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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由匹诺曹的鼻子谈起

一提到鼻子,就想起《木偶奇遇记》里的那个只要撒谎,马上鼻子就会长个不停的匹诺曹。假如,这种谁撒谎谁鼻子就长的惩罚,对人类也有效验的话,恐怕没有人花钱买票,专门跑去动物园看大象了。

说实话,在人的睑部,鼻子是个呆板的,缺乏表情的、很难令人产生美感的器官。因为它不像眼睛那样传神,也不像嘴巴那样动听。很少有人单挑某先生的鼻子说长得多么好看,或者指出某小姐的鼻子,如何令男士们倾倒的,一般只要求鼻子不特别难看,就可以了。因为,什么样的鼻子为美,从无公认的标准。但什么样的鼻子为丑,却有许多名堂:大了,大鼻子,小了,小鼻子;弯了,鹰钩鼻子;红了,酒糟鼻子一粗了,蒜头鼻子,扁了,趴趴鼻子,几乎少有褒扬鼻子的专用语。

在《史记》里,司马迁说过秦始皇“蜂目长凖”,说过汉高祖“隆凖龙颜”,长凖,无非鼻子长些,隆凖,不过鼻子高些,史官这样写,也是想突出他们不同于常人的帝王之相。

基本上也属废话,说了等于没说,因为不可能较常人长出或高出若干倍,那不成了怪物?学问疏陋的我,搜索枯肠,再找不到对干鼻子的誉赞之词。甚至连哭,与鼻子无大关系,也叫哭鼻子。看来,鼻子够倒霉的。对于这个器官,文学家采用嘲谑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为什么要拿鼻子开心?我一直想,这与鼻子虽司嗅觉,在面部器官中,并非不重要,但比之于眼睛、耳朵、嘴巴,就不是绝对重要有关,而它偏偏占据了一个最重要的,甚至最突出的位置。如果,把脸看成一张报纸,鼻子就是头条新闻、社论。它当然不配,于是,被人笑话。拿鼻子大开其涮者,俄国的果戈里算一个,他的早期作品《彼得堡的故事》中,就写了一篇题名《鼻子》的短篇小说。

故事从理发师伊凡·雅柯夫列维奇坐在桌旁吃早点开始,俄国人不吃油条,不喝豆浆,而是要吃面包抹黄油,当他掰开那刚出炉的面包,眼睛立马直了,里面竟有一只鼻子。而且,他认了出来,天哪!这鼻子正经有点来头,是每星期三和星期日去给刮脸的八等文官柯瓦辽夫的呀,他吓得魂不附体,不停筛糠。

怎么办呢?他老婆埋怨,肯定是他昨晚喝多了伏特加,在给这位文官刮脸的时候,稀里马虎地割了下来。而他老婆更是混账,竟揉进面团里,放到面包炉里烤。伊凡·雅柯夫列维奇赶紧从面包里摘出这只鼻子,用布裹上,走出门去,在以撒娇上,将它扔进了涅瓦河。

尔后,果戈里写得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简直太夸张了,绝对是我们这些想像力相对贫乏的中国作家,料所非料,想所非想的。这只八等文官的鼻子,摇身一变,成了大模大样的五等文官,坐着四轮马车,混迹在被得堡的官场。这可是那些只会中规中矩,只会照本宣科,只会借鉴模仿,只会从洋人那儿剽窃一些灵感的作家们所望尘莫及的。

说真的,当我重读了这篇《鼻子》以后,走在马路上,忍不住看那一辆辆急驰而过的汽车里,会不会也有那位五品文官,而实际却是一只别人丢失的鼻子?反正,文坛上,作家中,不乏这种果戈里写过的鼻子,虽狗屁不是,但人五人六。

他妈的,这算怎么回事?不过他没有骂出声来。我很佩服柯瓦辽夫的涵养,因为我做不到,每当看到那些家伙小人得志的嘴脸,狗屁不是的下三烂样儿,我就由不得血压升高,七窍冒烟。所以,读到果戈里笔下的这类彼得堡官场中人模人样的鼻子,我豁然开朗,从此也不那么往心里去了,既然那是一种世界性的现象,我也就去他妈的了。

不过,我在琢磨,果戈里使这只鼻子充满荒诞色彩,很可能与鼻子在面部诸器官中长相比较滑稽有关。动物的鼻子,如猩猩,两孔朝天;如山魈,花花绿绿;如大象,状若蠕虫;

如豪猪,鼻尖如豆,都很好笑。人类的鼻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说方不方,说圆不圆,上窄下宽,前低后高,是一个颇为奇怪的构造。鼻孔、鼻翼、鼻粱、鼻尖很难摆到恰到好处,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丑鼻的记录,从来没有美鼻的典型。

美国作家欧·亨利在他的小说《使圆成方》里说过,“美是完美无缺的自然,圆形是它的主要属性,请看一轮满月,迷人的金球,瑰丽庙宇的圆屋顶,越橘馅饼,结婚戒指,马戏场地,召唤侍者的铃……”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呈O形的东西,总能给人一种感官上的愉悦,所以,你会赞美一个女孩子的漂亮的眼睛,性感的嘴唇,丰满的乳房,摆动的臀部,这一切,无一不是圆的。很少,几乎没有,会对不圆不方的鼻子,发表什么观感的。

大师曹雪芹在写《红楼梦》时,也不大注意鼻子,曾经用“鼻凝鹅脂”形容迎春,用“鼻如悬胆”形容宝玉,看来不是很认真的,因为这些套话,在旧小说里经常可以看到,早用乏用滥,不过信手拈来,聊以充数。到了林黛玉这儿,曹雪芹觉得用这种大路货的水词,加诸他心爱的女主人公,不免有些亵渎,所以,他宁用“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着意描摹她那神态,专门给她眼睛一个特写,马上就不同一般。至于黛玉小姐的鼻子,一字不提,这倒好了,合乎司空囤所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留给读者去想像了。

鼻子之所以不被看好,是与它在五官中的功能,愈来愈不重要相联系的。虽然早先,套用阿Q先生的名言,“老子也曾阔过的!”但人类进化的结果,嗅觉让位于视觉,让位于听觉,已成定势。当人类从四脚落地往两腿直立行走的过程中,鼻子可是老大,在宇宙洪荒年代,嗅觉对人来讲,至关紧要,无比有用。那时候,人类首先是用鼻子来接触世界、认知世界的,嗅觉起着斥候、警卫、试探、测定的作用。猪拱地觅食,狗闻尿识路,全凭鼻子,我们老祖宗也曾有过这样的进化阶段。

我们设想一下,当一头猛兽从房山方向朝周口店猿人袭击而去的时候,等老祖先们听到动静,看到身影,才有反应,肯定对这迫在眉睫的险情,根本来不及招架。只有早早地凭着鼻子(那时没有许多人工合成的气味,也没有患鼻炎、鼻窦炎的病史),嗅到空气中传来的不祥气味,便可及早地找一个安全的洞穴躲藏起来。许多动物至今还是靠嗅觉寻求食物、警惕敌人、追逐异性、认同族群,气味是主要的识别手段。因此,上帝造人的时候,将它放在脸部的主要位置和突出部分,占去一张脸的三分之一的地盘,是很合理的。

但由于科学发展,技术进步,人类逐渐有了许多代劳的工具和手段,无需鼻子费事地去东嗅西嗅。人类的体能在变得软弱,鼻子是最明显的一个。就以“耳闻目见”、“耳濡目染”、“耳听是虚,眼见为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话语分析,对于客观世界的认识,基本上是眼睛的事、耳朵的事,鼻子老先生,早就靠边站,成为摆设了。再加之工业社会,环境污染,古人云,“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话端的正确,在混浊的空气里,别说花不觉其香,连屁也是放和不放一个样。

不过,在当代中国,鼻子也曾经神气过几天的,那是在“文革”当中,清理阶级队伍时期,鼻子们可出了一番风头。

至今,那还是很令造反英雄和革命小将们留恋和怀旧的日子。

斯其时也,凡具有嗅觉特异功能,能挖出叛徒工贼特务间谍里通外国暗藏敌人者,无不立刻官擢三品,马上黄袍加身。

那时,我适发配在一边远省份的工地监督劳动,接受专政。

小单位不足百人,竟也派出十数拨、数十人,到全国各地外调,要用鼻子去嗅出我是敌人的证据。

那时的中国,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希望建一个水晶般纯净的革命天堂,据说在这个天堂里,没有一个是有污点的人,都像刚从澡塘子里,又搓背,又擦澡出来,浑身干净得不亚干刚褪了毛的光猪一样。我从一位派到北京、上海去查我的民工那里听到(因为外调必须党员,而派出的人数很多,正式职工中的党员,不敷差遣,只好起用民工中的党员),偷着跟我说,光为我所花掉的外调差旅费,所用掉的人民币,足够买几头牛。

他说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忆的、最开眼的,莫过于一是在北京下小馆,饭桌上摆着的油炸辣椒末,竟是可以随便舀来吃的,二是看到我的档案,足有三公斤重,里面什么都有,竟也是什么破东西部可以随便往里装的。这位民工最不愿意清队很快结束,老是把鼻子伸得很长,比匹诺曹长得多的多,东闻闻,西嗅嗅,希望查到什么线索,好再派他出去外调。

因此,我常诘疑时下流行的怀旧情结,无悔青春,神往十年“黄金”岁月的那些人,是不是也存有想白吃那油炸辣椒面的嫌疑?

当时,小将们和造反派,清队清红了眼,好一个查字了得。不是这一半人在调查另一半人,就是另一半人在调查这一半人。与我同关一牛棚的走资派,跟我哀叹,完了完了,整个中国,基本上洪洞县里无好人了。所以,像我这样明码标价的右派分子,更是要祖宗三代,五服之内,彻底翻箱倒柜,来个底朝上了。假如谁有兴趣,统计一下当年我国这方面的开支,各省市县,各机构单位,各厂矿街道,统统加在一起,也怕是天文数字了。若留下这笔钱来造三峡大坝,也不至于如今这般拮据,若用来给孩子们办学校,今天也不会有希望工程这一说。

那位民工老乡,虽恨不能用鼻子挖地三尺,希望有所发现,但他并无恶意,只是想再获机会免费舀油泼辣子。有些鼻子,就很不地道,这一点,连德国警犬,英国牧羊犬,西藏獒犬、阿拉伯驯犬,都甘拜下风。狗鼻子虽然灵敏,但是不会存害人之心,怀噬人之意。有一天,忽然从牛棚里押我出去批斗,冠我以反对“中央文革”领导的滔天罪行,当时,我魂都吓掉了。即使我吃了豹子胆,忽律从心,有上粱山之志,敢萌落草之念,也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碰。终于,我渐渐听明白了,真是教我欲哭无泪。当年,也就是1957年,我的第一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小说《改选》发表后,时在上海卢湾区团委工作的姚文元,曾经在《中国青年报》上批判过我,这就成了我反对“中央文革”的罪该万死的公诉状。

其实那时,此公尚不成气候,有嗅觉,未通天,离发达还远,何况是他拿棍子敲我,我如何反对得他起来。但“文革”十年,是一个不由分说,批斗了再说的时代,无论如何,他现在是中央首长。中央首长十几年前就点名批判,说明你是老反动派。打倒老反动派,何其理直气壮,何其大义凛然?台下口号声声,台上实行专政,按最高指示,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必是反革命分子痛苦之时,将我喷气式地架起,俯首撅腚,屁眼朝天,纵使你浑身长嘴,也是讲不清的。很明显,不知是哪只鼻子,从我那三公斤的档案中嗅出来的。

我才不信已经日理万机的姚文元,会对一个已成死狗的早年批判对象感兴趣。所以说,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进了恶狗村,呜呼哀哉,你只有不死也脱层皮的结局。

那一程子,全中国的鼻子们可来了精神,跟踪盯梢,望风捕影,明查暗访,察言观色,字里行间,蛛丝马迹;逐一过筛,人人过关。普天之下,无不疑神见鬼,而人皆为敌;

率土之滨,悉皆怀疑一切,而打倒一切。鼻子的功能,有史以来,也不曾这样辉煌灿烂过。

而那些不幸被鼻子嗅过的,上至党国元老,下至草芥之民,所谓的“阶级敌人”,事后查明,无一不是冤假错案。结果,无数的血泪,倒成就了一个死亡的词语,重新焕发青春。

我未考证过,“平反”一语,是不是延安整风时期创造出来的?但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汉语言中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的嗅觉功能,特别在歪门邪道方面,谢天谢地,最好退化。但愿,若干年后,除了供非洲某些部落的妇女和美国黑人摇滚歌手,在鼻隔上套环以装饰外,真希望鼻子是一具没有多大用处的器官,那样,天下会太平许多。

因此,鼻子的不重要性、无所谓性,和他在面部所占的重要而突出的位置,两者之间的反差、矛盾、不协调,是他成为嘲笑对象的基本原因,也是作家用以作为荒诞题材的背景。它既缺乏眼睛能够流露出来的万种风情,也没有嘴巴能把死人说活的本领,更不具有嘴唇所表现出来的一份令人馋涎欲滴的鲜艳。鼻子还有什么用场呢?除了擤鼻涕的排泄作用,打呼噜的共鸣作用,偶尔表示惊奇的噤噤鼻子的表情作用外,鼻子在五官中是最清闲的。

尤其,当一位面如满月的小姐,将那O形的嘴唇凑上来,如殴·亨利所说,“谁没有在真挚地嘟起来接吻的嘴巴上看到自然界最动人的抒情诗呢?”你猜,这其间是谁在扮演最碍事、最烦人的角色?就是鼻子大人。双方将脸贴得愈紧,就愈觉得这物件的多余,恨不能将这讨厌的电灯泡、夹馅饼干,让那位理发师伊凡·雅柯夫列维奇干掉才好。但是,如果真的把这玩艺弄掉的话,那也会惶惶然不可终日的。请看戈果里的小说,那八品文官柯瓦辽夫,一觉醒来,在镜子里发现脸部缺了一件司空见惯的家伙,不也如丧考妣似的痛不欲生吗!

生活中经常会发生类似的状况,有它,无多,没它,虽不少,总感到有点欠缺。就以文学的造势为例,若是突然有一天,文坛上没有人起哄架秧子,没有人抬轿吹喇叭,没有人搞排行榜游戏,没有人嗜痂之癖地专捧女作家的金莲,没有人算命打卦谁传世、谁不朽、谁大师、谁小卒、谁完蛋、谁永恒,足那么一折腾,恐怕这一亩三分地里,也会冷清得让有些人五计六受而不安生。现在,“应该有鼻子的部位,变成完全平塌的一块”,这实在教柯瓦辽夫先生痛苦得要命,总不能没有鼻子在涅瓦大街上闲逛吧?话说回来,果戈里固然需要别林斯基,不过,没有别林斯基或者别林斯基忙于吃女作家的豆腐,果戈里也不至于上吊。而柯瓦辽夫,若是没有这个鼻子,却是连自杀之心都有的。

他决定去找警察总监报案,可怎么出得去门,这使他犯难,人,只有在这两种情况下才会没鼻子,一是害了杨梅大疮,一是受了中国古代才有的劓刑,无论何者,都是不太名誉的事情。忽然,八等文官计上心来,用一块丝巾,装作出鼻衄出血的样子,捂住这块难以见人的地方,在彼得堡的大街上行走。没料到,一件难以理解的怪事,在他眼前发生了,他在马路上看到了他丢失的鼻子。也许自己的鼻子,与自己养的宠物小狗小猫一样,有一种归属感,他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但万万没想到,这只百分之百属于他的鼻子,竟然有模有样地“穿着绣金的高领制服、熟羊皮的裤子,腰间挂一口剑。从有缨子的帽子,可以推知他是忝列在五品文官之列”的人物,比他要高好几个级别。如果按我们中国熟知的官场等级推断,八品为副局级,那五品的鼻子该是副部级或者准部级。看到这里,自惭形秽的柯瓦辽夫差点没有发疯。何况那老兄还屁股冒烟,坐着奥迪,比无代步工具的他,神气活现多了。

从历史上看,凡官场,总是由一批具有治理能力的官吏和一大批基本上吃闲饭的无能之辈——也就是一些混进来的鼻子,共同构成的统治网络。虽然,统治网络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构成,每一个坑里,必须有一个萝卜。每一个萝卜,也必须有它的坑。但是,有办事的萝卜,也有不办事的萝卜,更有坏事的萝卜;有起作用的坑,也有不起作用的坑,更有起反作用的坑。同是坑,同是萝卜,质素大相径庭。越是像沙皇俄罗斯那样衰朽的政权,越是有柯瓦辽夫鼻子生存的余地,因此,它成了某个坑里的某个萝卜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这就明白了,一个从别人睑上丢失的鼻子,成了堂而皇之的五品文官,那么,一个瘪三,混子,无赖,痞子,原来狗屁也不是的家伙,忽然钻营得抖起来,沐猴衣冠,马牛襟裙,也就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了。虽然大家了解他不过是一个鼻子,知道他的内容物不过一摊鼻涕,但他还感觉异常良好地在那里装腔作势,龇牙咧嘴,神气活现,吆五喝六。你就觉得果戈里一再解释他写的这篇“第一,这对于祖国毫无裨益;第二……但第二点也还是:毫无裨益”的《鼻子》,其实是多么的深刻而具有世界意义了。因为这类混迹官场(恐怕还要包括文坛)的鼻子,并非只是彼得堡的土特产品,只能在涅瓦大街才可一睹容颜,而在我们这里,对不起,偶尔间,我还有幸与诸如此类的衮衮诸公,坐在一张八仙桌上正儿八经地搓麻呢!

恕我就不一一介绍这些牌友了。

因为我从来遵循果戈里在小说中的教导:“俄罗斯是个不可思议的国家,你只要讲到一个八等文官,从里加到堪察加所有的八等文官都一定会认为是讲到了他自己。”这对作家来说,简直是醍醐灌顶的至理明言。所以,对这活生生世界中一切的真善美和假恶丑,我就要请大家原谅,只能宜粗不宜细地一笔带过了。

无独有偶,另一位世界级的大作家,日本的芥川龙之介,也曾以鼻子为题写过小说,我不晓得这该是鼻子的荣幸,还是它的不幸。芥川先生的《鼻子》,则更是将这个器官,荒诞得不可名状。

“谈起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地方无人不晓。它足有五六寸长,从上唇上边一直垂到鄂下。形状是上下一般粗细,酷似香肠那样一条细长的玩艺儿从脸中央耷拉下来”,这根鼻子使这位主事和尚苦恼到了极点,“首先,连饭都不能自己吃,不然,鼻尖就杵到碗里的饭上去了。内供就吩咐一个徒弟从在对面,吃饭的时候,让他用一寸宽两尺长的木条替自己掀着鼻子,可是像这么吃法,不论是掀鼻子的徒弟,还是被掀的内供,都颇不容易。一回,有个中童子来替换这位徒弟,中童子打了个喷嚏,手一颤,那鼻子就扎到粥里去了。这件事当时连东京都传遍了。然而这决不是内供为鼻子而苦恼的主要原因。说实在的,内供是由于鼻子使他伤害了自尊心才苦恼的。”

一个人有了这样一条不雅观更是不方便的鼻子,而不想方设法使其变短,那是不可思议的。“他几乎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他喝过老鸹爪子汤,往鼻头上涂过老鼠屎”,鼻子依然故我。后来,他从朋友处得到来自震旦,也就是我们中国的治长鼻的一个偏方,而且简单易行,就是“先用热水烫烫鼻子,然后再让人用脚在鼻子上面踩。”

中世纪的日本人,对于中国的尊崇,怕比我们现在一些作家,对于西方文学的膜拜供奉尤甚。尽管日本的某些人现在很看不起中国,若到东邻扶桑走一走,却无处不见中国文化的痕迹。甚至我们这里早不穿的屐,还在日本人的脚下踩着。说来惭愧,茶,本是我们中国的象征,而茶道,却成了日本的特色文化,豆腐,是汉代淮南王发明的,可现在,中国人却组团到日本学习做豆腐,由此可见人家向你学习借鉴的地道和把你的东西融化吸收的努力。不像我们这里,囫囵吞枣,学而不化,胸毛贴得倒挺有男人气,可是,一双手伸出来如鸡爪;一对腿露出来似麻秆,一篇篇作品发表出来,总给人一种来历不明之感,就令人不敢恭维了。

禅智内供的长鼻子,经这偏方一治,果然变短了。但是,这种如释重负的舒畅心情,并没有快活几天,短了许多的鼻子,使看惯了他长鼻子的僧侣们,倒觉得格外的刺眼和滑稽了。“有位武士到池尾寺来办事儿,他脸上摆出一副比以前更觉得好笑的神色,连话都不正经说,只是死死地盯着内供(当然是缩回去的)的鼻子。岂但如此,过去首失手让内供的鼻子杵到粥里去的那个中童子,在讲经堂外面和内供擦身而过的时候,起先还低着头憋着笑;后来大概是终于憋不住了,就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他派活儿给杂役僧徒的时候,他们当面还毕恭毕敬地听着,但只要他一掉过身去,就偷偷笑起来”,“鼻子短了,反倒叫内供后悔不迭。”

读芥川先生的小说至此,我悟到,无论是他笔下的禅智内供的鼻子,还是果戈里笔下的柯瓦辽夫的鼻子,是什么样子,就该什么样子,那才是最好的,最自然的,结局因而也必定是最完美的。正因为如此,肚皮空空,不必装出学富五车的样子;胸无点墨,最好少去指点江山信口雌黄;稍有成绩,也用不着做出外国人认可的大师状;拿了绿卡,也无须做假洋鬼子吓唬中国老乡……毛泽东云:“假的就是假的,伪装应当剥去”,话说得厉害,但不是没有道理,于是,便有这两篇《鼻子》小说最自然不过的结尾。

那个“以五等文官的身份满处乱闯,惹起了满城风雨的鼻子,仿佛压根几没有发生过什么事似的,忽然又在老地方,就是在柯瓦辽夫少校的两颊之间出现了”;当“寺院里的银杏树和七叶树一夜之间掉光了叶子,庭园明亮得犹如铺满了黄金”的那个早晨,内供也突然发现自己的鼻子,又跟过去一样长了。于是,柯瓦辽夫坐到了理发师伊凡·雅柯夫列维奇的椅子上,照旧任他拉着鼻子给自己刮脸;那个和尚“在黎明的秋风中晃荡着长鼻子”,“不知怎地心情又爽朗起来。”

真是让我们为这两只鼻子回复本来的面目,衷心祝福!

也许,做人,做文章,做一切事情,都应该是保持这样的本色状态,去伪饰,少装蒜,戒浮躁,忌狂妄,不矫揉,更不做作,那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但是,如今还在招摇过世的鼻子,何时能够恢复其正常功能,你也别抱太多的希望,且等着慢慢看他们的表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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