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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詹姆斯·克劳利的烟斗

可怜的卜礼格斯小姐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依靠的,只是贵人身边的一个女伴,上次路遇时皮特·克劳利先生对她如此恭敬有礼貌,简小姐又这般平易近人,使她因得到过多的宠爱而感到害怕。当索思砀家的名片送到克劳利小姐那儿时,卜礼格斯才找到个机会替伯爵小姐说句好话。而伯爵夫人还特地屈尊给她也留了一张名片,这使她欣喜得是无以复加。

“你认为索思砀夫人给你留名片是什么意思,卜礼格斯小姐?我倒是挺纳闷儿,”一贯自称为共和派的克劳利小姐问。她的女伴对此作出的反应谦虚地表示:但愿一位高贵的夫人不嫌弃一个清寒的正派女人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她把这张名片收进自己的工具盒跟最心爱的宝贝珍藏在一起。后来卜礼格斯小姐说到头天,曾遇见克劳利先生带着和他订婚很久的表妹在散步。她夸那位小姐温柔娴淑,没有架子,穿着相当朴素,简直是不引人注意,并且以女人特有的精细把简小姐的一身打扮从头到脚作了一番描述和评价。

克劳利小姐让卜礼格斯小姐啰嗦说下去,并不过多打断后者的话语。随着病体的渐渐康复,她很向往能有些社交活动。老小姐在布莱顿发现有能一起谈谈的人感到特别高兴了,非但第二天就寄去了致谢的短笺,还邀请侄子皮特·克劳利去见面。他应邀前往,索思砀夫人和她的女儿也一起去了。勋爵遗孀只字不提克劳利小姐的精神问题,而是颇为小心地谈谈天气、战争、拿破仑那个恶魔的倒台,谈得最多的是医生良莠不齐、江湖庸医害人不浅以及她所推崇的波杰斯大夫如何高明、伟大、医术高超。

在这次访谈中,皮特·克劳利使出了他的绝招,单从这一招可看出,他在外交界要不是初露头角时,被埋没了前程,本来有可能平步青云的。索思砀勋爵夫人在谈话中没少骂那个科西嘉暴发户(这在当年是一种时尚),说他是个做恶多端的魔怪,既是懦夫又是暴君,压根儿不配活在世上,他的覆灭早就被预料到了,等等。这时,皮特·克劳利忽然替这个自称“被命运选中的人物”打抱不平。他描述了缔结亚眠和约时期的拿破仑,皮特·克劳利曾有机会在巴黎见到过当时的第一执政,那时他还有幸结识了大好人福克斯先生,这位政治家对拿破仑皇帝一向有很高的评价;尽管皮特与福克斯先生观点颇有分歧,却不能不对他深表钦佩。他还无比气愤地谈到联盟各国对这位废帝不讲信用,后者不计个人得失向联军投降后,却遭到令人耻辱的放逐,这种做法也太残忍了,而取代他的一帮狂热的天主教暴徒正在霸道地称霸法国。

这番痛斥天主教并非正宗的话,挽救了皮特·克劳利在索思砀夫人心目中岌岌可危的形象;而他对福克斯和拿破仑的好评,又使自己在克劳利小姐心中的天平上砝码陡增。本书在老小姐登场之初就提到了她与那位已故政治家不平常的友谊。作为一个地道的辉格派,克劳利小姐在战争期间始终持批评政府的态度。虽然可以肯定地说,皇帝的倒台并没有使老小姐耿耿于怀,皇帝遭到虐待也不然会令她减寿或失眠,然而皮特称赞她的两个偶像正好合她意,这番简单明了的见解大大博得了他姑姑的喜欢。

“那么你认为怎样,亲爱的?”克劳利小姐问那位她一见就挺喜欢的年轻小姐;她看到漂亮而又娴静的年轻女子总是这样,不得不承认,她的好感会像产生的时候一样迅速变冷。

简小姐脸涨得通红,说自己不懂政治,这等事还是让比她聪明的人操心去吧;不过她妈妈无疑是正确的,而克劳利先生的话也应该听听。伯爵夫人母女结束这次拜会告辞时,克劳利小姐希望“索思砀夫人能给一点面子,让简小姐在有空的时候常来,给一个有病的孤苦老婆子送些慰藉”。勋爵夫人慨然承诺,于是宾主非常友好地分手了。

“别再请索思砀夫人来,皮特,”老小姐悄悄嘱咐侄儿。“她爱端架子,蠢得够呛,你母亲娘家的人怎么全都一样,我真是受不了。不过你得带那个性情娴静、人又水灵的小简尽可能常来。”皮特答应照办。他没有把姑姑对索思砀夫人的看法告诉后者,毕竟伯爵夫人还以为自己端庄的风度给克劳利小姐留下了很好印象。

于是可爱的简小姐出现在克劳利小姐家的次数陡增,经常陪她坐车出去兜风,有好多个晚上和她一起在家打发时间。对于简小姐来说,安慰一个女病人不是苦差使,没准儿还正中下怀,因为有了较多的机会免于恭听巴塞洛缪·艾恩斯牧师拿着腔调啰嗦的说教,也可以摆脱围绕在她妈妈周围的一帮马屁精,他们也标榜济世救人,也是投颐指气使的伯爵夫人之所好。简小姐生性温和善良,甚至弗金也不嫉妒她,而逆来顺受的卜礼格斯则觉得,有温良的简小姐在一旁时,自己可以少受气。克劳利小姐与伯爵小姐处得相当友好。老小姐给她讲许许多多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这跟过去她惯于跟目无神明的小蓓姬讲的完全不一样;因为简小姐天真无邪,在她面前毕竟不好意思乱七八遭地乱讲,而克劳利小姐的身份、教养不容许她不尊重如此纯洁的心灵的简小姐。而对于简小姐本人只有这位老小姐以及自己的父兄对她这么慈善,此外从未得到真正的关怀,所以她也以真实的体贴和友谊来回报克劳利小姐的疼爱。

秋天的傍晚(那时瑞蓓卡在巴黎呼风唤雨,多少寻欢作乐的成功人士中间就数她最得意;而我们可怜的爱米莉亚,悲恸欲绝的爱米莉亚又在何方?真可怜!)克劳利小姐的客厅里还没点灯,黄昏时分,简小姐常坐在那儿给她唱一些简单的小曲和圣歌,却也很好听。夕阳缓缓西沉,海边惊涛拍岸。每当歌声停顿的时候,老小姐便从假寐中醒过来要求再唱。卜礼格斯则坐在那儿作编织状,其实心不在焉地频频望着窗外渐趋朦胧的壮丽海景和愈来愈亮的天体星辰,不知流下多少欢喜的热泪,她的幸福和感动是无法估量的。

而这时,皮特还悠闲地坐在饭厅里,旁边放着一本有关谷物法的小册子也许是传教期刊,独自享用饭后提神的饮料,它对有无浪漫情怀的男士都合适。他呷着马德拉白葡萄酒,头脑里想入非非,觉得自己挺不错,对简小姐的爱也远超出以往七年中的任何时候——喝过了马德拉酒,他会快乐得小睡一会儿。到了喝咖啡的时间,鲍尔斯先生会故意发出些声响走进来请他上楼,那时往往发现皮特先生在黑暗中埋头于他的小册子。

就在某一天晚上,当鲍尔斯先生把蜡烛和咖啡送到楼上请皮特喝咖啡时,克劳利小姐对简说:

“亲爱的,最好有人能陪我玩玩皮克游戏。卜礼格斯打牌还不如一头驴子,她实在太笨了,”老小姐从不放过当着仆人的面责怪卜礼格斯的机会;“要是能打一会儿牌,我大概会睡得好些。”

听了这话,简小姐的脸涨得徘红,一直红到耳根乃至细手的指尖。直到鲍尔斯离开客厅,门完全关好以后,她才说:

“克劳利小姐,我略懂打牌。以前我常陪我的好爸爸玩,所以会一点儿。”

“我高兴极了。吻我,我亲爱的小乖乖,”克劳利小姐在一阵欢乐中大声嚷嚷。

当皮特先生取小册子回到楼上时,正赶上她们一老一少相亲相爱,这光景完全可以入画。可怜的简小姐脸上却要发整晚上的烧呢!

在钦设克劳利镇的教区长住所里,有皮特·克劳利先生的最亲近的人,皮特先生玩弄的种种计谋休想瞒过他的那些亲戚。汉普郡和苏塞克斯郡互相偎依着,比尤特太太在苏塞克斯郡里有朋友,克劳利小姐在布莱顿的别墅里有什么情况,他们都会向她通报,内容远远超过实际发生的。皮特待在那里的日子逐渐增多。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回到庄上,他那不像话的老子整天泡在对水朗姆酒里,跟霍罗克斯一家鬼混。皮特取得的成功使牧师一家子非常愤慨,比尤特太太越来越后悔(尽管嘴上不承认)自己的失误造成如此可怕的后果,真不应该侮慢了卜礼格斯,真不应该对鲍尔斯和弗金那样倨傲、吝啬,以致在克劳利小姐家的扑妇和下人中竟没有一个人就那里发生的事情向她透露信息。

“要不是你摔断了锁骨,我怎么会离开她。是做妻子的责任心把我给坑了,是你作为一名牧师不该有的打猎习惯把我给坑了,比尤特。”

“胡扯!这跟打猎有什么关系?分明是你把她吓坏了,玛撒,”牧师插话说。“你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只可惜你的脾气太坏,太吝啬儿,玛撒。”

“要是没有我给你管着,要不是我‘抠门儿’,你早就进了班房了。”

“虽然确实是这样没错,亲爱的,”教区长讪讪地说。“你太精明了。精明能干过了头,真是机关算尽。”

虔诚的教士早已习惯,倒挺想得开,会用一大杯红葡萄酒来安慰自己。

“皮特·克劳利这个人在她眼里究竟有什么好?”他继续说。“那家伙胆小如鼠。罗登虽然该死,到底是个男子汉;我记得他常鞭打皮特,哥儿俩绕着马棚一个逃一个追;皮特总是被打得哭鼻子回家去告诉他妈——哈哈!我的两个儿子中任何一个用一只手都能扳倒他。吉姆说,直到现在提起皮特还记得他的外号是克劳利小姐给起的——真是个窝囊废。”

“我说,玛撒,”仅过片刻,牧师先生又说话了。

“说啥?”玛撒问,她一会儿咬咬指甲,一会儿用手在桌子上弹着节奏。

“我说,干吗不让詹姆斯也到布莱顿去?兴许他有办法对付老小姐。他很快就可以拿到学位了。他只留过两级——跟我一样,——可是他有牛津大学的学历,是大学生。他认识那里的一些名门子弟。他是划船队的尾桨手。他长得帅气有气质。管它呢,我的太太,咱们放他到老东西那儿去。要是皮特敢说一句话,就让吉姆揍他一顿。哈哈哈!”

“吉姆当然可以去看望她,”牧师太太道,接着是长叹一声。“最好能把咱家的姑娘嫁进她的家门,随便哪一个进去都成。可是她哪个也受不了,因为她们太丑了!”

做母亲的说这话的时候,那几位受到良好教育的小姐正在隔壁客厅里弹钢琴,可以听到她们正使劲用僵硬的手指苦练一首技法相当高的乐曲。这些姑娘成天修习音乐、地理、历史,或者缚上脊骨矫正板使腰背挺直,也挺难为她们的。然而,贫苦人家的女孩子,长得又矮又丑,加上肤色不好,纵然多才多艺,在名利场上又有什么用?教区长的助理牧师或许愿娶她们当中的一个,除此以外,比尤特太太想要脱手就再也没辙了。这时,吉姆从马房回来,当他路过走廊的落地长窗走进饭厅,一支短烟斗插在他头上的油布帽里。他和父亲开始讨论圣莱杰大赛的赌注赔率,教区长夫妇之间的谈话就此结束。

比尤特太太对于派遣儿子詹姆斯出使之举没有过多的奢求,所以给他送行时心情颇有些无奈。这年轻人被告知所负的使命后,自知此行乐趣或好处都不大;不过考虑到也许老小姐会给他点儿什么像样的东西作为纪念,那么他可以在下学期到来前把催讨最紧的欠账先还去几笔。于是他从南安普敦上了邮车,当天傍晚抵达布莱顿,随身携带的除他的手提包和心爱的叭喇狗陶泽外,另外还有一只大篮子,里边装满了从农场和果菜园里采摘的农副产,都是教区长的家人送给亲爱的克劳利小姐的。考虑到自己到达的第一夜去打扰有病的姑姑也许太晚而不合适,他就在一家旅店住宿,到次日过了中午,才去拜访克劳利小姐。

老小姐上次见到詹姆斯·克劳利时,他还是个身板高长、体形难看的大男孩,正处在多事的年龄:嗓音可以从超凡脱俗的高音部转向不可思议的最低声部;脸上常常会长出一些有碍观瞻的青春痘来(据说罗兰德发明的“克你痘”能治此症);男孩子还曾偷偷用姐姐的剪刀刮脸,看见别的年轻女子会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的大手和脚脖子会从已经太窄的衣摆中露出一大截;正餐过后,女士们在昏暗的客厅里说着私房语,这样的大男孩到那里去,会把她们吓着的;而留在餐桌旁的男士们本想无所顾忌地闹聊,说说俏皮话,互相说点有趣的话题,要是有这号个子不小、懂事不多的大男孩在场,也就只能作罢;外出作客时,做爸爸的喝下第二杯后说:“杰克,你出去看一眼今晚会不会下雨?”那少年离开尚未结束的宴会,既觉得很放松,又为人家还不承认他是男子汉而自尊心受到伤害。话说那时还是青嫩少年的詹姆斯,如今成了个像模像样的年轻人,受的是高等教育,由于进的是一所板不入流学院,跟一帮“精英”混在一起,欠钱不还,留过级停过学,可算是已经了不得了。

无论如何,他到布莱顿向姑姑自我介绍的时候,俨然是个得体、帅气的人物,而要博得好恶多变的老小姐的欢心,相貌俊美自始至终是极重要的一条。尽管詹姆斯显得有些拘谨,不止一次涨红了脸,但到最后终于赢得了老小姐的欣赏。克劳利小姐看到如此健康的反应,认为这青年纯洁无邪,偷偷高兴。

“我这次来大概要呆两三天,”他说,“想去探望大学里一个同学,同时——也是为了问候您老人家,并且转达我父母的问候,他们都希望您身体健康。”

当仆人进来通报有客时,皮特正和克劳利小姐在同一间屋子里,他听到来访者竟是自己堂弟的名字,顿时手忙脚乱。老小姐具有丰富的幽默感,见她大侄儿那样的正人君子居然也会手忙脚乱,权当在看一出好戏。她把教区长全家大小一一问遍,还说她正打算上他们那儿去一趟。她夸詹姆斯相貌出众,比过去好看多了,可惜他的姐妹们没有他出众。经过询问,做姑姑的知道了他竟然暂住在一家旅店,说什么也不让他在那儿住了,吩咐鲍尔斯先生立即把詹姆斯·克劳利先生的行李取来。

“听着,鲍尔斯,”老小姐又补上一句,“别忘记把詹姆斯先生的账给付了。”

她向皮特投去幸灾乐祸的一瞥,差点儿没让那位外交家妒忌得死过去。不管他怎样努力讨好姑姑,老小姐从未邀请他住到自己家里来,可是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子刚一出现便受到如此礼遇,居然一下子登堂入室了。

“打扰您了,先生,”鲍尔斯上前深深鞠了一躬,问道,“托马斯该上哪家旅馆取您的行李?”

“哦,不必!”年轻的詹姆斯吓了一跳,忙拒绝。“我自己去吧!”

“你到底住在哪一家?”克劳利小姐追问。

“汤姆·克立布的徽章客店,”詹姆斯的脸都涨红了。

克劳利小姐听到这样的名称,笑起来。鲍尔斯一时得意忘形,也纵声狂笑,好在他一向深得东家信任,但笑到一半戛然而止。外交家只是淡淡收敛地一笑。

“我——我不知道有没有更好的,”詹姆斯低着头说道。“以前我没有来过;那家客店是车夫介绍我去的。”年纪轻轻,说瞎话的本领不小!实际情况是:头天在南安普敦邮车上,他遇见了“塔特伯里的宝贝疙瘩”,后者专程是来布莱顿与“罗廷丁的吹牛大王”打一场拳赛的;宝贝疙瘩的谈话把他吸引住了,他便在这家冠有独特名称的客店里与那位拳击高手及其朋友们一起呆了一个晚上。

“不用麻烦——我还是自己去退房结账为好,”詹姆斯连声表示。“怎么能让您老人家破费呢?”。

做姑姑的见他细心而懂事,越发笑得开心。

“鲍尔斯,你只管去退房结账,”她说,“把账单给我带回来。”

可怜的老小姐还知道,她这么一说才会把人真的给逼急了!

“那里——那里有一条小狗,”詹姆斯很窘地说。“还是我自己去把它带来为好。它爱咬陌生人的腿肚子。”

这番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连卜礼格斯,甚至在克劳利小姐姑侄会面过程中一直坐着沉默着的简小姐也不禁菀尔一笑。鲍尔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出去。

克劳利小姐成心跟大侄儿过不去,一个劲儿地对牛津生赞赏。她对某人表示热乎和夸奖,一旦开了头就没有限度。一定要詹姆斯陪她去兜风,姑侄俩坐在四轮马车上,沿着海岸逛了好几圈,简直是招摇过市。这次出游她给牛津生的面子着实不小,他们一直保持着礼节性的交谈。她背诵了一些意大利文和法文的美妙诗句,对于可怜的小伙子来说则根本不知所云。她确信他一定能得金质奖章,在数学的荣誉学位考试中荣登金榜第一名。

“哈哈!”詹姆斯开怀笑道,他在那些恭维话的鼓励下放开了胆子。“您说数学金榜吗?那应该是另一家铺子里的买卖。”

“什么是‘另一家铺子’,亲爱的?”老太太有点给弄糊涂了。

“我是说剑桥大学。数学荣誉学位考试是剑桥的铺子办的,不是牛津,”高材生说时显出十分在行的表情;本来他还打算教姑母更多的大学生话语,但这时海岸上忽然来了一辆二轮货郎车,车上穿洁白法兰绒上衣(钉着螺钿扣子)的是他的朋友塔特伯里的小狗宝贝疙瘩和罗廷丁的吹牛大王,还有另外三位是他们的老相识。二轮车上的人转过头一齐向坐在四轮车上的詹姆斯打招呼。这一插曲给正谈得来劲儿的天真小伙子当头泼了一瓢冷水,在这次兜风剩下的时间里,怎么也没法再使他开口了。

当他们驱车回到别墅,他发现已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房间,他的手提包也已被从客店取来了。鲍尔斯先生带领他到他专用的卧室去的时候,他本该注意到这位管家严肃中的神色透出犹虑和同情。但他根本没有心思观察鲍尔斯先生的表情。他正为自己陷入如此可悲的窘境叫苦连篇,这座别墅里有那么多的老婆子,嘟嘟唧唧讲什么法国话和意大利话,竟然还要跟他谈论诗歌。

“这局面要多糟有多糟,我的老天爷!”羞涩的小伙子真是叫天天不应;他最怕应付女人,即使最温顺的女人(包括卜礼格斯在内)他也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一旦把他弄到艾弗利闸口去,他的满嘴俚语粗话准保能压倒最肆无忌惮说粗话的船夫。

到了正餐的时间,詹姆斯按规矩系上细致小巧得简直要把他勒死的白领巾,还得屈出胳膊让简小姐扶着她下楼,而卜礼格斯和皮特先生搀扶着老小姐就跟在后面,并且带上她的各种大包小包、披肩、靠垫等等。卜礼格斯吃饭的时间有一半都用于确保病人的舒适以及为她的胖小狗切鸡肉。詹姆斯沉默寡言,但他却频频向所有的女士劝酒,把鲍尔斯先生奉命特地为他拿出来的一瓶香槟一大半喝掉。饭后女士们退席而去,留下堂兄弟俩,前外交官皮特变得很能交际,也相当友好。他询问詹姆斯在大学里的学习情况,对未来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并衷心希望他有美好的前程——总而言之,他的态度亲切而又诚恳。在红葡萄酒的作用下,詹姆斯的话越来越多,他向堂兄谈了自己的生活、前途、债务、学位预考不及格、与监考人发生争吵等情况,一边不断往自己面前的瓶子里倒酒,手忙脚乱的把红白两种葡萄酒混搭着喝,不亦乐乎。

“姑姑最大的乐趣,”皮特先生边说着边给自己斟了一杯,“是让人们在她家里觉得随兴,不受拘束。这里是自由的殿堂,你要取悦克劳利小姐,最好的办法就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知道,在乡下你们都笑我呆板。克劳利小姐倒是够开心的,跟任何潮流都合得来。她主张共和平等,鄙视一切等级名位。”

“你为什么想跟一位伯爵小姐结婚?”詹姆斯问。

“我亲爱的老弟,爱上一位出身名门的简小姐可不是她的过错,”皮特展露外交家的风度作出回答。“她是否是贵族小姐自己作不了主。再说,你知道吗?我是个保守派。”

“哦,如果这么说,”詹姆斯发表他的观点,“什么也比不上血统重要;事实就是如此,真见鬼!我可不是什么激进派。我懂得什么是好种,什么是孬种。哪怕以狗拿耗子为例——赢得比赛的还不都是名门子弟和良种狗!鲍尔斯老哥,咱们再喝一杯吧,这一瓶我马上让它露底儿。刚才我说到哪了?”

“你好像谈到了狗拿耗子,”皮特把酒瓶递给堂弟,以便后者让它“露底儿”。

“刚才我说到狗拿耗子,好像是。喂,皮特,你对赌输赢有没有兴趣?你有没有兴趣见识一下会拿耗子的狗?要是想的话,咱们到城堡街马房汤姆·科久罗伊店里去,我让你瞧瞧一条叭喇狗——咳!我跟你说这些干吗?”詹姆斯突然发现自己是在谈一些没有意义的话题,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怎么会在乎什么拿耗子的狗;我这全是白费口舌。我敢发誓你连狗和鸭子也分不清。”

“确实是这样,”皮特更加和颜悦色地继续道;“另外刚才你谈到了血统问题,认为贵族出身的人得天独厚。”

“血统是最重要的,”詹姆斯边说着就把红宝石颜色的液体连连往体内灌。“马也罢,狗也罢,人也罢,好赖全在血统,老兄,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上学期,就在我被停学之前的时候——不,我是说在我出疹子前,哈哈!——当时我常去找基督堂学院的林伍德,就是辛克巴斯勋爵的儿子鲍勃·林伍德,一起在布莱内姆铃铛酒家喝啤酒,有个班伯里的船夫闹事非要跟我们俩中间随便哪个打一架,赌注是一碗潘趣酒。当然不是我打。我的胳膊吊着绷带,连马也勒不住,所以,老兄,我没法跟他过招,可是当时鲍勃二话不说就把外衣脱了——跟班伯里的船夫交手不到三分钟,仅仅四个回合便把他轻松打败。那个船夫直挺挺向后倒了下去;老兄,你明白怎么会这样的呢?血统,老兄,一切取决于血统。”

“你怎么不喝啊,詹姆斯?”前参赞在一旁鼓励着。“我在牛津的时候,空酒瓶子增加的速度比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更迅速干脆。”

“嗨,嗨!”詹姆斯已经喝多了,把手指一直伸到鼻子前,指着他堂兄的一双醉眼,说,“别开我玩笑,老伙计;少跟我来这一套。你想瞧我出丑吗?门儿也没有!”接着他说起拉丁文来,“Invinoveritas(酒后吐真言),老伙计,战神、酒神、太阳神virorum(都很了不起),对不?希望姑姑会送几瓶给我老爸品尝;这酒棒极了。”

“那你就向她要,”狡猾的外交官继续怂恿道,“至少现在你尽可以喝个痛快。诗人是怎么说的?

这位喝醉的前参赞,背诵上述诗句的表情认真的像在下议院发表演说,可是随后脸色一变以非常夸张的动作举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下……几滴酒。

在教区长家里,每到饭后男人们开一瓶红葡萄酒的时候,姑娘们每人只倒一杯醋栗酒喝,牧师太太喝一杯葡萄酒,詹姆斯通常喝两杯;他要是再伸手拿瓶子的话,父亲就拿给他,所以小伙子一般都克制住自己,不再要了。稍好的办法有二:要么喝醋栗酒;要么溜到马棚里去跟车夫一起喝对水杜松子酒,和抽烟斗。在牛津,酒的量并不是很难限制,就是质太次;倘若量多而且质好,就像在姑母家这样,詹姆斯会显示自己是有鉴赏力的,用不着堂兄劝酒也准保让鲍尔斯先生拿来的第二瓶喝个一干二净。

到了喝咖啡的时间,该回到他乴畏慎的女士们那儿去了,这位青年绅士那份可爱的直率顿时就荡然无存,他又开始显得拘谨、沉闷,一晚上只说“是”或“不”,有时还会皱眉瞅着简小姐,还碰翻了一杯咖啡。

他几乎不和别人闲谈,却不时打哈欠,样子怪可怜的,使晚上本来恬淡安详的气氛显得很别扭,因为玩皮克游戏的克劳利小姐和简小姐以及做手工活的卜礼格斯小姐老感觉到他直愣愣地盯着她们的目光,在他带着几分醉意的目光下感到不是很舒服。

“这孩子好像很少说话,内向得很,爱红脸,”克劳利小姐对皮特先生说。

“他跟男人在一起比在女士们面前要放得开些,”玩弄权术的高手冷冷地回答;或许他对红葡萄酒没能使詹姆斯话多起来感到得失望。

第二天上午,詹姆斯很早就给母亲写信,把克劳利小姐如何接待他的情形作了极其令人兴奋的汇报。但是——唉!——他哪里知道这一天将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命中注定他的优待期只是那么一瞬。吉姆忘了他面见姑母的前夕在克立布的徽章客店里曾发生过一件事——一件微不足道然而是致命的事。情况是这样的:吉姆的性格向来慷慨,而在觥筹交错之际尤其好客,那天夜晚他曾两三次请塔特布里和罗廷丁的两位拳击手以及他们的朋友喝对水杜松子酒——于是每杯八便士的这种饮料一共有十八杯记在詹姆斯·克劳利先生账上。倒不是这几个八便士是多大的数字,而是喝掉的杜松子酒的数量使可怜的詹姆斯名声扫地。他姑母的管家鲍尔斯先生,奉东家之命去付侄少爷的账。店主担心这份账单会遭到赖帐,欺骗说这笔酒账中的每一个子儿全都是贵府侄少爷自己一个人喝掉的。鲍尔斯最终还是付了账,回去后把账单拿给弗金太太过目;弗金太太发现她的少爷竟能喝下如此多的杜松子酒。能喝那么多,简直吓坏了,便把账单交给总账房卜礼格斯小姐;卜礼格斯小姐认为自己必须对克劳利小姐说说这件事。

詹姆斯即使喝上一打红葡萄酒,老小姐也不会怪他的。福克斯先生和谢立丹先生只衷情于红葡萄酒。正派绅士爱喝红葡萄酒的不在少数。可是在一家不三不四的客店里跟一帮挥拳头的打手一起鬼混,喝掉十八杯杜松子酒——绝不可轻饶。偏偏这位少爷不走运到极点:他到马房里去看自己的狗陶泽,正要带它出去遛遛,恰巧遇上克劳利小姐和她那只像得了哮喘病的布莱内姆小狗;要不是小狗狂吠着逃跑,请求卜礼格斯小姐庇护,陶泽不把它吃掉才怪呢。

同一天,倒霉小伙子原来那份拘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吃饭的时候他非常活跃,还开了几句玩笑调侃皮特·克劳利。他喝了与前一天一样多的酒,就这样稀里糊涂来到客厅里,开始讲一些精选的牛津轶事想要女士们开心。他描述了莫里内和荷兰人萨姆两人不同的打拳风格,并愿以多博少跟简小姐打赌闹着玩儿看塔一和一涯谁胜如果简小姐也认为后者必败,他就赌莫里内败。临了,他还提议跟堂兄皮特·克劳利较量一番,戴不戴拳击手套都可以。

“我说老兄,这是个够公平的提议,”他笑着拍拍皮特的肩膀说,“既然我父亲也支持我跟你这么干,是赢是赔我都亏不了,哈哈!”边说边向可怜的卜礼格斯小姐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用大拇指朝肩后的皮特·克劳利指指点点,样子相当滑稽,颇为得意。

皮特或许不太高兴,但总的说来并不很生气。可怜的吉姆把他觉得可笑的全都抖了出来,当老小姐起身要走时,他手持蜡烛摇摇晃晃从屋子的另一头走过去,面带醉醺醺的谄笑想要和姑母吻别。嗣后他自己向大家告退回到楼上卧室里去,志在必得地确信他比父亲以及这个家族中所有其他成员,处在更有利的地位会得到姑母的钱财。

既然已回到卧室里,按说他不会犯什么更大的错误了吧。事与愿违。外面的月亮把银色的薄幕洒在海面上,吉姆被如此浪漫的美景吸引到窗前,觉得一边抽烟一边观赏更有情趣。他认为只要整点小计谋,打开窗户探头出去在新鲜空气里吸烟斗,谁也不会闻到烟草味的。于是他就这么干了;但是喝得醉熏熏的吉姆过于兴奋,忘了门始终是开着的,结果微风徐徐往里吹,形成空气对流,烟雾随风向楼下飘去,把烟味原封不动地送到克劳利小姐和卜礼格斯小姐那儿。

一斗烟抽完了;比尤特·克劳利一家也许一辈子不会知道,这斗烟抽掉了他们几万几千镑。弗金跑下楼去找鲍尔斯,而这时他正在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调给他的下手朗读《火与煎盘》。弗金神色慌张地把这一可怕的秘密告诉他,鲍尔斯先生和他年轻的手下起初还以为有窃贼闯进别墅,八成这女人发现小偷儿躲在克劳利小姐床下。不过,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以后,鲍尔斯先生以最快的速度一步跨三级台阶奔上楼去,冲进不知缘由的詹姆斯的房间,一边气喘吁吁地惊呼:

“詹姆斯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先生,快把烟斗灭了。哦,詹姆斯先生,这下你可完了!”他满怀失望悲愤地嚷道并把那惹祸的东西往窗外一扔。“您闯了大祸了,先生!主人受不了烟味儿。”

“她可以不抽嘛,”詹姆斯回答时仍不屑一顾,自以为这事儿从头到底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然而到早晨他的感觉就大不一样了。给鲍尔斯先生的年轻听差负责擦詹姆斯先生的靴子,然后端来热水让侄少爷刮胡子(詹姆斯急切盼着胡子长得快些),同时转交给还没起床的詹姆斯先生一封便笺,是卜礼格斯小姐亲笔写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

整幢房屋弥漫着难闻的烟味,致使克劳利小姐一宿非常烦躁不安。她要我替她向您表达歉意,因为身体不适,她不能亲自与您话别了,她尤其后悔不该要您从酒店搬回来住。她认为,您回到那里去度过余下那一段逗留布莱顿的时间,一定会自在得多。

愚蠢的詹姆斯为博姑母欢心的一场争宠梦就此破灭了。他曾经扬言要跟堂兄比一比;其实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也已经这样做了。他与皮特交过手分出了高下。

在这场争夺财产的比赛中曾经一马当先的那位,此时又在何处呢?我们知道,蓓姬和罗登在滑铁卢战役后重又团聚,并于一八一五年冬在巴黎出尽风头,幸福而自在。瑞蓓卡善于过日子,可怜的焦斯买下两匹马,付给她的那笔钱,足够维持他们中等家庭的花销,至少一年可以应付自如。“我打死马克尔上尉时用的手枪”也好,里面有不少黄金瓶盖的旅行梳妆箱也好,紫貂皮大衣也好,都已没有必要卖掉了。蓓姬已把那件紫貂皮大衣为自己改制成一件披风,中校太太裹着它坐车游览布洛涅树林的风采,一路上赢得很多人的赞叹。英军开进法国北部城市康布雷后,蓓姬便来到她那高兴的丈夫身边,他们夫妻重逢那一幕你们没有看到简直太遗憾了。当时瑞蓓卡拆开缝线,把她打算逃离布鲁塞尔时打算带走的家当,被藏在衣服衬垫内的那些怀表、首饰、钞票、支票等贵重物品统统拿了出来!塔夫托看得沉醉了,罗登不断地开怀大笑,他发誓说蓓姬这种做法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出戏都出色。蓓姬声色并茂地描述如何耍弄焦斯,听得罗登都快乐疯了。他相信自己的太太,犹之乎法国军人信赖拿破仑。

瑞蓓卡在巴黎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法国女士无不承认她很有魅力。她的法语说得完美无缺。她一下子便把她们的行为规范学到手,在优雅、生动方面毫不逊色。当然,不能否认她的丈夫相当愚蠢——英国人都是一样的东西,——但在巴黎,一个蠢丈夫总能衬托他太太的长处。他是富有钱财和机智的克劳利小姐的继承人,好多如今流亡英伦的法国贵族曾是这位老小姐家中的贵客。如今他们便在自己宅内接待这位中校太太。在大革命后的艰难时期中,克劳利曾按一位公爵夫人随口要的价买下她的一些花边和首饰,还请她吃过好几次饭;这位贵妇人在与克劳利小姐的通信中写道:

我建议您来巴黎看看令侄和令侄媳,还有您的最亲爱的朋友,亲爱的小姐?迷人的中校太太、她的调皮和美貌迷住了整个巴黎。是的,从她身上大家不难看出我们亲爱的朋友克劳利小姐的气质、风采和幽默!昨天在杜伊勒里宫,国王甚至也注意到她了,而国王的弟弟对她更是格外殷勤,大家忌妒得要命。昂古列姆公主是皇家之女,与各国君主都有交往,她特地请人介绍认识了您亲爱的晚辈和受到您眷顾的克劳利太太,并代表法国向她道谢,感谢您对我们这些不幸的流亡者所做的一切善行。当时有个很无聊的贝拉克尔斯夫人也出席在场,她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您真该看一看!那个无聊女人长着鹰钩鼻,帽子上插几根羽毛,惯于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凡是有她参加的聚会经常可以看到她这些“高”出众人之上的特点。克劳利太太应邀参加所有的社交活动,哪儿的舞会也少不了她——舞会她都会出席,可是并不跳舞;纵然这样,这个美人胎依然那么优美动人,总是给崇拜她的男士们簇拥着,而且不久就要做妈妈了!她谈起您来就像谈起自己的恩人、慈母,哪怕多么无动于衷的人听了也会泪流满面。她是多么爱您!当然我们大家也都同样的爱我们敬仰爱慕的克劳利小姐!

巴黎贵妇的这封信,恐怕并不能帮助蓓姬赢得她仰慕的亲戚对她的好感。相反,老小姐获悉眼下瑞蓓卡如何得意忘形,如何厚颜无耻地利用克劳利小姐的名声打入巴黎上流社会,不由得怒火中烧。她心灵上受到极大的刺激,身体忍不住的发抖,甚致无法用法文回复,只是用本国语言向卜礼格斯口述一封愤激的回信,坚决表明自己跟罗登·克劳利太太毫无关系的立场,并要大家警惕她是个极其狡猾、极其危险的人物。但由于这位公爵夫人只待在英国了二十年,所以仅在下一次遇见罗登·克劳利太太时转告她,说chèreMees寄来一封友好的信,其中充满对克劳利太太的赞扬,于是瑞蓓卡开始认真希望老小姐终将回心转意。

在那段时间里,英国女人中数她最快乐、最受崇拜;逢到她主办宴会的晚上,她家简直像在举行小型的欧洲会议。普鲁士人、西班牙人、英国人、哥萨克——那个难忘的冬季,全世界的有头有脸人物都云集巴黎;要是看到瑞蓓卡的小小沙龙中有那么多星章勋绶熠熠生光,能不羡煞整整一条黯然失色的伦敦倍克街?一些战功卓著的将校骑马陪她逛林园,或众星拱月般挤在歌剧院她的狭小包厢里。罗登开心得不得了。巴黎的债主们还没有人向他讨债;他在最有名的咖啡馆或酒家天天有见客;赌局到处都是,他的运气又好。塔夫托太太自作主张来到了巴黎;除了这层原因,如今围着蓓姬的椅子团团转的将军不下有十多位,她上一趟戏园子,尽可以从十几束鲜花中挑挑拣拣。贝拉克尔斯夫人和支撑英国上流社会的一些贤德女人,眼瞅着蓓姬小人得志,一个个像受刑般痛苦煎熬;蓓姬说过一些刻毒的玩笑话,如同芒刺扎入她们高洁的胸怀。可是所有的男人都偏护她。她拿出大无畏的勇气来跟那些女道学家斗,而她们除英语外不能用任何语言说她。

就这样,到了一八一五到一八一六年的这个冬季,罗登·克劳利太太一直像在过节似地快乐,充分享受。她在上流社会的生活中得心应手,仿佛她的先人过去数百年来一直是富贵的。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坚强毅志,在名利场上得以如此风光。一八一六年早春时节,加里尼亚尼的报纸在其饶有趣味的一栏中刊出如下一则新闻:

三月二十六日,近卫骑兵团(绿)克劳利中校夫人喜获贵子。

这条简讯被伦敦在各报转载,远在布莱顿的克劳利小姐也在早餐时听卜礼格斯小姐提到此事了。虽说消息本身并不使人意外,却导致克劳利家族的事务发生很大的转折。老小姐的愤怒达到极点,她立即把大侄子皮特找来,并差人特地把索思砀夫人从不伦瑞克广场请来,要求两家把拖了这么久的婚事马上给办了。她宣布打算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让小两口每年有一千镑进帐而已,她自己死后将把大部分财产留给她的大侄儿和她亲爱的侄媳简·克劳利夫人。沃克西就是为办妥有关手续特地来此。婚礼上由索思砀勋爵把妹妹交给新郎,主持婚礼的是一位主教,而不是大家所盼望的巴塞洛缪·艾恩斯牧师,致使这名野路子教士异常失望。

成亲以后,皮特本想按他们这等人家的惯例带新娘去新婚旅行。但是老小姐对简小姐实在眷恋太深,明白无误地承认自己离不开她的新宠。于是皮特夫妇便搬来与克劳利小姐共同生活。全家上下——包括皮特、简、克劳利小姐、卜礼格斯、鲍尔斯、弗金——每个人的琐事都由索思砀夫人从邻近的自己家中操纵(可怜的皮特苦不堪言,既要顺从姑母的怪脾气,又得在丈母娘面前小心谨慎,他认为最受委屈的就是自己)。这位勋爵夫人非要他们读她推荐的小册子,吃她推荐的药,全无半点可怜他人之心;她把克里默打发走,让罗杰斯取代了他;不久,克劳利小姐连最起码的一点点权威也给剥夺完了。可怜她变得如此意曲求全,乃至再也打不起精神来欺负卜礼格斯,只是一天天心惊胆颤地乞怜于她的侄儿媳妇。那就歇着吧,你这伪善自私目中无人的老异教徒!我们再也不会见你了。但愿善良温婉的简小姐能悉心照料你,用她温柔的手搀扶你离开这纷乱扰攘的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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