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府过了前面的大堂,穿过中间一道影壁是座后院。后院分为东、西两园。东园虽略小些,但平时除了下人们就只有楚府的小少爷一人住在这里。
东园内有一片小湖,称为镜湖,镜湖旁的一座小楼内,楚恒正握着支笔在纸上作画。良久,楚恒将笔放在一旁,端详起面前的画作,眼神茫然起来。
他父亲在大晏号称书画大家,然而楚恒的画却不是跟父亲学的,他的画更多的是对前人遗本的临摹揣习,跟父亲的风格完全是两路。楚青阳作画高山流水,飞雪北国,大气磅礴,透出的意境是大势难阻。而楚恒作画却好细致入微,人物脸上的一个表情,衣服的一个褶皱也务求尽善尽美。父子俩风格意境截然相反,画工上楚恒更是显得颇多稚嫩,却都同喜作画,也算父子同好了。只是楚恒每作完一画必烧成灰不想给人看到,因此旁人也多不知道楚府小少爷也是好作画的。
“奇怪,这画上的女子身形看着倒也有模有样,只是这脸上的眼睛啊、鼻子啊、嘴巴啊都哪里去了?难道你只会画些轮廓,其他的却不会画?”
楚恒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的窗户外倒着一张明艳的脸来,这张脸的主人在房檐上荡了两下,翻了个筋斗便站到了楚恒的身前。
楚恒刚要喝问,却发现对方一袭紫衣,梳着少见的齐眉刘海,头上插一支青簪,几缕秀发垂在胸前,细看竟是个年龄稍长自己的少女。再一看,却又发现这张脸有几分熟悉,待看到对方那双眼睛时,楚恒一呆,嘴里只道:“你……你是……”
那少女抬手挽了挽鬓角垂下的一缕发丝,笑道:“白天还说要请我吃饭,到了晚上就不认人了?”
楚恒一愣,“哼”了一声道:“白天做乞丐,晚上就做小偷么?”
紫衣少女一笑,自顾自的来到楚恒身旁,端起桌上的半碗残茶轻轻抿了一口,叹道:“凤阳山的素萝,算起来也有好久没喝到了。”
楚恒见她喝自己剩下的残茶,嘴唇依稀触到的就是自己刚刚喝茶的位置,不禁脸上一热,道:“你若喜欢,我这还有好多,待会包给你拿去便是。”
紫衣少女似笑非笑的看着楚恒道:“哪有房子主人送东西给小偷的道理?”
楚恒撇撇嘴:“我也没听过有小偷偷完东西还会和主人打招呼的道理。”
紫衣少女双眼眯成了个好看的月牙形,笑道:“算你有孝心,不枉我来这一趟。”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递到楚恒面前,道:“你功夫实在差的紧,连条狗都打不过,虽然有些胆气,但这样早晚要吃亏。这本《藏心诀》你收好,不要给旁人看到,晚上按上面所记修炼,过个三年五载的,想来自保应该没问题了。”
楚恒伸手接过《藏心诀》,感觉到上面残留的那少女的体温,一时竟是有些心跳加速。
“切记,这本册子千万不可给旁人见了,只要每天夜里修炼即可,否则引出什么事端,我可来不及救你。”紫衣少女见楚恒有些发怔,正色道。
楚恒“嗯”了一声,随手将册子扔到桌上,背过身去,不出一声。
“怎么,我说你功夫差,不高兴了?”紫衣少女弯过身子,从侧面打量楚恒的脸,只是那张脸背着烛光,因此看不出脸上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
“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你说的对。我连几条狗都打不过,白天却还跟你说大话,说你有什么事,一定帮你。其实你比我厉害的多,从那天你救我我便知道。一点力量没有,却到处说大话,我只是觉得自己好笑。”楚恒自嘲的一笑,眼睛又定定的看着那副没有五官的画,心里莫名的一紧。
“我最讨厌小孩子自怨自怜的唠叨了,算了,东西既然给了你,有没有心去学是你自己的事,我要走了,可没有心情在这听你发牢骚。”紫衣女子有些不耐烦的轻轻蹙了蹙眉,转身走向窗外。
忽然那女子感到衣袖被人拉住,回过身去,发现眼前的那双眸子倒映着烛火,仿佛眼睛里有某些东西在燃烧一样。
“三年。”
“什么?”少女诧异道。
“三年,我会变的很强,很强很强。到时候,你有事,我帮你,有人欺负你,我保护你。”少年的表情无比认真,如同在许下一个神圣无比的誓言。
紫衣少女看着楚恒的眼睛,就那么定定的看着,好像要透过那双眼睛发现什么东西一样。
“这句话我应该把它当一句玩笑么?”见楚恒眼神依旧奇异的坚定,少女的脸色似乎变的温柔起来:“好吧,我相信你。”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清脆的雨声传入楚恒的耳中,忽然让他的心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不知道这东西是从何而来,似乎是眼前紫衣少女的那双眼睛让他感到了一种熟悉,似乎是那雨声一点点的敲开了心头的那片烟火。
楚恒忽然抓起桌上的画笔,尽管心里激动的如同要炸开一样,但抓笔的手依旧平稳的不见一丝颤抖。
良久,楚恒将笔放到一旁,就那么定定的看着刚刚画好的画像。过了好一会,忽然听到身后的少女颤抖着声音问道:“你认识这个人?”
楚恒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她是我母亲。”
“什么?你是她的儿子?她有孩子了?她怎么会有孩子?她……她怎么敢!她怎么敢……”楚恒错愕的看着紫衣少女,那美丽的仿佛不带一丝烟火气的脸从不知所措,渐渐的变得失魂落魄,似乎自己刚刚说出口的是一个让人情绪失常的魔咒。
“她在哪?你母亲,她在哪?”
“七年前,去世了。”
楚恒看着紫衣少女:“你认识我母亲?”
紫衣少女没有回答,只是呆呆的看着那副画,嘴里发出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轻轻的道:“她是怎么死的。”
“七年前,母亲和姨娘到郊外踏青,不知怎的被胡人发现了,家丁们和胡人拼斗都被打死,母亲只好引开胡人,让姨娘和姐姐跑了回来,自己却被胡人抓住了……当天便有一支胡人骑兵来到关外,将母亲绑到木柱上,威胁不开关便烧死母亲。父亲……节度使大人亲守关隘,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让胡人得逞了,结果……”
楚恒沉默了一会,似乎要把快要跑出来的愤怒、绝望、恐惧等等情绪紧紧关起来,才又接着道:“那时我偷偷跑到城楼上,看着火一点一点的在母亲身上烧起来,看着节度使大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城下胡人的骑兵,看着那些胡人鼓噪咆哮,我死死的掐着自己的胳膊,想让这个噩梦快点醒来。这个时候,母亲在城下,在火里,看到了我。她的嘴唇在动,我知道她在对我说着什么,可我听不见,她就一直对我说着,说着,直到火把她完全吞没。”
楚恒紧紧攥着拳头,那么用力,指甲深深的扣在肉里,直至血从拳头上滴了下来。
“那之后,不知为什么,母亲的样子我渐渐的想不起来了,模模糊糊的只有一个轮廓,直到刚刚,才突然清晰起来”
“是么,原来她是被烧死的么。从虚无中来的,终究还是要回归虚无,不会留下一点痕迹……”紫衣少女喃喃的说着,仿佛没听见楚恒后面的话,忽然眼睛一亮:“可是她有了孩子,有了你,那么最后还是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少女本来失魂落魄的模样,一下又变的精神起来,看向楚恒的眼睛充满了神采。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知道我母亲,你和她……”
紫衣少女柔声打断他道:“别急,现在还不能和你说。真是没想到……看来这世间果真是有缘分的。等你把《藏心诀》练到‘天心境’的时候,来紫青山天水涧找我,那时,我会把你母亲的一切都告诉你,好么?”然而还不等回答便突兀的消失在少年眼前。
楚恒一怔,忙冲向窗口大喊起来:“你的名字,告诉我!”却不见回答,想起她喜欢喝茶,于是又大喊:“你不说我就叫你素萝啦!”
“随便你。”不知多久,淡淡的声音仿佛就来自身边,仿佛伴随一丝颤抖,终于消失不见。
楚恒在窗前默默站着,任细碎的雨丝贴在身上,半响,又转过身看着书案上母亲的画像。
画卷上,一个清雅消瘦的女子扶栏而立,粉色的裙角与鬓角的长发似乎正在随风摆动,不知在望向何处的眼眸,是天空一样的蓝色。
天佑元年,在连绵了三天的秋雨过后,大晏镇北节度使楚青阳带着震北军三杰中的文轩、追影率五百亲卫上京了。两个月后,明化城迎来了大晏朝的第一场雪,而随这场雪到来的不只是楚家小少爷的十三岁生日,还有格日龙名兵临城下的三十万雪原大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