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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眼前人

【浣溪沙】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

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向来缘浅,奈何情深。太爱这句话,也太伤这句话。在爱情面前,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再续前缘,安度流年。幸福的,只是惊鸿过影的短暂,你我始终不能够左右、挽回。于是,渐渐懂得,缘浅之人,终不敢碰情深之事。而薄情之人,也渐渐明白,那珍惜的具体含义。

晏殊是宋代词坛唯一堪称词人的宰相,范仲淹、富弼、欧阳修等皆出其门,因为晏殊身份地位崇高,所以他的词常有一股富贵气。

即使伤春伤别,凄美也如天女洒下的花雨。

这首《浣溪沙》,是看尽了,历尽了无数次离别后的心境,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多么潇洒,多么淡然,但说这话的人却不一定能做到,只因为,放不下,才会那样明白如话。那些来来往往的流水,有多少没能在眼中留下叹息?有多少没能在心上留下痕迹?我极目江天,看到的不是伊人乘舟归来,而是凉薄的浮云。时光依然来去自如,把该留的、不该留的,统统都带走,没奈何,落花风雨宛如一曲离歌,从前世唱到今生,只是如今还怎寄心波?晏殊曾说:“当时共我赏花人,检点如今无一半。”他身边的歌伎太多,辜负的情意也太多,当初一起赏花之人,大概谁也不会想到人生也如此这般:由一朵花的含苞,直到凋谢。

心是在众芳摇落后才痛醒的,相信每一次看花,晏殊都有着不同的心情。似乎在无情的光阴面前,任何人都是情深缘浅,无论怎么样都免不了人生筵席上的曲终人散,只是来易来,去难去,要经过多少暗礁险滩,才能珍惜眼前的碧海蓝天?他醒了,他说,“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里,眼前人也许是晏殊的朋友,可能是他心爱的某位歌伎,又兴许是指当下的一切人和事。没有答案。然而“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句词,总会让人想到那些翩翩佳公子的浮浪身影,仿佛这句词就是为规劝他们而生的。

偏生我是一个爱浮想联翩的人,这一次,忆起的是《西厢记》里的张生,他大概是读书人当中第一负心薄幸的男子,而崔莺莺则是红颜薄命的典型。该杂剧作者是王实甫从唐代元稹的《莺莺传》改编而来。有人说,改编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好,我看未必。至少《西厢记》就有很多不如《莺莺传》的地方,比如在张生追求崔莺莺的问题上,后者就显得更加曲折艰难——张生有意,崔莺莺无情。爱情从来不会一帆风顺,它只有在劳心费神之后才会光临。

过程就是这样。在山西的普救寺内,张生因帮助崔家躲过了一场兵劫,从而被崔家孀妇郑氏视为恩人。郑氏有一对儿女,女儿即崔莺莺,拜见张生时,张生看她“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像一支含苞的玫瑰,闭口不言。张生不知她会为谁绽放,他痴迷了。他试着用言语挑逗莺莺,可惜莺莺一句都没回应他。

古圣先贤曾经教导过,不在乎有的,不惦记没的,不害怕失去的,不追求强扭的。这些,张生记在心里,却不落实在实际。他不罢休,他接近莺莺的婢女红娘,写了两首《春词》让红娘转交给莺莺。所幸的是,莺莺终于有了回应,回应是她写在彩信纸上的一首诗: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移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张生收到后觉得,再笨的人都会明白这诗的意思:叫他半夜逾墙去莺莺住的西厢房。

二月十五的晚上,皓月当空。这不是一个迷离的夜,月光把黑云赶走,一切清晰得很。张生凭借一棵杏树越过了墙,抵达西厢房。

遗憾的是,他没有抵达她的彼岸。莺莺义正词严地告诉张生,“哥哥恩德,救了我们全家,这是够大的恩了,因此我的母亲把幼弱的子女托付给你,为什么叫不懂事的丫鬟,送来了淫乱放荡词?开始是保护别人免受兵乱,这是义,最终乘危要挟来索取,这是以乱换乱,二者相差无几。假如不说破,就是保护别人的欺骗虚伪行为,是不义;向母亲说明这件事呢,就辜负了人家的恩惠,不吉祥;想让婢女转告又怕不能表达我的真实的心意。因此借用短小的诗章,愿意自己说明,又怕哥哥有顾虑,所以使用了旁敲侧击的语言,以便使你一定来到。

如果不合乎礼的举动,能不心里有愧吗?只希望用礼约束自己,不要陷入淫乱的泥潭。”

我相信莺莺的拒绝是真实的,心有触动,但仍然站在理性一边。

后来莺莺之所以要选择跟张生同床共枕,大概是因为拒绝后的反悔、犹豫。张生的《春词》始终让她难以释怀,再加上红娘的鼓动,她便轻装出发,与张生开始了一段人生旅途。

勘破情关路不长。张生因为赴长安赶考,一直与莺莺处于分分合合的状态,从莺莺给张生的信中可以看出,莺莺在爱情旅途中步履维艰,“长安是个行乐的地方,不知是什么牵动了你的思绪,还想着我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可是我却想念你没有边没有沿,只是我低下卑微的头,无法向你答谢什么。”只有真爱,才能让人低下头,那么心甘情愿。

相聚很短,思念却很长。

没想到张生对她连厌倦的心都有了,他找了个分手的借口:“大凡上天差遣的特出的东西,不祸害他自己,一定祸害别人。假使崔莺莺遇到富贵的人,凭借宠爱,能不做风流韵事,成为潜于深渊的蛟龙,我就不能预测她会变成什么。以前殷朝的纣王,周代的周幽王,拥有百万户口的国家,那势力是很强大的。然而一个女子就使它垮台了,军队崩溃,自身被杀,至今被天下耻笑。我的德行难以胜过怪异不祥的东西,只有克服自己的感情,跟她断绝关系。”红颜祸水,几乎是所有封建时代男子辜负红颜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接下来张生与崔莺莺的会面,是在一年以后,两人都各自成了亲。

张生仿佛心不死,要求以表兄的身份见莺莺,莺莺会意,写下了彻底断绝关系的文字: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当时只道是寻常,过后才知眼前人是暖阳,是温柔港。过去,莺莺是张生的眼前人,张生没有珍惜。现在,张生有了眼前人,莺莺劝张生珍惜,莫再转身。角色的转换,往往要付出妻离子散的代价,在这个前提下,个人的悲欢也不值得去计较。

记得吴文英有《尉迟杯》词:“笑从前,醉卧红尘,不知仙在人境。”

请允许我断章取义地理解它,我们常说神仙眷侣,神仙眷侣,可现实却是,得到的前一秒,对方是神仙,得到的后一秒,对方是凡人。所以有人会说,缘分真的是自己丢失的。怨不得人,只怨当初不知仙在人境。

浮生若梦,几度欢颜?在这个城市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与你共醉红尘,携手静好,即使不会一起变老,然而那终归是命运的一次巧妙安排。

不如怜取眼前人,我们懂得,那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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