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年赶到新八旅教导队报到的当天，八路军第一二九师和一二零师奉八路军总部之命，在“正太路”沿线向日伪军发起了规模空前的“破袭战”，抗日史上着名的“百团大战”由此展开了。
“百团大战”爆发的第二天，新八旅也接到了一二九师师部的命令，向津浦线沿线的日伪军发起了猛烈进攻。刚刚来到旅部教导队的瑞年却只能和教导队的其他学员们一起留在后方，眼巴巴地看着战友们奔赴前线，早已习惯了枪炮之声，硝烟之气的他们却只能无奈地享受着后方那一份可怕的寂寞了。
新八旅在旅长张维翰和副旅长张启华的指挥下，短短几天就毙伤敌军近千人，摧毁敌军据点数十座，解放了大片被日寇占据的国土，有效地配合了一二九师和一二零师主力部队在冀中平原的战斗，给予对我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采取所谓“囚笼政策”的日伪军以沉重的打击，侵华日军最为重要的交通生命线津浦路也因此受到重创，敌伪军的士气受到空前的打击。
“百团大战”结束后不久，对瑞年的处理结果也出来了。郑宝仲罪不可恕，作为他的参军领路人和曾经的上级，瑞年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不过上级考虑到瑞年相对特殊的出身和经历，基于“爱国民族统一战线”的精神，并没有对他采取更为严厉的处罚，经政治部研究决定，将其调离作战部队，派往“觉醒联盟”【1】冀南支部担任日语翻译。
尽管以瑞年的经历，到“觉醒联盟”工作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但作为曾经的一名前线指挥员，他却不免感到深深的失落和苦闷，毕竟他此次的调动不仅仅是工作的需要，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过错，让瑞年离开作战部队，无异于是对他这个一向以职业军人自居的陆士毕业生最大的惩罚。
接到调令之后，心有不甘的瑞年第一时间就闯到新八旅旅部找到了副旅长张启华，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同样是知识分子出身，同样受过军校教育的张启华非常理解像瑞年这样的军官的思想方法和情感操守。虽然作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八路军的高级将领，他一贯恪守组织原则，恪守党纪党性，但也绝不是一个教条主义者，不像李有泉那样不懂得变通，甚至很多时候有些不近人情事理，虽然瑞年因为郑宝仲的牵连而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和处分，但在张启华眼里，却绝没有把他视作异己，此次调派瑞年去“觉醒联盟”也正是出于对他的爱护。
“瑞年哪，我知道，离开了战场，闻不到硝烟味，对你来说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可‘觉醒联盟’的工作也是非常重要，瓦解敌人的士气，摧毁他们的意志，可能比在战场上消灭他们的肉体更为有效，古人云，攻心为上，要想取得抗战的全面胜利，这攻心战可是必不可少的，你这个日本陆士的毕业生从事这项工作那才真的是‘人尽其才’呀！”
在瑞年听来，张启华副旅长的话固然不无道理，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就这样窝窝囊囊地离开他战斗过这么长时间的部队，离开他视作己任的战场。
“可是，副旅长，您应该知道，作战才是我的长项，思想工作我根本就是一窍不通，更甭说给那些日本人做思想工作了，那简直是强人所难啊！”
张启华并没有因为瑞年的一意孤行而着恼，他很耐心地和瑞年整整谈了小半天，其间不光强调了“觉醒联盟”工作的重要性，更是给瑞年耐心地分析了一直以来阻滞他在思想觉悟上进步和提高的种种原因，很诚恳地肯定了他身上诸多的优点，同时也指出了他的不足，并且现身说法，将自己是如何从一个西北军军校的学生转变为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的过程讲给瑞年听，着重谈到了在思想觉悟方面的转变历程。同样是政治思想工作，同样是批评教育，张启华的这一番教诲与平素李有泉对他的那些喋喋不休的说教却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更多地是站在一个普通人的角度上，设身处地地将自己的成长历程和思想变化层层递进地展示给瑞年，完全是以活生生的例证来佐证他的观点和看法，而不像李有泉，总是有意无意间摆出一副高瞻远瞩的样子，似乎不摆出一些高深的理论来就不足以证明他的水平和觉悟一般，让人听了乏味干涩，很难接受。张启华的一番话让瑞年听得心服口服，竟然没有一点以前遭到长官和上级批评时的抵触，甚至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瑞年哪，马上就要走了，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旅里力所能及的，我们会尽量满足你。”
瑞年望着诚恳的张启华，迟疑了一下，还没开口，脸就先红了。
“是不是小赵的事啊？”
善解人意的张启华已经勘透了瑞年的心思，微笑着问。
瑞年点点头，脸更红了。
“这件事张宇光副主任早就替你想到了，”张启华看看窘迫的瑞年，说，“张宇光副主任已经和冀南兵工厂联系过了，人家那边听说小赵是南开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在聊城又担任过被服厂的总技师，非常感兴趣，立刻向上级打了报告，调令这几天就到，怎么样，这下用不着再担心弄成‘牛郎织女’了吧？”
张启华的话让瑞年喜出望外，无限感激地站起身来。
“副旅长，您们想得可太周到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和张副主任！”
张启华笑吟吟地看看瑞年。
“好啦，客套话就不要再说了，我只希望你记住一点，抗日绝不是单凭着一腔爱国热情就可以取得最终的胜利的，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在战争中不断提高自身的思想和修养，不断强化为中国人民而战的意识和觉悟，我们不是要抹杀人的个性，但一定要有意识地将个体和集体有机地融合起来，希望你在新的岗位上做出更大的贡献！”
瑞年郑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新八旅之前，瑞年又分别去向旅政治部副主任张宇光，团副政委甘子风和旅部文化教员高丽华辞行，最后才和自己的未婚妻淑娟告别。瑞年告诉淑娟，冀南军区兵工厂的调令很快就到，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又可以见面了。尽管如此，淑娟还是恋恋不舍，难舍难离地掉下了泪来，俩人难得地在一起呆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傍晚，瑞年才离开团部，去和昔日的部下们告别。第二天一早，瑞年上路时，警卫员李春一直把他送出三四里地，才恋恋不舍地目送自己曾经的营长策马远去。
“觉醒联盟”冀南支部设在冀南抗日根据地的军政中心河北南宫，这里也是八路军129师冀南军区司令部所在地。到达南宫后，瑞年先去冀南军区政治部报了到，而后在政治部的一名干事陪同下前往“觉醒联盟”冀南支部，向支部书记秋山良照【2】报到。
秋山良照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如果不是他那一口半生不熟，磕磕绊绊的中国话，几乎没有人会把这个身穿八路军军装，腰间配着一般八路军连营一级军官才配发的驳壳枪的年轻人和人们心目中的“日本鬼子”联系起来。
“老百姓们叫我‘日本八路’！”
秋山良照很自豪地告诉瑞年。
“觉醒联盟”冀南支部设在南宫城内一个小商人的宅院里的两间西厢房里，一间用来做办公室，另外一间则是盟员们的宿舍，瑞年和秋山良照等人睡在一铺土炕上，有时晚上躺在炕上睡不着，瑞年会闭了眼睛静静地听秋山等人闲谈，很多时候盟员们以为瑞年已经熟睡了，便会操着日语彼此交流他们的思想和心绪，当然，他们更多地是在想家，回忆在日本时宁静温馨的和家人在一起的日子，甚至会追念某一个曾经令他们心动的女人，还会暧昧地去比较中国女人和日本女人的差异，有时候他们也会谈到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会感喟他们自己和他们曾经的战友们给中国人民、中国军人造成的伤害，会憎恨那些执掌着日本政权，左右着日本人民命运的将军和官僚们，甚至有时候连日本人心目中堪称神明的天皇都会被他们怨愤上几句，这在一般的日本人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每每听到秋山和他的同伴们这样的谈论，瑞年就会有一种震撼和惊愕，一直以来，瑞年都从无怀疑地认为日本军人都是毫无人性的，自从穿上那身黄绿色的军装就变成了铁石心肠、冷血动物，他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因为当年在陆士，他在那些被军国主义思想洗了脑的士官们身上根本无法找到这样的东西。
“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转变的呢？”
瑞年终于禁不住内心的好奇，当面向秋山良照去求证。
秋山良照告诉瑞年，自己被征兵参加日军之初，同样是怀着一颗为天皇陛下尽忠，为大和民族献身的心思。当他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土地之时，他就默默地回首眺望故乡的方向，向他的祖国和天皇发誓，一定要为大日本帝国建功立业，开疆拓土，即使战死，也要做一个光荣的大和武士，但就在他随四十一师团进驻华北之后，第一次见到中国军人，一直盘踞在他心底的那种为国家，为民族而战的神圣的信念就几乎完全改变了。
“那是一个被俘的八路军战士，他是那样年轻，可能还不到十八岁，但在他身上，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武士，什么是真正的武士道精神。”回忆起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秋山良照的脸上一片怅然，“我们的小队长为了让我们这些新兵‘练胆’，把那个被俘的战士拉到队列前，下令全小队的士兵上了刺刀，一人一刀，刺向那位年轻的八路军战士，但不许我们刺他的要害，为的是让大家体会敌人垂死前的痛苦和挣扎，达到让新兵们‘练胆’的目的。于是，将近六十个士兵开始一人一刀地刺了过去，那位年轻的八路军战士却是视死如归，一直不停地高呼着口号，怒目圆睁，一把把刺刀扎进了他的身体，鲜血不停地喷涌出来，翻开的伤口绽出人体的脂肪和肌肉，白花花的骨骼让我们这些日本兵胆战心惊。每一刀刺下去，他都会跌倒，但总会挣扎着顽强地站起来，从始至终一声呻吟和哭嚎都没有，就是那么顽强地一次次倒下去，又一次次站起来，直到终于伤重失血而死。我们的小队长他完全错了，这件事并没有锻炼了我们的胆量，相反，我的许多伙伴们都被那位八路军战士视死如归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怀疑自己曾经的信念，开始动摇了原本以为坚定无比的决心，我发现，我的国家，我效忠的军队，所作所为完全是惨无人道，灭绝人性，完全不是我曾经想象和向往的神圣。”
说到这里，秋山良照已经泪流满面了。
瑞年仿佛看到那位不知姓名的年轻的八路军战士顽强不屈的身影，耳畔响起了他那坚定高亢的呼声，他的心悸痛着，似乎也涌出了血来。
“瑞年君，我觉得中国人民是世界上最宽厚，最善良，最仁慈的民族；八路军，是世界上最伟大，最勇敢的军队；中国共产党是世界上最先进，最英明的政党，瑞年君，作为一个中国共产党员，我感到无尚的光荣和骄傲！”
秋山良照这最后一句话不仅让瑞年感到吃惊，也让他内心从未有过地惶惑不安起来。
“你说什么，秋山君，你也是中共党员？”
如果说秋山良照先前的一番关于他的思想和意识形态的转变过程的讲述让瑞年感到震惊的话，那么，他作为一个前日本军人，一个八路军战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件事则完全是令瑞年震撼不已了。
“当然，我的党龄已经有一年多了！”
秋山良照非常自豪地昂了头。
瑞年久久地凝望着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失落。
“想不到，真的想不到。”
瑞年摇着头，目光有些迷离。
瑞年来到冀南军区十天后，淑娟也到达了南宫。接到甘子风打来的电话后，瑞年立刻向秋山良照请假，告诉他自己要出城去迎接未婚妻。
“真的吗，瑞年君，那太好啦，我想你的未婚妻一定是一位非常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陪你一道去，可以吗？”
对于秋山良照的热情，瑞年自然不好拒绝，于是，两个人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出城迎接淑娟。
当着赶秋山良照，瑞年和淑娟自然不好过于亲热，俩人只是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用目光交流着短暂别离后的相思，一旁的秋山良照却意犹未尽地叽里呱啦地嚷嚷着什么。
“他是谁，怎么满嘴的日语？”
尽管淑娟听不懂太多的日本话，但因为和瑞年在一起快两年了，对日语还是很敏感的，看着眼前这个手舞足蹈的身穿八路军军服讲着日语的军官，不禁满脸疑惑。
瑞年赶忙给淑娟和秋山良照做了介绍。
“淑娟同志，请多多关照！”
秋山良照向淑娟行了一个标准的八路军军礼，嘴里却是日本式的客套。看着他那不伦不类的样子，淑娟和瑞年都忍不住笑了。
“淑娟同志，瑞年君，你们应该拥抱，拥抱，还有，亲，亲一亲才对！”
秋山良照很热烈地怂恿着，让淑娟羞红了脸。
瑞年和秋山良照陪着淑娟进先去冀南军区兵工厂报过到，安顿好了住处，放下行李后，秋山良照也不管瑞年和淑娟愿不愿意，执意要拉俩人一道上街去吃饭。
“我的请客，给淑娟同志，接风，洗尘。”秋山良照从上衣兜里摸出两张崭新的冀南银行发行的“冀钞”在瑞年和淑娟眼前摇晃着，“昨天发的津贴，我的，请客！”
盛情难却之下，瑞年和淑娟只得随着秋山良照来到街上，找了一家面馆，三个人各要了一碗打卤面，秋山良照又点了几样小菜和一壶白酒，三个人边吃边聊，一直吃到上灯时分，才结账出来。
“瑞年君，你和淑娟同志再好好亲热亲热，我先回支部了。”秋山良照用日语和瑞年打过招呼，又转向淑娟，操着磕磕绊绊的中国话说，“淑娟同志，你的有时间的，就到‘觉醒联盟’，玩，作客，”
秋山良照说着拍拍瑞年的肩膀，暧昧地笑着。
“还有，和他的，亲，啊，亲热！”
说完，秋山良照向淑娟敬了礼，又微微鞠了一躬，朗声大笑着走了。
“这个日本同志真的很有意思！”
望着秋山良照远去的背影，淑娟笑着摇摇头，转眼去看瑞年的时候，却发现未婚夫的眼里正熊熊地燃烧着两团烈火。
“现在，我们真的该找个地方，好好地亲，亲热啦！”
瑞年顽皮地学着秋山良照的语气说，热辣辣的目光让淑娟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讨厌！”
淑娟娇嗔地白了瑞年一眼，却身不由己地跟着他向昏暗的街道拐角处走去。
【1】觉醒联盟――1939年11月7日，“十月革命”纪念日，被俘的一些侵华日军官兵在山西省辽县（今左权县）举行了“觉醒联盟”成立大会，朱德总司令亲自表示祝贺。“觉醒联盟”是日本人在中国成立的第一个反战组织，成立后先后在晋冀鲁豫解放区各地发展分支机构，建立了太行支部、冀南支部、冀鲁豫支部、山东支部、太岳支部。
【2】秋山良照――日本山梨县人，原是侵华日军第四十一师团的一名二等兵，在冀南堂邑地区的一次战斗中负伤被俘。被俘后，秋山良照得在八路军的教育和感召下，开始逐渐认识到日本帝国主义所发动的这场侵略战争的本质，思想觉悟得以大大地提高，伤愈后便加入了冀南军区二十团，成为一名日籍的八路军战士，“觉醒联盟”冀南支部建立后，担任了支部负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