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默邨刚走出门去,周佛海来了。他以惶恐的心情向汪精卫夫妇汇报了今天上午武汉近二万人游行示威,反对南京政府发行本年度第二次公债券,宪兵和保安部队逮捕了近三千人;下午五点,又有三万人上街游行之后,来到湖北省政府门口静坐请愿,要求取消第二次公债券的发行,要求立即释放被抓去的人等等情况,然后焦急不安地说:“这些情况是两小时前,湖北省财政厅长徐慎五先生打电话来汇报的,因为我去首都郊区督促检查公债券发行情况去了,电话是内人杨淑慧接的,我回到家里看了她写的电话记录,又打电话给省主席何佩瑢先生,他说在省政府门口静坐的已增加到四万多人了。”他忧心忡忡,“为了防止事态的发展,我准备乘直升飞机去武汉处理这件事。行前特地赶来,听听委座和二夫人的吩咐。”
汪精卫集团的军队越来越多,机构越来越庞大,经费越来越拮据。于是,除了滥发钞票,就是一次次对老百姓敲骨吸髓,不是派捐款,就是发行公债券。武汉人民的游行示威和静坐,已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铤而走险。
汪精卫听了周佛海的汇报,心事重重地说:“周先生连夜亲自去武汉一趟好。公债券的发行一分也不能少,但事态也不能扩大,可刚柔相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开枪!”他的声音如同旷野上的呼喊,显得凄然而孤寂。
他送走了周佛海,围绕着日本政府三个代表来南京的事,思索来思索去,也许会在经济上对南京政府有所帮助,也许是他们为了在中国获得更多的掠夺。
现在,陈君慧他们来了,汪精卫可以知道三个日本人的来意了。但他却没有急于问及这件事,而是关切地说:“你们安排三个日本朋友住在‘向日葵’吧!去看望过他们没有?他们对生活起居还满意吧!”
“报告委座和二夫人!我们安排他们住在‘向日葵’,我们刚才去看望过他们,他们感到非常满意,都称赞这所宾馆的名字取得好,问是哪位秀才取的名字?”陈君慧粲然一笑,“我说,还能有谁,是我们的汪委员长取的!他们听我这么一说,都说委座不愧为日本人的亲密朋友!”
尽管南京政府财经困难,但却耗费巨资在两个月前修建起了“向日葵”宾馆。这是一组坐落在太平路与中山东路交叉处,有东南西北四栋各三层的楼房,中间为花园,用围墙围着,结构精美的建筑群。这里不仅各种生活设施极为讲究而完善,而且拥有一百二十多名如花似玉的少女。她们是从各个沦陷区的女人中,百里挑一选来的,除了长相和体态,还必须具有高中以上文化程度和较好的文学素养,经过半年培训,懂得一定的琴棋诗画知识和按摩医术,才进入“向日葵”的。顾名思义,这是特地为日本人而修建的。但并不是任何日本人都能涉足这里,只有政界的县长以上,军界的中佐以上,有一定声望的其他各界的日本人才有资格来这里住宿。“向日葵”有商店,有电影院,有越剧院。这里仿佛童话世界的女人国,除了上面说到的一百二十多个少女以外,管理人员都是女人,负责守卫的一营保安部队全是女兵,做饭的,搞勤杂的,放映电影的,剧院司乐的,也都是长相好的女人。这似乎比过去的皇帝,对太监施行阉割术大大先进了一步。
“向日葵”的一百二十多个少女除了二十人以外,住在这里的日本人可以任意挑选一人带在身边,听她弹唱,与她下棋和谈诗品画,吃饭、看戏、看电影由她陪伴着,洗澡时,两人都脱得精光,让这个女人擦洗;洗完澡,两人只在腰间围块毛巾进入卧室,男的躺在床上,女的给他进行按摩。总之,直到他获得一切满足而舒舒服服地睡去。如果在这里住五天,就可以挑选五个女人。有些日本人来南京,事情办完了还舍不得走,一住十天半月,直到阴虚阳亏,精疲力竭,望美女而兴叹才离开这里。
另外二十个少女,分别由陈公博和周佛海各看中十人,据为己有,别人沾不得边。这件事被徐珍知道了,她将情况告诉给汪精卫。但他不以为然,说道:“忠于和平运动是政治大节,贪色是生活小节,不宜干涉。只要不影响工作,我就睁只眼闭只眼。”
被陈公博看中的少女住在东楼第三楼,被周佛海看中的少女住在东楼第二楼。日本的一般官员来了,若看上了这二十人中的谁,只要管理人员说一声,她是陈公博或周佛海爱上的人,就不敢冒失鲁莽。但碰上松井石根、土肥原贤二这号人物,他们就不管这些,看中了谁拉着她就走。因此,碰上官位高的日本人来了,就在东楼第一楼门口挂块“房屋维修暂停使用”的牌子,然后大门上锁。这二十个女人也不能下楼,一日三餐由人送上楼去,如同过的幽禁生活。
“向日葵”的管理机构为主任部,由李士群的妻子叶吉卿任主任。若没有日本人住在这里,南京政府的军长、部长一级的官员,经过叶吉卿批准可以在这里住宿两天。她因此身价百倍,大家都尊称她为“叶大姐”,比她大四岁的胡毓坤,居然认她为干妈。许多师长、专员级的官员想去“向日葵”见见世面,就托人向叶吉卿说情和送礼,好容易才如愿以偿。据影佐祯昭在一篇题为《夜宿“向日葵”南楼》的回忆录中透露,叶吉卿从一九四一年九月初任主任,至一九四三年九月初李士群死后不久她的主任职务被革除的两年中,“获得黄金一千二百多两、银元五千四百多块和数字相当可观的一笔中储券,以及价值六千多元银元的其他贵重物品。”
眼下,汪精卫听说三个日本书记官夸赞“向日葵”这个名字取得好,又说他不愧为日本人的亲密朋友,高兴极了,满意地微笑着,浑身感到怡然而轻松。
“三位日本朋友这次来华,希望能够受到委座的接见。”陈春圃说。
“好!晚上八点,我和两位夫人在国府接见大厅接见他们,你们三位都参加我的接见。”汪精卫欣然应允。他接着说:“赵先生和陈先生这次出访日本收获不小吧!这三个日本朋友,分别作为日本政府大藏省、农林省、建设省的全权代表来华,是一般的参观访问,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二位谁先说?”
“陈先生先说。”赵毓松说。
“好!我先向委座和二夫人汇报,说漏了的,说错了的,等会请赵先生补充纠正。”陈君慧说,“我和赵先生抵达东京的第二天和第三天,由随我们来华的野中成二、常井田芳、粕谷木明三位书记官,陪同参观了东京的五家丝绸厂、六家粮食供应公司和三家兵工厂,这才明白日本政府邀请我们访日的目的,是让我们亲眼看看,他们的丝绸厂是怎样因原料缺乏而停产,粮食是怎样的奇缺,粮食供应公司只有少量安南出产的大米和中国出产的干红薯片,每个供应公司门口排队等待买大米、干红薯片的老百姓都有里把路长。在兵工厂,我们见到五十五万多支步枪和二十八万多支冲锋枪,因为没有优质杂木做枪托,等于是半成品不能使用。”
“他们想向我们要蚕丝,要粮食,要优质杂木?”汪精卫原以为日本邀请陈君慧和赵毓松访问东京,是学习他们的先进经验和给予一定的经济援助,现在一下子凉了半截。
“是的,委座!”陈君慧说,“我们到了东京的第二天晚上,日本大藏相、农林相、建设相联合设宴招待我们,宴会前半小时他们接见我们,要求与我们签订《日华蚕丝加工业管理协定》、《日华稻麦加工业管理协定》和《日华优质杂木采伐业管理协定》。”他见汪精卫脸色很难看,不敢再说下去了。
汪精卫明白,这些《协定》虽然都冠上“日华”二字,但只能由日本管理中国的这三个行业,而日本的这三个行业南京政府无权过问,他自然感到不满。还有,江苏、浙江、安徽三省生产的蚕丝,每年被日本掠夺百分之五十以上,有三十八家丝绸厂因无原料供应而关门,使五十二万丝绸纺织业工人失业,沦陷区的大米每年被日本掠夺百分之四十以上,面粉被日本掠夺百分之三十以上,可做枪托的优质杂木,已被日军在华兵工厂砍伐了百分之六十八点七。
“你们向日本朋友说了我们的困难没有?”汪精卫感到自己的头在一秒钟的光景里像只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飘飘冉冉的像要离地升向高空,脑子里一片茫然。
“说了,我们说得很具体。”陈君慧说,“但他们却说,贵国地大物博,蚕丝、稻麦、优质杂木资源丰富,贵国的困难比帝国小。”
“我们的困难比他们小?”汪精卫两眉之间出现了深深的一道沟,“我们也缺粮食,许多地方的老百姓吃野菜,吃树皮,我们也有一大批丝绸厂因无原料倒闭了;至于优质杂木,在华日军兵工厂还在继续砍伐,我们的兵工厂也还要砍伐,现在日本国内的兵工厂又要向我们伸手,唉!”他感到呼吸不畅,好像脖子被人卡住似的。
“东条英机首相接见二位没有?他是怎么说的?”徐珍想探听一下,看是否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报告委座和二夫人!前天晚上,东条首相接见了我们。”赵毓松说,“他说,请二位部长先生回国后,向贵国汪主席转告帝国的希望和要求,请汪主席理解他们的困难,尽力支援他们。”
在汪精卫心目中,东条的话是金科玉律,冷冷地说:“那你们三位部长去尽力支援他们吧,分别与三个日本代表签订合同吧,我不管!”
大家知道他的“我不管”,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哀鸣,已经认可了。只是见他正在气头上,谁也不吭声。
他赌气说:“我也不接见这三个日本代表了,就说我身体不适,让周副院长去接见好了,他是管财政的。”他顿了一会,“对了,应该告诉诸位,周先生去武汉了,那里发生游行示威和静坐反对发行公债券的事,他处理去了。早饭后他打电话回来,说问题基本上解决了,他下午四点前可以回到南京。三个协定拟好之后交给他审阅,签字仪式也请他参加。”
沉默片刻,徐珍显得感叹地说:“委座忧国忧民啊!”她的这句似是而非的话,改变了问题的性质,也往丈夫脸上贴了金。她接着说:“签订协定的事,三位部长就斟酌办吧!”
陈春圃试探地说:“委座能否给我们说个总的原则,让我们有个遵循。”
“总的原则就是不能让我们全部饿死,不能让我们的丝绸厂全部倒闭,不能让我们花钱向外国进口优质杂木!”汪精卫还在赌气,“再就是日本不能白拿,必须向我们付款,价格不能压得太低!”
“低到什么程度?委座!”赵毓松书生气十足。
“你们总还有个脑袋想事嘛!”汪精卫很不耐烦,“总之,你们同意的我一概同意!好了,好了,你们去吧,让我休息一会。唉!”他长叹一声,一种强烈的压抑感,一种生生灭灭的困惑感,迅速地传遍了全身。
每每在这种情况下,他就非常留恋他那个世界,那曾一度在广州拥有的世界里,风是三月的杨柳风,雨是仲春的杏花雨。当然,他也遇到过敌对者的攻击,但手中有足以抵御的霜刀雪剑。虽然时间极为短暂,又过去了十五个年头,但一切还是那么动人地保留在记忆里。他始终没有悟透,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苦恼走出和返回,为什么讨厌的东西源源不断,喜爱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即!他正这么想,侍从官周洁身前来报告说:“胡毓坤总司令从南通回来,等待委座接见。”
“请胡总司令马上来,哲安!”汪精卫很想知道胡毓坤和刘培绪攻打新四军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