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书肆书语
中学时代在湖北老家南平小镇度过。小镇很小,因为曾是县城,多少也有些历史。心灵渴望滋润的年代,深藏在小镇骨子里的文化气息,像妈妈小时候讲的故事,给我开启了一扇奇妙的门。现在回想起来,真正爱上读书、爱上买书,正是从小镇,从小镇上一爿爿书店开始的。
几年间,我摸清了那里每个书屋、书店、书摊的位置,并把它们的名字和特色,以及与之交往的故事,一一记在日记本里,最终沉淀成丝丝甜蜜,一闭上眼睛,它们就能飞来眼底:
离校园不远、一爿名字也没有的旧书店,是我常去的。它躲在一条巷子里,小小的,招牌也没有,斑驳的墙上贴一张微黄的纸,上书“收购旧书,价格面议”几个字,颇似小学生笔迹。最初走进这家店,却还因了这几个字的“牵线”。
去得多了,老板对我有了印象,我也认识了老板——虽然彼此并不知道姓名。这家书店经营旧书也只算是兼营,更多的倒是面向小朋友的卡通漫画、适合初中小女生的琼瑶岑凯伦。可喜的是,我居然还翻找到不少文学名著、通俗小品等心仪之物,并常恨没有足够的钱把所喜爱的书一次捧走。
董桥说他年轻时买书,完全没有系统,也没有计划,“说穿了是一股傻劲而已”——这是名士的谦虚。眼界窄、根底浅的我,最初买书倒确实是一股傻劲。在那爿小店,我买到过许多自己中意的书:老舍的《正红旗下》、川端康成的《古都》、托尔斯泰的半部《安娜卡列妮娜》、唐弢的《落帆集》、柏杨的《丑陋的中国人》等,常常还得意于那些书价廉物美。
有一次,是元宵节,学校里放假了,我又逛到这家小店来。当我沉迷在一堆旧书中翻检时,来了两个卖旧书的初中生,他们的《鲁迅散文小品文精品》、《冬天里的春天》,老板收下了,居然只付给他们二元钱。至此我才知道,老板从我身上榨了不少油。还有一本《茶花女》,老板以“本店已有”拒收。我颇感兴趣,向他们询价,其中一个矮个儿说:“您说呢?”当时我心里一颤:我也是中学生呐,难道少年老成、还是面丑如鬼?腹诽归腹诽,我看那书品相不错,定价也不高,决定五折买下,他们居然雀跃起来——都是书生!
《尚书吧故事》里,提到过香港的学津书店,说那个老板开着书店,却把上门生意推掉,仅仅因为他舍不得那些书。小镇书店里也有如此风范的老板。这家书店名为“新太阳”,紧挨着小镇初中校门,老板是学校的老师,姓祝。可能因为住房小,他把私家藏书也摆在店里的书架上,一些不想留下的,若是另有心仪之人,他也愿意脱手。不过,有二十来本我已觊觎已久的书,他总是以“卖了我就没有了”为由拒绝我,挑拨得我心痒难耐。
那次,我铁了心去虎口拔牙。我伫立书店良久,谨慎地挑选着,一本本浏览、抚摸,选定了便轻轻放在一旁。在我披沙拣金之时,居然发生了一幕有些寓意的喜剧:祝老师吃完饭到卫生间去漱口,把一颗镶了十几年的假牙弄到了下水道里,他又下蛮力给抠了出来,刷洗后才镶上。当祝老师绘声绘色地描述时,他的妻子要凑上前去闻一闻,说看臭不臭,引得一帮子人大笑不止。
待他们笑毕,我把选定的十来本书抱过去,笑着对老板说:“祝老师,今天只怕要忍痛割爱咯。”“哦?”他仿佛未从喜剧中醒转过来,瞟了一眼我手上的书,才若有所悟:“好吧,今天酌情卖给你几本。”我一喜,忙把书递上去:“那你瞧瞧。”
没料到,他还是把我送过去的书一本一本往外拿:“这本《诗经》太好了,从版本到形式我都喜欢,不想卖;这本《复活》是一个老同学送给我的,不能卖。”顿了一下问我:“这里有新版的《复活》你要不要?”我眼望着《复活》的草绿色封面说:“我就爱草婴的译本。”
话还没说完,他又把一本《英译唐诗百首》(吕叔湘译)放到了他那边。“冬天的冷风从大门口吹进屋子里来。”董桥的绝望隔空传染给我——《英译唐诗百首》是我当天最衷情的哩!我手一探,将书取过来,轻声说:“还是卖给我吧?”他把书抓过去翻了翻,还翻出了沉睡的记忆:“读师范时,我念的英语专业,这本书我喜欢得不得了,实在不能卖给你——”“你”字未落音,书又落到他那边去了。也不知过了多少回合,在我软磨硬缠之下,那书到底被我磨到了手,“虎口拔牙”大捷。
小镇的书店还有不少,博览书屋、憩园书社和紫藤书屋等,我都或多或少地打过交道,要么在那里新认识了一位作家,要么在那里淘到过自认为的宝贝,但故事都乏善可陈。还要记一笔的是小镇邮局报刊杂志柜,那是我最初接触新报刊杂志的窗口。我就是在那买到《儿童文学》并得以在上面发表处女作的。那个负责报刊杂志订阅、零售的中龄女子,模样正好有些像我妈妈。我在那里订阅全年《杂文选刊》后,她知道了我的名字,在光顾她的柜台时,我们还时不时说上一会儿话。多年后,我回老家结婚,专门到小镇转了转,路过邮局时去买杂志,“妈妈”却认不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