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汪精卫在他的官邸西楼会客室,以一副因发怒而扭歪的怪脸,向着徐珍和新近提升为参谋总长的杨揆一,用右手表示了一个急躁而又无力的动作。通常,本想狠狠打人几拳,但又不敢下手,憋在胸中的愤恨无处发泄,就是这样一种难堪的表情。
他的愤怒,是听了杨揆一的汇报,看了由他与后宫淳会谈拟定的《调整日军与和平军关系以齐心协力对敌之协定》草稿引起的。《协定》中有两条使他无法接受!一是和平军由日军统一指挥,日军的少佐可以指挥和平军的旅长,中佐可以指挥师长,大佐可以指挥军长,少将可以指挥集团军总司令,而日军少将只是个师团长,相当于和平军师长,《协定》虽然没有写明,但弦外之音,军衔为大将的畑俊六和后宫淳,可以指挥他汪精卫这个军委委员长,这叫他这个一国之尊的面子往哪里放?二是两军在联合与重庆军队、八路军和新四军作战中,日军若有伤亡由和平军补充缺额。日本侵略者为南侵东南亚地区,正在国内扩充军备,在校念书的十六岁的男性少年都强迫应征入伍,再从日本本土为侵华日军补员已不可能了,不得不向和平军打主意。可是,和平军的伤亡比日军大得多,他们在沦陷区补充兵员也很不容易,一来兵源不足,二来人们不愿意当汉奸军,往往靠绑架才勉强凑数。因此,《协定》的这一条,在汪精卫看来,等于挖他的肉块补别人的伤口那样痛心!
“按这个《协定》行事,我们的百万和平军,就很明显地成了日军的一支附庸军,”汪精卫气得脸色惨白,又拿起那份《协定》草稿狠狠地摇着,恨不得擦根火柴把它烧掉。此公讲话素来讲究含蓄,善于转弯抹角,在这里用“很明显”表示“很彻底”。他想到大前天刘培绪对日军的严重不满,今后有了这个《协定》,日军对和平军的欺人太甚将更甚,于是忧郁地说:
“我们的各级军官将作何感想!可以肯定,他们将会骂我这个委员长无能无志!”他抱怨说,“默安兄,你怎么不据理力争呀!”他的声音里蕴含着对杨揆一的严重不满,也蕴含着对后宫淳的无比憎恨。
“默安我何尝没有力争,委座!”杨揆一有苦难言,“在研究这两条时不仅争执得面红耳赤,而且双方到了针锋相对的僵持地步!”他吞吞吐吐的欲言又止,“可是,后宫淳总参谋长居然说,唉!不说了,实在没意思!”十六天前,在日军三八三医院,他的后脑勺被喻炳炎挥起手腕上的手铐砸了两下,伤愈出院才三天。
“他说什么来着?默安你说给我听听!”汪精卫脑海里陡然闪着“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这个词,本来不想听,但话却脱口而出,好比在某种情况下,心理的退却成了行动上的迫进一样。
徐珍见杨揆一缄口不开,知道后宫淳说的一定是使汪精卫伤心的话,就说:“双方一旦针锋相对,还能有什么好话!我看杨先生不愿意说就算了,委座!”
“不!”汪精卫说,“默安你如实说给我听!无非是使我伤心难过,但这也是好事,可以使人头脑清醒。”
“好!我说。”杨揆一硬着头皮说,“后宫淳总参谋长说,和平军有些人私通共产党,他们对和平军不放心,必须由日军统一指挥。”
“他说这话有什么依据?”汪精卫一惊,是不是刘培绪私通共产党的事被畑俊六和后宫淳发现了?
杨揆一说:“我也这样向总参谋长提出过质问,但他含糊其辞,反问我一句:‘杨总参谋长能够保证绝对没有吗?’我说:‘汪委员长历来以严治军,我能保证绝对没有!’他说:‘到时候让你们大吃一惊!’我说:‘绝对不会!你们不要捕风捉影。’他说:‘那就等着看吧!’依愚见,这是他们的借口。”
“嗯!”汪精卫对杨揆一说的话感到满意。但他对胡毓坤和刘培绪指挥的苏皖边绥靖军不放心了,无怪乎苏皖两省的抗日根据地越来越巩固和发展!他接着问道:“后宫淳总参谋长还说了些什么?”
“报告委座,他说,他说和平军兵力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是他们从蒋介石军队中策反过来的和向日军投降过来的,现在由他们统一指挥理所当然!”杨揆一干脆把后宫淳的话和盘托出,“他还说,委座只是和平军一个偶像统帅!”
“混蛋,放屁!”汪精卫牢骚满腹,在桌子上一巴掌。过度的精神刺激,使他故态复萌,手在胸脯上捶了两下。“哈哈!我是和平军的偶像统帅。哈哈!我成了偶像了,不胜光荣之至!”说他自我解嘲也罢,歇斯底里也罢,变态心理也罢,反正他那么仰天大笑两声。
知夫莫如妻。徐珍知道丈夫的老毛病又发作了,生怕他气得发疯,把他捶胸脯的右手拉过来,握在自己的掌心里,无限柔情地安慰说:“委座!我相信,畑俊六总司令不会同意《协定》上这两条的。”
他愣愣地望着徐珍,木讷地说:“是的,畑俊六总司令很尊重我,尤其很尊重我的和平军统帅地位。”他涌起一种类似绝路逢生的喜悦,思维很快恢复了正常。
然而,世间违背人意的事情实在太多。正在这时候,畑俊六给汪精卫打来电话,问及他对《协定》的看法。他不由自主地反问一句:“总司令的看法怎样?”他一惊,“你认为很好?总司令认为很好,是吗?噢,哦,我也认为不错。不过,总司令,我建议在《协定》加上这么一段话:如果在今后一两年内把重庆政权推翻了,把共党消灭了,和平军全部改为日军建制,南京政府一个正规军也不留,只留一批宪兵和保安部队维持治安。”他感到泄了点恨,轻松了一些。
“不是,不是,总司令别误会,我不是对《协定》条款有意见,我是真诚地拥护日军对和平军的统一指挥。嗯,啊,明天上午由我和总司令在《协定》上签字?同意,完全同意。”他将手中的电话筒在桌子上摔得粉碎,“他娘的与西尾寿造没有两样。”他恍然大悟,畑俊六与前任侵华军总司令一样对他不尊重。过了好一阵,他喃喃地说:“哎呀!我刚才与总司令胡说了些什么?”他像一场噩梦醒来似的迷离恍惚,“唉!我为什么要同意签字?徐珍,默安,你们说,我这是为什么?”这回,他用手捶起自己的脑袋来了。
徐珍见丈夫这样痛苦难言,这样狼狈不堪,这样尴尬不已,慌忙拉住他的手,轻声说:“这很好理解,因为委座胸怀宽阔,素来以中日和平为重,以继承国父的未竟事业为重,不论在何时都能够忍辱负重!”
徐珍的话并没有高深道理,但这时候由她说出来,倒也起到镇静的作用,汪精卫乱糟糟的思维清晰了许多,痛苦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我们的各级军官能够与我一样忍辱负重吗?”他又想起刘培绪对日军的反感。
“能,委座!刘培绪先生就是一例。”徐珍说。杨揆一虽然不知道徐珍举的事例是怎么回事,但也不难理解,紧接着说:
“肯定能!凡是追随委座的人,无不以委座的言行为楷模。只要对早日推翻重庆政权有利,对早日消灭共党有利,和平军由日军统一指挥,我们各级军官会心悦诚服的。”
“早日,早日!”汪精卫一想起蒋介石军队和共产党军队越战越强,就对日军没有好感,“问题是日军做不到,或者说是很难做到这一点!”他越说越生气,“好吧!把我的百万大军交给畑俊六总司令、后宫淳总参谋长指挥,看他们能打几次大胜仗!”尽管他对这两个人恨之入骨,也从不直呼其名,总是总司令长,总参谋长短。这是由他的文化素养和一种特殊感情决定的。
“总参谋长说我是偶像,但我这个偶像他非敬奉不可,非朝拜不可!”他苦笑一声,“前天,他要我们派两个军配合他们攻打湖北宜昌的蒋军,还得登门向我请示,我说一时派不出这么多的兵力,只能出动一个师,他还是听从我的安排嘛!再说,《协定》上不是也有‘每次重大战役的兵力部署和作战方案,必须由中日两军最高统帅审定之’一句话?刚才我骂总参谋长放屁,是粗野了点,你们不要效法。不过,这也是他自讨的。”他自圆其说,聊以自慰。
杨揆一走后,汪精卫感到脑袋像要爆炸似的又胀又痛。徐珍说:“请委座去卧室躺一会,我给您点穴按摩一下。”
他看看手表,摇着头说:“陈君慧他们就要来向我汇报,来不及去卧室,就在这里给我按摩一下吧!”他往长沙发上一躺,让徐珍在他头部的太阳穴、风池穴、百会穴三处进行一番穴位按摩。胀痛很快消除了。他刚翻身从沙发上爬起来,实业部长陈君慧,农矿部长赵毓松,建设部长陈春圃来了。
陈君慧和赵毓松应日本政府的邀请,去东京访问了五天,昨天下午五点回到南京。昨晚八点,陈君慧给汪精卫打来电话,说日本政府大藏省、农林省、建设省各派了一名书记官,分别以三个省的全权代表,随同他们来了南京,有重要情况向他汇报。汪精卫想到早饭后要接见杨揆一,就约定他们今天上午十点来。他考虑到日本建设省也来了人,又嘱咐陈君慧通知陈春圃也来。
日本政府派三个代表干什么来着?汪精卫正想多问陈君慧几句,丁默邨满脸痛苦地出现在他跟前,就把电话筒放下了。他知道,丁默邨还在怀念他死去的姨太太张艳容。她是这个月的十四日下午五点左右,被人枪杀在卧室里,今天是十一日二十七日,已经十三天了。一个年轻俊俏的女人突然死在卧室里,人们自然地与风流艳事联系在一起。尽管汪精卫也有过这样的怀疑,但他对张艳容的死仍然十分关心,每隔一两天就打电话问丁默邨破案没有,可是一直没有结果。现在,他一眼见到丁默邨就关切地问:“二夫人的死因找到没有?”
“报告领袖和二夫人!找到了。”丁默邨很愤慨,“艳容是被暗藏在特工总部的军统分子枪杀的!”
“噢!”汪精卫夫妇一惊,“是谁?”
“是女特工人员苏丽华干的!”丁默邨眼眶里喷着泪水,“她是特工总部政治警卫总署第二处采访科干事。经过万里浪、张国震的审讯,她供认不讳。”
苏丽华是两年前受戴笠的派遣,参加特工总部武汉特工人员训练班学习,丁默邨见她会写文章,三个月结业之后分配在采访科的。因她与张艳容是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常来丁默邨家。苏丽华与张艳容在闲谈中,见张艳容对南京政府的前途感到悲观,对丁默邨好色嫖女人感到不满,也对自己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感到无聊,就试探性拉她去军统。她说:“我是丁先生的二夫人,戴笠先生能相信我?”十四日下午四点二十分,苏丽华来找张艳容,说她已与戴笠联系好了,只要她能从丁默邨手里弄到特工总部的组织机构和全部特务名单,戴笠让她当军统情报二处处长,享受专员级待遇,并奖赏黄金五百两。原来,特工总部有个规定,在这个组织工作不能打听另一个组织的情况,违者以刺探情报论处。因此,苏丽华除了知道第二处的情况以外,对特工总部的其他处室,对设在各省市的十多个特区和近百个秘密联络组的情况一无所知,才在张艳容身上打主意。但是要张艳容真正背叛丁默邨,她不愿意了,说她对戴笠的话信不过,并说:“作为同学我不会害你,但你也不要使我为难,要么你回心转意跟丁先生走,要么你马上离开南京去重庆。”苏丽华暗暗吃惊,马上说:“好!我听你的,今后铁心跟丁先生走。”她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老话,趁张艳容去卧室换衣服时(准备去鸡鸣寺看望一个亲戚),悄悄跟上去,用无声手枪击毙了她。丁家的女佣从街上买菜回来,才发现她躺在血泊里。昨天下午,苏丽华去中华门附二五八号军统秘密联络组,向军统报告她已策反特工总部两个骨干分子,说这两个人与张艳容一样重要。她说到这里,被监视在附近的特工总部南京特区第二侦破组发现而被捕。万里浪和张国震向丁默邨汇报上述情况时,自然隐去了张艳容说他好色而不满的事;即使他们直言不讳说给丁默邨听,他也不会对汪精卫夫妇说,永远埋在心底,直到带进坟墓。
“领袖,二夫人!这是对我丧失警惕性,不重视特工总部组织建设的惩罚啊!”丁默邨失声痛哭,难为情地自责道。
“是呀!这是血的教训。”汪精卫心情沉重,“你要注意节哀,别哭了,从这件事中吸取教训,改进特工总部的工作,整顿纯洁特工总部的组织。”他感到有种威胁性的东西正向自己包围过来,“在特务委员会和特工总部来次秘密的肃清工作,把暗藏的军统分子,共党分子,动摇分子,敌对分子统统肃清出去!要舍得下手。今后,安排人进这两个部门要经过严格审查,慎之又慎!同样的原因,你若娶新的夫人,要多从政治上的坚定性考虑,不要单纯追求年轻美貌。”
“领袖的话为我敲起了警钟,我一定遵嘱一一照办。”丁默邨感佩地说。
“军统设在中华门的秘密联络组破获没有?”徐珍问,“苏丽华策反的两个跟丁夫人一样重要的骨干分子是谁?特工总部是否还有她的同伙?”
“我们只从军统秘密联络组缴获到一台无线电收发报机,没有抓到别的人。”丁默邨感到很恼火,“苏丽华非常顽固,其他情况就是打死她也不肯说。”
“那就把她毙了!用她的头颅祭奠丁夫人的亡灵。”汪精卫吩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