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9月,新八旅划归冀南军区统辖,部队离开了战斗多年的鲁西北地区,进入了冀南抗日根据地。
得知新八旅调防冀南的消息,瑞年很是兴奋,利用“觉醒联盟”冀南支部对日军战俘开展感化教育工作的机会,随同秋山良照等盟员一道来到新八旅,探望过去的老上级、老战友,当然,他也没忘了向张启华请求,希望能尽早返回部队。
“革命工作分工不同,你现在的工作可比留在部队带兵打仗还要重要,给我安心在‘觉醒联盟’工作,少想三想四的!”
张启华很严肃地告诫瑞年说。
副旅长的话让瑞年的心凉了半截,看来他的回归真的要遥遥无期了。
“唉,想不到我这个科班出身的军事干部,还不如你这个南开的数学老师,整天不是印刷标语,就是给那些日本鬼子写感化信,简直成了个文书!”
见到老同学甘子风的时候,瑞年牢骚满腹。
“好啦,别发牢骚了,先说说吧,你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到现在政治上还是一点要求也没有啊?”
甘子风有些严肃地盯着瑞年。
“怎么,‘党外人士’就不能革命啦?”
瑞年理直气壮地反诘着,心里却有些底气不足。最初,对于共产党瑞年确实是有着一些自己的看法和想法,但经过了诸如张宇光、张启华等人的教育和开导,加之在高唐亲身体验过共产党在普通民众心目中的地位,特别是来到冀南军区之后,得知连秋山良照那样的前日本军人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内心的触动就更大了,他开始非常认真地思考有关共产党的一切,渐渐地,瑞年开始对那个他曾经抵触,及至敬而远之的政党生出了几分感佩,几分崇敬,还可以说有几分向往,甚至在日常工作和行动中,也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效仿那些他曾经不太以为然的共产党人的做法,但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拆除内心中那道“绝不参与党派之争”的堤防。
作为亲密无间的挚友,甘子风当然了解瑞年,也知道这位心高气傲的贝勒爷很难被说教所打动,除非他真正意识到,自觉改变,否则,任何人都无法靠单纯的政治说教和思想工作来让他心悦诚服。
“好啦,你愿意一辈子做一个‘党外人士’我不拦着你,可你也别拦着别人要求进步!”
瑞年立刻就明白了甘子风这番话的意思。
不久前淑娟写了第一份入党申请书,特地跑来给瑞年看,想让他帮忙看看还有什么不妥和需要修改的地方。瑞年也很认真地看了,对未婚妻这份热情洋溢,情真意切的入党申请书感到非常惊讶。他没有想到,看上去文弱娇媚的淑娟现在竟然也会有了如此之高的政治觉悟,心里多少有些酸溜溜的,顺嘴就说了一句:
“哟,想不到我们尼玛哈家未来的少福晋也开始追求进步了,这下我可惨了,家里多了个政委,里里外外都有人管着!”
这原本是一句玩笑话,谁想淑娟却认了真,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
“你别阴阳怪气的,我要求进步怎么了?我觉得,比起很多同志来,我已经觉悟得太晚了。”
瑞年很认真地看看淑娟,从她的神情上看,未婚妻绝不是在矫情,更不是在随波逐流,她是真的由衷地向往。
“真没想到,你这位前清两广总督的嫡孙女也要革命了,看来,我得赶紧把鞋脱了。”
淑娟没明白瑞年话里的意思,皱了眉头瞪着他。
“什么意思啊,这跟脱不脱鞋有什么关系?”
瑞年坏坏地笑着。
“脱了鞋跑得快呀,要不怎么能追上你哪?”
淑娟气得跺了一下脚,转身就走了。淑娟本来是兴冲冲地来和瑞年分享自己的追求和进步的,却没想到未婚夫还是那么一副毫不在乎的架势,让她不免很是失望和委屈,回到兵工厂,就立刻给闺中的密友高丽华写了封信,狠狠地发了通牢骚,没想到高丽华又把这事透给了甘子风。
转眼又快过年了,瑞年到“觉醒联盟”冀南支部也快半年了。这期间,冀南支部的盟员已经增加到十几个了,其中有冀南军区各部队俘虏的日军战俘,也有经过秋山良照等人感化教育,主动投诚而来的日本士兵,为此,冀南支部还受到了冀南军区和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政府的嘉奖和表彰。
“瑞年君,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
秋山良照的夸赞让瑞年有些不好意思,尽管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这个被称之为“没有硝烟的战场”,也开始积极主动地对待那些过去他一直觉得无足轻重的宣传感化工作,还多次随同“觉醒联盟”的其他盟员一道深入前线,向日军喊话宣传,也看到了一些成效,但他却觉得比起那些从日军中过来的同志,他这个正牌的八路军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
“你能这样想就说明你真的开始进步了!”
已经入了党的淑娟现在真的是越来越像个“政委”了。
农历腊月二十,“觉醒联盟”冀南支部的全体盟员加上翻译瑞年一道从南宫出发,前往景南前线,向日军展开攻心战,十几个盟员在秋山良照的带领下,在当地八路军驻军的配合下,向日军发放了近万份日文传单,并且接通了日军一个联队队部的电话,通过电话向日军宣传八路军政策,大大瓦解了日军军心,当晚和第二天先后有十几个日军官兵携带着武器前来投诚。
小年过后的第三天,“觉醒联盟”的盟员们离开了景南县返回冀南军区,走到半路时,迎面遇上一群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跑反”老乡。
“老乡,你们从哪儿来呀,前面是不是有鬼子啊?”
骑在马上的瑞年跳下马来,拦住了一位背上背着孩子的中年人。
“哎呀,八路同志啊,可不得了啦,俺们村里来了一队鬼子,进了村,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房子也全让他们给点了,还有好些个姑娘媳妇儿,也让他们给……”
中年人说到这里,悲痛和愤怒让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瑞年拧了眉,只觉得嗓子眼忽然又咸咸地涌上了一股热流,腥腥地满是血气。
“秋山君,有没有胆量跟我杀进村去,把这伙灭绝人性的强盗斩尽杀绝?”
瑞年一个箭步窜到也已经跳下马来的秋山良照跟前,眼里突突地冒着火,早已跃跃欲试了。
秋山良照已经大致听明白了刚才瑞年和老乡的对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神情间除去了愤怒还杂了隐隐的一丝愧疚。
“老乡,日本人的,哪边?”
秋山良照这一问可不要紧,原本被鬼子兵吓坏了,满心仇恨的老乡冷不丁地听到这通常从日本鬼子那里才能听到的磕磕绊绊的中国话,立刻涨红了脸,一双眼睛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小日本?”
老乡叫了一声,一弯腰把背上的孩子掀了下来,二话不说,扑上来揪住秋山良照就要玩命,还好瑞年反应快,一把抱住了老乡的腰,不住声地大喊大叫着跟他解释说,眼前的这位日本人是八路军,共产党,不是日本鬼子,费了好大劲,身上腿上还挨了老乡的几下子拳脚,才终于让老乡明白了秋山良照他们的身份。
“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看着渐渐平息了愤怒的老乡,秋山良照深鞠一躬,已经羞得无地自容了。
“杀死这些日本人的败类!”
目送着逃难的老乡们渐行渐远,秋山良照忽然红了眼,抽出腰间的驳壳枪,狂野地挥动着,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
村里的鬼子此时正沉浸在一片野兽嗜血后的兴奋中,不幸被堵在村中的百姓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特别的一群鬼子兵,这些面目可憎的鬼子外表装束不同于一般的日本兵,他们头上没有钢盔,每人都用一块和军装颜色相同的布帕包裹着脑袋,但这些不戴钢盔的鬼子比起那些顶着明晃晃的“小铁锅”的鬼子们,凶残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把村里没来得及逃走的女人们,上至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下至七八岁的小女孩全都尽数糟蹋了个遍,糟蹋完了,还都变着花样地给弄死了,最狠的是他们竟然把几个年轻妇女的子宫用手从阴道里拽了出来,套在被害者的头上,把人活活地给闷死。那些被堵在村子里的男人们有几个不堪自己的老婆、女儿受辱,红了眼地冲上去跟鬼子们拼命,却都一个个被他们用刺刀挑破了肚子,肠子淌得满地都是。村民们却不知道这些强盗并不是真正的日本兵,而是日军中“韩国联队”的士兵。
秋山良照带领着七八个盟员迂回到村东,立刻分散隐蔽后开始向村里射击,东一枪西一枪的,声势造得不小。突如其来的枪声令村里的鬼子们顿时慌乱起来,一边盲目地射击,一边向村外撤。
瑞年带着剩下的几个盟员埋伏在村口,看到奔出村来的鬼子,立刻开了火。一排子弹打过去,冲在前面的鬼子顿时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则慌忙掉头奔回村内,却不料又被秋山良照率领的盟员们一阵乱枪打了回来,一时间这些平素只能在手无寸铁的中国百姓面前耀武扬威,实际上根本没有太强的战斗力的韩国兵被打得晕头转向,狼狈不堪。秋山良照和瑞年等人趁机高呼“缴枪不杀,八路军优待俘虏!”已经魂飞魄散的这些韩国鬼子兵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跪倒一片,齐刷刷地把枪举过了头顶,“叽里咕噜”地连连求饶。
瑞年和秋山良照等人冲进村里,缴了鬼子们的枪,瑞年也盯着眼前这些装束怪异的鬼子兵们愣愣地纳了半天闷,直到秋山良照对他说,这些鬼子兵是日本从朝鲜半岛征调来的韩国兵的时候,瑞年才弄明白了,难怪这些鬼子连钢盔都没有,敢情是“后娘养的”,在他们的日本主子眼里,这些韩国人的命根本不值钱,犯不上为他们浪费钢铁来制作钢盔。
“你们他妈的还要不要脸,日本人占了你们的国土,你们却还心甘情愿地跑到中国来给他们当炮灰?简直猪狗不如!”
惨死的村民,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村子,让瑞年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狠狠地在一个一直跪在地上,埋着头浑身颤抖不已的,身材瘦小的鬼子少佐背上踹了一脚,一下子把那个鬼子军官踹了个嘴啃泥,一头栽倒在冬季坚硬的土地上。鬼子少佐挣扎着爬起来,一个劲地对这位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的八路军鞠躬行礼,那一刻,瑞年的目光愣瞌瞌地定住了,射在鬼子少佐的脸上,再也没有移开。
“李海潮?”
鬼子少佐的名字从惊愕的瑞年口中脱口而出。
被瑞年等人活捉的日军少佐正是瑞年当年在日本陆士的同班同学,两年前调任日军华北方面军的韩国联队,如今已经官至少佐的韩国华族李海潮伯爵。
如果说当年瑞年在山东私放日本战俘李海潮完全是出于一种对当年同窗情谊的怀念和留恋,那么,当今天面对这个指挥那些比日本鬼子更加凶残更加灭绝人性的韩国鬼子兵,屠戮自己的父老兄弟,凌辱自己母亲姊妹的韩国伯爵时,瑞年心里已经再没有一丝温情和怜悯了,剩下的只有深深的仇恨。
“李海潮,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我当初真不该饶了你一条狗命!你这个不折不扣的‘韩奸’,自己的祖国被日本人侵占,自己的人民被日本人蹂躏,你竟然连起码的血性和志气都没有,竟然反过头来助纣为虐,残害我中国同胞,今天要是不杀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瑞年越骂越愤怒,越骂越激动,两支枪倏然间指向了李海潮的脑袋。
此刻的李海潮早已在瑞年的斥骂声中面无人色,一双细小的眼睛里散发出浓浓的死气,伴着滂沱的泪水,忽然,他双手上举,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身子一晃,一头栽倒下去,瘫作了一团。
“瑞年君!”
秋山良照看到瑞年突然双枪对准了李海潮,不由得大惊失色,叫了一声,扑上来,生怕难以克制内心愤怒的瑞年会冒然开枪。
“瑞年君,我们八路军不杀俘虏!”秋山良照挡在了瑞年的面前,很执着地盯着已经红了眼的瑞年,“我知道,他就是一条狗,用中国人的话说,是一条‘丧家之犬’,这样的败类,死有余辜,不光是你们中国同志,就是我们这些日本人对他这样没有骨气的亡国奴也很不齿,可他现在是我们八路军的俘虏,我们不能为这么一个败类而破坏纪律,瑞年君,杀了他很容易,可那会因此脏了你的手!”
瑞年从来不是一个杀心太重的人,在他的概念中,战争和死亡虽然是密不可分的,敌人和仇恨虽然是紧密相连的,但作为一个现代军人,他也深知战争的准则,更明白杀戮并不能代替一切的道理。从回国投军至今三年半的时间里,除了因范树民的殉国而在激愤之余刀劈了那个日军小队长之外,他几乎从未想过会去消灭那些放下了武器的敌人。在他看来,失去了战斗力的敌人就只是一个普通而简单的生命了,没有必要,也不应该随随便便地将他扼杀。但今天不同了,看着被烧毁的村庄,被枪杀的同胞,被凌辱的姐妹,瑞年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而在这无比的痛楚间还杂着一份深深的愧悔。如果当年不是他旧情难忘,念及故交,将李海潮放走,或许也不会有今天的这一场灾难,或许这宁静的小村会依旧地宁静着,这善良的人们会依旧安居乐业,这些美丽温柔的女人们会继续着她们曾经的幸福,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却都因眼前这个曾经被他放虎归山的韩国伯爵而改变,他的这位陆士同窗令他蒙受了前所未有,终身无法荡涤的耻辱,他必须杀了他,用他的血洗清自身的污痕,用他的血去祭奠和慰藉那些死去或是永远带着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活着的人们。
“让开,让我杀了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让我杀了他!”
瑞年的声音因激愤而颤抖,也因羞惭而双眼流泪,他猛然用肩膀将挡在面前的秋山良照撞到一旁,两支枪同时指向瘫倒在地上,已经口沫横流,两眼上翻,显然是晕死过去了的李海潮。
“瑞年君!”
被瑞年撞得踉跄着几乎栽倒的秋山良照却顽强地再次扑了上来,试图去抢夺瑞年手里的枪,瑞年闪身躲过了他的手,脚下却被绊了一下,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前冲了过去,与此同时,他狂野地冲着李海潮狠狠地扣动了扳机。“啪,啪!”两声凄厉的枪声,被严冬呼啸着的北风衬得格外清脆。
“瑞年君!”
秋山良照和其他所有的“觉醒联盟”盟员们都惊呼起来,众人看了一眼疯狂的瑞年,又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地上躺着的李海潮少佐,却惊愕地发现,随着枪声,躺在地上的李海潮却猛然弹了起来,愣瞌瞌地盯着疯狂了的瑞年。秋山君绊瑞年的那一下,让他的枪失去了准头,也救了李海潮一命。
秋山良照和瑞年等人押着侥幸逃过一死的李海潮伯爵和他手下的五十多个韩国籍鬼子兵离开了村子。如果不是他们撤离得快,那些韩国籍鬼子兵们怕是早就被返回的村民们撕得粉碎了,即使这样,在这些韩国战俘列队之时,一个被轮奸幸存下来的农妇还是疯狂地扑到了队列前,不管不顾地抓住一个韩国鬼子,一口死死地咬住了他的喉咙,直到咬断了他的气管,这一次,包括秋山良照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上前制止,任由那个饱受凌辱的女人向残害她的敌人复仇。
离开村子的时候,瑞年分明看到那个咬断了韩国鬼子兵脖子的女人踉跄着冲到了村口的井沿上,毫不犹豫地一头扎了下去,那一声落井的“噗通”声,从此时时回荡在瑞年的耳畔,时时震撼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