫不负有心人——那份惊喜到来时简直让你透不过气——可怜的小寡妇高兴地把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喂奶;那婴儿的双眼活像已撒手人寰的乔治,这招人疼爱的漂亮男孩简直是她的天使。听到他的第一声啼哭——那感觉甭提有多美妙!爱米莉亚俯身对着他又笑又哭,当小东西依偎在她怀里的时候,爱和希望开始复苏——上天给了她希望,她得救了。她的医生曾经担心她有性命之忧或变成痴呆的危险,一直殷切地期待出现这样的转机,现在他们放心了,这两种危险都已排除。她的眼睛再次恢复生机,温柔地望着朋友们,那些曾经守护在她身边的人,觉得自己总算没有白熬漫长的几个月痛苦的时光。

我们的朋友铎炳即是其中之一。是他把爱米送回到英国她的娘家,他收到了为奥多德太太接到上校丈夫的紧急召唤,必须一直由她照料的病人。看铎炳抱着那婴儿,和爱米莉亚欣赏此情此景发自内心的欢笑,凡是稍有感受力的人都能分享到他们的乐趣。威廉作为孩子的教父,给这个小小基督徒买杯子,买小勺,买糊糊船,买珊瑚咬环,可是费尽了心思。

小家伙的母亲给他喂食、穿衣、换尿布,全身心投入到对他的哺育当中。她辞退了所有的保姆,几乎不让任何人碰他。她偶尔让铎炳少校抱抱他的教子逗他玩儿,可算是她给少校最大的面子。儿子是她的命根子。她活着的目地就是为了尽做母亲的责任。孩子从她怀里吮吸的是她的生命。夜晚以及没有旁人的时候,她会在内心独自享受母爱的无比喜悦,那是在上帝神奇的眷顾下女人被赐予的本能,一种完全不可比喻、却远远高于理智的喜悦,一种只有女人心才能体会的美好感情。观察、研究爱米莉亚的这些心理活动——这是威廉·铎炳的任务。那里从来没有他的位置,他非常透澈的了解,尽管明知如此,他还是乖乖地认命,并且乐于认命。

爱米莉亚的父母大概也明白少校的心思,也颇有意在鼓励他;因为铎炳天天上他们家去,跟他们一起,常常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几乎每天都以想不到的各种借口给每个人带去礼物,房东家的小女孩也很得爱米莉亚的欢心,干脆管他叫小糖球少校。通常由这个小姑娘充当礼仪小姐向欧斯本太太通报少校的来访。有一天,他雇的街车来到富勒姆,小女孩见了不禁大笑,因为少校从车上搬下一匹木马、一面鼓、一支喇叭,以及其他好多小孩子做打仗游戏的玩具,不过对于仅六个月大的小乔吉来说,玩这些东西实在是还有点早。

“嘘!”爱米莉亚也许讨厌少校的皮靴响声,这会吵醒儿子的美梦。她向少校伸出一只手,不过威廉的手用来抱着一大堆玩具没法跟她握手,爱米抿着嘴笑。

“你去楼下吧,小玛丽,”铎炳立即和小姑娘说,“我要跟欧斯本太太谈些事情。”

“我来与你告辞,爱米莉亚,”铎炳放下玩具轻轻握住她纤细白净的小手说。

“辞行?离开后你要去哪儿?”她温柔问道。

“如果你想找我,可以把信寄到我的代理人那儿去,”少校说;“他们会转交给我。我相信你会给我写信的,?我要出去很长一段时间。”

“我会写信和你分享乔吉的事情,”爱米回答他。“亲爱的威廉,你一直对他和我都这么好。你瞧,他多像个小天使?”

孩子嫩红色的小手握住少校的手指,爱米莉亚满怀母亲高兴举目望着他。即使最凶狠的目光也不可能比这一切令他伤心,因为这温柔和顺的眼神剥夺了他的一切希望。他俯身看着孩子和母亲,半晌说不出一句话。他费尽力气迫使自己说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们。”

“也愿上帝保佑你,”爱米莉亚边说着抬起头来吻了他一下。

当威廉·铎炳向门那边走去时,她又补充到:

“安静些!小心别吵醒乔吉!”

她没有听到街车离去时的辚辚声;她正聚精会神地瞅着在睡梦中微笑的孩子。

同类推荐
  • 花戏楼

    花戏楼

    《花戏楼》本书收录了周剑虹的小小说作品,分为作品荟萃、作品评论、创作心得和创作年表四部分。作品立意深刻,构思巧妙,情节曲折,于质朴中见幽默,于调侃中见温情,于娓娓叙述中蕴含人生哲理,展现了作者对生活的深厚体验和独特思考,对广大读者和写作者有着极其特殊的启悟意义。
  • 七侠五义

    七侠五义

    历朝历代都会有奇闻趣事,这样的故事带给我们怎样的精彩呢?细细品味!
  • 迷失地下铁

    迷失地下铁

    一场诡异的车祸后,人们坠入了从未见识过更无从想象的地下世界。几队幸存者带着寻求出口的希望,在诡秘莫测、怪事迭出的地下世界中艰险地探索,与各种怪异的生物以及自己的同类斗智斗勇,比拼耐性。当迷失在一个陌生空间之中,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贪婪、暴戾、自私与正直、善良、坚守,试看人们如何抉择,最后能否回到充满阳光和爱的世界。
  • 说唐三传

    说唐三传

    《说唐三传》,八十八回,又题《薛丁山、樊梨花全传》,署 “中都遗叟编次 ”,说薛丁山征西故事。这部小说是接续《说唐后传》的《薛家府传》之后而叙写薛家将的始末的。从薛仁贵挂帅征西起,到薛刚扶佐中宗复位,又续写韦后专权,谋害中宗,薛强扶助睿宗剿除韦党,唐朝中兴。
  • 春水淌心间

    春水淌心间

    套用最近比较走红的《非诚勿扰》主持人孟非的书名来说,随遇而安。为青少年打造的
热门推荐
  • 离树祫殇

    离树祫殇

    当我坠入深海时,有一个人紧握住我的手,我看着他正努力的将我救上岸,可海水好汹涌,刹时,我放弃了自己,最后沉入深海,、、、、、、璟惜爱你,但不能告诉你,因为还有他
  • 鬼炼尸

    鬼炼尸

    22年前,父亲偶遇枯井古墓,同行人被扒皮炼尸,父亲侥幸生还却被换了头颅,22年后,父亲神秘失踪,原来,他当初就早已是死人,背负神烙下的印记,马乙走上了传奇的冒险旅程。
  • 千年的虹

    千年的虹

    不知何时起,世间出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鬼’。这种来自黑暗的存在不断蚕食着世间人类的灵魂,让本来和平的世界沦为浩劫的领域。无数生灵在这场漫长的浩劫中一点一点走向终结。终于有一天,人类发现了亡者灵魂的秘密——御魂之力。借助御魂之力,人类得以与昔日强者的灵魂进行连接,从而诞生了强大的讨鬼之人——御魂者。在这充满着浩劫的冥界中,无数的光辉者接连堕落。但一位少年将以恶魔的方式,为这片绝望的深渊开辟出一道归宿的曙光。
  • 后宫佳丽三千:帝王的小宠妃

    后宫佳丽三千:帝王的小宠妃

    “我怎么穿越了”瑜玟说“你是谁?我是谁”瑜玟说“你是朕的瑜答应,朕是你的丈夫,也就是当今圣上”高笙柳说(ps:第一次写古文,大家支持一下,写的不好,不要拿麻袋套我)
  • 灵异短篇故事

    灵异短篇故事

    你们是否也遇到过很多灵异事件跟朋友们说,而朋友却不信的时候?那这部小说不妨看看,
  • 独宠爱恋:霸道总裁爱上我

    独宠爱恋:霸道总裁爱上我

    情节一:“陈宇琛,你脑袋里都是些什么?!”“跟你不一样的东西。”情节二:“陈宇琛,你吃醋了?”“嗯。”“以后别乱吃东西。”“。。。”情节三:“陈总您好,我叫柳雨薇,余生请多指教。”“笑笑...”“陈总,抱歉,我叫柳雨薇。”--------------------------柳雨薇,我不管你是不是林笑笑,你,我要定了。
  • 神之传说

    神之传说

    一个现代的天才,因为偶然的机会来到了异界,他的经历是什么样的,大家一起来吧。
  • 复活志

    复活志

    上古以来,流传着复活者的传说。第九千九百九十九世!复活者化名‘梦千凡’。此时,神界发生剧变,梦千凡被挚爱杀死,神魂破灭。水玉清,梦千凡的红颜,古派水族公主,修为绝世。自从杀死自己的爱人,她被世人称为无情神女,在神界凶名赫赫。悠悠岁月,沧海桑田;一道执念穿越时空,飘零万年。肉体归尘,神魂作古,唯余仇恨遗留世间。第一万世!复活者将再次重生,化名‘岳星羽’。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梦千凡神魂俱灭,眉心插着一把剑,然后坠落凡尘。“为什么杀我?我待你如挚爱,水玉清你好狠的心!”梦千凡怒吼。呼哧!梦千凡突然从床上坐起,他一身冷汗,心脏剧烈跳动,发现是噩梦。后来,梦千凡就以岳星羽的身份活着。
  • 幼儿益智故事

    幼儿益智故事

    本书从巧妙的角度切入,层层递进,将富有哲理的生活用幽默的方式予以阐述,将幽默的韵味娓娓道来,深入浅出,高屋建瓴,富有说服力。
  • 懒女穿越:坐拥天下美男

    懒女穿越:坐拥天下美男

    她是一代懒女的极品,她是一代色女的典范。从现代到古代,只不过是一个乌龙,然而却造就了一代女帝的传奇故事。无关于天下大任,无关于宇宙存亡,无关于权力争斗,只是,一个极品色女如何征服天下美男的故事。她得瑟,恣意,且又深情款款;她花心,风流,且对每一个都如同心中挚爱。数风流人物,唯有她唐如风能够拥有三千美男混聚的后宫,且每一个都是对其痴情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